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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家是分成两派的。
　　一派是谢晓霜和爸爸,一派是我和妈妈。谢晓霜乖巧,美丽,聪明,能歌善舞,学什么都很快就会,在家里受尽爸爸的宠爱,在学校里,更是老师们喜欢的对象。相比之下,仅仅只是面容清秀的我,忽然之间就变平凡了,一模一样的衣服,谢晓霜穿像天鹅,我穿则像只灰小鸭。幸好,妈妈则更疼爱我一些,她花钱带我去名师补习班,去学钢琴,去学芭蕾,给我买的所有东西都是最好的。每天早上,妈妈给我穿衣梳头,哄我起床上学。谢晓霜是被闹钟叫醒后,还要去帮爸爸做早餐。于是,我小学毕业了还不会自己梳头,谢晓霜做了一家四口的早餐仍得不到妈妈的一个笑脸。
　　爸爸常常说谢晓霜惠质兰心,然后说我是个懒丫头。爸爸说的时候,是笑着的,我想他没有恶意。但妈妈很介意。她常常为了爸爸太疼谢晓霜而和他吵架。每次吵完之后,两人都很不开心。起初的时候,谢晓霜会去哄妈妈,但每一次,不是被骂就是被打。但我去哄爸爸,爸爸都满怀歉意地看着我,从不对我大声说话。
　　那时候,并不太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甚至觉得,家里四个人,分成两派很好玩。我想,也许,我们俩,自小便已经开始生分,如同我妒忌她怎么什么都好一样,她也会妒忌我什么都有又从不挨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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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十二岁那年开始,爸爸换了份工作,要经常出差。妈妈对谢晓霜更坏了,常常为了一点点很小的事情就对谢晓霜非打即骂。
　　刚上高中那年,谢晓霜早恋了。那个男孩对她非常好。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她能在那男孩那里得到在家里得不到的疼爱。但她为这段感情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引以为傲的成绩急速下滑,几乎从最前面一名掉到最后一名。妈妈从学校回来,进门就给了谢晓霜两个耳光:真是个丢脸的贱货!
　　妈妈骂得太狠,我惊呆了,谢晓霜愣了一下,终于掉了眼泪:妈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你这么恨我?只有谢晓露是你的女儿吗?我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吗?到底是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谢晓霜的问话一字一句,问得连我都觉得妈妈的态度很不可思议。我刚想去劝劝妈妈,妈妈瞪着眼睛,也一字一句地回她:没错。你不是我的女儿。我跟你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也不想有。如果不想我打死你,你最好现在就给我消失!
　　那天晚上,谢晓霜没有回家。妈妈悠闲地看电视,一点也不着急。我借口说要去借参考书,去找了那个男孩。但谢晓霜抽着一支烟,看也不看我:那不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回去?我一把拍开她的烟:你这样子,叫妈妈怎么不生气?
　　谢晓霜火了,出手就推了我一把:谢晓露,你有妈妈疼,我没有,你少管我的闲事。
　　那一天的不欢而散,令我觉得她根本就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甚至觉得,是爸爸把她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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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谢晓霜回家了,衣服破了,身上有很多的伤痕,脸上是假装出来的镇定,而其实,我能看见她发白的手指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我下意识地觉得,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一进门就躲进卫生间里洗澡,洗了很久都没有出来。妈妈冷冷地看着她,说:有本事别再回来呀。谢晓霜头低得更厉害了,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
　　那一段时间谢晓霜变了很多,她沉默寡言,失魂落魄,在学校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回到家里就钻进房间。一开始,我以为她失恋了。因为她再也没有和那个男生在一起了。那个男生以前经常在我们班教室外出现,那段时间见了我们班的人都绕道走。
　　那天妈妈从卫生间出来,拿着拖把冲进房间把谢晓霜拉起来就打:贱货!你这个贱货!我莫名其妙,但谢晓霜的反应更让我奇怪,她非但不反抗,还一下子跪在妈妈面前哭了:妈妈,妈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吧,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女儿呀!
　　妈妈气得全身都抖了,忽然一把丢开手里的拖把,使劲地扯掉谢晓霜抓住她裙子的手:别叫我妈妈!我生不出你这样的女儿!我跟你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我不但不喜欢你!我还恨你!你是我的丈夫婚外情生的贱货!你现在就滚出我的家!
