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经》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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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刚经》全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大乘佛教中流传最广的基本经典。公元402年由鸠摩罗什翻译成汉文,后来还出现过六七个译本,但大家读得最多的,还是鸠摩罗什的那一种。前不久我用大字行书全部恭录的,也是这个译本。我居然整整书写了一百四十幅宣纸,连在一起悬挂,长达六十多米,将来刻成石碑,会是一个不小的景观。现在国内几个佛教圣地镌刻了我手书的《心经》石碑,而《金刚经》的篇幅又比《心经》长了十七倍。
   相传禅宗的六祖慧能听到《金刚经》中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便心明得悟,因此这部经也就成了禅宗中南宗的主要经典。这是中国佛教对原始经典的隆重选择,也是我用那么多功夫来书写的原因之一。
   《金刚经》历来有很多注疏、讲解、研讨,但这些著作往往比《金刚经》本文更为复杂和艰涩,改变了它明快的风格,更不适合大批经常念诵它的信众。在当代,又有一些研究者把它归纳得过于概念化,而且仅用几句话了断。让人很难相信,它如果真是这样,怎么会延绵成千百年的晨钟暮鼓?
   我与历来的研究者稍有不同的是,除了经义之外,还关注它的文学品质。这一点,读过我的《老子今译》的朋友,一定很有印象。何况,佛教在传播过程中比老子的生平更有诗意。我曾经花费很长时间和巨大精力到尼泊尔和印度,一一朝拜了释迦牟尼出生、苦修、悟道、讲经、行脚的各个遗址,觉得那真是一部由思想和脚步一起写下的宏大史诗。这种整体的史诗风貌,也体现在很多经文中,《金刚经》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极具代表性。
   习惯于理论归纳的当代学者,一定会觉得《金刚经》在行文中包含了太多近似句式的轮番重复。他们或许会想,绕来绕去,不就是这么个意思吗?但他们不知,这是一场千人聚会中的慧语铺陈,比较适合诗歌、对唱中经常运用的重叠结构和回旋语态。在诗歌中我们经常看到,同样的白云,同样的清风,同样的草原,只是马蹄的深浅有了差异。于是,诗人就要重复那么多同样词句,来烘托那一点差异。在一次次“大同小异”中,“大同”体现整体节奏,“小异”体现特殊命题,两相扶持,走向诗和哲理。
   真正伟大的宗教,并不要求信众陷入密集的概念丛林,而只要求简明记诵。一声声佛号,一次次礼拜,都是重复的,并在重复中抵拒以复杂形态出现的骚扰。在很多情况下,人们甚至只看到寺门,听到钟声,面对袈裟,就已领悟了一种宗教境界。因此,简明,是一种宗教成熟的标志。如果是一种充满诗意的简明,那就更加合乎天道。
   我在用大字行书恭录《金刚经》的时候,那么多白天黑夜,经常反复书写“须菩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于意云何”“何以故”等语句,便心生宁静,就像在庙宇中一遍遍倾听经诵和木鱼的声音。
   由此产生一个想法,能否把自己在书写过程中的感受向读者报告?不是讲解,不是注释,而是有感而发,既显得轻松,又更靠近文学。我想,我的不少研究西方现代派的学生读了一定会很惊讶:居然有那么多比“现代哲理”更彻底的思维,早在古代已经可以随口吐出,而且在问答之间的语流,竟是那么美好。


   《金刚经》的开头,是一番纯粹的文学描写,与一般的经文截然不同。
   本文也不艰深,但我还是翻译了一下,以求与后面的行文统一。开头是这样的——
   那时,佛祖释迦牟尼与一千二百五十位大弟子和追随者一起,在舍卫国的祗树给孤独园。吃饭时分,佛祖穿好衣服,拿着钵,走进舍卫大城,去乞食。在城中依次乞食完后,就回到本处,吃完饭,收拾好衣钵,洗了脚,铺好座位,坐了下来。
   有一位叫须菩提的长老,与众人在一起,这时站起身来。他袒露右肩,右膝着地,双手合掌,恭敬地对佛祖说……
   这个情景,写得具体而又生动,传达了释迦牟尼和当时佛教团队的生活形态。落脚的园子不小,挤得下一千多人。住在这么大的园子里,又有这么大的团队,居然还要到城中依次乞食,这反映了当时印度佛教的一种行为信仰。那么,这一千多人都跟着他进城去乞食么?那是一支多么庞大的队伍啊,城中的住户会有什么感觉?当然,这一千多人除了弟子,还有一般的追随者。一般的追随者大多并未出家,可能不必乞食了,那么必须乞食的人有多少?
