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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朗在遴选武状元的擂台上大显身手,离成为驸马仅一步之遥,却在最后关头遭人暗算,生命垂危。关键时刻,朱惜墨果断出手将他救了下来,饱受相思之苦的二人终于相见。为了拯救大明江山,吴朗希望能直接向皇上进言,朱惜墨答应了他的要求。
·《大风吟·山海卷》刊登于2017年1月刊-2017年8月刊
·《大风吟·离别卷》刊登于2018年3月刊-2018年9月刊
吴朗说道:“可是在下已经明白,他教给我的这套一身家国拳法,原来要旨就在这十二字拳经上:‘武士处世,此身即家,此身即国!’学得一身武艺,要做什么?原来要保家卫国!”
第十章 运筹帷幄
大路通坦,崔嵬急湍,景色一步十换。断舍离,忘红颜,最是人间少年。铁甲在身,尘沙覆面,身后谁家江山。眉宇笑纵横,敢令敌酋胆寒。边塞慷慨不饮酒,只准果腹,不准解馋。
吴朗吃了一惊,笑道:“不是听说大明皇帝不上朝吗?”
朱惜墨咯咯一笑:“咱们不上朝参拜他,到他的秘宫里找他去。”
吴朗张大眼睛:“秘宫?”
朱惜墨点头笑道:“对,秘宫!”
吴朗喜道:“什么时候去?”
朱惜墨微笑道:“得等你好一些才能去。再说,我也得先准备准备。”
吴朗心下温暖,笑道:“啊,我都忘记自己受了内伤刚刚醒来啦。”
朱惜墨笑道:“哈,我也忘记啦,你赶紧再睡一会儿觉。”给吴朗掖好被角,回头道,“你的一群兄弟跟班,我先让他们到宫外等候么?”
吴朗道:“嗯,我那班人物,在宫里确实不便,可也不能太远了。”
朱惜墨笑道:“明白。放在那里等着,伸手就能拿过来,行吗?”
吴朗赞道:“公主用人之道,令属下佩服,佩服。”
朱惜墨鼻头笑皱:“着你老实睡觉,好好养伤。”
接下来的一天,吴朗安心休养,练功疗伤。雷六鼎与穆思华来过一回,给吴朗号脉探伤。穆思华赞叹吴朗天赋异禀,又和几位太医仔细斟酌,商讨疗补细微之处。
众太医对穆思华药理医道盛赞再三,又小心提出一些心得之处,穆思华甚以为然,对雷六鼎、吴朗、惜墨公主说道:“太医乃是国手,最长于养补;小号是地地道道的江湖郎中,下猛药用偏方,是我的所长。吴公子已经脱离危险,只要仔细将养,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十天,自然复原如初,生龙活虎。”
雷六鼎单独向吴朗嘱咐道:“好徒儿,咱们话已经很明白了,不用絮烦。赶紧想法子拜见皇上,着急应对金国狼兵。为师不能在这里陪着你,可是你只要有任何用得着你师父的地方,便立即着令我孙女儿、孙女婿找我,老猴儿就会闻讯赶到。”
吴朗道:“雷女侠、关大侠肯帮忙吗?”
雷六鼎瞪眼道:“我已跟他俩说明白啦,从今之后,你就是我们三大门派的总掌门。总掌门下令,能不好使吗?还记得咱们是什么三大门派?”
吴朗肃然道:“先天形意拳、风水轮流掌、无极有门功。可是师父……”
雷六鼎眉花眼笑,伸手入怀取出一卷绢本,递给吴朗:“你想说你只学了一套先天形意拳是不?哈,为师已经把另外两门武功秘笈让你的一针婆婆绣成这绢本啦。你仔细收好,看得起我老猴儿,就好好练练。你的武功已经不比为师差了,可艺多不压身。哈,老猴儿这自立的门派招式,还请新掌门多加练习。”
吴朗感动,接过绢本,向雷六鼎下拜。雷六鼎扶他起来,说道:“掌门并不好当,驸马更不好当。好徒弟,勉力为之!”
吴朗点头道:“记住啦。”雷门鼎抹抹眼睛,哈哈一笑,告辞出门。
吴朗静心练功疗伤,第三日下午,已经能够行动自如,只力气稍微欠佳。朱惜墨自己去探路子,让吴朗且在院里休息。
吴朗出去在小院中走了一趟,回来时见朱惜墨带了两名宫女已在等候。只是此时这位大明公主和两名宫女穿的衣服都是黑白两色的,样式古怪,更像是江湖什么门派的服色。
朱惜墨招手将吴朗迎住,笑道:“大哥哥,你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吴朗道:“去哪里?”
朱惜墨低聲道:“前两天咱们说过什么地方来着?”
吴朗沉声道:“密宫?”
朱惜墨笑道:“可不正是嘛。”
吴朗喜道:“哪有不去的道理?你……你和她们两个穿成这样子,可有什么说法?”
朱惜墨黠然一笑:“秘宫自然有秘宫的规矩。我们今天要拜见门主,当然得穿本门的服色。”
吴朗奇道:“拜见门主?什么门的门主?”
朱惜墨嘻嘻一笑:“我先不说行不?”看吴朗眼色仍奇怪,又接着便道,“哈,是得跟你说,是奉天门门主,门主就是父皇。今天我带你去见他,不是臣子参见皇上,是弟子请来高人和门主参研道法。”
吴朗眼睛大睁,失笑道:“什么?”
朱惜墨黠然一笑:“大哥哥,你今天去拜见奉天门主,得按着武林的规矩,也得有名号。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名帖,你看行不行?”
一名宫女呈上一方紫檀木盒,朱惜墨打开木盒,从中取出一张烫金名帖,吴朗接过来展开一瞧,见是“谒见奉天门主仙驾:先天形意拳、风水轮流掌、无极有门功总掌门吴朗拜上”,不由心中一惊,笑道:“我这三大门派掌门人刚当上不足三天,公主就已经知道了,还专门制作好了名帖?”
朱惜墨道:“哈,这可一点也不奇怪。雷爷爷多年前便是咱们大明的大将军,他老人家自然什么都要跟我讲啦。”
吴朗脑中一亮,肃然道:“多谢公主大恩!”
朱惜墨奇道:“谢我什么?”
吴朗道:“若是属下没有猜错,我能当上这三大门派掌门人,多半是公主提携的人情!”
朱惜墨歉然笑道:“大哥哥,果然是什么也瞒不了你。妹子仰仗着大哥哥,想让你帮我,你会怪我么?” 吴朗仔细一想,摇头道:“公主用心良苦,要是换了我,也该这么做。”
朱惜墨轻声道:“我就知道,大哥哥永远是我的大靠山,什么都不会怪我。”
吴朗一时心潮起伏,道:“公主永远是最心疼的妹妹,我不只是不怪你,还会一辈子保护你、好好待你。”
朱惜墨泪花晶莹,点了点头,灿然一笑,两人百种情意万般起伏,都在一笑中知心。朱惜墨向两名宫女道:“前面引路,请吴掌门谒见奉天门主。”
两名宫女引路,朱惜墨与吴朗跟着前行。宫中路程,片刻间便是亭台楼阁,假山怪石。天色将黑,路口已经掌起灯来,自有两名“奉天门女弟子”通达身份口令,吴朗只跟着行走。想到自己如此去拜见大明皇帝,竟微感好笑。
走了一程,朱惜墨问道:“吴掌门,谒见奉天门主,不能坐轿子,你体力跟得上吗?”
吴朗笑道:“出来走走,正宜恢复。”
朱惜墨道:“见了门主,假如需要展示一门武功,吴掌门有什么打算?”
吴朗微有惊奇,脑海中闪过自己学过的各门功法,先天形意拳、一身家国,连同童年时跟何仙姑学过的“了无尘事”拂尘套路也想起来,点头道:“公主放心,要是皇上考量,我自然见机行事,还能献丑?”
朱惜墨格格笑起来,摇手道:“大哥哥,我只是提前担着心。父皇虽是自封门主,武功跟大哥哥比起来,那真是提都不能提。可是父皇肯定会和你论道,你偏不跟他论,只有一句话问他:‘努尔哈赤虎视眈眈,要打你老窝了,他会不会跟你论道?’”
吴朗心中一动,沉声道:“敌人虎视眈眈,我必挥戈相迎。”
朱惜墨伸手在吴朗手上一握:“大哥哥,就是这样!”
一行四人疾步前行,不知何时离了亭台楼阁,渐渐到了一处小山之前。山脚修了石阶,两旁花树掩映,隔十几步,就有两名女道童分列左右,各挑着一盏宫灯,见了四人,俱都施礼。
四人渐行渐高,来到小山半坡处,但见一座道观显现。吴朗只看了一眼,不禁心里一奇,却是这座道观也是八角之形,一眼瞧去,竟和努尔哈赤的那座八角楼十分相像,只不过更加精美而已。
两名小道姑站在门前,俏生生清伶伶的,见了朱惜墨,也不行礼,只一齐点了点头。吴朗登时了然:努尔哈赤必定早有异心,才在建州那等苦寒之地仿造了一座八角小楼。而后多年苦心经营,羽翼渐丰,终于成祸。想到这人的用心深沉,不禁精神一振,转头看朱惜墨。
朱惜墨也正向他看来,抿嘴一笑,道:“吴大掌门,本门门主秘修之处八极宫到啦。”
吴朗点头,吸了口气。朱惜墨向一名随行宫女打个手势,那宫女将名帖取出,捧给吴朗。吴朗接过来,向两名小道姑道:“在下吴朗,拜会奉天门主,烦请通报。”
一名小道姑接过名帖,细声道:“请贵客稍候。”持帖回身进了观内。
吴朗与朱惜墨静候。过了片刻,那小道姑回转来,说道:“门主问,贵客此来,所为何事?”
朱惜墨显是没料到里面竟会这样回问,咦了一声,正要辩解,吴朗笑道:“请转告门主,在下参研道法,略有心得。但有一个疑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听说贵门主修行精深,想拜会门主,以事请教。”
那小道姑道:“如此,容我再去通报。”又闪身回观。
朱惜墨奇道:“哎呀,父皇这是哪一出?大哥哥,我前头跟他说好了呀。”
吴朗微微一笑,按手示意,耐心等候。
片刻那小道姑又出来,说道:“门主问,贵客的疑惑是什么?”
朱惜墨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你去告诉门主,这位吴掌门从险地回来,是来帮我们的。”
她贵为公主,声音突然转厉,那小道姑本应害怕,却只是敛了一礼,仍是看着吴朗,等他作答。
吴朗上前一步,挡住朱惜墨,抱拳道:“请小仙姑回复贵门主主,在下的疑惑是,天下天下,是在天的下面,还是在天的上面?在下便是此事不明,盼望贵门门主赐教。”
朱惜墨微有一呆,收声抑气。那小道姑道:“再请贵客稍候。”仍闪身回门。
朱惜墨悄声问吴朗:“你先告诉我,天下到底是在天的下面还是在天的上面?”
吴朗微笑道:“我也不知道,这才来请教貴门门主。”
朱惜墨眼睛掠过一丝疑云,瞬间便放下心来,笑道:“你骗不了我,你肯定知道。”
又过片刻,只听小道姑的脚步声回来,明显比刚才急促,道观门开处,那小道姑道:“门主答应见贵客一面,请贵客跟我来。”
朱惜墨松了口气,一拉吴朗,道:“走,吴掌门,总算能见啦!”
小道姑伸臂一挡:“门主有令,只请贵客一人!”
朱惜墨惊道:“什么?”
小道姑赶紧施礼:“这是门主的口谕,只请吴掌门一人相见。”
朱惜墨简直莫明其妙,看向吴朗。
吴朗沉下心来,向朱惜墨点头一笑,回向小道姑道:“那么,烦请带路。”
那小道姑提着灯笼,引吴朗进入道观,身后“吱呀”一声,大门复闭。吴朗跟着小道姑安步前行。过了一重院子,进了一条通道,踏进一道门槛,眼前出现了一座八角楼。
那小道姑细声道:“门主就在楼上,请吴掌门参见。”说着避往一旁。
吴朗看那八角楼,精建细修,古朴精美,脑海中忽的想起当年江阴城外的那座无名寺庙来,当时随唐赛儿夜访那名世外高僧,高僧给众人看相,说小丢丢“贵不可言”,那是第一个识出朱惜墨公主身份的智者。
而今自己将要拜访的这位奉天门主,又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
吴朗一提精神,走进楼门。入门一个小厅,小厅内正站了一名老太监,持了一柄黄丝拂尘,向吴朗执了一礼,问候道:“吴掌门,老仆有礼啦。”
吴朗定睛看时,认出正是贺公公。当年在长江之中,贺公公率缇骑将朱惜墨迎回皇宫,此后吴朗便再也没见过这位人物,想起他做事的缜密老道,心中一凛,抱拳礼道:“见过贺公公大驾。” 贺公公微微一笑:“老仆恭贺吴掌门得蒙门主召见,请跟我来。”
吴朗揖道:“相烦贺公公引见。”
贺公公又是一笑,拂尘侧揖,扶梯上楼。
吴朗跟着步上台阶。贺公公走得并不快,吴朗跟在后面,心中对将要出现的人物只感无比神秘:他十数年不上朝,却是面南背北,拥有天下!他是怎样一个人?究竟参悟道法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境界?他要对我说些什么?我该如何作答?他若是试我的武功,我该不该出全力应对?脑海中已经设想了许多情形诸般问题,紧张之下,步伐沉重,已经上了一层楼台。
贺公公忽然停下来,微微笑道:“吴掌门,老仆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
吴朗微有一惊:“啊,贺公公武学修为高明,只怕在下未必应答上来。”
贺公公微笑道:“吴掌门过谦。老仆想问,天下内功修为法门,虽是千变万化,然而归根到底,应当是‘放下’二字,吴掌门以为如何?”
