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线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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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大进 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另有长篇小说《这不是真的》《欲望之路》《漩涡》《婚姻生活的侧面》等十余部。
  1
  谁也想不到我表哥会去收养一个弃婴。
  因为表哥是个盲人,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瞎子。以他的条件去收养一个弃婴,的确是件匪夷所思的事。用我们乡下的俗话说,那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有什么能力再去收养一个婴儿?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赞成。但是,别人的反对都是无效的。你反对,你愿意接手?大家只能像是看着他捧着一块烧红的滚烫砖头,面面相觑。
  表哥到底是从小就失明了,还是后天的,似乎没人说得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从知事起就看不见光明。作为一个瞎子,他在黑暗里度过了他的整个少年时光。他的父母也曾经想方设法去治疗,但却毫无效果。毫无疑问,他一定吃了许多的苦。从小他就必须学会在黑暗里摸索,自己生活。有好几次他掉进了河里,差点淹死。还有一次他把自己关进了小柴屋,一把火差点把他烧死。
  “他的命真是大啊。”许多人都是这样感叹的。
  表哥就这样长大了,只是比别人看上去更瘦弱。在他的脸上,很少看到笑容。偶尔笑一下,真的会让人感动。因为他那样的笑,是发自心底的,没有半点的伪装。他也不怎么爱说话,尤其是过了青春期后,成天也不说一句话。他的沉默寡语,不由让人有些担心。然而,他又是那样平静。多少年来,他在村子里安静得就像是一只猫。但是,这个村里所发生的一切,“猫”都是清楚的。
  也许因为是个瞎子,他从少年起就表现得有点与众不同。为了让他以后有能力生存,家里曾让他跟外地的一个老瞎子学过算命。但是,只学了很短的时间就回来了。他说他不愿意学,因为那个老瞎子总会骂他。换句话说,就是他没有学成。家里人愁,愁他没有一点技能,以后如何度过一生。没人想到多年后他居然就是以“算命”谋生,甚至还名声大噪。
  一个过去根本没有“出师”的学徒,多年后突然成了灵验大师、“半仙”、“神算”,这其中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没人知道。突然间得到了神授,或者是开了天目?毕竟他不是一个常人。灵異是不太发生在常人身上的。
  表哥的记忆力特别好,任何一个日子,他都能算出那是农历多少,星期几。他不仅能记得过去,还能算得出未来的某个时间具体是什么日子。事实上他一天学也没上过,但是对于数字的领悟能力远超常人。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可是他的听力却特别好。即使你一点声音也没有走到他的面前或者是身后,他都能知道你的存在。他就像是长着另一只别人看不到的眼睛一样。因为有着这样的能力,所以他能够自己生活,甚至家里还收拾得很干净。他熟知家里的东西摆放的位置,一切都显得那样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但即使这样,也并不能代表他可以收养一个孩子。全村的人,没人相信他能照料得了一个婴儿。
  尤其那还是一个女婴。
  表哥说,那个夜里他听到了屋外有婴儿的哭声,他摸索着起来,打开门,顺着声音摸索,在门口的台阶上就抱到了那个孩子。婴儿被包得严严实实的,里面还有一袋奶粉和一个奶瓶。当他抱起的时候,婴儿立即就停止了啼哭。在他的心里,涌出的是一种温暖和惊喜。这种温暖是他过去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所以,他决定要收养这个孩子。
  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冒失而大胆的决定。
  2
  表哥曾经是那样的孤独。
  在他的父母去世后,他就一直是孤零零地生活着。在村里,他依然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他不爱和人交流,人们知道他是孤独的。但谁又会和一个瞎子去交流呢?他又看不见。和他说话与和空气说话,有什么区别呢?对于村里发生的事,他也从不参与。甚至连村里选举村民小组长的事,他都可以不参加。他的存在不会影响到别人,别人也不会影响到他。有时候人们看到他一大早就出门,晚上很晚才回来。或者,能连续多少天也看不到他。要是路上遇见了谁,他却能准确地辨认出对方是谁。不管老少,他都会主动而客气地打个招呼,脸上现着浅浅的笑,但再无多余的话。别人问他什么,他回答得也格外地简短,类似“嗯”“哪”“啊”什么的。村里人直到很久,才知道瞎子表哥其实是到外面去为人算命。
  他要生活的。
  那个时候,整个时代都在发生着变化,改革开放已经有些年头了。村里的年轻人就像候鸟一样,按时迁移。每年的春天,其实也正是春耕农忙要开始时,他们选择去遥远的南方城市打工。而到了岁末,他们再肩扛手提着各式各样的行李回到村里。人们听说表哥现在靠算命挣钱,只是呵呵一乐。在所有的谋生手段里,算命肯定是一种很低级的行为。那是无可奈何之举。村里人从不会要瞎子表哥为他们算命,他们更多的是把这事当成一个玩笑。他们彼此知根知底的,有什么好算的呢?也有人故意问他,自己适不适合到外地去打工,他也只是浅浅地笑着,说:“好,好的。”