   乞了食,并不在城中吃,還要回到园子里来。吃了还要洗脚,然后铺好坐垫坐下来,开始对话式的传道。
   这就引出了第二主角:须菩提。这位大弟子已经颇有声望,但他提问时还是表现出一系列动作:袒露右肩,右膝着地,双手合十……一派虔诚。
   这个开头当然不是闲笔。释迦牟尼的透彻生态正好印证了他的透彻主张,而且,由他的日常生活引向一种千人聚集的盛大,而这种盛大正是阐述经义的背景。大弟子须菩提的恭敬,又让盛大的聚集增添了崇高的气氛。
   这个开头,又与《金刚经》的结尾构成呼应。那是在释迦牟尼讲经结束之后,仍然由须菩提长老引头,带动各位男女弟子和在家信众,甚至联通一切“不在场却听到了”的高人,皆大欢喜,表示一定信受奉行。
   如此开头和结尾,使中间的讲经内容进入了情节,进入了场景,进入了可以切身感觉的生命呼应。于是,在这里,美学收纳了经学,文学安顿了佛学。
   释迦牟尼在讲经过程中,不断地呼叫须菩提的名字,这又让情节贯通,让对话延续,使千人演讲变成了两人交谈,众人旁听,并由此增加了亲切感。
   有些现代学者在讲解《金刚经》的时候删略了这个开头,实在可惜。


   须菩提长老向释迦牟尼提出的,是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修行者如果想追求无上正等正觉,应该如何执守、降伏自己的心?”
   这里出现了一个重要概念:“无上正等正觉”。这是佛教的基本命题,所以须菩提随口吐出,不必向其他弟子解释。“无上正等正觉”,在鸠摩罗什的译本中由梵语音译,叫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这也就是我在恭录经文时重复度最高的九个字。鸠摩罗什选择音译,证明直译非常困难。但我们还是要勉为其难地解释一下。这里出现两个“三”字,不是数字,而是音译而来,现在西文译写为sam,表示一种正确的段位。“藐”,意为“平等”;“菩提”,意为“觉悟”。因此,“三藐三菩提”,可简单地翻译为“正等正觉”。前面加一个修饰词“阿耨多罗”,意为“至高无上”。连在一起,这九字梵语音译,可以大致解释为六字汉语组合:“无上正等正觉”。    这已经触及佛理的核心,我们可以从反面说得比较明白。一般人看世界,看生活,总是界线重重,欲念重重。界线阻止了天下平等,欲念阻止了正常知觉。因此,只有“正等正觉”,才能摆脱界线,摆脱欲念,使一切回到“正”。这也就是说,追求至高无上的“正等正觉”,是一切修行者的起点。
   须菩提长老由此问释迦牟尼,追求有了,起点有了,接下来,该怎么守住,怎么来降伏自己的心?原文为“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释迦牟尼当然也不必再论述基本命题“无上正等正觉”了,作为最优秀的导师,他不做针锋相对地直接回答,而是巧妙地转移了提问者的话题,把问题推到了新的高度。
   他说,一切生命,不管是怎么产生的,也不管是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都应该获得引渡,使它们摆脱生死轮回,进入涅槃境界。但是请注意,修行者如果认定自己引渡了各种各样的生命,有了这种认定就未必真有效果,结果很可能谁也引渡不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你心里有了自己与他人的区别,有了各种各样不同的相状,那就不是真正的修行者了。
   这就出现了释迦牟尼独特的精神坐标。大家都在高喊引渡,他却在警惕,在引渡者心目中,自己与被引渡者是否平等。
   如果把事情移到释迦牟尼身后的世界上来,我们就能发现,很多好心人都在主张“拯救他人”“指引他人”“开导他人”,却需要认真问一问,你们这些“拯救者”“指引者”“开导者”的心中,自己与“被拯救者”“被指引者”“被开导者”究竟有什么区别?你们是否把自己的形象定位,打理得太高大、太强势了?