吴朗脑海中微微一亮:“放下?”
贺公公笑道:“天下武功,没有一样不要动。然而一天到晚倘若满脑子全是招式,心里全是套路,反而便进了魔障。老仆想来想去,武功到了一定境界,反而要神清心空。”
吴朗跟着一想,雷六鼎传授的武功,似乎每一门都是上蹿下跳,然而他教授的内功心法要旨,却正是要“神清心空”。怪物老爹传授的武功,名为一身家国,拳经也是“一身家国”。只要想到这四个字,唯有顿感身负重任,诸般心志一齐上涌,此时想做到“神清心空”,哪里能够?点头微笑道:“贺公公说得是,当清则清,当空则空。但是,倘若遇到大事,心怀天下,担当家国,也是有的。”
贺公公目光一炽,脸上一时精光一显,颔首道:“吴掌门见解精到,老仆受益。”复转身引路。
吴朗沿级跟上,再上了数十阶,梯阶一宽,眼前出现一座小厅。厅呈六边,每边立了两名小道童。小厅正南面开着门,贺公公来到门边,向门前一名女道童道:“请禀报奉天门主,吴掌门已到。”
女道童向吴朗浅浅一望,返身进门,片刻返回道:“门主请吴掌门进去。”
吴朗深吸一口气,向贺公公抱拳施礼,走进门中。
门中却又是一条甬道,尽头透出亮光。吴朗一定心神,大步走进去,一座烛火通明的大厅立呈眼前。
只见厅内四面墙壁上烛龛排列,燃着数十支牛油巨烛,厅中桌、架、坛、座分列,中间一条大案,案后一张锦座上,坐着一名白衣男子,面容清瘦,双眼黑亮,正透出又是好奇又是幽暗的目光,打量着吴朗。
吴朗瞬间一愣,原来朱惜墨像极了这位父皇。眉梢、眼角,透出与年纪、地位毫无干系的惶恐与倔强。
吴朗撩袍拜见:“在下吴朗,拜见大明……奉天门主!”
座上的白衣男子,正是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其时万历皇帝已经五十五岁,却并显得苍老,只略有憔悴,抬手道:“你也是一派掌门,今天我让你见,那是两个门派掌门人的事,只分宾主,不论俗礼,你起来坐着说话吧。”
吴朗低首道:“便是宾主,也分长幼。”施全一礼,站起身来,坐在大案侧面一张凳子上。
朱翊钧目光盯着吴朗只是看,吴朗便微笑着任他瞧着。朱翊钧忽然道:“难怪小墨墨觉得你顺眼,我也觉你是呢。”
吴朗万万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话,心中顿感暖意生出,微笑道:“多谢门主青眼!”
朱翊钧温和而笑,问道:“你也是一派掌门。嗯,你的武功哪一门最为得意?”
吴朗真诚作答:“在下幼年的时候,便跟着两位师父练武,可是顽劣难教,没学到两位师父的本事。后来遇到三位恩师,学到一套闪电剑法,一套无极有门功,还有套一身家国拳法。我这三位恩师,都是绝顶高手,这三门武功,无一不是精深了得。可惜我这个弟子还未能悟透,只得了一点皮毛。”
朱翊钧双眼精光闪闪,饶有兴致:“三门武功,那么,这三门到底哪个最好?”
吴朗答道:“这三门武功,各有千秋。闪电剑法,威力惊人,勇往无前;无极有门功,圆通自如,巧妙灵动;一身家国拳法,正在参研,从未用过,然而已经深深觉得其中博大精深。”脑海中掠过唐赛儿、雷六鼎、潘笑夫传授武功的影子,不自禁默默敬仰,口中所评,不敢有丝毫谦逊。
朱翊钧开心之下,笑逐颜开,附掌站起,走出大案。只见他身材瘦削,白袍舒展,显得仙风道骨,笑容中自负而又带些随和:“看来你这个武状元确实有些门道。你我两个门派掌门人,正好切磋切磋。你说的一身家国拳法,听名字就觉得不错,既然从未用过,何不从和本门主比武开始?”
吴朗再没想到他要跟自己比武,惊道:“在下粗野,这套一身家国拳法威力可是不小,皇……门主金贵,在下哪敢和您动武?”
朱翊钧笑道:“你怕伤了我?哈,要不是我心志疏懒,前几天遴选武举,自己便也会参加。本门主也多曾和宫中高手比试武艺,都是轻轻松松便获胜。你这武状元的名号是本门主巧做安排而得,不是怕伤到我,是不敢比吧?”
吴朗脑筋飞转,赔笑道:“不如在下和门主各自展示一门武功,而后再加分说?”
朱翊钧一想便即答应,问道:“谁先来?”
吴朗抱拳:“客随主便,门主说了算。”
朱翊钧自信满满,说道:“不如本门主在先。”
吴朗抱拳致敬:“门主请。”
朱翊钧笑道:“本门这套掌法,名叫三界掌,请吴掌门瞧仔细了。”忽然间神色转庄,虚步沉肩,双掌前后,左转起腿,右掌推出,打出一套掌法来。
吴朗只看了两三招,便眼睛大张,心中大呼: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等高手!
却见他身形瘦弱,这套掌法刚柔相济,行云流水,打得既飘逸又刚劲,许多动作,折变惊奇,高招妙手,竟然令人目不暇接,最奇的是脸上神情笑意晏晏,仁慈普爱,忽然一掌劈出,呼的一道勁风激射而出,南壁上一支牛油巨烛应声而灭。
掌法使到十二招之后,他的神色转为庄重,掌式又忽然姿态变化,显出一派中正之象,每一招飒然生风,掌力雄劲,步法中正,然而看起来威力竟然比方才更进一步。 片刻间打到二十四招,一掌劈向东墙,那墙上一支烛火一晃,也瞬间熄灭。接下来的第二十五招却又风格骤变,肢体折幻,而阴狠残虐,每一招都似是厉鬼凶魔,脸上五官狰狞,痛怨切恨,又忽而莫名嬉笑,比之掌法之怪异,更加令人惊怖。
使到第三十六招,朱翊钧右掌挥出,一阵疾风激出,北侧壁上三支蜡烛一齐寂灭。他收住掌式,只是眼中却已泪光悲切,忽然大笑三声,大哭三声,踉踉跄跄回到大案之后坐下,半叹半喘了几口气,笑问吴朗:“怎样?”
吴朗请道:“好掌法!原来门主竟是这样一等一的大高手!方才门主说这套掌法名叫三界掌,敢问是哪三界?”
朱翊钧泪目强笑:“你不是武状元么,你倒猜猜看?”
吴朗心里好笑:这位皇帝门主当真是莫明其妙。三界,这可多了去了,怎么能猜得出来?脑海中回忆他方才的精妙招数,掌法走势、神情变化,忽然间脑海中电光石火,脱口而出:“莫不是神、人、魔三界?”
朱翊钧唰地站起身来,手扶大案,白袍抖动:“你怎么猜到的?”
吴朗心中已经有底,微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朱翊钧眼中精光闪现,脸色惊奇至极,颤声道:“你说来听听!”
吴朗摇头笑道:“门主也是这俗世上的人,会修仙访道,心有魔障。武功练到高明境地,那当然会自成一家,成为门主。在下对武功只是一知半解,却也当了一个小小的掌门。門主高明,又告诉在下,这套掌法叫三界掌,斗胆妄猜,请门主指点。”
朱翊钧目光中惊讶、自恃、提防交替变换,忽然向天哈哈一笑,坐回椅中,两眼重新放出骄傲的光彩来:“那么,这套三界掌如何?”
吴朗已经福至心头,智慧通窍,摇头笑道:“既可敬,又可惜。”
朱翊钧奇道:“哦?怎么说?”
吴朗起身向他施了一礼,笑道:“在下先谢谢您的教诲之恩。”朱翊钧更奇。
吴朗叹道:“方才在下说过,在下正在参悟一套功法,叫做一身家国拳法。本来许多关头在下想不明白,因为教我的那个人说过:‘武士处世,此身即家,此身即国’。这话要是别人说的,我轻了嗤之以鼻,重了直接动手。哈,可这话偏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所说,要说武功,他已经天下无敌,可他以自身为家为国,却投错了主人,因此落得惨败。”
朱翊钧奇道:“哦?那人的武功比你这武状元还要高么?”
吴朗叹笑:“在下跟他老人家相比,那是沧海一粟……不,是根本不能比的。”
朱翊钧眉毛一抖:“那人可是我大明人氏?”
吴朗摇头苦笑:“倘若如此,他又怎么会惨败?”
朱翊钧眼睛露出疑惑。吴朗说道:“可是在下已经明白,他教给我的这套一身家国拳法,原来要旨就在这十二字拳经上:‘武士处世,此身即家,此身即国!’学得一身武艺,要做什么?原来要保家卫国!”
朱翊钧双目陡然一亮。吴朗笑道:“因此,对于门主的武功,在下才会深感既可敬,又可惜。”
朱翊钧眼神中惊喜、恐惧均有,简直匪夷所思,颤声道:“不错。那什么可敬?什么可惜?”
吴朗叹道:“可敬的是,这套武功的确已经到了极高境界,在下自问未必能接住全套三十六招掌法。”
朱翊钧脸上的骄傲一闪而过,目光中又出现了黑沉沉的影子:“那,可惜的是什么?”
吴朗脑中渐渐清晰,沉声答道:“可惜的是,这套三界掌,有人界、有神界、有魔界,却唯独少了一界。”
朱翊钧奇道:“少了哪一界?”
吴朗若有所期,微笑不语。
朱翊钧声音更高了:“说呀,是少了哪一界?”
吴朗挺直身子,朗声答道:“国界。”
朱翊钧猛地一颤,眼神一聚,即刻慌张散乱,却讥道:“一套武功,本来就是个人修为而已,哪有什么国界?”
吴朗摇头叹道:“假如没有国界,我师父雪山老怪何以会让努尔哈赤一直暗中防备?假如没有国界,白莲教唐教主何以会落得无家可归流浪江湖?假如没有国界,在下已经是后金的智勇英武贝勒,统领镶黄旗五万大军,进犯大明。”
朱翊钧眼睛一次次紧缩,身量却一次次坍低,嗫嚅道:“什么?你……努尔哈赤许你当贝勒让你统领军队么?”
吴朗点头,于是将在后金国所经历种种,毫无避嫌,一一说给这位奉天门门主。从努尔哈赤怎样敬奉雪山老怪潘笑夫,到如何处决长子禇英,到怎样祭告天地,建立大金国,封命八旗。以及自己如何坚辞镶黄旗主,引起努尔哈赤用计擒住自己与潘笑夫,潘笑夫如何急难施威,自己又怎么使用隐身幻衣杀进军阵,擒拿皇太极当做人质,逃出生天。
这些情形,他头一次细细讲出,讲到许多情形,仍不禁心悸后怕,又热血沸腾。只不过自己是潘笑夫之子,这一点却没有说出,只以师徒相称。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神情似是入神,又似是漫不经心。
吴朗又讲到自己接到雷六鼎急讯,两难定夺,然后下决心进大明,考取武状元。讲到后来,终于忍不住讲到自己受伤,朱惜墨如何安排治疗。等讲完这些,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在下能拜会门主,其实已经历九死一生,如今能与门主同室面谈,深感幸运。”起身施了一礼,重新落座。
朱翊钧半晌不语,两壁上的牛油巨烛静静燃烧,偶尔有烛芯爆出轻轻一响。吴朗便一直望着他。
朱翊钧忽然问道:“你放弃如此诱惑,是因为对小墨墨的忠心对吧?”
吴朗精神一抖,热血上涌,慨声道:“门主说是忠心,倒不如说是诚心!我与我的小丢丢妹子,本来浪迹江湖,天大地大,她叫我一声大哥,我便与她同命。她叫小丢丢也好,她叫朱惜墨也罢,她是江湖女儿也好,她是大明公主也罢,她就是我的家,她就是我的国。门主,在下冲撞,还请恕罪。”
朱翊钧眼神渐渐平静,面显微笑,忽然轻声道:“你还称朕是门主?就不能拜称朕一声皇上么?”
吴朗一瞬间又惊又喜,几乎回不过神来,脱口道:“什么?” 朱翊钧目含微笑。吴朗喜上心头,泪花涌出,上前拜道:“臣吴朗参见大明皇帝!”
朱翊钧点点头,微笑道:“平身。”吴朗起身,再看朱翊钧,不知怎的就多了层光辉与威严。
朱翊钧伸手在案上一根木钮上一按,门外鈴声轻响,那女道童应声进前。朱翊钧道:“着贺连城进来。”女道童领命退出,片刻贺公公进门趋前跪倒。
朱翊钧道:“即令各部各班,明日卯时早朝,所有大臣,一概不准缺席!”
贺公公浑身一抖,已出哭腔:“老奴这就连夜传旨。”磕了个头,爬起来倒退出门,欢天喜地地去了。
大明万历朝文武百官已经多年没上过早朝。要是严格地说起来,也不是不上,甚至是天天都升殿,不过皇帝龙椅上一直都空着,众大臣上殿点个卯,然后“无事退朝”。后来上朝的大臣越来越少,渐渐便成了“虚设”。
这日一早,朝中却满堂文武齐聚,等候龙驾。到得卯时,只听执事太监贺公公宣道:“升殿!”群臣双手抱笏,俯低身子,一齐下拜,高呼:“臣等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听龙案之后,皇帝说道:“众爱卿平身!”
