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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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口镇地理方位上位于徽州与池州之问,往东北方向是池州、铜陵和芜湖等沿江城市,往西南去是徽州,在地域上,深受徽州文化影响。
  老何家从祖上懋德公自中原迁居至此,已历经十八代,从宗谱上的记录来看,也并未出过一两个拿得出手的达官贵人,即便是老何自己,经常炫耀的也不过是大清光绪年间,老何的太爷爷曾经在广阳府乡试上得过第七名,因而也有了秀才这么个尊称。但也仅止于此,后来到老何爷爷、老何父亲和老何自己,都是标准的白丁,与读书求仕的理想越行越远。
  六子小学只读了三年,大字没认会几个,老何经不起他无端的玩闹,遂顺了他的意,让他早早辍学。好在毕村的四阿公家是远近闻名的砖瓦匠,于是老何不由分说,自作主张,送了六子去学砖瓦匠。到了师父家,也终究还是做不下来,因而时间一长,师父和师娘就都看不惯了。四阿公遣人捎话给老何,让把孩子领回去。老何气得嗓子冒烟,但也不能看着娃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来,只好拎了大膀腊肉猪腿亲自上门赔礼,好说歹说才让四阿公暂时默许六子留下来。眼看着三年学徒期满了,六子砖瓦匠还没学会。
  回到家来,无所事事,整日里只是袖了一双手,在大街上溜达。
  林场大院本来极宽敞,六七十年代,这里曾经是关押“反动分子”的临时场所,据说最多的一次竟然关押了十几号人。倒是眼下那个江苏佬,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子高高大大,并不像传统的南方人那么瘦小,而且皮肤白白净净的,倒有点儿像个知识分子。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江苏佬决定让六子当他的助手。据说,唯一的条件就是六子以后不准在背后喊他“江苏佬”。
  拿到第一笔预付的工资后,六子马上给自己添置了必要的装备。第一次穿西服和皮鞋,第一次打领带,六子感觉人生一下子都变了样。六子在某些方面真的是有天赋,比如打领带,大哥只教了一遍,他就会了。比如穿皮鞋,才上脚时还感觉有点儿迈不开腿,可走了没几步,他就找到了感觉。除了西服、领带和皮鞋,六子还特意照镇政府刘文书那个式样,也买了一个公文包,每天早上,六子西装革履,皮鞋用油擦得贼亮,头发用摩斯打得一根根直挺挺的钢丝似的,故意找人多的时候,昂首挺胸地从街东头踱步到西头,再从西头又踱步回到东头。可以说,六子内心里是把自己看成有身份的人了。
  支撑他全部胆气的是那个江苏大哥。
  为了不辜负大哥的栽培和期待,六子投入了全部精力去学习跟眼下业务有关的知识和技能。现在,他终于知道大哥干的这活儿有一个学名叫盆景。这些树桩,收来后还要经过培植、塑形、盆栽、修剪等一系列工序,才能卖到南京、上海去。
  六子的做派,客观上确实吸引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注意,包括我。
  那时,我中专毕业后分配到老河口镇,做政府文书。穷乡僻壤之地,要找那么一两个够得上档次的朋友比登天还难。
  农历九月的绸岭,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秋浦河的水位明显变浅,连河水的颜色也渐渐趋于灰暗,早晨或黄昏时更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淡淡的,让人不觉生出一些忧愁来。
  这样的节令,是不适合采挖和栽植盆景的。江苏大哥也就趁势离开老河口,回南京过冬去了。要一直过完农历新年,三月间才会回来。
  走之前,将林场的一应事务都交代给了六子。六子第一次接受这么重的托付,自是满心欢喜,当然也暗藏了一丝紧张和担心。为了不失信于人,他干脆卷了床被子,直接搬到林场来住。
  但就在江苏大哥离开后的第三天晚上,出事了。林场的窗户全部被砸,六子睡梦中脑袋还中了一块飞来的砖头,立时就头破血流。第二天,我赶到镇卫生院去看六子,只见他躺在病床上,头上绑扎了绷带,医生在给他输液。醒来后,六子第一句话就着急地问:“怎么样了,我林场的那些盆景还在吧?”