   天下的大麻烦,常常就是由那些“拯救者”“指引者”“开导者”带来的,因为他们把天下人心分割了,对立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态度,更是因为他们为自己设定了特殊的身份和资格。他们也许是善良的人,但是却给自己制造了一种居高临下、永远正面的形象定位,于是也给对方制造了一种负面的形象定位。因此,他们为形象定位而奋斗,对方随之也为形象定位而反抗,麻烦由此产生,并且越闹越大。在这个过程中,各种新的形象定位又不断衍生,使世界变得既亢奋,又疲惫,既分裂,又混乱,无可收拾。
   这里所说的“形象定位”,就是佛教中常用的一个概念:相状。在更多的时候,只是单说一个字:“相”。
   对于“相状”“相”,释迦牟尼的态度很明确:“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也就是说,他要求人们对于各种各样的“形象定位”,都要看破,不留余地。他要人们明白,那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虚空不实,转瞬即逝。
   看破相状,是《金刚经》的精髓所在。看破相状,非常艰难,又非常重要,所以要用回旋式的包围圈,反复强调。
   说到人们最为执着的“相状”,释迦牟尼举出“我相”“人相”“众人相”“寿者相”这四种。那就是:自己的形象定位,对方的形象定位,众人的形象定位,长者的形象定位。在他看来,正是这几种形象定位,把人缠住了,缠僵了,缠死了。其实往深里看,这些形象定位都是虚设的,不真实的,万万不可执着。
   这种种“相”,包含着对生命的一系列误会。既是对自己生命的误会,对别人生命的误会,又是对集体生命的误会,对时间生命的误会。这几种误会中,对自己的和别人的误会容易理解,但是,对于以众人名义所代表的集体生命,以长者面目所代表的时间生命(或称历史生命),却很难正视。直到今天,一讲到人山人海的“众人”,或悠久漫长的“历史”,常常让人徒生恭敬,失去了正等正觉。
   在这里,我不妨就“众人相”的虚妄,来谈谈自己的切身感受。我在年轻时代所遇到的“文革”浩劫,可称之为“众人相”的大嚣张、大祸害。但当祸害刚刚结束,前不久还浩浩荡荡的“众人相”却找不到了,原来一切都是假冒。我父亲被关押十年,我叔叔被迫害致死,都是什么人造成的?我在浩劫过去之后反复查问,回答是“革命群众”,也就是“众人”。但是,直到今天,我父亲和叔叔的坟墓上草生草枯不知多少年了,也找不到任何一个伤害他们的“革命群众”。这一事实,足以印证“众人相”的虚妄。其实,《金刚经》要破除的“众人相”,并不仅仅在中国惹祸,请看世界各地万众聚集的“众人相”,又有多少虚妄?
   至于“寿者相”,当然不是指“长壽者之相”,因为这样解释无法与“我相”“人相”“众人相”并立。有的学者把它解释成“永生不灭的相状”,或“事物生灭的存在”,这又过于概念化了,而《金刚经》在这里所排列的,是四种形象定位。因此我在上文把它解释成以长者面目所代表的时间生命和历史生命。对于这种“相”的识破,难度也很大。试想,如果把时间和历史都变成一个个“相”压在各种事情之上,那么,一切新生的、年轻的、初始的存在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天下还有生机吗?问题是,那种道貌岸然、陈词滥调的“寿者相”也都只是表演而已。表演什么?表演远年的幽灵曾经一次次给自己“托梦”,让它们复活,其实并不真实。
   总之,正是“我相”“人相”“众人相”“寿者相”造成了世间的不平等、不正常,也就是阻碍了人们追求的“无上正等正觉”,破坏了“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反观人类的一个共通误区,就是不断地给自己和他人“造相”,正面的相、负面的相、高贵的相、威胁的相、无敌的相、受欺的相……一切困厄皆由此而生,却永远乐此不疲。即使是聪明智慧的人群,也很难完全摆脱“相”的羁绊。


   释迦牟尼在《金刚经》里还与须菩提长老讨论了小乘佛教在这个问题上的局限。他们谈到了小乘佛教里通过修行所达到的几个果位,例如,须陀洹果位、斯陀含果位、阿那含果位、阿罗汉果位。这些果位,在断灭三界、断灭烦恼、断灭惑见、断灭轮回上都做得很好,但又总是执着于自己要进入什么、来往什么、拒绝什么等等目标,执着于自己的相状,那也就没有抵达“无上正等正觉”。可见,要进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真不容易,要识破一切相状真不容易。
   相状,与佛教里另一个概念“色”,紧密相关,都是指物质形态的形象定位。佛教往往把世界分为“三界”,即欲界、色界、无色界。欲界显而易见,无论哪个教派都会为摆脱欲界而大下功夫;色界就麻烦了,因为其中包括着有血、有肉、有情的生命形态,有不少教派为了吸引民众常常采取温和的中间路线。而释迦牟尼则要求修行者以无色界作为方向,主张“无余涅槃”,达到修行的最高境界。    他在《金刚经》里提出,“不应住色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里所说的“住”,是指执守、执着。所谓“住色”,就是执着于形象定位,包括生命形态的定位。我們的心,只有不被“色”和“相”锁住,摆脱对“色”和“相”的执着,才能“生其心”,才有心灵的自由空间。