众臣无不惊喜战栗,高呼:“谢万岁!”起身站起,分列两班。
万历帝道:“众位爱卿,朕已多年不朝,今日忽然上朝,你们觉得奇怪吗?”
群臣没人料到皇帝竟然上来就问这一句话,一惊之下,竟都有些激动,却一时又不知如何作答。
户部侍郎刘勘出列说道:“禀圣上,臣觉得奇怪。”
万历问道:“哦?刘爱卿说来听听。”
刘勘道:“禀圣上,臣闻周天子推尚无为而治,圣上效法上古圣贤高德皇帝,因此虽多年不上朝,幸有百姓安居乐业,群臣躬行圣命,四海平晏。圣上无为而治,便无须上朝,今日忽然上朝,微臣愚钝,未免觉得奇怪。”群臣纷纷称是,有人心想刘勘果然聪明,先行抢了这个话头去。
万历应了一声,说道:“退下吧。那有没有谁觉得不奇怪?”
皇帝这话一问,群臣又相顾揣度。一时无人回答。刘勘适才得意,忍不住又出列道:“禀圣上,臣虽然觉得奇怪,又觉得不奇怪。”
万历身子微微前倾:“哦?那你再说来听听。”
刘勘道:“圣上广拥大明,体恤民情。微臣抖胆陈言,觉得圣上是想问问大明人丁户籍、徭役赋税,以体恤民情,广施厚恩。臣已带着户部一班同侪备好典簿,大明富有土地八千五百七十五万公顷,人口达一亿四千三百九十六万。”
万历脸露喜色,说道:“大明各位臣工辅弼朕政务民事,着实用心。朕心甚慰。爱卿退下吧。”
礼部郎中涂勒驹出列禀道:“这就是圣上洪福齐天,大明得天佑,方克今日气象。”
万历轻轻一叹,笑道:“嗯,天佑大明,可是,不知道民佑不佑大明?贼佑不佑大明?”
万历这话一讲,听在群臣耳中,无不惊悚震怖,相顾失色。
太傅少保谭广出列道:“禀圣上,大明洪福齐天,国泰民安。倘有反贼乱党,老臣但要一口气在,必当竭尽全力,加以剿灭。更禀圣上,我大明还有一件大大的喜事,老臣正要贺上。”
万历笑道:“谭爱卿说说,有一件什么大大的喜事?”
谭广奏道:“蒙圣上开设恩科武举,着老臣携一班同僚共襄盛事,启禀圣上,五日前恩科武举已经遴选完成,共有一十三名高手入选,正要将名单奉呈圣上,拟请圣上钦点进士。这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喜事?”
他说的这事文武两班无人不放在心上,只不过听说当日吴朗刚刚打赢便中了奸人的毒计,生死不明。而后又有消息悄悄传递,据说那个使阴招伤了吴朗的奸人来头不小,更似乎有谭广的某些险恶之心在内,这时听他提起这个话题,一时心里均升起了观望之心,大殿上竟然悄无声息。
贺公公转接过武进士名单,奉呈万历,万历看了一遍,脸上毫无喜怒之色,先是静静地看着谭广,然后目光又扫向文武两班。各大臣目光不敢与皇上对视,有人先小声道:“是,是,恭喜圣上。”便三三两两有人接着恭喜,只不过听声音都知道心里没底。
万历喝了口茶,提起朱笔,在其中名单上点了下去,这便叫做钦点。
众臣尽皆静静低首。
万历抬头微微笑道:“谭爱卿勉力而为,这一十三名武举,都是我大明难得的人才。朕心甚愉,这些武进士即行公榜,通告天下。贺公公宣旨!”
贺公公道:“奴才在。”上前接旨,回转身来,大殿众臣一齐拜倒。
贺公公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定恩科武举,遴选进士一十三名,计有:吴朗、莫可、彭捐诚、牛子鲁、冯端庆、万无失、涂醒、杨庆锐、樊忠君、黎仰祖、赵行仲、崔运至、鞠湘。头榜进士三名,吴朗、莫可、彭捐诚。钦此!”
群臣再拜贺。
谭广跪地泣道:“微臣总算未辜负圣上信任,为大明盛事稍尽了一点绵薄之力,感恩再谢!”万历嘉慰,谭广谢恩站起。
万历神采奕奕,说道:“今日朕就见见这位新科武状元。来人,传吴朗上殿。”
朝中大臣无不惊喜。
只听传报声送出,一人走进大殿,在御案前拜见万历:“臣吴朗,谒见大明皇帝万岁!”
万历微笑道:“平身。”
吴朗称谢起身。
万历又道:“状元郎不必拘谨,今日我大明各位臣工都在,即行相见。”自古以来,在朝庭之上,皇帝面南背北,大臣面仰天子,进言之后,也要前行而上,后退而下,为的就是不能背对着皇帝,那是大大的失礼。万历帝对吴朗这一语,吴朗自己并不知道是多大的恩典,群臣却是明明白白的,知道前段日子悄传的他与惜墨公主的来缘确是没有半点虚假。
方才群臣见他背挺肩雄,昂仰健伟,已起了景仰赞赏之感,待看到他的面目,气宇不凡,英气俊朗,无不为大明有此人物心中嘉慰。众臣纷纷以揖手礼相贺,吴朗抱拳回敬。万历令贺公公代为介绍,着吴朗列入右列武班。
万历意气风发,向群臣说道:“各位大臣,刚才朕所问的三个问题,天佑不佑大明,民佑不佑大明?贼佑不佑大明?”顿了一顿,说道,“民佑不佑大明,涂郎中已经报上底气,我大明富有土地八千五百七十五万公顷,人口达一亿四千三百九十六万;天佑不佑大明,朕四海晏平,我朝农兴工旺,商贾通衡,士众业精。” 群臣拜道:“恭贺圣上!”
万历道:“但说到贼佑不佑大明……贼不佑我!贼就是贼!”他的声音虽然转厉,说道,“贼分外贼、家贼!”
这话何等分量,群臣无不震怖,一时都觉得气息压抑,心惊肉跳。
万历走出龙案,在群臣中慢慢踱步,每到一处,臣子们无不屏息。万历缓缓回座,吸了口气,沉声道:“今日朕要和群臣亲审一桩案子,带人犯艾风!”
只听殿外长廊锦衣卫传出圣令,不一刻,却听“哗啦啦”铁链拖地的声响中,一名青袍瘦削怪人被四名侍卫押到了大殿之上。吴朗在群臣中看到此人,不禁又惊又怒,原来此人便是那天在擂台上阴伤自己的怪客,此时才知道他叫艾风。
他忽然想起白莲教的掌故,顿时便想起了这个艾风的来龙去脉。此人号称“指点江山书生”,是当年丁骄阳手下死党。难怪他当日使恶毒功夫“崩川大法”,原来正是从丁骄阳那里学到。
唐赛儿教主曾对吴朗说过白莲教的很多细项,也曾提过艾风,知道他跟随丁骄阳叛教。这时忽然见到他被带到大殿,瞬间明白,原来丁骄阳早就收他做了弟子,还将“崩川大法”传授给他。后来丁骄阳被大明作为“白莲教贼首”斩杀,这位艾风居然如此隐忍,竟能够来到比武擂台以青袍怪客的样子挑战自己,向自己阴下毒手。艾风是丁骄阳弟子、死党,自己是唐赛儿教主的弟子、亲人,原来他来暗算自己,却是出于这笔旧账。
此时这位艾风忽然被押上大殿,吴朗惊怒之外,忽感这位大明皇帝竟然有如此心思与手段,前番自己竟是过于小看了皇家的本事,一时心潮起伏。
锦衣卫将艾风押到大殿之上,顺势一带,艾风跪倒。群臣有人在校场见过此人,没见过他本人的也已见过通缉画像,见皇上今日上朝,第一件事是宣封武状元,第二件事便是要亲审暗害武状元的贼人,此时贼人已经变成了“反贼”,均感义愤,向艾风怒目而视。
艾风年已五十开外,略显单薄,已经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苍白的脸上新结了血痂,青袍也扯破了多处,双臂软塌塌地垂着,已被折断。
万历问道:“你这贼人,便是艾风么?”
艾风抬起头来,望着万历,忽然放声笑道:“上面坐着的,便是当今皇帝吗?”
群臣无不震怒,谭广喝道:“大胆贼人,还敢放肆!”
万历笑道:“朕便是当今皇帝。谭爱卿,对付这等贼人,还是你来审问。”
谭广出列道:“谨遵圣命。”来到艾风身边。万历抬手一指,一名侍卫拿过去一只杌凳,谭广坐下,手在腿上一拍,喝道,“反贼,报上名来!”
艾风眼神从万历皇帝身上移开,转头向谭广这边望了一眼,冷哼一声,神情冷傲,笑道:“我便是艾风。白莲教丁教主座下弟子,号称指点江山书生的便是区区在下。”
谭广道:“指点江山书生,白莲教丁骄阳座下弟子?嗯,原来贼首已除,还留下你这余孽。我且问你,那天你为何要阴害武状元吴朗?”
艾风冷笑道:“阴害武状元?此事说来话长,我与这位新科武状元,有不共戴天之仇。”
谭广喝道:“你这恶贼,休得胡言乱语。也无须你来诬陷,本将便先跟你说说。你是白莲教的余党,你的仇人,便是大明的良民。吴朗少侠,人中龙凤,而且年少有为,也无须你来诬蔑。我只问你,你是受何人指使?前来加害于他?”
吴朗心中一亮:这位老谭,果然厉害。
艾风说道:“让我来加害他的,便是我的师父,白莲教丁教主。丁教主与这位武状元一家,仇深似海。我白莲教与朝廷势不两立,丁教主虽死,我白莲教圣心永存。为教主、为师父,我都该来复仇。只是区区学艺不精,没有能够完成教主心愿。今日落到你们手中,要杀要剐,更无话说。”
群臣听他说“白莲教与朝廷势不两立”,无不怒目而视。谭广向万历请示:“对付这等恶贼,那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万一再冒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微臣请圣上下旨,着令微臣将此人收入大牢,细加审讯。”
万历摇头笑道:“谭爱卿,你应该当庭请命,将此贼杖毙或者斩杀。收入大牢,细加审讯,这话便差了。万一这恶贼到时胡说八道,甚至将爱卿也喷上一头脏水,可如何结案?”
明朝以來,对大臣向来苛严。这艾风当日突然出现,施术加害吴朗,皇城中早有各种消息传播,多有人指向谭广。就单说他作为武科主考,让贼人混进场内,倘要追究,便是大罪。此时谭广浑身一颤,跪拜禀道:“圣上教训得是。老臣仰沐天恩,多谢圣上如此信任。老臣请旨,即刻将此贼拉到午门斩首示众,以正视听。”
万历微笑道:“这个嘛,朕也得听听武状元的意见。吴朗,依你之意,谭总兵此议如何?”
吴朗出列道:“在下……微臣……不对,还是在下,天子在上,吴朗在下。”万历不禁莞尔。
吴朗道:“在下觉得谭大人这个决议十分公允,可在下想给艾风求个人情。”
万历颇是意外,“哦”了一声,谭广更是嘴巴一动,满面惊疑。
吴朗道:“这位艾风,投在那十恶不赦的白莲教教主丁骄阳门下,对于这等恶人,本来应该斩尽杀绝,决不宽恕。可在下听说这位艾风以往为人还好,没有滥杀无辜的事。刚才在下见他两条胳膊已经废了,一身的恶毒武功再也使不出来,想必就算想加害我,好像也没了那个本事。再说,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居然给在下帮了一个大忙。”
万历不由奇道:“这个贼人能给你帮什么忙?”
吴朗道:“启禀皇上,在下便大胆说了。我与惜墨公主情同兄妹,当年我们二人流落江湖,谁也不知道她是这等尊贵身份。我这次来大明争选武举,那便是为了能够与义妹重逢。若不是此人暗下毒手伤我,要拜见惜墨公主,只怕要经过诸般手续。此人在擂台上伤了我,公主立即现身相救。”
他说的这事朝野之中早就无人不知,然而皇帝、公主的事,谁也不敢多论,此时听他直言相告,群臣无不感叹。
吴朗又说道:“在下本来心里还有些打鼓,可我义妹既然如此待我,我便是当真死了,又有什么遗憾?从此心中唯有一念,为国为家,当舍此身报效。这便是在下心里面的‘忠心’二字。” 万历捋须微笑。群臣赞道:“忠君爱民,正是我等为臣之本。”
吴朗道:“艾风要杀我,同样是因他对他的教主忠心。白莲教丁老贼已死,可怜这位艾风,竟然这般愚忠。皇上,在下求您放他一条生路,免了他的死罪。今后此事要是传到民间,大伙儿都会说圣上仁慈威德,反而更能惩戒人心。”
万历沉吟,问一班大臣:“众位爱卿怎么看?”
群臣本就为吴朗的一番言语听得热血暖胸,圣上加问,一时纷纷陈膺,众议纷纭,只听得人人都有见地,句句都是真章。
万历微笑,抬手回到龙座,群臣等待示下。万历道:“此人先收押进监,以后再议。”四名侍卫将艾风押下。
万历笑谓众臣:“今日朕想办一件大事,还要请众臣一起参详参详。”
群臣齐声道:“请圣上垂教!”
万历微微一笑,淡淡道:“努尔哈赤这个乱臣贼子,已经起兵了。”
努尔哈赤这个名字,众臣并不陌生,然而也并没有多么熟悉,只是一个受大明恩封的建州卫小小胡人,多年来,一向派人来大明上表哭穷,户部照制发放一些咸盐、口粮,以拯济下民,勉其生息。此时听到皇上说此人竟然起兵相犯,群臣先是无不惊愕,接着便义愤填膺。
兵部给事中汤鸫议道:“谅他一个小小毛贼,能有多大气候!贼人起兵,戡乱必速!臣请议征剿!”