  “盆景?你还关心什么乱七八糟的盆景?你小子能保住条命,就谢天谢地了。当初我怎么说来着?我可说过你小子不务正业,迟早要吃亏的。”老何站在医疗室门口吼起来,他既为自己当初的预言成真而感到兴奋,可又为儿子不听话害自己在人前丢脸而感到懊恼。
  六子姆妈坐在床头,小声嘟囔:“他大,伢们遭了祸,这才醒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做姆妈的总是代表了温柔的一面,这几乎是皖南山区绝大多数家庭的模板。
  卫生院的医生闻声过来把老何劝了出去。六子经他大这么一闹腾,干脆扯了雪白的床单一股脑儿盖住整张脸。我坐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言不语,只好走了出来。
  出院后,为着康复的便利,医生建议六子搬回家住,这样家里人也好照应。林场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存留的盆景和值钱的家什了,六子没有理由不听医生的,虽然他也预计到了他大还会继续拿这事来教训他。
  派出所那边,虽然是报了案,即使不查,也大抵猜得到嫌疑人员,但因案发是半夜,黑漆漆一片,乡村小镇也没有类似城里那樣的探头可以调用,混混儿们咬死了没一个人承认,最要紧的是,没有重大人员伤亡和重大财产损失。因此,查来查去,查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清明过后的第五天,江苏大哥回来了。据说,那一天,大哥看起来脸色并无异样,见了面没有马上问林场的事,而是神秘地告诉六子,要做几单大买卖,还要带他跑一趟上海。
  六子一听,脑子立马热起来。这可是他做梦都想去的地方。要是真能跟大哥去上海转转,那一旦回来可了不得。老河口那时也没听说谁去过上海。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六子没有想到,一桩看似败局的棋,就那么不经意之间变成了好棋。
  启程的日子早就计划好了,为了这次远行,六子全家都感到骄傲。老何虽然平时对六子的做派非常有敌意,但是对这次上海之行还是给予了很大精神上的支持,最直接的做法,就是他早在一星期前,就将村书记、村主任,还有做文书的我,都一起请到家里来吃饭,说是让领导们帮助参谋参谋。
  三杯酒一过,我举起杯敬老何说,祝贺你,大伯,你为咱老河口争光了。为啥?你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呀!这次去上海,那可是一下子插到中国最大的城市,不,远东地区乃至全亚洲最大的城市之一。能去上海多不容易啊,就我们这些国家干部,你说有几个能公费出差到上海的呀?   书记和主任忙跟着附和,对对对,刘文书说得对,我们村里也跟着沾光啊。希望这次六子去上海,能带回来一些好的致富信息,带领老河口走向小康。
  老何满面红光,他这是第一次因为儿子而享受到这么多领导的夸赞,内心里积郁多年的对儿子的不满,至少在这一夜,终于飞到了九霄云外。
  镇上特意组织了一次简朴但不失隆重的欢送仪式,载货的大卡车披上了红色的条幅,上面是我亲笔写的大毛笔字:“秀美河口,传奇古镇”。
  出发仪式上,镇长亲临,在做简短的致辞后,与这次出行人员一一亲切握手,我想,六子应该是第一次享受这么高规格的握手待遇,握着镇长的手,只是傻傻地笑。
  大卡车出发了,镇上很多村民远远地站着遥望。
  到了上海,六子见到了梦中的大城市,但也见到了他不该见到的人——江苏大哥的小表妹婷婷。
  婷婷原来在南京一家财会学校念书,毕业后被安排到上海的一家饭店实习。穿了一身纯白的连衣裙,头上还戴了一顶外国女人戴的那种帽子。巧得很,据说那天,婷婷正好就坐在六子身边,这让六子感觉到了巨大的紧张、好奇和压力。
  在上海的那几天,大哥因为还有别的重要商务活动,因此让婷婷带着六子在上海好好玩玩儿。于是,六子有机会与婷婷独处好几天。他们一起去上海动物园看了马戏表演,又在松江电影院看了新上映的片子《布拉格之恋》,最后还去了城隍庙吃了有名的上海生煎包。最让六子难为情的是在电影院看那场爱情片时,因为是外国片,六子不是很能看懂。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黑暗中婷婷的手竟然碰到了他的手,六子告诉我,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微妙、很美好,像朦朦胧胧的雾,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深深钻进骨髓里。
  回程的时候,大哥没有同行,让六子和司机先随大卡车回去。那天依然是婷婷来送行。几天的相处,六子和她已经很熟了,初来时的陌生感和自卑都渐渐褪去了,留下来的是朦朦胧胧的微妙的感觉。婷婷甚至主动给了他地址和电话,说回去一定给她写信。
  当车子开动的时候,六子看见婷婷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像一株春天的桃花开在湿润润的空气里,这份持久的香味一直陪着他回到老河口。
  才回河口没几天,六子就将上海之行的前前后后一股脑儿全告诉了我。我斟酌了半天,委婉地劝他现实一些。我看得出来,六子对我的话很失望,但还是受了影响,随后,起先的兴奋劲儿就渐渐淡了些。父母看出了一些端倪,开始施加压力,要他多去隔壁翠兰家串串门,把婚事给定下来。
  那些天,六子心里一定乱极了。我想,他一定很苦恼,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办?要说翠兰在河口,也算个好女孩儿,人长得不算漂亮,而且眼见着越长越胖,特别是腰身已经快赶上她大姐胖妞了。不过,翠兰性格好,孝顺父母,手脚也麻利,娶到家来,里里外外应是把好手,老河口人常说的贤妻良母也就这样了。
  可是六子就是没感觉。
  感觉?我一听六子这话,就想笑。我竭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缓缓说,六子,你想过你的将来吗?