   说到这里,释迦牟尼也就回答了须菩提开场时提出的问题。如何执守?回答是:不能执守,一旦执守就会陷入迷妄;如何降伏其心?回答是:不是降伏其心,而是首先是降伏相状。须菩提刚刚提问的时候,释迦牟尼把问题暂时搁置,却带领他进入一种“别样思维”,然后水到渠成,全然解决。这真是高超的答问智慧。
   释迦牟尼为什么会认为一切相状都不可信?这与他在菩提树下终于开悟的要旨有关,因为相状正是他悟得的“缘起性空”这个原理中“缘起”的部分外象,本性为空。明明是“性空”却要翻腾出那么多外象来诱人、惑人,当然应该看破。释迦牟尼在很多地方论述过“缘起性空”,在《心经》中又把“空”阐释得非常全面,读者可参阅我研究《心经》的文章《读经修行》。释迦牟尼正因为已经在这个问题上彻底开悟,所以不断提醒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最容易上当的是相状。只有把它们看破,才能放下烦恼,获得自在。《金刚经》由此找到了自己的论述重心。
   《金刚经》特别举出了一系列非常吸引常人的相状,然后指出它们都虚妄不实。
   例如,人们常说“庄严佛土”。“庄严”就是一种相状,因此佛说,世上并无真正的“庄严”可言,大谈“庄严”就是不庄严。
   又如,说一个人就像须弥山一样高大巍峨。佛说,没有这样的身体,没有这样的高大,没有这样的相状。
   再如,说一个人“具足色身”,也就是拥有了圆满而完备的形象。其实在佛看来,不存在“具足色身”,那只是一种假象。
   …… ……
   我们常人所执守的“相状”,并没有那么庄严,那么高大,那么圆满,那么完备,却还是把它们看成了生活的依据、生命的依赖。例如职位、身价、家世、单位、称号等等,并为它们煎熬、竞争、觊觎,增加了自己和别人的无数烦恼,增加了人世间的不安全。其实,大家是在为假象而征战,为虚妄而遭殃。
   正因为危害如此之大,所以释迦牟尼在《金刚经》里建立了一种艰深而有趣的否定结构。请注意,不是个别性的否定,而是以结构所做出的整体性否定。这种否定结构,把种种相状全部装了进去。例如——
   “所言善法者,如来说即非善,是名善法”;
   “凡夫者,如来说即非凡夫,是名凡夫”;
   “诸微尘,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
   “众生众生者,如来说非众生,是名众生”;
   “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
   “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是名忍辱波罗蜜”;
   …… ……
   这一系列否定结构,一般是先提出一个常用相状,然后由佛(如来)来否定,否定之后再说明,正因为不是,才有了这个假名。
   在这里,除了否定相状之外,还否定了随之而来的名,而且否定得颇为讽刺,颇为幽默。
   上面举的这几句,如果用这种幽默的口气来说,确实是对“名”构成了不小的嘲谑——
   是善法吗?佛说不是善法,所以老是叫“善法”;
   是凡夫吗?佛说不是凡夫,所以老是叫“凡夫”;
   是微尘吗?佛说不是微尘,所以老是叫“微尘”;
   是民众吗?佛说不是,所以老是叫“民众”;
   是第一引渡智慧吗?佛说不是,所以老是叫“第一引渡”;
   是忍辱引渡智慧吗?佛说不是,所以老是叫“忍辱引渡”;
   …… ……
   如果用这样的否定结构来环视世间诸物,各种相状的名号也就变成了自我否定——
   是专家吗?因为不是,所以老是叫“专家”;是君子吗?因为不是,所以老是叫“君子”;是美女吗?因为不是,所以老是叫“美女”;······
   在《金刚经》看来,为各种相状所加的“名”,其实都是冒充。冒充不仅仅是为了骗人,而且也变成了自我认定和世间认定,因此问题更加严重。
   然而,对一般人来说,把一切相状都看成假象,可能会使自己失去依靠,从而产生惊惧、恐怖、畏怯。对此,佛祖要求修行者在摆脱各种相状时要“不惊、不怖、不畏”。他以自己的例子说明,只有摆脱了相状,才能真正做到“不惊、不怖、不畏”。他说那年,残暴的歌利王要割截他的肢体,他因为早已不在乎自己身体的相状,所以“不惊、不怖、不畏”,结果反倒使歌利王大为震撼。
   由此反证,人世间的种种惊惧、恐怖、畏怯,都因相状而生,也就是担心失去相状。如果完全不在乎相状,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摆脱相状而“不惊、不怖、不畏”,这在释迦牟尼看来也是十分稀少而珍贵的品德,那就是我们所景仰的“万难不避、万险不退”的大雄精神。“大雄”精神也就是金刚精神,中国佛教寺庙总习惯把供奉佛祖的主殿名之为“大雄宝殿”,即与此有关。因此,每次看到“大雄宝殿”,我都会想到《金刚经》。
   中国民间历来传说,《金刚经》具有明显的“辟邪”功效,大概也就是依仗着大雄精神和金刚精神吧?