群臣纷纷附议。万历点头道:“大家说的都不错,方才朕说的贼容不容我?指的就是努尔哈赤这个逆贼。昨夜朕一夜没睡,得出一个重要决议:朕要亲征这个逆贼!”
一片声响之中,群臣全部跪倒。谭广泣道:“微臣恳请圣上收回此意!逆贼必讨,可是应由微臣等前去征讨。微臣乞请圣上下旨,着微臣披挂上阵,与努尔哈赤决一死战!”
汤鸫拜道:“微臣愿随军前往,只请圣上安坐京师。”兵部数名同僚一齐拜陈。
万历摆手喝道:“你等当然要随军前往,不过,朕必须亲征,朕已下决心,众臣听旨!”
群臣肃容聆听。万历道:“朕自任靖清辽东元帅,自明日起调征兵力,讨伐辽东反贼。辽东经略将军由杨镐担任,辽东先锋将由新科武状元吴朗担任。辽东经略大军组军十八万人,一个月内,做好一切物资征调,全部到达鸦鹘关、山海关。朕要举国兴一役,一役定江山!”
群臣无不动容,呼道:“举国兴一役,一役定江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吴朗昨夜虽与万历皇帝商议过一些事项,却也没想到万历会直接下旨命他做前锋大将,拜道:“禀圣上,微臣今日第一次上朝,就蒙圣上如此信任,微臣必当为大明效力。只不过,微臣有一事相求,还请圣上恩准。”他嘴头上的功夫着实了得,对于上朝之礼,当年在赫图阿拉时已经略窥门径,这时一番话说得礼节得体。
万历颔首道:“你说来听听。”
吴朗道:“小臣年纪轻轻,虽然学了些武艺,然而对于带兵打仗,到底见识浅陋。何况小臣早年身不由己,经历斑杂,岂能无人照应监管?倘若臣能擔当前锋大将,恳请一人担任监军,以为策应督导。”
万历眼神一亮:“爱卿想让谁担任监军?”
吴朗禀道:“恳请圣上允许谭总兵谭老将军监督指点小臣,不知能不能恩准?”
万历眼神向谭广一瞟,笑道:“哦,只不知谭总兵已是花甲之年,还愿不愿、能不能上阵监军?”
谭广拱手道:“老臣多谢吴将军举荐。老臣这一身,早已连头带脚从外到里,都是皇上的。只要圣上有命,就算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忠良诚挚之情,溢于言表。
万历道:“嗯,谭总兵一生行伍,行军打仗,那是极为难得。不过,总是年纪大了,若是让你冲锋陷阵,岂不让努尔哈赤那班竖贼小看大明无少年?朕已有了心意,谭广听旨!”
谭广跪倒接旨。万历道:“谭广一生鞍马劳顿,朕念其功恤其行,赐京郊田园归养。”
谭广愕然抬头。万历微笑道:“谭爱卿,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谭广浑身一抖,拜道:“臣谢圣上隆恩!”
万历颜色忽然转厉,沉声道:“夫天子者,予杀予夺。朕不杀不夺,只望爱卿此番到了归园之后,真正颐养天年,再莫要手力不逮,以致一时不察,让肖小坏了君臣之谊,让朕亲审艾风等辈。”群臣无不失色,不敢大气。
谭广大汗淋漓,颤巍巍拜道:“臣叩谢圣上,臣当牢记圣上金言,自此之后,感恩戴德,永念隆恩。”
万历笑道:“爱卿这便退下吧。”谭广叩头退出。
吴朗心中只感到万历皇帝了不得:他是担心要是任命谭广监军,我或许便杀了谭广报仇,那时大军起了内乱,可就引起大祸了。不过,真是派谭广监军,我会不会杀了这个谭广老贼?
万历目光向他看来,说道:“吴爱卿!”
吴朗一时没想到“吴爱卿”这三个字是自己,呆了一呆,躬身道:“小臣在!”
万历笑道:“小臣这自称,可不全对,爱卿须自称微臣。你的监军,朕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不日将另行下旨。明日起你便调集从京津两万大军,七日后启程赶赴鸦鹘关!”
吴朗肃然道:“微臣领旨!”
万历点头微笑,神采奕奕,说道:“朕自率二十万大军,随后分路挺进。所需军备,由汤鸫着力办理,三十日之内,全部到达山海关,与杨镐合围。其余军事,朕会下旨给兵部、户部,着力一一督办。众臣以为如何?”
今日上朝以来,群臣们各种心思都有,此时亲眼见到万历皇帝如何亲审艾风、善退谭广、任用吴朗,立志亲征,人人震服,齐声道:“圣上英武神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历摆手道:“朕是否英武神明,那得看看你等是否勉力行事。”
群臣动容拜道:“臣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万历点头道:“今日退朝,各司其职,举国伐贼!吴朗爱卿,你随朕来!”
众臣热泪拜退。吴朗随万历出了金銮殿,侧角门前,已有两顶轿子等候。一是黄顶,一是青顶。万历自上了黄顶轿子,这边贺公公请吴朗上青顶小轿。吴朗推道:“这哪行?应当是公公坐轿,在下步行跟随。” 贺公公惊道:“公子可不能说这折煞老奴的话!公子是贵人,才得皇上赐轿,老奴乃下贱之人,公子这不是要老奴死么?”
吴朗抱揖道:“我错啦!可是在下心里却把你老人家当长辈看待。贺公公,你老人家,是我和惜墨公主的公公。”贺公公一呆,吴朗报以一笑,躬身上轿。
小轿徐徐而行,吴朗打开轿窗,一边观赏宫中亭廊,一边将路形默默记在心中。他久在江湖,此番心情安定,见大明宫殿雄伟精巧,比之后金国,那是何等的气象万千,不可同日而语,心想努尔哈赤野心勃勃,并非头脑发热,那肯定是第一次参拜大明朝,就有了狠毒念头,所谓蓄谋已久便是如此。
小轿在明宫中跟随黄轿走了良久,在一处别院停下。吴朗下了轿,见门前两名宫女及两名太监早向万历跪地行礼,万历微笑道:“起身说话。公主在忙什么呢?”
一名宫女道:“回皇上的话,公主正在操办宴席,要请客吃饭。”
万历奇道:“操办宴席?请客?”
那宫女回道:“是。”
万历奇道:“那是要请谁?请几位?”
那宫女又小心又偷喜地道:“回皇上的话,公主说要请的客人总共是一个半。”
万历更加惊奇:“怎么会是一个半客人?”
宫女回道:“这个奴婢也不知。”
只听脚步声响,朱惜墨已经快步迎出,满面的欢喜,双眼中全是狡黠和得意,拜道:“拜见父皇!”
万历一见她面,脸上显出活泼的神情来,笑道:“嗯,今天不是拜见门主啦。女儿快起来,朕有话进去讲。吴爱卿,你跟着进来。”
吴朗道:“是。”
朱惜墨听到吴爱卿三个字,笑得眉目弯弯,上前扶着万历,走进别院。
万历在秘宫中已经时日太久,惜墨公主的这所小院算是偏殿,他也是头一回来,见院中素静,厅内简约,心里想到她去世的母亲也是这般华质而朴素,说道:“墨儿受委屈啦,朕择日赐你一所像样的宫殿才对。”
朱惜墨笑道:“父皇,我以前经常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啦。先别说这些,今天父皇和吴哥哥是我等来的客人,一定要尝尝女儿的手艺。”使个眼色,宫女敛气出去,片刻端上六样菜肴,一钵馄饨上来。
万历见饭菜摆在一方八仙桌上,三侧摆着梨花木椅子,不由得脸上露出纳罕之色,要知皇帝用膳,向来是单人独桌,偶尔可以让皇后、公主同席。
他回看站在门角的贺公公,贺公公敛气禀道:“皇上是家宴,老奴可否退下去?”
万历点头道:“也好。”
朱惜墨笑道:“贺公公,我也给你备了一份,你去侧房吃吧。”
贺公公道:“谢公主。”躬身退下,掩上了房门。
朱惜墨请万历坐了上位,自已在左首坐下来,请吴朗在右首坐下。
吴朗推道:“在下岂敢和皇上、公主同席?”
朱惜墨笑道:“大哥哥,我今天請了一个半客人,你算是一个客人,怎么能不坐下?父皇说是不是呢?”
吴朗微微一笑,也不再推辞,在万历皇帝的右侧坐下了。朱惜墨给万历拾起筷子,笑道:“我做的这几样小菜,你们赶紧尝尝!”这边又盛上了三小碗馄饨。
万历取食了一筷子小菜,吃了一个馄饨,点头道:“嗯,手艺真是不错。可是,朕只算半个客人?”
朱惜墨双目又是忧伤又是欢喜,说道:“今天是女儿请客,我能叫你一声爹爹么?”
万历一抖,眼光怔忡,终于融暖,有些吃力地道:“好啊!”
朱惜墨喜道:“爹爹!”
万历闭目点头,眼角多了一层晶莹,张目答道:“哎!”
朱惜墨喜欢得不得了,又叫道:“爹!”万历又应道:“哎!”
朱惜墨笑脸如花,道:“爹,大哥哥,快吃菜吃饭!”
万历又取食了一筷,问道:“你给朕说说,朕怎么就只是半个客人了?”
朱惜墨放下碗筷,道:“爹爹本来就不该是客人。可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也有爹,看到别人有爹有妈,不知道有多么羡慕。世上的小孩子,来吃我的馄饨,对他们的爹说:‘爹,我要吃大碗。’,他爹就笑着说:‘人不大,本事倒不小!’那时我就知道,孩子的爹,原来就是孩子的本事。”
万历轻轻一震,微微一笑,舀了一勺馄饨。
朱惜墨接着道:“后来我知道自己也有爹,而且爹居然是皇上,不知道有多么幸运!所以在女儿的心里,若不是因为我十几年没见到父皇,那么父皇连半个客人都不算,就只是爹爹!”
万历笑道:“人不大,本事倒不小!”
朱惜墨一怔,拍手笑道:“那么好啦,从今天起,父皇就连半个客人也不算啦!”
万历大悦,看着朱惜墨,忽然叹了口气:“墨儿,你立了大大的一功!”
朱惜墨奇道:“女儿有什么功劳,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万历道:“你想方设法让朕知道了许多事,想方设法让吴爱卿来拜见我这个奉天门门主,朕这才知道,努尔哈赤这个逆贼竟然猖狂到如此地步。便在昨夜到今天早上,朕才知道,自己堵塞言路,不闻不问,这便是昏聩啊。”
朱惜墨又是害怕又是充满希望,手上给万历夹了一筷小菜。万历接着道:“便在今天早上,朕本来想给自己下道罪己诏,可是又一想,这罪己诏眼下不能下。你说说,这是为何?”
朱惜墨道:“罪己诏,那是说自己不对么?父皇是天子,是门主,哪有什么不对,哪用下什么罪己诏?”
万历微笑摇头:“朕不是这个意思。吴爱卿,你知道为什么现在不能下这道诏书?”
吴朗放下碗筷,正色道:“圣上要出任靖清辽东元帅,帅旗未立,岂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万历目光一炽,缓缓点头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
朱惜墨喜不自禁:“父皇要当元帅打努尔哈赤么?那我大哥哥做什么官职?”
万历笑道:“吴朗已是征辽先锋将军。” 朱惜墨拍手道:“好极了,女儿能不能跟着去?”
万历先是一喜,接着便摇头:“哪有公主上阵的道理?”
朱惜墨笑道:“父皇,这可真有。女儿已经请教过翰林院里的大学士,查了一些典籍,唐朝时的平阳昭公主就是行军打仗的高手,连李世民都很佩服这个姐姐。当时她领着一万精兵,与李世民会师,打得敌军大败。”
万历回忆道:“嗯,确有此事!”
朱惜墨更来了精神:“女儿不求领一万精兵,女儿只训练了二十名宫女。女儿也不求当一员大将,只求当一名小小的副将,要不干脆只当一个小小的传令兵,跟着我大哥哥,给父皇打一个大大的胜仗回来。”
万历惊喜到错愕,眼眶蓄泪,忽然站起身来,向西南面望空念道:“郑爱妃,你可给朕留下一个多么好的公主!郑爱妃,你看见了么?你听见了么?”
朱惜墨听父皇祷告自己的母亲,眼泪早落,说道:“女儿早已暗地里多次拜祝母后,求母后在天之灵,保佑父皇和女儿,还有大哥哥,都满满的好。”
万历点头泣道:“对,对,满满的好,满满的好。”
“满满的好”,是吴朗的母亲阿依古丽祝愿时爱说的一句话,有一回吴朗对朱惜墨说起过,没想到朱惜墨也用这句话。此时吴朗听到耳中,一时情绪翻涌,起身道:“圣上、公主,我有事瞒着你们,请圣上、公主责罚!”
万历转身盯着他。朱惜墨却已经担心起来,向吴朗使了个眼色。吴朗微微一笑,说道:“我有个属下,叫做窦老四。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可说起揣摩我的心意来,那是天下无双。”
朱惜墨笑道:“是啊,那个窦老四,确实好玩。”
吴朗道:“有一回他问我:‘少爷,你老人家带着我们去拜见大明皇帝,夺个武状元,还想带兵跟努尔哈赤打仗,这些都好。可大明皇帝凭什么相信你?’”
万历、朱惜墨均是一愣。万历问道:“嗯,你怎么跟这个窦老四说的?”