　　原来,谢晓霜上一次离家出走,与那个男孩跑去KTV喝酒,被两个社会青年强暴了,男孩没有救她。更糟糕的是,她怀孕了。妈妈在卫生间里发现了用过的试纸,所以打了她,也因此对我们说出了她不喜欢谢晓霜的真相。这个真相,令我不但憎恨谢晓霜,还开始讨厌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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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回家的时候,妈妈对他说:谢晓霜离家出走了。我想了想,也附和说:姐姐已经有一个月没去学校了,我们都找不到她。
　　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在房间里大吵,我则在被窝里哭了一晚。家里的气氛,从此与一个冰窖差不多,爸爸长年累月地在外面出差,每次回来,妈妈就跟他吵架,吵完架后,就是冷战。起初,我很同情妈妈,没有我,她也许早就离婚了,也许会有自己的幸福生活。后来,我很同情爸爸,妈妈还有我,但他连谢晓霜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谢晓霜去了哪,她是否把孩子生了下来。但她只比我大一年,才十七岁,她去了哪里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我还是遇见了她。
　　班上有一个男孩子给我写了情书,他长得很帅,我一直很喜欢他。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他约我去KTV唱歌。在KTV里做服务生的那些女孩子,都穿着很短的裙子。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再也没有人有着比她更长的腿,更细的腰。那些男客人,大多数都在看她,有那么几个大胆的,在她端啤酒过来时摸她的腿,她嘻嘻笑着,竟然也不生气。
　　我火了,在过道里一把扯住她:你要不要脸?做什么不好?你真的这么贱呀!她也火了,甩开我的手:你谁呀你?我怎么样关你屁事。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给我滚,不然我找人赶你走!
　　我气得全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她却并不肯住口:你不是好学生吗?好学生还来这种地方?怎么?动春心了?不过没关系,你就是出了什么事,你妈也不会怪你,也不会赶你出家门。这就是亲生女和私生女的区别,对吧?
　　如果这时候她令我觉得很羞耻但却没有令我我恨她,那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想,对我而言已经足够:男孩向我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孩。而那个女孩是在KTV卖啤酒的谢晓霜。
　　我去KTV找她,是白天,她坐在吧台旁边的椅子上,正抽着一支烟,流里流气的样子,我冲过去,一把拍掉她的烟:你真贱。你和你妈一样是狐狸精!她站起来,满不在乎地笑:那又怎么样?你没胸没屁股成绩还不好还想学人勾引男人?省省吧你。
　　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我恨谢晓霜。我决不会让她看扁。她一个私生女,凭什么跟我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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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恨是一种动力。我开始节食和运动,试图减肥,并且拼命地用功赶功课。可惜的是,我高三才开始努力,已经迟了。高考结束,我只考上了一个三流的大学,妈妈气得脸都白了,但好歹忍住了没说我什么。爸爸回来时,在外面已经喝了酒,开始数落妈妈太宠我,现在考不上重点的大学,将来读出来有什么用?还说,要不是妈妈对谢晓霜那么坏,她也不会出走。她那么聪明,好好教一定有出息。
　　听到谢晓霜的名字,我就火了:在你眼里,谢晓霜什么都比我好,可是你知道吗?你的好女儿谢晓霜现在在KTV里卖饮料做三陪小姐!
　　说出这话时,我根本没有考虑什么后果。爸爸听了我的话,抓住我的肩膀逼问我谢晓霜在哪个KTV,然后就冲了出去,我和妈妈根本拦不住。
　　然后爸爸就出事了。他喝了太多的酒,情绪又那么激动,撞上了别人的车。是很严重的车祸,两死三伤。我和妈妈甚至都来不及替爸爸悲伤,愤怒的死者伤者家属就堵上了门,要我们作出赔偿,说不赔就要搬我们的家具卖我们的房子。妈妈苍白着一张脸,根本没有反应,我抱着妈妈,看着伤心而愤怒的他们不知所措地掉眼泪。
　　谢晓霜就是在这时候冲进来的,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扯开那个抓住妈妈和我摇晃着叫我们偿命的人的手甩得老远,然后冲到我们面前伸开两只手臂挡住那些越骂越近的人:住手!你们这样跟入室抢劫有什么区别?不只是你们失去了亲人,她们也失去了丈夫和父亲!将心比心,你们也不应该逼得这样绝吧?
　　你谁呀你?是他醉酒驾驶才造成车祸,他死也活该!你以为我们没有好好说话么?说了半天她们没有一点反应,这是什么态度?难道就因为肇事的人死了,她们很伤心就不了了之?对方对半路杀出来的谢晓霜很不客气,我以为她会和人家打起来,没想到她居然很沉得住气:我是肇事者的大女儿,我妈妈太伤心,妹妹还没成年,你们有什么事找我说。
　　接下来的几天,谢晓霜忙爸爸的后事,一趟又一趟地跑保险公司和有关单位去办理赔的相关事宜。妈妈非常伤心,除了哭和发呆,根本不说话。我想帮忙,但事实上我根本帮不了什么忙。我发现我真是被妈妈宠坏了,我什么都不懂,给妈妈倒水吃药都会烫伤自己。反观谢晓霜,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人,她待人接物,周到又不谦卑,哀伤但不幽怨,很识大体。她换上了一套黑色的衣服,头发干干净净地挽起来,显得整个人很瘦,也很美丽。亲戚朋友们来了,看望了我和妈妈,都会拉着她的手过去,低声地叮咛安慰几句,有什么事,他们也不会来问我和妈妈,都是去问她。这让我强烈地感觉到一种不安全感,凭什么,谢晓霜又不是我们家的人,凭什么她在主事?我知道我这种想法很狭隘,可是,我就是觉得委屈。可是妈妈根本沉浸在她的悲伤里不肯醒过来,我只能委屈地看着她直掉眼泪。
　　去殡仪馆的那天早上,谢晓霜敲门进来叫妈妈和我的时候,一直没出声的妈妈忽然抓起床头的茶杯砸向了她,茶杯砸到了谢晓霜的眼角,然后掉在地上,碎了。爸爸去世后,妈妈说的话是:你给我滚。如果不是你,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不会只有争吵。如果不是你,我的丈夫不会死在去找你的路上。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家破人亡。如果你不走,我就死在你的面前,我要告诉所有人,是你逼死了我和我的丈夫,让我的女儿成为了孤儿。
　　血从她的眼角潺潺而下,她没伸手去抹,也没有掉眼泪,她只是动了动嘴唇,但什么也没有说,然后,默默地走了出去。
　　那天,被妈妈阻止进入灵堂的谢晓霜孤伶伶地站在门外,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可又觉得谢晓霜不值得同情,最疼她的爸爸死了,她竟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的心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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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卖了房子,才支付了巨额的赔偿金。期间的很多人很多事,让我和妈妈深深地感觉到了世态炎凉。搬到出租房后,妈妈的身体非常糟糕,单位就让她下岗了,每月领的钱付了房租便所剩无几。我哭着撕掉那张三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决定出去找工作。可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发现根本就没有我能做的工作,难道要我像谢晓霜那样穿着短裙去酒吧里卖啤酒么?