   《金刚经》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它一再指出,人们如果以形态和声音来显摆和求索,便是“邪道”,背离了如来“无所从来,亦无所去”的自如神韵。修行者只有摆脱对于声音、香气、味道、触觉、言语、形态等等相状的执着,才能走出黑暗,看见阳光。如果修行者能够不是拿物质来布施,拿金、银、琉璃、玛瑙等等宝贝来布施,而是以《金刚经》所传扬的“无上正等正觉”来布施,以超越种种相状的自如之心来布施,那就必将平复世间狂乱之心,获得真正的福德。而且,永远功德无量。
   释迦牟尼认为,执着于相状,必然因分割了天下而让自己和他人都变得狭隘和琐小。如果反过来,不执着相状了,精神天地就会变得很大,令人神往。    请听他与须菩提的一段对话——
   释迦牟尼:须菩提,东方的空间,可以思量么?
   须菩提:不可以,世尊。
   释迦牟尼:那么,南方、西方、北方,这四维空间可以思量么?
   须菩提:不可以,世尊。
   释迦牟尼:须菩提,菩萨不执着于相状的布施,所以他的福德就像东、南、西、北四方上下一样,不可思量。
   在释迦牟尼看来,无边无际的大,就可能产生无边无际的福德。种种相状,就是通向无边无际境界的绊脚石,所以一定要清除。一旦清除,必有非常美好的结果。
   因此他觉得,阐述这个道理的《金刚经》,“经义不可思议,果报不可思议”。
   《金刚经》也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它在主张摆脱一切相状的时候,终究会自问:佛法,是不是也算是一种要人们执守的相状?
   对此,《金刚经》显得非常坦诚。它认为,佛法本不固定,没有执守的理由。人世间一切对固定目标的执守,都应该放弃。如果要人们必须执守佛法的相状,那么,人们也有理由去执守別的相状了。如果要人们一味执守佛法的相状,那么人们随之就会指责“非佛法”了,而指责“非佛法”就离开了佛的包容真谛。因此,《金刚经》说,“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
   《金刚经》认为,一般在佛教团队中所说的佛法,只是让人渡河的船筏。人们到了彼岸就必须舍弃船筏,佛法也是这样,迟早会被舍弃。何况,我们平常见到的那么多“法”,并不是正的佛法。
   这个意思,《金刚经》里的原话是:“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船筏的比喻,又很文学。一个小比喻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只有文学做得到。
   连佛法都可以像船筏一样被舍弃,这给中国的禅宗带来极大的启发,增加了其他宗教所少有的精神自由度。对此且不作细论,可参阅我的著作《修行三阶》中讲述禅宗的章节。
   最后,要说说《金刚经》这个名称了。前面说过,全名叫《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般若”是指大智慧;“波罗蜜”是指引渡;引领词“金刚”,当然是指精坚不摧之志。因此,合在一起,“金刚波罗蜜多”,意为“以大决心大智慧引渡”,或者说,以金刚智慧引渡。如果不用梵语音译而只用汉语,此经也可称之为《金刚智度经》。但是,鸠摩罗什的译名已成经典,不必擅改,因此还是简称为《金刚经》吧。
   此经虽然长达五千多字,但意思却很简明:识破相状,放弃执守,抵达至高无上的正等正觉。在释迦牟尼的各种经论主旨中,这就是《金刚经》的分工使命,它完成得很充分。
   那就还是让那句佛诵来结束本文: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我手书的六十余米《金刚经》全文,今后不管收入何书,展览何处,都会有本文跟随,以表达当代学人的拜读之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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