  打工是件好事,谁都知道的。在乡下,已经越来越难从土地里挣得财富了。他虽然是个瞎子,但心里是明白的。打工肯定是件好事。不管谁来问他,他都不会阻拦的。
  全村只有一个人来问他,要不要出去打工时,表哥却表现得有些犹豫。
  “你说嘛,有好说好,有坏说坏。”
  她是急了。
  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陈爱洁。她也是他的邻居。当然,对表哥而言,他并不知道她如何漂亮。但他肯定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又脆又甜。他相信她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他喜欢用声音来鉴别一个人的性格。
  “我不能去吗?她们都出去打工了呢。”她有些急。
  因为和她一起来的,有好几位姑娘。对于别的姑娘要外出打工的打算,表哥都是首肯的。她们就像是一群快乐的小鸟,恨不得长上翅膀立即飞出去。她们不甘心留在村子里,外面的世界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你不适合出去。”他说。
  “我怎么不适合?”   他不吭声,仰着脸,像是抬头看天。他不想她的声音在村子里消失。他们两家住得近,他喜欢听到她的声音。她爱笑。在那群姑娘里,她其实是最放得开的一个姑娘。如果说她们一起出去打工,她肯定比别人更快适应。而且,她肯定更受到欢迎。
  虽然他是第一次这样阻止一个人外出打工,但陈爱洁还是出去了。一个瞎子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出去的人,都会有些故事。他们改变的不仅仅是自己,有时也给村子带来变化。没人会想到表哥作为一个瞎子的痛苦。相当长时间里,他在村里人的眼里只是一个废人。他不想成为一个废人。他内心的苦,从来也不对别人说。村里和他年龄相仿的,早已经成家立业了,最小的孩子,也都会打酱油了。年纪比他小得多的,也都到外面去打工了。也有人拿他打趣,说为他介绍一个媳妇,他就是浅浅地笑着,什么也不说。而他这浅浅的一笑,也就让别人知道了——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这个世界,可他的心里却有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得见外面的一切。
  他不糊涂。谁不渴望爱情呢?即使他是一个瞎子,但他也还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内心里肯定是渴望的。甚至瞎子是不是比别人对爱情有更绚丽的想象呢?这是可能的。就像从没见过大海的人,对大海的想象一定比住在海边的人看到的事实上的大海,更加丰富和奇谲。但是,他改变不了自己是个瞎子的现实。
  如果说他因为瞎而造成不能娶妻生子,弃婴的出现,则更加使他失去这样的可能。
  村里人都还记得那个春天,好像才过四月,就特别热。表哥把他捡到的孩子当成宝贝一样,展示给全村的人看。那个女婴一张小脸红红的、皱巴巴的。大家都担心他能否把她养活。可是,表哥却表现得很有耐心的样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摸索着,很顺当地为她更换尿布,用奶瓶给她喂奶。虽然动作有些迟疑和缓慢,而那种迟疑更像是出于他的小心。让人感叹不已的是,他居然张罗了那么多的尿布,而每一块尿布都是干净的,甚至散发出阳光的味道。而奶瓶里的奶,他也是调得温度适当,完全像是明眼的有经验的父亲。对于他的执着,村里人后来也理解了。他孤独一个人,太可怜了,收养一个女儿,对他可能是一种寄托和安慰。不管怎么说,他算是一个有后的人了。
  村里人佩服他的细心与温情,觉得他真是一个相当不容易的男人。有时,隔壁的邻居妇女也会过来帮忙,甚至有好心的正逢哺乳期的女人主动当他的面解开衣服为孩子喂奶——反正他是看不见的。而当表哥端坐在凳子上,听到孩子发出响亮而贪婪的吮奶声时,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池春水荡漾开来……
  那时,他真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3
  外面的世界在变化,这里的村子也在变化。
  在外人眼里,这个叫西陆的小村子变化太多了。也就是三四年间,原来大片的农田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各种各样的厂房。这些工厂有小规模的,只有百十来人,甚至是几十人,也有上千人的大厂。它们轰隆隆地嘈杂着,不分白天与黑夜。西陆这小村子紧挨着镇子,所以很快就连成一体了,变成了镇子的一个部分。而且并不是镇子的扩张同化了小村子,而是小村子的工业化把镇子连接上了。和众多兴起的工厂一样,地方上同时还兴起了各种商业活动,宾馆、饭店、KTV、洗浴中心……村子里原来那些出去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大多进了当地的企业,也有少数人索性自己干。
  谁能想到,这里的发达是和表哥有关呢。但事实就是如此。是表哥,改变了这里。
  村里人只知道表哥收养了一个弃婴,而且居然真的就慢慢地养大了,但不知道他在外面聲名远播。常常有几百里地外的人来请他算命,市里的、省里的。最让人吃惊的一次,来了一个香港的老板,专程来找他。之后又请他坐飞机去了一趟香港,在那里足足住了三个月。