  将来?什么将来?六子猛地被问糊涂了。
  就是说以后你一辈子就在这老河口待下去?你一辈子就给江苏人做帮手?我静静地看着六子。我想,他确实没有真正想过那么一天。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临走时,我送六子出门,又说了一句话,好好想想,不要急于做决定,想好了将来,就能想好现在。
  第二年,绸岭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一天,六子来找我,小声说,文书,咱们找个地方,我有东西让你帮我看。顺势他扬了扬手上的信封。我笑着说,得得得,我现在不看,你请我去桥头饭店吃晚饭,好不好?
  六子摸了摸干瘪的口袋,犹豫起来。我笑了,小气鬼,算了,我请你。
  我们兴奋地快步走到离政府大院不远的桥头饭店。这里靠着秋浦河,是绸岭下来第一道桥的桥头,饭店就在桥这头,以前是国营,前几年生意特别好,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渐渐衰败了。
  我们坐好后,我示意六子打开信封。六子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露出一沓照片来。细看,全是六子在上海与婷婷游玩时拍的照片,难得婷婷细心,洗出来还记得特意寄来。
  再看看,信封里还有没有别的?我提醒六子。
  六子抖了半天,又把信封撑开,照着灯,恨不得把眼睛伸进信封里,可真的没别的任何东西了。六子问,还会有啥吗?
  我只是乐,并不细说。六子问,为啥乐嘛?
  我别有深意地看了六子一眼,问:上次说的那话,后来有想明白吗?
  六子一愣,哦,你说那事啊?想是想了,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着桥下静静的河水,说:你看这条河,多少年了一直在这儿流着,咱们老河口人世世代代都在河边生,河边长,又在河边生儿育女,最后还是老死河边。可有谁看到过这河水最终流往哪儿去了呢?怎么进的大海,怎么汇入了汪洋?
  六子默默听着,似懂非懂,情绪却受了很大影响,不免陷入了对未来的不可知的迷茫中。
  我察觉到了,又坐回来,抽出那张在城隍庙前他与婷婷的亲密合影,反复看了又看,这才笑着说:看起来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哦!下一步你怎么想的?
  六子咬了咬嘴唇,下了决心似的说:我想好了,我不能就这么老死在老河口,我一定要去南京、上海。
  我像开大会一样拍起巴掌来,六子有点儿不解。我说,好,我没看错你。但是光有决心还不够,还要有行动。
  怎么行动?你教教我。
  我正要继续说话,门口服务员敲门,上菜了。我给了六子一个眼色,二人开始闷头吃饭。要写信了,而且是给上海女孩儿写信,紧张程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厉害。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六子花了两块五毛钱买了一本《新华字典》,在封面上很郑重地写上了自己的大名:何六顺。
  第一封信,字并不是很多,意思也不是很复杂,只是说些感谢的话,最后结尾一句我是这么写的:“再一次感谢你寄来照片,这些都拍得很漂亮,我会好好保存,我也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次见到你。”   六子开始觉得这话有点儿多余,但我坚持这么写,六子也就作罢。
  三月里寄发的第一封信,还没有收到回信。
  江苏大哥来了老河口,却没有多停留,只是让六子加大收购量,说要在五六月里至少再运两次货去上海。从大哥脸上,六子看不到任何有关婷婷的信息,好几回想侧面打听下,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接下来,六子白天把精力都放到了盆景园的收购上,夜晚照例拿出《新华字典》来学着识字。虽然效果不是特别好,但好歹还是会写了不少生字。五月里茶季最忙的时候,六子差不多也收齐了足够运送五六车的货,他想,大哥也该回来了。
  这回他只猜对了一半。回来的不是大哥,却是上海的回信。六子依旧请我帮他写回信。这次的回信内容比上回还简单,字也不多,只有大半页。前面依然是感谢,结尾我又发挥了一下,说:现在是老河口最美的季节,你要方便,什么时候来都欢迎。
  很明显,六子有些忐忑。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接到上海的来信,六子来找我私下商议,我皱着眉头思虑了半天,才字斟句酌地对六子说:“上海姑娘,据说都那个,很精。”
  六子眼巴巴地瞅着我,插了句话:“可婷婷不是上海人。”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六子,又说:“江浙跟上海挨着呢,何况她不一直在上海生活吗,能不变吗?”