吴朗道:“当时我也没想好。可就在方才,我已经想明白了理由。”他吸了口气,说道,“圣上信我,都是因为我是公主认定的哥哥。这跟我一样,也认定了这个妹妹。”朱惜墨的心意早就委婉跟万历皇帝说过,可吴朗这样向万历直言相陈,她仍然欢喜得心口酥酥,轻轻吸了口气。
吴朗接着说道:“既然这是妹妹请的一次家宴,那么我想说说自己的一点家事,不知道行不行?”
万历皇帝听他自称“我”,而且特别说明是家宴,心下竟很觉得愉悦,点头道:“准啦。”
吴朗沉了口气,朗然一笑,说道:“我自小无忧无虑,直到长到十七岁之后,才遇到了两件难事。我先说第一件,那是……那是我突然多了个爹。”
万历与朱惜墨均是一惊。吴朗笑道:“我本来的爹爹姓吴,我的妈妈是西域人,她老人家的名字叫阿依古丽。我们在荒岛上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对啦,那个岛就叫神仙岛。可是岛上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个怪人,然后用他的邪门武功打死打伤了很多岛民,连我爹爹、妈妈也都受了伤。那个怪人用一条船带着我和我爹爹向大陆行走……”
这些往事深藏于吴朗心里,他这时一一说出,将吴土焙如何将自己打伤昏迷,而后自己醒来如何发现自己跟窦家兄弟在一起,后来如何来了孙必怒、方如圆,以及怎样救出唐赛儿,后来在长江崇明岛段怎样遇到贺公公率军请回惜墨公主,自己跟随孙必怒等人到了辽东,然后怎么明白了雪山老怪潘笑夫才是自己的生父。
然后又说道:“至于后来的事情,小臣已经向圣上说过。只不过,小臣前面没说,我的老怪爹爹正是为了我,才陷入绝境,险些丧命。因此,小臣说的两件家事,一件就是多了个爹,一件就是险些丢了个妹妹。”
这些事朱惜墨多半知道,但听他亲口讲出,仍然又是心酸、又是庆幸,一遍遍给万历、吴朗拣菜。万历听得津津有味,时而惊奇,时而沉吟。
吴朗起身说道:“然而小臣经历这些,于今天来说,却都不是坏事,还变成了好事。小臣借着惜墨公主的家宴,今日向圣上斗膽相告,本来小臣根本不敢接征辽先锋官,可是小臣想举荐两位能人,假如圣上愿意让他们来军中效力,小臣便不怕挑这个担子啦。”
朱惜墨双目一亮,满是期待。
万历不动声色:“哦,是哪两位能人?”
吴朗低头微思,抬头说道:“一位是雪山老怪潘笑夫,一位是白莲教教主苏佩莲。”
万历的座椅微微一响,厉声道:“你说的竟然是他们二人!”
第十一章 倚马待风
梁横檩拱,合撑小屋三间。年年飞来旧时燕。土墙篱笆,瓜果蔬菜,最宜近前看。石桥低,溪水浅,历历熟识新鲜。就是愿意,老了昨日,还有明天。如此天光、地气,鸡鸭兔狗都熟稔。一片小园,多情江山。
吴朗点了点头,耐心而温和:“没错,小臣要举荐的,就是他们二人。”
万历静下来,微有冷笑:“一个是努尔哈赤的前国师,一个是已经死过一次的钦犯?”
吴朗又点了点头。朱惜墨望一眼吴朗,又望一眼万历,伸手轻轻拢拢头发。
万历语音更加平静:“你的意思是说,假如不起用这两个人物,你就不当朕的征辽先锋将军?”
吴朗点头道:“这两位人物,一位虽曾任努尔哈赤的国师,可是胸罗万象,能指挥千军万马,更对努尔哈赤行军打仗的种种手段了如指掌;另一位虽是女子,可剑法天下无双,心志坚决,百死不悔。假如圣上不计前嫌,肯给他们一个……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何愁贼兵不破?”语声恳切。
万历微笑道:“你是说,假如朕不起用这两个……这两个人,就打不过努尔哈赤这个叛贼?”
吴朗道:“努尔哈赤建八旗军,焚告天地,来势汹汹。他手下八名旗主这些年来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悍战之辈。何况他贼心狠辣,眼馋大明的大好江山,熟知兵法,处心积虑,大明未必能一时便抵挡得住如此凶悍之族。”
万历脸色阴沉下来,道:“假如朕起用这二人,那么,潘笑夫、唐赛儿是我大明内乱,努尔哈赤是我大明外患。年轻人,你说得好听,假如他们狼狈为奸,内外勾结,朕又当如何?” 吴朗脑袋“嗡”的一声,被万历一下子震住。饶是他再聪明,却也没想过“内忧外患”相互勾结又该当如何?他眉头拧起来,摇头道:“不,他们决不会。教主姑姑是决不会帮着外族与大明为战,潘……我父亲决不会帮着外人与他儿子为敌。”
万历沉吟不语,脸上忽然显出十分伤感的笑容来,对朱惜墨道:“墨儿,假如朕要降罪于吴朗,你手里的银针,当真便要射向朕么?”
吴朗吃了一惊,一眼扫过去,却见朱惜墨手掌一翻,三枚银针已亮在指端。吴朗喝道:“你做什么?”
朱惜墨并不理会,望着万历道:“父皇,女儿这几年看到了很多,知道父皇做事让人猜不透。对啦,叫做天威难测。你是不是已经起了心思,要擒拿我大哥哥?免得他也内忧外患?”
万历眼睛一闭,叹一口气,又迅速睁开,沉声道:“那便如何?你就要刺……刺杀朕么?”
朱惜墨凄然一笑:“女儿怎么会刺杀父皇?女儿早就觉得父皇虽然是皇帝,天下无双,可是在女儿心里,父皇跟天下别人的父亲也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疼爱自己的孩子,都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女儿取下这三枚绣花针,只是过会儿我和大哥哥逃走的时候,父皇和贺公公倘若追赶,我便只有发针阻挡。”
只听门声轻响,贺公公已经进入小厅。他依然双手笼着,抱着一柄拂尘,站在万历皇帝身侧。
万历沉声道:“阻挡?”
朱惜墨哀声道:“是啊,阻挡。不然干什么?难道我还会真的要射伤父皇?”
万历哼了一声:“假如你的这位大哥哥心怀不轨,欲对我大明江山不利,你又当如何?”
吴朗心中一动,面上毫无声色,似是说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儿干系。
朱惜墨摇头道:“父皇,他断然不会!”
萬历道:“你拿什么保证?”
朱惜墨道:“女儿知道,我这个大哥哥的心里,从来没有江山二字。他的心里……他的心里,只把女儿当成他的江山。他肯来比武,肯……肯向父皇跪拜,全是因为,女儿就是他的大明,就是他的江山。”脸上显出别一样的勇敢来,虔诚骄傲,而又凄然愧疚。
只听贺公公鼻息忽重,微微低下头去。
吴朗眼前一晃,只觉得这一刻天地广阔,就算被万历皇帝下令抓进大狱,万般折磨而死,也是无悔无憾,忍不住哈哈一笑,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万历望向他,脸上沉静,忽然说道:“吴朗、墨儿听旨!”
朱惜墨微有一呆,着地跪倒。吴朗也即拜倒。万历道:“墨儿,朕任你为征辽先锋军监军。他既然认你是江山,你便带着朕的江山,明日起跟他去吧!”
朱惜墨吓得抬起头来,双目全是惊喜。万历也端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摇头笑道:“朕岂是昏君?”转身出了门去。贺公公跟着出门,回头悄悄给二人伸了个大拇指。
吴朗、朱惜墨面面相觑。朱惜墨忍不住一笑,担心问道:“大哥哥,我刚才说话是不是太重了?”
吴朗道:“说的什么太重了?”
朱惜墨道:“我说在你心里,我才是大明,才是江山……”
吴朗点头道:“嗯,确实说得不是很对。”
朱惜墨道:“大哥哥,我不这样说,父皇……父皇就不会知道你的心思……”
吴朗笑道:“其实在我心里,你不是江山,也不是大明。你就只是我的小丢丢,我的丢丢妹子!”
朱惜墨先是担心,蓦然惊喜,脸上迸出一片灿烂,忽然伸开双臂,投入吴朗怀中,满脸是泪,却又笑魇如花。吴朗在她满头金饰珠霞之中,又闻到了当初常常带着的青草气息,忍不住将他的丢丢妹子一把抱紧。
要说窦老四虽也见过些世面,却也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屋子是皇宫里派人安顿的,就只有他和白千颜住着,屋外的小屋子里,甚至还有四名下人侍候着,他此时却比谁都不安。虽是白千颜换了好几个法子哄他,他就是开心不起来。
白千颜道:“四哥,少爷福大命大,再说已经好了,你还担心什么?我本来没觉得你长得难看,你一拉搭着脸,就真有些不中看啦。”
窦老四苦笑道:“我好看不好看自己还不知道吗?你嫌难看,就朝北看。”
白千颜笑道:“你真是不分南北啦,你刚好就在北边儿,我还得看你。”
窦老四摇头道:“我真是担心得很哪,一个字,这事悬得很!”
忽听得大门声响,有人问道:“窦四爷住在这里吗?”
窦老四的名字能冠以爷字,这还是头一回,他噌地一下从榻上跳起,三两步便奔出屋外,打眼一看,只见六名官兵已在院内。
窦老四先是想跑,继而横下心来,大声道:“四爷名叫窦不得!说吧,你们拿我们少爷怎么样了?”
其中一名官兵道:“尊少爷已经是当朝驸马,衔领征辽先锋将军。他老人家着在下向您和白姑娘传令……”
窦老四须眉皆飘,喜道:“什么?少爷已经是驸马爷,啊呀,哈哈,白妹妹,你快出来,少爷,不不不,吴将军派人传令来啦!”
白千颜也急步出门,与窦老四并肩站立。那官兵道:“吴将军着在下向两位传令!”
窦老四道:“嗯!”
那官兵笑道:“吴将军着在下向两位传令。”
窦老四道:“你倒是传啊。”
那官兵愕然道:“是替将军传令啊!”
窦老四与白千颜相顾一望,白千颜忽然醒悟,抱拳伏首为礼,窦老四这才明白,也微伏抱拳。
那官兵道:“吴将军有令,着窦老四与白姑娘立即到城南校场听命。”
窦老四与白千颜又惊又喜,均应道:“是!”便算是接了军令。
窦老四又问道:“城南校场怎么走?”
那官兵笑道:“在下姓易,今后窦四哥叫我小易便是。我已经准备了马匹,便在门外。由在下给两位带路前去城南校场。”
窦老四更无迟疑,立即跟着出门。见门口早有两匹高头大马,两人翻身上马,与六名接引官兵一道穿街过衢,来到城南校场。 进入校场,只见旌旗翻动,已有数千兵士分列场中,几名参将正在操练。窦老四看见吴朗正在正南的一个木台上,满脸堆欢,叫道:“少爷,我来啦。”
吴朗招手道:“窦老四,白姐姐,你们过来。”
两人翻身下马,赶到吴朗身前。只见吴朗一身戎装,英姿挺拔,他身旁立着一名身材矮小的将军,看得清楚,不禁又惊又喜,却不是惜墨公主是谁?窦老四与白千颜赶紧下拜,吴朗笑道:“起来吧。”
窦老四眼睛睁大,喜道:“少爷,咋回事?公主也……也是吃军粮的?”
吴朗笑道:“从今之后,要称公主为朱监军。我们的军粮,得依托公主,才能吃得上。”窦老四在这一节上岂是虚的,立即又要下拜。
朱惜墨笑道:“窦老四,白姐姐,不用这么多礼,今后还要多仰仗你们。”
窦老四道:“监军大人但有吩咐,小的水里水里,火里火里,一个字,照办!”
朱惜墨笑道:“你要不照办,我就不让你见到白姐姐。吴将军已经答应过我,要请白姐姐在我身边照应。”窦老四喜不自胜,赶紧示意白千颜行礼道谢。
吴朗拉着窦老四转过身,望着校场的列队,低声问道:“窦老四,你看看咱们的这些兵将,怎么样啊?”
窦老四听吴朗垂问,立即端正心神,向场中军伍望去。却见操练之中,喝号有力,进退尚可。窦老四又看一会,转头瞥瞥吴朗神色,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吴朗问道:“如何?”
窦老四微微摇了摇头,偷看一眼惜墨公主。吴朗把他拉着退了几步,低声问道:“怎样?”
窦老四道:“少爷,依小的看,这事有点儿麻烦。”
吴朗道:“说!”
窦老四道:“少爷,你也知道,女真兵太厉害了。我看这大明的兵,抵挡不住后金的兵。少爷,你当真要给大明当将军,领兵上阵去跟后金大军较量?”
吴朗道:“依你之见呢?”
窦老四急切道:“公主都已经拐出来了,别的都是小事,咱们难道真替大明朝去送死?”
吴朗怒极,低声喝斥:“你怎么敢这样胡说八道?什么拐出来了,什么送死?”
竇老四照例连连赔罪,却还是摇头道:“少爷,小的真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说假话。你敢不敢让我试一试?我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十名士兵。可在那边呢?我最多能一人抵挡两名士兵。少爷,那边的士兵厉不厉害,你不比小的更清楚?”
吴朗憋回一口气,低声道:“念你初犯,暂不记过。倘若再敢大胆妄论,窦老四,你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窦老四缩了一下脖子,赔笑道:“我窦老四只有一个脑袋,还留着想少爷的事,可不能砍。”
吴朗道:“从今以后,不要叫我少爷,要称我一声吴将军!”
窦老四道:“吓!当真?”
吴朗道:“当真。”
窦老四道:“小的要是不吃这把军粮呢?”