  这一下,让村里人羡慕得不行,啧啧称奇了。
  关于表哥,开始有太多的传言,都是讲他如何地灵验。应该说他名声的传播,主要和开发区的赵总有关。据说他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一路上攀谈,让他对表哥佩服得不行。传说中那次在火车上的赵总,遭遇了他人生中一次非常重大的挫折,情绪低落。他们在火车上同座,表哥一下就说中了他全部的心思。
  “太准了,大师啊,你是大师。”赵总信服得真要怀疑人生了。
  对于他的困境,表哥说,他能挺过去。赵总有些半信半疑。表哥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的生辰八字排列一番后,把他童年到青年时期所经历的重大事件都点出来了。一年后,当赵总领着他的另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好不容易找到村里的表哥,问他知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时候,表哥习惯性地仰着头,说:“你发达了。”
  “大师,大师,你真是救了我啊。”
  赵总要给他一大笔钱,表哥笑笑,不肯收。
  “你来这里投资吧,你能发财。”表哥突然对他说。
  “行,一句话。”赵总当时就答应了。
  赵总真的在这里投资了,不仅是赵总,还有他的朋友。因为正像表哥说的那样,在这里投资能发财。他们起先投资并不大,但有了效益以后就投入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而他们一传十、十传百……终于把这个村子彻底改变了。
  村庄成了一个开发区。
  西陆这个小村子是没有了,但名字却保留了下来,叫西陆开发区。相反,镇子的名字倒消失了。
  表哥在街面上也建起了一幢房子,三层小楼,看上去很是豪华。他不缺钱,甚至有人说他非常非常有钱。富有到没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钱。他的门口开始排队,需要领号才行。一般的人来请他算命,多是问婚姻,或者是求职的,甚至是为老弱病残问凶吉的,他少则十块钱,多则五十块钱。然而,也有一些人是开着小汽车来的。白天有人来,甚至晚上都有人悄悄地来。他们不是做生意的,就是当官的。他们或是想为公司起个吉利的名字,或是请表哥为他们的官场困局指点迷津。这些人出手大方,据说有一个老板曾经一次就给了他二十万块钱。支票。当然,这只是传言。怪异的是,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进了他的门,他只要简单地问几句就能知道这人大概是干什么的,是个工人还是干部。没人骗得了他,更没人懂得他为什么这样神奇。与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早已经不用出去了。一是慕名上门的人多了,二是他离不开那个收养着的女儿。   女儿是他的命根子。
  是的,表哥不再是一个孤独的瞎子,而是一个父亲了。他不仅收养了那个孩子,还把那个孩子养大了,这只能说是一个奇迹。然而不幸的是,那小姑娘居然也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光明。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巧,这只能说他们是有缘了,前生注定的。小姑娘一天天地长大了,出落得非常漂亮。一张嘴巴非常甜。瞎子表哥走到哪都带着她,宝贝得不行。他有一个心愿,就是要把女儿的眼睛治好。
  在这些年里,表哥也老了,头发花白了。他的头发白得比他的同龄人要多,要早。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虽然是个瞎子,但他后来的生活却过得比谁都优渥。他比原来也更瘦了,眼窝也陷得更深了。对于这个女婴,原来大家还有一些猜测,后来也就不再猜了,因为猜测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当初只是觉得那个弃婴的父母是不太负责任的,没有尽心为孩子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怎么能把孩子送到一个瞎子的门口呢?他们分明就是睁着眼睛的瞎子啊,比真正的瞎子还不如。明眼人会愿意把孩子送给一个瞎子去收养吗?他们这样,也是害了瞎子啊。
  村里人对于表哥能否独自养好一个孩子,是疑虑的。毕竟,养育一个孩子不是豢养一只小猫或者小狗。健全的人都知道养孩子的不易,何况他这样的一个残疾人呢!尤其是后来发现这孩子偏偏也是个瞎子。这真正是雪上加霜,或者说其实是霜上加雪。
  可是,慢慢地,他们认可了我瞎子表哥的行为。这认可不仅是因为理解了他在感情上的需要,更主要的是发现孩子在他的关照下,居然也一天天地长大了。小姑娘变得一天天漂亮起来,而且居然有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但是,她却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她会叫瞎子表哥“爸爸”,声音脆脆的,非常好听。为了逗女儿开心,他甚至还为她养了一條小狗,让它陪着她。
  表哥的名气越来越大。
  人们有钱了,日子好过了,反倒愈发地迷信了。越迷信,他的生意就越好。越好,他的名气也就越大。有好事的人问我表哥,能不能算出女儿的父母是谁,他则是沉默着。人们感觉他的沉默,并不是他不知道,而是知道!