  六子很着急,要哭出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我看着六子痛苦的样子,有点儿于心不忍,便将话说得尽量婉转些:“咱老河口人可能跟她们不是一路人吧。”
  六子急了:“哪路人?咱们是哪路人?她们又是哪路人?”
  我苦笑了一下:“我也说不好。”
  两人一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了,默默相对,空气有些沉闷。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江苏大哥上半年的货运走了几批?”
  六子答:“三批都运走了。”
  哦,我若有所思。
  六子问:“有什么问题吗?”
  我吞吞吐吐。六子觉得很奇怪,但我死活不再细说,他只好闷闷地走开。
  晚上,他又来找我,死活要再帮着写最后一封信。我直勾勾地问六子:“你觉得在婷婷心里,她会怎么看你?”
  想了好一阵子,六子才回答:“不好说。不过,我还是相信,她对我有感觉。不然,她不会主动拉我的手,也不会主动留电话号码,更不会主动说,要来老河口玩儿。”
  我的眼光看着窗外,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正在风中微微摇曳。我叹了口气,说:“也好。可以再写一封,最后一封,你做好心理准备,在这件事情上,我覺得你要有长远打算,不管结果如何。”
  信很快就写好了,这次话语更加有情调,像诗歌,很好听,虽然词语六子不是很能接受,但意思却到了。里面有一段话,我印象很深,几乎能背下来:“秋浦河的水很深,但深不过我对你的想念;在上海的日子,每一时、每一刻,都让我永远铭记;上次你说到要来老河口,我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如果有可能,我愿意此刻就能飞到你的身边。”写完后,我又认真地读了一遍给六子听,问:“还改不改?”
  六子咬着牙说:“就这样,挺好的。”
  我突然问感觉有些沉重。
  开春以来,雨水特别多。从三月到五月问,连续几个月,几乎隔一两天就要下雨。雨水多,对植被生长自然有利,但对于农民的庄稼和农事来说则未必。
  据说省里、县里都发了预防洪灾的紧急通知。镇上也开了一次各单位及各村负责人参加的动员会,要求各单位立即成立应急小组,指定专人值班,加强巡回检查,制定应急预案等。
  河口村作为镇政府驻地,当然应该走在前面。动员会开完,村上也马上召开了村委扩大会议,会上组建了村里抗洪防洪应急工作组,组长由村支书何金明亲自担任,村主任何玉田担任副组长,组员是各村民组组长。鉴于林场目前没有隶属关系,提名六子作为代表也加入工作组。
  这样,六子又有了一个新身份,河口村抗洪防洪应急工作组组员。六子很意外,但也很高兴。正当林场的盆景园有名无实之际,这个新身份恰好弥补了他工作的空白。因林场好几间房子空着,工作组决定临时在林场设立抗洪防洪应急工作办公室,这样,六子也就事实上成了工作组主要值班人员。
  5·28特大暴雨,造成老河口巨大损失。全镇农田被淹256亩,房屋倒塌24间,房屋损坏57间,295户(含单位工作人员)房间进水,死亡4人,受伤17人。直接经济损失866万元,间接经济损失还在紧急统计中,必定要远远高于直接经济损失。
  六子所在的林场这次也受了灾,林场院子西墙遭洪水冲垮,所有房屋全部进水,灾后虽经村里组织人手帮助清理,但林场本就年久失修,这次遭洪水后已难恢复。六子不想在家里待,索性死皮赖脸地硬挤到我宿舍。我自然不乐意,但拗不过他,也只好默许他暂时借宿。
  但两个大男人天天挤在一起,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长了,河口镇上开始有了一些风言风语。大意是说我俩都快三十了,怎么还不结婚呢?你要知道,在老河口,男人到三十还不结婚,那就要被当成老大难看待。这个年龄,对老河口人而言,应该孩子已经可以打酱油了。莫不是二人是同性恋?