吴朗笑道:“白姐姐已经编入朱监军帐下啦。”
窦老四苦着脸道:“那这把军粮,我必须得吃啦。不过少爷……啊,是吴将军,咱这支军队不怎么成啊,咱们可怎么跟努尔哈赤干?”他与吴朗对话之际,又看了场中情形,担忧更甚。
吴朗道:“窦老四,这就得看看你的本事啦,你不是夸女真的兵厉害吗?那怎么个厉害法、如何对付这个厉害,你从现在起,就该好好琢磨琢磨啦,本将军有意把你任为帐下副将……”
窦老四喜道:“这么说,这支大明先锋队里,除了少爷,便属我官大?”
吴朗接着道:“考虑之下,又觉得不妥,因此决意任你为亲兵队的一名小队长。”
窦老四道:“小队长?”甚为不愉。
吴朗笑道:“可不要小看了这亲兵队,袁崇焕将军赠给我的十名亲兵,便在其中。”
窦老四对这十名兵士可不敢小看,喜道:“那好,我就当少爷的亲兵小队长。想当初在辽东,我就是少爷的亲兵小队长……当然,这跟那个不是一码事,一个字,小的愿意当这个亲兵小队长!”
吴朗脸色转愉,问道:“窦小队长,那你看,明天起,咱们就出兵,然后一边行军,一边想想从哪里下手练兵,这样行不行?”
窦老四撇了一下嘴,摇头笑道:“这个我可不懂。小的只知道跟着吴将军,你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打不过的话……就躲在吴将军身边,吴将军准打得过敌人!”
吴朗抬腿一脚,笑道:“你赶紧换上军服,归队!”
窦老四咧嘴一笑,庄色道:“是!”
次日吴朗点齐一万人马,向东北行军。他已接到圣令,命他率军奔赴抚顺,并与辽东总兵杨镐会合,共同抵御后金女真部。他虽是初任将军,然而身上有武状元这顶冠军旗子,再加上数年磨炼,气度、威严早就不同于常人,是以手下将领无不听命受约,奋勇鼓舞。便在行军途中,吴朗、朱惜墨与一众将领商议军情,一面严格军纪,同时派出快骑与辽东经略将军杨镐接洽,表示听从调遣。
行军九日,收到快骑回报,杨镐将军亲笔回信。其时已是夜间,大军已经宿营,吴朗阅信,急令升帐,召一班将领议事。帐下副将黄立等三名、参将秦赞等十六名、及亲兵队长侪侪在座,监军朱惜墨一身戎装,率帐下女官白千颜、元宫嫚参议。元宫嫚是她从皇宫里带来的女官,为万历皇帝亲派。
吴朗点齐人员,见虽是深夜紧急召集,各位将领却衣甲整齐,心里颇感欣慰,说道:“咱们这支军队,是圣上亲派的征讨后金劲旅,便在授给本将军军令时,圣上已经明确旨意,命我等赴辽东,听候杨镐总兵调遣。有道是‘兵贵神速’,本将军还没有出发之时,便已命快骑奔赴辽东,拜会经略将军杨镐,向他说明情形,杨镐将军已经来了回信。”
群将又惊又喜,顿感精神一振。吴朗从案上拿出一封军书,交给朱惜墨,说道:“请朱监军念给大伙儿听听。”
朱惜墨接过书信,念道:“征辽先锋吴朗将军,足下急信,阅后甚喜。感圣上及时调兵遣将,亲派状元将军与杨某联手,岂不感激。女真贼兵已下我东州、马根单两城堡,掠走人口五千,畜群三十万,杨某已遣员回夺,同时固守抚顺,而贼兵势大,连下十余城堡,总兵、副将、参将、千总计四十余人殉国。” 众将听到这里,这才知道女真兵已经如此势恶,无不变色。
朱惜墨继续念道:“杨某守疆土已逾五年,今日更知忠心报国。乃激励全线,奋死抵敌。贼兵目下已抵我抚顺西线,本帅誓于抚顺同在,握剑临城,决不退却半步。幸吴朗将军引兵前来,杨某已经知会全体将士,驸马将军、公主监军已将亲临战线!全体将士无不鼓舞。
“然而,本将军心想,兵法有云:围魏救赵。望将军莫要前来解救抚顺,而当引兵直攻女真建州老巢征剿,本将军同时知会宁远伯李如柏出兵四万,同时攻打建州。吴将军如无另议,即请火速进军,共襄奇功。如有另议,亦请边执行边议请,并即信随快骑带回,切切!”
朱惜墨念完杨镐将军的书信,众将神情已动,望着吴朗。吴朗道:“大伙儿听明白了吗?”
众将相顾望望。副将黄立肃然道:“明白!”
其余众将齐声道:“明白!”
吴朗站起身来道:“杨总兵眼下遇到这么大的麻烦,我本来想救兵如救火,一刻也不能耽搁。可杨总兵毅然独力抗敌,出奇谋,令我们这支钦派军队直接奇袭后金建州。大伙儿以为如何?”
众将齐声道:“请吴将军定夺!”
吴朗道:“本将以为,想要围魏救赵,那必须得打到三寸上。所以我们不去攻打建州,反是要直接攻打赫图阿拉。”
众将精神一振,肃听详情。
吴朗道:“赫图阿拉是女真后金的都城。建州城与赫图阿拉相去不远,倘若我们攻打建州,哪怕一下子攻打下来,敌军已经加兵守住了赫图阿拉,然后再调兵遣将,未必能解得了抚顺之急。”
众将深以为然,一名姓东的副将点头道:“不错。攻敌必救,建州并不是女真贼兵必救之处。”
吴朗向他看一眼,目光露赞:“但是倘若咱们直接攻打赫图阿拉,照着努尔哈赤的老窝,照着他的奶奶、大娘、三姑六舅,尤其是小儿子、大孙子一顿冲上去,努尔哈赤又会如何?”
众将听他忽然说出这等近于地痞流氓似的话来,一时都有些怔住。东副将先反应过来,喜道:“努尔哈赤闻讯,必定惊慌失措!”
另一名姓肖的副将道:“大明官兵闻讯,那必定十分鼓舞!”
吴朗点头道:“半点儿也不错。因此,咱们去攻打赫图阿拉,大伙儿有没有异议?”
众将纷纷站起:“没有!”
吴朗道:“好!那我们就一面向杨总兵回信,一面向赫图阿拉急行军。我们只有一万人马,人数太少,因此,我还想拉一些人跟咱们一起去干,大伙觉得行不行?”
众将都道:“兵多好打仗,那怎么会不行?只是眼前连杨总兵都十分吃紧,吴将军要到哪里调兵?”
吴朗眉头微有一皱,立即便笑道:“我要借一支神兵和咱们会合。各位将军,立即传令全军,分批前进,敛行悄声,神不知鬼不觉,兵发赫图阿拉!”
兵贵神速,制敌必救,这八个字便是这支万人队火速行军的信念所在。三日之后,也就是万历四十七年二月十一日,吴朗所部的明军已悄然穿过建州,抵达赫图阿拉城外三十里。
吴朗对此城再也熟悉不过,早在路上,便安排好各分部行进路线及集合地点,都在那条苏子河南边。此时虽已是春季,然而辽东天寒地冻,苏子河河道上许多地段仍然有冰雪覆盖。这本是赫图阿拉的天然屏障,可河面上既有冰雪,再以树枝铺搭加固,一万军队过河便不是难事。这时怕有人发现,让众将士都穿上白色披风,隐蔽在雪地里,那是断难发现。
吴朗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是因为知道了潘笑夫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而后拳殴老怪面具,更挟持了努尔哈赤,与其长子褚英相搏,然后从赫图阿拉逃离出来,想投进这条河中自尽。此时再到这条河边,却是带着一支万人队伍,来偷袭努尔哈赤的老巢了。
派出窦老四引着军中各分部将领沿河道一一查看,确定渡河路段。几名将领走了一圈,回来向吴朗复命。吴朗问道:“你们看,什么时候攻城合适?”
副将黄立年近四十岁,却是快言快语:“将军,天黑之后,咱们便可往城里接近。敌人都在梦中,咱们突然杀入,必可攻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副将靳果刚刚三十岁,老成持重,迟疑道:“兵贵神速,固然不错,可我军毕竟远道而来,何况对城中虚实丝毫不知,若是城中早有伏兵,我军岂不是自投罗网?”
黄立道:“贼兵都在外围攻打杨总兵战线,城中必定空虚。我们千里奔驰,到了城下,岂敢多耽误?当是今夜便攻城。吴将军已经说了,咱们要攻入城中,抓了努尔哈赤的老娘儿孙,哪里敢稍有懈怠?”
吴朗问另一名副将马举:“马兄怎么看?”
马举身材微胖,听吴将军称自己为马兄,赶紧抱拳行礼:“末将觉得,吴将军必是心里有了主意。吴将军只管下令,你说怎么打,咱们就怎么打。”
吴朗微微一笑,向众将官看了一眼,忽然点头道:“好!如此,我便下令啦,各部都听明白了。”
众将都精神一振。
吴朗道:“我军虽只有一万人马,却要分成三批前去攻城。第一批,由副将马举率三千精兵,酉时出发,戌时到达赫图阿拉,看到城中火起,便率军进攻城东。第二批,由黄立副将率两千五百精兵,酉时二刻出发,戌时二刻到达赫图阿拉城南。带足引火器物,趁乱在城南放火。第三批,由靳果副将率领四千精兵,每十人将备好一幅旗帜,带足弓箭,于酉时三刻出发,戌时三刻到达城北,埋伏于城门之外,看到城中出来女真人,就先射一通,然后多多点起火把,照亮旌旗。看到出来的是咱们大明官兵,就赶紧接应。但只准守路,不准攻城。各位都听明白了吗?”
众将抱拳拜道:“得令!”
黄立道:“所余只有五百人马,吴将军留下的是不是有点过少了?这五百人马需要保护吴将军和朱监军……”
其余将领一听此言,都感甚是,纷纷道:“是呀,吴将军是不是重新分派,多留下一些兵士,以图大局?”
吴朗拱拳笑道:“多谢众位好意。这五百人马,也不是護卫本将军与朱监军的。本将军已安排另作他用。” 众将一听,更加不安,马举问道:“那吴将军与朱监军岂不无人保护?万一有失,末将等人可如何担当?”
吴朗笑道:“方才我怎么说的?你何时攻城?”
马举道:“吴将军命末将看到城中火起,便去攻城!”
吴朗点头道:“不错!可这赫图阿拉城中,如何火起?”
众将俱都一怔,又纷纷道:“难道将军你要……”
吴朗道:“正是!本将军与朱监军,将率十一名亲兵,先行潜入赫图阿拉城中,放火劫人。”
众将更怔,靳果道:“此举太过冒险,末将请求吴将军与朱监军压阵,由末将率人潜进城中行事!”其余将领也纷纷附合,恳请吴朗收回成命。
吴朗笑道:“我问你们,有谁比我还熟悉这赫图阿拉城?还有,朱监军目能夜视,你们谁能?”
众将低下声去,望望吴朗,望望朱惜墨,脸上都起了悲壮之色。吴朗笑道:“干什么?本将军是去城里抓人的,可不是送死的。你们一个个这是嫌晚饭有沙子还是菜里咸盐放多了?一个个耷拉着臭脸!”
众将忍不住笑出,却又收回笑容,目露果决。
吴朗伸掌与黄立、秦赞、马举三人各击一掌,说道:“按令行事,谁若误了,兄弟决不客气!”挥一挥手,率朱惜墨、窦老四、十名亲兵下到岸边,越河而去。南岸明军无人稍动,望着他们的将军带人消失于冰河对岸,无不动容。
吴朗一行出发时天刚擦黑,他与窦老四对去赫图阿拉轻车熟路,是以极为顺利,只大半个时辰,便已接近城下,这时天已黑透。吴朗命众人换上夜行衣,自与朱惜墨拐在一株树后,分别将“七彩幻衣”穿上。
那七彩幻衣是一针婆婆的宝物,吴朗与朱惜墨机缘巧得,已有许久没有使用过。这时穿好幻衣,两人相望,各变幻了几下,只觉得操控便利,瞬间便能融进周遭。
朱惜墨想起从前情景,一时难抑,拉住吴朗手掌,轻声道:“大哥哥!”
吴朗应道:“怎么啦?”
朱惜墨轻声道:“没什么,只是高兴得很。”
吴朗微微一笑,问道:“能看清么?”
朱惜墨笑道:“清清楚楚。”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吴朗的目力虽不能完全夜视,却也比寻常人强了几倍,向城墙方向望去,只见影影绰绰,似乎能辨出人影以及一面大鼓,朱惜墨已经道:“大哥哥,从那里不容易进城,你再往北边三十丈方向看看,那里要进去不难。”
吴朗眯起眼睛又瞪大眼睛,却是看不清楚,摇头笑道:“公主殿下,只能委屈你当一名探马啦。”
两人走到队前,只见窦老四与十名亲兵已经换好夜行衣。吴朗道:“等会儿进了城里,我们分为两队,我与窦老四熟知地形,各带一队。”分派了七人给窦老四,自己与朱惜墨还有三名黑衣卫士为一队,“窦老四,已经记住该怎么做了吗?”
窦老四道:“记住啦,小的带这几名兄弟去城中放火,少爷去八角楼那里抓努尔哈赤他家的家眷。”
吴朗笑道:“不错,咱们放火抓人,马举、秦赞会率军从城东、城南进城放火,造成大乱。然后咱们趁乱往北走,那里有靳果将军接应。只要能出了城,便是赢啦。大家明白了么?”
众人都道:“明白!”
朱惜墨忽然道:“据可靠消息,眼下镇守赫图阿拉的,是八贝勒皇太极。这个人物,年纪虽然不大,在努尔哈赤的几个儿子中,却是最有本事。大伙儿想不想见见他?”