  知道,但他不说。或者,就是真不知道?谁知道呢?但人家更愿意相信他是能算出来的,只是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去知道。也许,瞎子可以猜得透别人的心思,但别人却不一定懂得瞎子的心思。
  表哥没想到有一天下午,陈爱洁会来找他。他隐约听说她过去在南方打工的那些日子里,并不顺当,走了很多的弯路。关于她的闲话很多,乱七八糟的。当村里外出打工的那些人都陆续从外地回来后,她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她进了开发区里的那个服饰厂。
  她很能干,很快就从车间调到了办公室。
  “表哥,我想请你再帮我算一算。”她对表哥说。
  她也叫他表哥。
  表哥感觉她变了。
  她的声音变了。
  当然,人总是会变的。只是她的变化,肯定是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想象她现在打扮得时髦了,烫了头发,耳朵上吊着一对巨大的耳环。举手投足中,透露着她的成熟风韵。她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她了。他缓缓地,说:“其实,你不是来算命的。”
  陈爱洁一下就愣住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4
  那些年里,表哥一直努力地寻找着各种机会,带着小明明到医院去做诊断。是的,他为她起名叫郑明明。这名字,自然是有着他的希望的。大概是在小明明六岁那年的夏天,表哥和小明明被一辆车接走了。有街坊说,他们是去了上海,去了一家著名的眼科医院。据说,小明明是能治好的,因为她好像并不是遗传性失明,现在是可以通过基因方法治疗的。
  在他走后的那些日子,镇上看上去却还是老样子。开发区里的工厂,整天都在忙碌着。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传说赵总离婚了。又据说,他一下就给了他的前妻五千多万元,另外还有两套别墅。这让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惊叹不已。但是,有钱人就是这样。这些年里,赵总一共投资了五个企业,钢铁厂做得最大,差不多占了整个开发区里的半壁江山。钢铁厂里差不多都是男工,而他名下还有个服饰公司,里面却又是清一色的女工。这些工人,又占了整个开发区里的一半以上的人数。在这个开发区里,赵总说话拥有着很高的权力。
  权力大,传说就多。关于赵总的私生活,却只能在私下里流传。有一种说法是,服饰公司里的年轻漂亮姑娘,他差不多都睡过。但凡睡过的,都能得到好的岗位,有点文化的,都提拔到了行政岗位。当然也有例外的,据说有两个姑娘就离职了。所有这些,当然只是传言,有一点倒是真的,他公司里的一位副总是女的,而且长得相当漂亮。他们经常公开地一起出去,或者是从外面一起出差回来。
  这不是秘密。
  当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的时候,彼此倒都坦然得很。毕竟,时代不同了。西陆村也早已经不再是过去意义上的村庄了,而是一个工业化的小镇了。村民大多成了产业工人。工人的素质和农民的素质,是有所不同的。然而,他们到底又是刚刚从土地里解放出来的,并没有得到很彻底的教化。现代和传统这两种东西交织在一起,有些含糊而混乱。
  瞎子表哥足足从这个镇上消失了有半年的时间,转眼就快入冬了,还没他的消息。正当人们有些担心的时候,他回来了。明明也回来了。而且,据说小姑娘已经能看见光明了。虽然她的眼上还蒙着纱布,但是,表哥告诉大家,她能看到了。她现在的视力还不够好,是弱视,还很怕强光。她需要一个缓慢的恢复过程。可是,她真的可以看见东西了。
  街上的人,放起了鞭炮。
  表哥明显更加瘦了,头发白得更多,脸也更黑了。但是,他是开心的。那开心,是出自心底的,人人都看得出。
  “你有福气啊。”大家都是由衷地恭喜他,“多俊的小姑娘啊,又聪明又漂亮,这下你是好了。”
  是的,有了一个健康的女儿,就是他的依靠了。在外半年的时间里,他几乎花光了积蓄。但是,他觉得一切都是值的。
  他完成了他的心愿。   5
  女儿成了表哥的眼睛。
  他很喜欢听女儿讲她见到的一切。她对所见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与新鲜,甚至觉得这世界有点不可思议。因此,从她稚嫩的语言表述里,一切多少都有点扭曲与变形。在她的描述里,他很开心。她的稚嫩的描述,可以帮助他进一步理解他所熟知的外部世界,认识人,认识事。原来他的世界里是没有颜色的,她在帮他修补添加上各种各样的颜色。她就像一个不会绘画的顽皮的孩子,把油彩在雪白的墙壁上涂得到处都是,乱七八糟,却又异常生动。