  这三个字对老河口人来说,形同怪兽。渐渐地,人们越来越对我俩“另眼”相看,且常在背后指指点点,极度尴尬。
  这还不打紧,要命的是谣言逐渐升级,惊动了上级组织。
  既然走到这一步了,我不能再含糊,必须有鲜明的态度和行动。当天晚上就把六子给礼让出房间,理由是女朋友要来了。
  六子一下子真成了无家可归的游民了。当天晚上,据说,六子在河口大街上溜达了大半夜。
  第二天早上,老何家就爆出六子出走了的惊人消息。
  我想,老何对于六子的出走,心情一定很复杂的。一则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担心儿子突然出走,上海那么大城市,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如何立足?二则又同大多数父亲一样,恨铁不成钢,爱之越深,恨之越切。刚开始头几个月,老何还能每天像没事人一样,该下地下地,该喝酒喝酒,遇上老婆絮叨还要骂几句,“让他闯去,总比闲在家里一事无成要强。”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还不见六子寄信来,老何的担心慢慢超越了气恨,再有人当面说起六子,也渐渐不那么淡定了,往往也不搭腔,总是面无表情地默然走开。再下来,半年过去了,快到年尾了,别家孩子在外打工的陸陆续续都开始回来过春节,唯有六子是一点儿消息没有。六子姆妈只要一提起六子,就开始掉眼泪,毕竟是最小的儿子,再不争气,也是娘的心头肉啊。老何则改成叹气了。这表示着他也心下感到慌了。
  这天老何扭扭捏捏地来到我的办公室,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往办公室里瞅了几眼,不好意思进,只在门外来来回回兜圈子。我抬头看见了,忙跑出来问:大伯,你是找我?
  老何支吾着说,也没啥大事,就是——
  我忙请老何进办公室谈,老何袖着双手说,算了,不进去了,你忙吧。
  看他那样子,我猜出了八九分,忙小声问道:六子还没来信吗?
  老何忙说,是啊,都大半年了,也不见来个信。眼见着就要过年了,他姆妈天天在家急得哭呢。你和六子以前不是很好吗,所以——
  我笑了,说:大伯,你放心,出不了事。今年过年,我估计他刚去上海,还没有立稳脚跟,可能不一定回来。
  老何骂:不回来,也得来个信啊!真是白养了。
  我忙安慰老何,您两位老人放宽心,六子已经是成年人,自然不会乱来。
  送走老何,我内心里也隐隐有一丝不安。当初自己对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是帮他,还是害他,现在来看,不好说。而帮助六子写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是对六子太残忍?倘若六子真有个好歹,自己如何向两位老人交代?
  这个年,过得太不踏实。
  过了年,老何真是抗不住了,请了见多识广的村主任和自己做伴,平生第一次去上海,不是游玩,是专程去找六子。一个礼拜过去,两人回来了,说是花光了带去的三千块钱,找遍了火车站、汽车站和劳务市场,就是没见到六子人影。
  我安慰老何:上海太大,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不易找。慢慢来吧,迟早会有消息的。
  老何眼里已经是泪花闪闪了。我看不过去,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心里暗自捉摸着,这六子他会在哪儿呢?他混得怎么样了呢?
  可形势已经不容我去花更多心思考虑六子了。六子出走后的第二个月,我的成人高考录取通知书到了,我要离开河口镇,到北京上大学了!
  离开老河口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心情说不上来的忧郁。车过秋浦河大桥时,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静静的河水,在雨中笼上一层淡青色的烟雾,仿佛静止了的淡墨中国画,看着不是很清晰,却藏着无尽的含义。
  到北京后,与老河口似乎远了,但心却一直挂念着六子。后来听说,老何报了寻人的警,派出所大李通过公安系统协查,也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在大家陷入了绝望的时候,县城司法局的老汪传来一个好消息,说他在上海出差的时候曾经在街上见过一个快递员,长得很像六子,老汪原来在河口镇干过三年司法干事,他对六子应该不陌生,因此,不像撒谎。但是老何再也没有力气去找儿子了。只要儿子还活着,做父母的也就心安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六子的任何消息了。就像是一粒细沙掉进大海,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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