众人一听,一齐怔住,心想这位朱监军怎么会忽然开起这个玩笑?
朱惜墨微微一笑,轻轻拍了三下手掌。只听一株树后,脚步响起,走出一个人来。借着星光雪辉照映,只见此人身材不高,二十岁上下,却带着一股逼人的英气,一身女真王公贵族服饰,神情俊朗,正是后金汗国八贝勒爷、正白旗主皇太极。
窦老四岂会不认得是谁?惊声道:“吓,八贝勒爷!” 当年在女真众位贝勒中,窦老四最服气的便是皇太极,一声惊呼之后,立刻便要见驾行礼,甫要跪下,又顿时醒悟,往后跳了一步,喝道,“你怎么来啦?”
皇太极轻笑道:“公主特命我来,我岂敢不来?”
窦老四沉声道:“各位兄弟,保护将军、保护公主!”自己已经蹿到吴朗身边,摆出护主的架式。皇太极武功了得,又从暗中出来,不知道带了多少人手,窦老四岂敢大意?总得躲在少爷身边“保护”少爷为要。
十名黑衣卫士纷纷出刃,成扇形护住吴朗、朱惜墨。
皇太极笑道:“各位都认不出我是谁吗?四哥,你也认不出么?”
窦老四道:“我当然认得你!你诡计多端,原来早就埋伏好了!不对,少爷,原来你说咱们在城里有接应,却是八贝勒爷!这下好了,本来我还有些儿担心……可是,八贝勒爷,你怎么会接应咱们?哦,原来你也弃暗投明啦。”
皇太极咯咯笑起来:“四哥,你认不出我来,莫非还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么?”这时已经换了女声。
窦老四喜道:“白姐姐,是你?”
“皇太极”笑道:“那还会是谁?”
十名黑衣卫士无不惊喜。窦老四笑道:“吴将军,你老人家真是了不起,竟有这样的主意。一个字,服啦!”
吴朗摇头道:“这主意可不是你家少爷出的,这是朱监军的主意。白姐姐是朱监军麾下干将,我哪能调遣?”
窦老四笑道:“公主,我真是服啦!”
吴朗道:“窦老四,白姐姐归我们这一队,你们那一队放完了火,就来那八角楼附近接应。明白了吗?”
窦老四道:“小的明白!”
吴朗点点头,打个手势,众人摸到城墙边上。朱惜墨当先带路,只见她步履轻盈,纵跳如飞,白千颜、窦老四是知道她的本事的,尚不觉得什么,十名黑衣卫士却无不心中暗暗佩服,深觉能和公主、驸马将军同行干这大事而与有荣焉。
赫图阿拉有外城建州护卫,加之外围战线都是捷报频传,绝对未料到明军竟会有这等人物前来袭城,城防竟不十分严密。吴朗看准北边城墙一角有五名女真兵,命众人稍伏,运起七彩幻衣掩上前去,左手挥处,三柄飞刀已贯穿三人咽喉,另外两人未等回神,吳朗取出“月边”宝刀,唰唰两下,已断其喉。 窦老四赶到跟前,低声道:“娘的乖乖,少爷好快的刀!”
吴朗叱道:“少拍马屁,进城干活!”
众人血都热了起来,只见吴朗足下稍点,已经飞步上到城墙,左手挥处,放下一根长绳来。众人援绳鱼贯而上,跳入城中。吴朗以目相问,窦老四与他的七名部下都拍拍腰间背包,里面都是火硝、油棉等引火之物。吴朗点点头,以目示意,两人分队而行。
吴朗对这赫图阿拉再也熟悉不过,与朱惜墨、白千颜、三名黑衣人一路鱼贯而行,蹿高伏低,不一刻接近那座八角楼。只见八角楼没有灯光,倒是旁边一座小堂灯火通亮。
八角楼前有八间小堂,供各贝勒朝会国主所用。吴朗见亮灯的小堂是东南方位,认出正是皇太极所用,心中不禁有些佩服。打个手势,众人掩在一片石墙之后。朱惜墨轻声道:“大哥哥,这地方不容易下手。”
吴朗问道:“怎么?”
朱惜墨道:“那座小房子旁邊有二十名护卫。另外,那座大房子侧边有四十名护卫。”
她这几年在大明宫中起居,眼界已高,努尔哈赤的赫图阿拉城十分简陋,在她眼中不过是“大小房子”。
吴朗指指侧面一条路:“那后面应该通向努尔哈赤的后宫,可是我从来没去过。你能看清么?”
朱惜墨运足目力,轻声道:“那可不是看清看不清的事,有墙挡住了。”
只听石屋里有人对话,不过距离不近,听不确切。忽听那石屋里一人道:“贝勒爷,那在下回去啦。”
另一人道:“嗯,你快些去办,办好了回我。”
先一人道:“是。”此时夜静,人声传出,吴朗耳力极强,听清后一人正是皇太极。他心中一动:上回擒了皇太极,努尔哈赤便放了自己与父亲,这回若是能再擒他一次,岂不大有用处?只是皇太极武功不弱,加上周围守备极严,要擒他只怕不易。朱惜墨转头看他脸色,以目相询,吴朗低声跟她说了所思。
只听那石屋子门开处,灯光一闪,出来一个人影。门口另一个人影提着一盏灯笼,为出来那人引路。
两人沿着石子路橐橐而行,渐行渐近,吴朗凝运目力,终于认出是谁,只见他四十多岁,面白微须,却不是方如圆还能是谁?当日努尔哈赤使那铁车之计困住潘笑夫、吴朗父子,便是此人从中用奸,吴朗一见,不禁身上一紧。朱惜墨轻声道:“大哥哥认得他?”
吴朗低声道:“此人便是方如圆。”
朱惜墨道:“方唯的爹?”吴朗点头。
朱惜墨道:“擒了他管不管用?”吴朗伸出左手小拇指比画一下。
朱惜墨点了点头,忽然眼睛一转,轻声道:“他可不可以再给皇太极去禀报消息?”
吴朗微一思索,点头道:“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一向倚重他,他在女真贼酋这里,倒一向是红人。”朱惜墨在吴朗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吴朗眼睛一亮,点了点头。朱惜墨转头附在白千颜耳旁说了一句。白千颜也是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方如圆走出院落,上了一顶小轿,命道:“回府。”小轿起来,方要行走,忽听风声微竦,便又落地。方如圆一惊,刚要呼喝,忽然间背心一紧,身上已麻,咽间一凉,被一把刀抵住。方如圆并非等闲之辈,不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轿子里事先已经藏了一人,加之上来就被点了腰间大穴,这时低目看项间这把刀,半弧微蓝,寒气砭人,认出是月边刀。
轿中等候他的,正是吴朗,他使用七彩幻衣,跟随在方如圆身后,待他进轿,立即起身飞掠而近,挥刀割开轿帏,然后点穴制敌,出刀勒挟,端的是妙到毫巅。
三名墨衣人早跟着上前,出刀了结了两名卫士与两名轿夫的性命。吴朗挟着方如圆下了轿子,沉声道:“方帮主,一向别来无恙?”
努尔哈赤当日设计擒拿潘笑夫、吴朗一家时,方如圆曾充傀儡,被潘笑夫裂天一吼,震得心脉大伤,武功失了数成,不能随努尔哈赤出征,留在赫图阿拉辅佐皇太极理政。此时见了吴朗,又惊又恨,不过哑穴被制,只余双目恶光闪闪。
吴朗微微一声,低声问白千颜:“成不成?”
白千颜点头道:“那须得找个安静的地方。”
吴朗瞧一瞧左右,向三名黑衣人一招手,立即有两人抬起轿子,转过一处墙角,来到隐蔽之处。众人都跟进。吴朗放开方如圆,招招手,一名黑衣人拿过灯笼来,吴朗举着在方如圆脸上照照。白千颜从包裹里取出一团面糊样的物事,涂抹在方如圆脸上。方如圆惊怒交加,苦于连哑穴都被点了,只有喉头咕咕作响。
方如圆脸上的面糊片刻即干,白千颜轻轻揭下,拿出几根小刷子小镊子收拾一会,手上出现了一张完整的人皮面具。
吴朗自己身形高大,想要化妆成方如圆,却是无计。早看好了一名与方如圆身材仿佛的黑衣人,命白千颜把那面具贴在他脸上,粘粘按按,那黑衣人脸上现出了方如圆的模样。众人都颇是惊喜,赞白千颜易容手段了得。那黑衣人名叫季旺,轻声问道:“像吗?”
吴朗看看方如圆,再看看季旺,轻声道:“有一点点不像,你没有胡子。”方如圆留了三缕黑须,颇有风度,一时片刻,都是不易妆扮。这时眼见他们打扮出另一个自己来,只比别人更惊,一听“没有胡子”这句,方感气息微平。
白千颜低声笑道:“方帮主,会有一点点疼,对不住啦。”往他嘴唇下颌擦些面糊,待稍微干透,拿出一把小刀轻轻离下,手中已多了几缕胡须,贴在季旺双髯颌下,季旺已是活脱脱的一个方如圆。真的方如圆面容干净,却怒得直要背过气去。
朱惜墨喜道:“半点儿也不差了。过会儿再去见那个皇太极,你只要引他分神,我和吴将军便能拿住他了!”
季旺低声道:“咱们要拿皇太极?”
吴朗道:“朱监军的意思,擒拿努尔哈赤的大小老婆为人质,未免不够英雄。要拿就拿这赫图阿拉现在的主子。兄弟们,干起来。”
另两名黑衣人早从那两名卫士身上扒下衣服换了,依然转回刚停的地方等候。吴朗向一名黑衣人作个手势,那人取出一枚小竹筒,取火折点燃,只听“咻”的一声,一枚火珠冲天飞起,高射入空,啪的一声,在天上炸出一团绚丽的亮光。这物事叫做焰火筒,大明朝每到正月十五,家家都会燃放。 这边焰火刚落,只见东南方向天上也升起一粒火珠,在天上炸出一团火星。
在赫图阿拉留守的,正是皇太极。努尔哈赤几个儿子之中,属他最为能干,此次努尔哈赤率领全军进犯大明,由他留在赫图阿拉守卫,调度军粮备应。此时正在厅内理事,听得外面传来两声轻响,起身来到门口问道:“什么声音?”
一名卫士道:“禀贝勒,方才天上忽然亮起一团火光,不知是什么?”
偏巧此时,由窦老四燃放的那枝焰火划上天际。那卫士道:“便是这个!”
后金当时十分落后,从不知有焰火之物。便是皇太极聪明能干,也不知究竟,只道:“你们小心查看!”
众卫士道:“是!”
忽听得城中有人惊呼,接着火光燃起,却是不知道哪里失了火。接着别的地方又起了火,接着城东响起喊杀声,也冒出火光。
皇太极呼道:“来人!”他手下常备武官已經赶到。
皇太极道:“怎么会有敌人攻城?”
那常备武官道:“尚不知是哪里来的!好像是明军!”
皇太极道:“众人莫要惊慌,传我命令,四城守备都各自固守各自阵列,莫要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传令兵得令急去。
忽见一盏灯笼急来,却是方如圆赶到。皇太极道:“方将军,哪里来的敌兵?”
方如圆携了两个小兵气喘吁吁,急奔上前,喘道:“贝勒爷,大事不好,有人造反……”声音沙哑,难以为听。
皇太极道:“是何方敌犯?”
方如圆道:“便是那个智勇英武贝勒爷!”
这“智勇英武贝勒”六字,正是当日努尔哈赤亲封给吴朗的称号,自吴朗父子反出女真后金,便再无人敢提起。皇太极向来有勇有谋,独独在吴朗手下吃过大亏,一听吴朗的名号,不由一惊,促声道:“吴朗,怎么会是他?”
方如圆道:“贝勒爷请看此物!”嗓音更哑,手上早捧着一件东西递上来。皇太极接物在手,却是一把空刀鞘,奇道:“这便怎么就知道是他?”
方如圆道:“便就是他!”忽然袖底一翻,亮出一把尖刀来,向皇太极刺到。
好个皇太极,武功当真不俗,蓦见有变,立即后缩,手上一按,剑鸣声中,已经取剑在手,舞成一道光幕,挡在胸前。他手下两名护卫岂是虚的,立即奔上,挡在主子身前。另几名护卫取刀向方如圆及他带来的两名卫士冲到。
“方如圆”叫道:“兄弟们,撤!”女真众卫士岂容他们撤走,挥刀围截。
皇太极喝道:“此人是假扮的,留下活口!”
只见人影幢幢,拼斗大乱。皇太极反而镇定,持剑守住门户。身旁早有四名卫士赶到,护住左右。
突然之间,只听微风轻掠,一道影子在他身旁落下,皇太极惊道:“谁?”那影子手臂一挥,身边两名卫士已然跌出,皇太极持剑急刺,叮的一声,与那影子交了一招。只觉得手腕一酸,长剑险些脱手。便在电光石火之际,皇太极已认出是谁,只骇得魂飞天外,急舞剑花,叫道:“护驾,护驾!”
那影子正是吴朗,一声冷喝,挥刀更上,听得一串急响,皇太极长剑再也拿不住,脱手飞出,跟着项间一凉,脖子上已被一柄利刃架住,紧接着腰间“大椎”穴一麻,浑身已经不会动弹。
另外两名侍卫一见主子被制,便待上前刺敌救主,忽听微风一响,眉心都中了银针,惨叫倒地。另一名怪衣客突然显身,身形瘦小,厉声叫道:“赶紧让他们都住手!”自然是惜墨公主到了。她飞针发出,便射倒两名敌兵,这是她头一回杀人,手心里已经出汗,只是与吴朗一同行事,但觉豪情干云,浑身是胆,又对皇太极叫道,“否则要了你的小命!”
