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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国现代的一批文学名家,大多对音乐颇不当行。鲁迅对美术还有点研究,对音乐,就很少有合适议论。从他对梅兰芳的一些刻薄的言论中,可以知道他连中国传统音乐也是不大在意的。他的二弟周作人,文字深受许多现代学人的喜爱,可谈到音乐,就一副很漠然的样子。记得他言及一位著名古琴家为他们不多的几位演奏,他竟然说像是“在拨算盘珠子”,真是“焚琴煮鹤”般煞风景。周作人有些故意,可他这样的表达,有很厉害的杀伤力。
这两位文坛巨子之外,胡适似乎也很少谈及音乐。他对当时文化教育各界,影响更大。其他学人,除去较专门研究,创作音乐者外,总体看去,论及甚至言及音乐者,都很有限。从时代看,在这些学人的成长过程中,社会还未形成较为纯粹的音乐氛围,加之当时批判扬弃之风,对有音乐辅佐的传统戏曲,也大都并不关心。从总体看去,这在那一层人士中较为普遍。
事有例外。不曾受过多少正规学校教育的作家沈从文,虽也自称“我不懂音乐”(《烛虚》),可从他的文字,我们却能充分感受到如音乐般的自在流荡和细致绵密,尤其他成熟期的文字,呈现的状态殊为显明。他本人对音乐,甚至有一种并不陌生的自信。这种现象,叫我们产生很多兴趣。
二
先来引一点他人的观感。最出色写出表叔沈从文形象的画家黄永玉,在文章中记述了他不能很好理解的事:“他(沈从文)也谈音乐,我怀疑这七个音符组合的常识他清不清楚,但是明显地他理解音乐的深度,用文学的语言却阐述得非常透彻。‘音乐,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他也常常说,如果有人告诉他一些作曲的方法,一定写得出非常好听的音乐来。这一点,我特别相信,那是毫无疑义的。”(《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在另一篇文章中,黄永玉又谈到这个问题:“对音乐的理解,这是个奇迹。托尔斯泰有过对音乐的妙论:‘音乐令人产生从未有过的回忆。’美,但不中肯。表叔说:‘音乐,时间和空间的关系!’这是个准确定律。是他三十多年前说过的话。他喜欢莫扎特,喜欢巴赫,从中也提到音乐结构……他真是智者,他看不懂乐谱,可能简谱也读不清,你听他谈音乐,一套一套,和音乐一样好听,发人聪明。他说:‘美,不免令人心酸!’”黄永玉认为表叔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类型的人”,但对沈从文多方面的才能智慧由何而来不解。“我想来想去,始终得不到准确结论,赖着脸皮说,我们故乡山水的影响吧。”(《平常的沈从文》)
在孩子的眼中和实际感受里,沈从文对音乐的欣赏和理解,是很早并有浓厚兴味的。尽管不知道父亲对西洋音乐的兴趣如何而来,但是他们知道,父亲欣赏音乐起步很早。据《沈从文家事》记述,在云南期间,“沈从文就带孩子们听交响乐”。
由于这样的熏陶和培养,沈从文家庭成了热爱音乐之家。据沈从文长子沈龙朱回忆:“五十年代初(按:当为二十世纪),家里开始买唱片。家里有电动唱机,是爸爸分期付款买的。电动唱机跟无线电插在一起,不是双声道,都是单声道。唱片是英文唱片,很好的,也是单声道。”(见《沈从文家事》)这个电唱机是捷克的,在当时价格一定不低,所以那么早竟然“分期付款”。当然,这也反映了沈从文喜爱的程度。家里开始有收音机时,沈从文“永远在听交响乐”。跟黄永玉有同样的感觉,沈龙朱也说:“爸爸并不会成套地给你说音乐反映了什么问题,他说不出来。他觉得好,就是好。”因为是英文唱片,沈从文看不出,便用毛笔在唱片中的纸上写上毛笔字。孩子说这是莫扎特的第二协奏曲,他就写上:“莫扎特协奏曲”,并写上听后的感觉:“好!”他认为好的,就在上面写一点字,反复听。
三
音乐在沈从文生命中,还曾发挥过极为重要的作用。一九四九年,因为大文豪的过度夸饰、严厉地指斥,见过无数死亡的沈从文竟然选择了自杀。未遂,接下来还是不断地写。据儿子回忆:“晚上还是不断地写,写写又扯烂,收音机同他对面时间最久,音乐成为他主要伴侣,音乐抚慰着他受伤的心,梳理别人难以窥见的既复杂也单纯的情感。无法想象音乐对他生命复苏,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在此前后,沈从文在一篇未及发表的文章中这样说到音乐对于自己的作用:“一切由都市文明文化形成的强制观念,不是永远在螫我烫我,就是迷乱我,压迫我。只有一件事给我生命以力量和信心恢复,即仅具启发性的音乐。为的是一切伟大乐章的组成,不是传统观念的强迫,却反映作曲者对于生命或情绪所做的自由解释……就可知音乐教育我,实在比任何文字书本意义都重大得多。”后面几句话不知是不是一种预感:“对于生命的欢欣,死亡的肯定,一个伟大作曲者,他也必然能理解,并理解到这种受伤生命皈依的庄肃,即用它当成创造的动力。”
沈从文儿子在回忆这段时光时,引述了父亲的文字:“……一和好的音乐对面,我即得完全投降认输。它是唯一用过程来说教,而不是以是非说教的改造人的工程师。一到音乐中我就十分善良。完全和孩子们一样,整个变了。我似乎是从无数回无数种音乐中支持了自己,改造了自己,而又在当前从一个长长乐曲中新生了的。”(《团聚》)
除去儿子回忆,沈从文自己也在一篇散文里,以同人交流的口气,说出了音乐对自己的深切意义:“我需要一点音乐,来洗洗我这个脑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走路用脚,我用的是脑子。我觉得很累。音乐不仅能恢复我的精力,还可缚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中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
四
沈从文在文字中,曾认真地描述过对音乐的体味。那是异常精彩的。在记写世界万物繁复却又俨然情态境界时,沈从文说:“我不懂音乐,倒常常想用音乐来表现这种境界。正因为这种境界,似乎用文字颜色以及一切坚硬的物质材器通通不易保存(本身极不具体,当然不能用具体之物保存)。如知和声作曲,必可制成比写作十倍深刻完整动人乐章。”他进一步说:“表现一抽象美丽印象,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学,数学似乎又不如音乐。因为大部分所谓‘印象动人’,多近于从具体事实感官经验而得到。这印象用文字保存,虽困难尚不十分困难。但由幻想而来的形式流动不居的美,就只有音乐,或宏壮,或柔静,同样在抽象形式中流动,方可望能将它好好保存并加以重现。”(《烛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