　　回家时我刚下公车就被谢晓霜一把拉了过去,她塞给我一个银行卡:别那么没出息,去复读吧,我会每月存钱进这个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我还没来得反应过来,她就匆匆上了一辆公车走了。我很想说,你的钱不干净,我不要。我还想说,你干嘛要来装好人?可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连日来吃的苦,让我迫切地需要一笔可以去复读的钱。
　　谢晓霜没有说大话,每个月的生活费和书费,都准时地存进银行卡里。我对妈妈说,我申请到了一笔助学贷款,她竟然也相信了。
　　高考我发挥不错,最后一科结束那天,我在考场外的一个花坛背后,发现了紧张得双手互绞着神色极度不安的谢晓霜。
　　她还是高,还是漂亮,只是整个人,有一种不符合她二十一岁年龄的成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花了她的钱的关系,这一年,我的耳朵留住了很多关于她的消息。
　　她被妈妈赶出家门后,去找了那个男生的父母,说如果不给她一笔钱处理这件事,就闹到学校,让男生前途尽毁。她拿着那笔钱,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
　　她辍了学,在外面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开始打工。她未满十八岁,只能做最辛苦的工作。
　　她去KTV卖啤酒,是为了找到那两个用迷药强暴了她的社会青年。她帮助公安把那两个强暴她的人送进了牢房。为此,她差点被那两个社会青年打死。
　　她抢了我的男友,是因为她发现那个男生其实同时追求三个女生并且分别和她们在KTV里约会过。那个男生,被她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来找我。
　　她一边打工一边学商务英语,我开始复读的时候,她刚刚在写字楼找到工作,学历不够,备受欺侮。她那点薪水,要供我,要去自学,还要付房租和悄悄地接济我妈。
　　那些曾经对她的怨恨,被这些有意无意听来的关于她的消息,渐渐地赶出了我的心。其实停考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我就想去见她了。只是我没有想到,她居然被太阳晒得满头大汗地等在外面。
　　我走过去拍了她一下,她吓得哇的一声跳起来,脸色青白全身颤抖:一定能考上一定能考上!不会有事不会有事!
　　看到我,她愣了一秒,脸色马上正常了:考完了?我正好路过,就进来看看。
　　哦,是吗?我淡淡地问。她呵呵一笑:是呀,天气很热呀,这边挺凉快的。
　　她笑得很假,眼睛闪烁,似乎要从我并不是太愉快的脸上读出了什么信息,但又不太敢肯定,于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考大学算个屁呀,我高中都没读完,还是不活得很好。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没笑,仍是淡淡地问她。她似乎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笑容瞬间凝了在脸上:谁?谁对你好了?你连大学都没读,我怕我爸死不瞑目。
　　我看着她,觉得慌乱得有点手足无措的谢晓霜真是陌生,这不是我记忆中那个高傲的事事力求做到完美讨父母喜欢的她。
　　我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抱住:姐。她挣扎了一下,再挣扎一下,忽然不动了。然后,我感觉到暧暧的水滴,大朵大朵地,滴在了我的脖子上,然后,我渐渐听见她的声音,先是呜咽,然后是抽泣,然后,她两只手起了劲,很紧很紧地抱住我,便是哇的一声,哭着喊了两声:爸爸!爸爸!
　　她这两声爸爸叫出口,我原本硬生生地忍住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因为我听懂了她这两声爸爸蕴含的辛酸与感情,是爸爸给了我们相同的血脉,正因为如此,她吃再多的苦,仍觉得世上有我,所以不觉得孤单。我想说,谢谢你,姐姐。我没说,我只是暗暗地想,爸爸,你放心,我这一世,要永远和她做一对姐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