皇太极略一迟疑,吴朗喝道:“命他们住手!”月边刀轻轻一紧。
皇太极脖颈已微微见血。大骇之下,叫道:“住手!”
众侍卫纷纷跳出圈外,吴朗带来的三名卫士饶是骁勇,却都已受伤,尤其是那个扮成方如圆的季旺,胸口受了一刀,踉跄几步,支持不住,倒地不起。另两名“小兵”一人右腿受伤,一人左臂受伤,拢到吴朗、朱惜墨身前。
吴朗喝道:“皇太极,叫人牵来四匹好马!”
皇太极依言下令。片刻间四匹马已经牵到。朱惜墨乘了一匹,吴朗挟着皇太极上了一匹,让那腿上受伤的手下扶着季旺上了一匹,胳膊受伤的手下自乘一匹。吴朗道:“皇太极,你是个明白人,咱们今天来,就是招呼你的,赶紧叫他们让开道,我要带你从北门出城。”
卫士闪开一条路,吴朗携队向城北急行。身后一群后金卫士跟着急追。此时城中多处起火,喊杀声四起。窦老四已率人赶到,压住身后。不过他带的七名黑衣人已损四人,只剩下三名了。有追兵赶到,交起手来。
吴朗喝道:“谁敢再追,便杀了皇太极!”追兵虽不敢紧追,却也不敢退下,只不过离得稍微远了些。更有前方听到呼叫,蹿出一队兵士来。
吴朗命皇太极再喝令,皇太极苦笑道:“吴贤弟,自从你上回以我为质,阿玛已经杀了多名侍卫。他们若是放任你挟持我,今后岂不是军法从事,死得很惨?便是我的命令也没用。你轻功高明,不知背着我能不能逃出去?”
吴朗一怔,却也知他说得确实没错。朱惜墨道:“大哥哥,进前面那条拐道。”
吴朗道:“那是条死胡同。”
朱惜墨道:“你提着他能不能施展轻功?”
吴朗此时武功已非同寻常,要背着一百几十斤的皇太极飞掠出城,也并非难事,急道:“这又何难?只是你们几人怎么办?”两名黑衣人都已受伤,窦老四的轻功自保都难。但这时也只得策骑奔入。窦老四率七名卫士堵住拐口。但片刻间后金侍卫又追到,火把光耀,照亮了巷道。
朱惜墨追上道:“大哥哥,你看这是谁?”吴朗借着看时,却见她的马后已经多了个“皇太极”,却是白千颜不知何时已经来到。
皇太极看到又多了个自己,惊怒之下,叫道:“你……你……”吴朗手指轻出,封了他的哑穴。假“皇太极”道:“吴朗贤弟,你现在进了死胡同,赶紧放了我,否则,只怕你是插翅难飞!外面的人听着,先不要进来!”声音竟与皇太极也差相仿佛。外面后金兵士调集,将巷子口紧紧围住。 吴朗早知她有如此奇能,可此时蓦然一听,不由得心下一震,颤声道:“白姐姐!”
白千颜向他点点头,又以皇太极的声音道:“窦老四,你过来劝劝你家少爷。”
窦老四已经奔进,向吴朗道:“少爷,我看啦,赫图阿拉防备着实厉害,咱们放了几处火,可三面的攻城好像都被打回去啦。一个字,还是得跑!”已经四处打量,哪里容易翻越。轻功非他所长,此事的确颇费脑筋。便在片刻之间,巷子口又围上数层后金兵。看服色便知,除了卫戎,连守城将士都到了。
白千颜低声道:“窦老四儿,你劝少爷放了皇太极。”
窦老四一怔,一时未醒悟。白千颜贴近他,低声又说了一句,窦老四脸色大恐,吃吃道:“这怎么能成?咱们……咱们……一起跟着少爷跑就是,大不了……大不了……”
白千颜笑道:“老四哥儿,咱们走不了啦。你可知我跟了你之后,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是为何?”
窦老四擦了把眼泪,道:“为何?”
白千颜道:“就是觉得你是个真正的爷们儿!我知道你为了少爷舍得了自己,却怎么会舍不了我?”
窦老四咽咽要哭,白千颜厉声道:“窦老四!”
窦老四点头道:“好!少爷,公主,你们先走,假如我们没死,当会再见!”
忽然伸手挟住“皇太极”,大声道:“外面的人不要放箭,我救八贝勒爷出来啦!不过,话得说清楚了,他现下在我手上,大伙儿须得依我三件事,我方能答应放人。”
早有管事卫士应话:“哪三件事?快说快说。”
只见火把掩映之下,窦老四一把刀架在“皇太极”脖子上,推到巷子口。这一来巷子口他带来的三名黑衣卫士都不明所以,一人道:“窦队长,你这是怎么了?”
窦老四哈哈一笑:“我说了算!我一向很仰慕这位八贝勒爷,看不得他落在别人手里,就算是少爷也不行。一个字,这个八贝勒爷,是我的,我的!”一声狞笑,竟笑出泪来。
吴朗听得又是心痛又是敬佩:“窦老四、白姐姐,此后若能相见,你们便是我的兄嫂!”将皇太极负在肩头,向朱惜墨打个手势,双双越墙掠出。
窦老四以前是国师手下,跟随吴朗常在赫图阿拉招摇,皇太极卫士中许多人认识他,那名管事卫士立即好言:“你轻些,莫要伤了八贝勒!”
一名黑衣人怒道:“可恨恶贼,阵前倒戈!”便要持刀冲向窦老四。从里面跟出来的那左臂受伤的黑衣人抢上一步把他撞开,喝道:“听队长的!”
窦老四气岔岔骂道:“蠢东西!”
那亲兵管事道:“窦四侠,你说,是哪三件事才肯放了八贝勒爷?”
窦老四道:“第一件,是要善待我从大明带来的这几个手下。”
那亲兵管事道:“答应啦!那第二件呢?”
窦老四道:“要是我能活着,就让我从今以后跟着八贝勒爷!要是我死了……死了……就把我和八贝勒爷埋在一个坟墓里!”
亲兵管事道:“这……这……”
窦老四喝道:“答应不答应?”
新兵管事道:“你放了八贝勒爷,八贝勒爷念你深明大义,自然不念旧恶,放你一条生路。八贝勒爷,是不是?”
“皇太极”道:“自然是的。”
窦老四道:“那么,好!这第三条,第三条……”他心知只要一放开“皇太极”,亲兵近前救出一看,必能认清真伪,自己与白千颜还是难逃一死,须得多磨蹭一会时间,少爷与公主才能安全离开赫图阿拉,忽然灵光一闪,叫道,“第三条就是,赶紧在这里摆上酒菜,我要和贝勒爷喝酒吃饭,拜天地成亲!”
众侍卫听他居然说出这等条件,无不既惊且怒:“这怎么使得?”
窦老四道:“如何使不得?我们偏要在这里结拜!”
众侍卫听到原来是“结拜”,那亲兵管事心道:原来他是要和八贝勒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以脱死罪。不过虽然如此,他也不敢轻易答应,看向“皇太极”。“皇太极”已是哭腔:“快听他的话,上酒上菜来!”
亲兵管事应道:“是,是,是!赶紧准备酒菜桌椅,送到这里!”
吴朗背着皇太极,与朱惜墨展开轻功,在城中飞檐走壁,向城北掠去。此时城中、城南、城东都有火起,然而女真兵士救火守城,竟是急而不乱,坚守城墙,足见平时训练有素。吴朗本也没打算攻破赫图阿拉,依照原先计划,与朱惜墨奔掠向北城。
他使起无极有门诀窍,轻身功法圆润如意,虽是身负一人,仍然纵跳如飞。朱惜墨最擅长的便是轻功、飞针,空身行走,竟也只能勉强跟上。他们穿着七彩幻衣,更是方便,是以虽在一队队女真兵士中穿掠,却并未被阻下,反是偶遇阻挡,或是闪过,或是一招毙敌,竟毫发无伤来到北城。
此時全城东南西三面都有大明兵扰攻,只有北城安静。
不过守护北城的后金兵听到城中骚乱,都已紧急集合到位,火把闪映,全神戒备,城防极为严苛。吴朗与朱惜墨被一路追赶,急步奔到城墙边,身后已有人叫道:“有贼人!”守城女真兵循声张望,他两人穿着幻衣,只能看出人形,皇太极却是伪装不了,立时调集枪矛刀剑阻到。
朱惜墨发针射翻两名哨兵,吴朗接过一人的长矛,单臂挥动,打出缺口,两人跃下城墙。守城女真兵有人认出吴朗背着的皇太极,叫道:“是八贝勒爷!”
吴朗回手一甩,长矛贯出,正中那兵左胸。那人声音顿歇,却已惊动同伴,纷纷惊呼,救主心切,岂容耽搁,守备管事当即急令,打开城门,放出一队人马救援。
吴朗与朱惜墨掠下城来,此时正值子时三刻,副将靳果早在城北等候,听到动静,命打起火把,只见影影绰绰中吴朗将军与朱惜墨监军飞掠而至。靳果等赶紧簇拥护住,命人放箭,射住阵脚。
吴朗将皇太极放下地来,解开他哑穴,笑道:“委屈贤弟啦!”
皇太极眼中怒火与畏惧相生相克,叹道:“你当真厉害。”
吴朗道:“不用客气,有几句话还要请你跟你的手下说说。” 皇太极怒道:“吴朗,你竟会这样小看我?我落在你手,便是阶下囚,一个字都不会说。”
吴朗笑道:“不错,这才是你皇太极。不过,不用你说。”吩咐左右,“将他牢牢绑了!”越前一步,向后金追兵道,“大伙儿谁都别动!你们没有认错,你们的八贝勒爷、赫图阿拉的守将皇太极,已经成了我的笼中之物!”
后金兵叫道:“赶紧放了贝勒爷!”
吴朗道:“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我的几名手下,特别是窦老四、白千颜,你们好好管着他们吃喝,我便也不让皇太极饿着。若是我听说他们哪一个伤了、死了,那便也拿皇太极办事。自然,我的手下性命轻贱,死一个,我只砍掉贝勒爷一根手指头顶账便是。”
一声长笑,转身向靳果道:“传我命令,全军撤回苏子河南!”靳果放出快骑向各分部下令。
全军再回到那苏子河南岸时,天色已经将亮。那留守的五百兵士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干粮。吴朗命人清点各部兵马,损伤两百余名。黄立、秦赞等将领都道后金兵将果真厉害,好在仰仗吴朗将军妙计,擒住了皇太极。
众将只感跟着吴朗头一回出兵,便奇袭敌军都城,擒住敌酋爱子,这不是大明与后金开战的第一件奇功,又是什么?七嘴八舌,极是兴奋。朱惜墨却看出吴朗心情不愉,知道他牵念窦老四、白千颜等人,说道:“眼下咱们擒得皇太极,总算心思没有白费。我们应当派出快骑,向父皇报喜。”
吴朗道:“嗯,还要向杨镐将军报捷,我大明军必定人心鼓舞。”命随军参议立行书写,加封火印分头急报。
众将询问今后行止。吴朗说道:“天色一亮,女真贼兵必将追来堵截,要困住咱们。咱们孤军深入,本就是犯险行事,不得已而为之。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咱们这一万人马,怎么样能快快地赶到抚顺,以这位八贝勒当人质,跟努尔哈赤讲价钱。”
众将一听,相顾点头。吴朗接着道:“还是那句话,兵贵神速。大军行走,一来行进缓慢,二来十分招摇。我的想法,还是由我和朱监军率几名好手先走,你等率大军赶往抚顺。你们做上一辆囚车,找个兄弟装作皇太极,敌人投鼠忌器,你们路上便顺利些。”
众将一齐称是。吴朗道:“黄将军,我走之后,由你率统全军。遇事多与秦参赞、马参赞他们商议。此去抚顺不足两百里,可想来赫图阿拉已经派出快骑禀报努尔哈赤,他的儿子让咱们擒住了,努尔哈赤必定已经安排围追堵截,因此你们可能一路险阻重重。遇到敌人,能不打尽量别打。”
众将听他说的条条在理,无不服膺,纷纷接令。吴朗道:“我先前留下的那五百名精名,由马举参将率领,咱们的好马全都配给他们,充当先遣,尽量给其余大军引开堵截之敌。马举参将,可愿意接令吗?”
马举起身道:“末将万死不辞!”
吴朗摇头道:“不能万死。你们担负的任务最为危险,可尽量少死,最好别死。”
马举神情激动:“末将接令!”
吴朗命人给各将领都倒上一碗水,自己端起一碗:“军中无酒,在下给各位兄长、叔伯敬一碗水,但愿大伙儿奋勇取胜,会师抚顺!”
众人此时无不气壮,泪花润胆。齐道:“奋勇取胜,会师抚顺!”
吳朗选出五名亲兵,朱惜墨带上那位元宫嫚,一行押着皇太极即刻出发。五名亲兵都扮成客商模样,皇太极反被装扮成一名伙计,吴朗在他脸上抹上炭灰,点了他肩井穴道,使他双臂不能活动,只双腿可以骑马,又点了他哑穴,不能出声。
吴朗熟知道路,携队急行快进,饿了吃口干粮,实在困倦了就胡乱打个盹,第五日天色将黑时,已经离抚顺城不足二十里。五名亲兵一路提心吊胆、昼夜不舍地前行,算来今夜就能到达抚顺城,都是又感紧张,又感兴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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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吴朗生擒了皇太极,这会对战局有什么影响,努尔哈赤愿意为了儿子放弃作战吗?窦老四和白千颜又能否安全归来?精彩尽在下期《大风吟?金戈卷(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