  小明明上学了。
  表哥没有想到,他这样的行为会引来媒体的好奇。先是县里的报纸、电台来采访,后来市里的电视台也来了。他很害怕被这样打扰,却又无法拒绝——拒绝不了,他们直接就来到了他家,把话筒塞到他的嘴前。
  他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名人。
  不知道他是依靠了哪一种名声,引来了县长的专程探视。据说,当县长跨进门的时候,问他:“听说你算得挺灵的,你算出我是谁吗?”瞎子表哥端坐在椅子上(家里是有沙发的,但他喜欢坐在椅子上),头稍稍仰起。屋里静得真的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你是个大干部。”他说。“多大哩?”“七品之尊。方圆百里,一呼百应。”
  县长笑了。
  “你还真是有点神哩,那你猜我今天来做什么的?”
  表哥沉默了一会,说:“要钱。”
  这下轮到县长沉默了。
  “为女儿治眼睛,我把钱都花光了。”表哥说。
  县长让随行的人退出,两人关在屋里说了许多话。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后来表哥是绝口不提的。有人说,县长当时听说他靠算命挣了很多的錢,正好开发区要再修一条环城公路,缺钱,县长就想让他捐点出来。至于这整件事情的真假,其实也没人知道。有人说,县长是来看过他的,但只是因为看了电视上关于他收养弃婴的报道。县长不仅没有要募捐的意思,甚至还让民政部门给瞎子表哥补助了两万块钱。后一种说法,其实可信度更高。但是,相信它的人却很少,也没有流传开来。
  “有没有这事啊?”总是有好奇的人试图在表哥那里求证。
  可是,表哥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表情,就像一个雕像,不发一言。他是习惯了,不说和命相无关的任何一句话。
  表哥差不多是足不出户,来往得多的,就是赵总了。
  他是赵总的座上客。
  赵总对表哥是尊敬的,甚至是怀着一种对神灵般的畏惧。如果没有瞎子表哥当时的指点,也许他就不会有后来的成就。对这一点,他是感恩的。因为感恩,所以他时不时地会和瞎子表哥联系。他是生意场上人,总是有许多的应酬,总有许多的饭局,宴请天南海北的客户或者是上面来视察的领导。隔三岔五,他就会把瞎子表哥请去。来的客人也知道表哥是个瞎子,而且口风很紧,所以尽可以肆无忌惮地海阔天空闲扯。涉及生意上的事,他们也会问一下表哥的意思。表哥也是回答得很简短,很有分寸。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然而怎么样理解也都有它各自的道理。表哥虽然不识字,但他好像深谙“命理学”的精髓大义,知道这世界上其实是没有绝对的事。许多事情,他不说破,也不讲透。他已经是被人称为“大师”了,所以,更要谨言慎行。在饭桌上,他只是很规矩地端坐着,无声地吃菜,酒是一滴也不沾的。虽然他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但他对事情和对人的判断比明眼人还要清楚。于黑暗中揣摩着在座的每个男女,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
  这年秋天的一个晚上,赵总又请表哥去吃饭。而且,是他自己开车来接他的。奇怪的是,那个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女儿小明明被赵总手下的那位女副总带走了,在另外的地方吃饭,还说要陪她去买东西。女儿喜欢那个女副总,也许是因为她缺少母爱的缘故。好多次,她天真地问他,为什么她没有妈妈,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好多次,他想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她的父亲,她是他捡来的。有一次,他真的说了。可是,她却笑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骗人,你不是一个好爸爸。”
  女儿的笑声很甜、很脆,非常好听。想起女儿那可爱天真的样子,他在心里就笑了。那是一种满足,一个父亲才有的满足。
  赵总告诉表哥,这个晚上他们是在厂里的食堂吃。表哥感觉像,又感觉有些不像。小房间里很安静,连服务员端菜都是静悄悄的。菜不多,但很精致,有他喜欢吃的辣子鸡和酱醋鱼,主食是面疙瘩汤。赵总吃得很少。有钱人的食量,总是越来越小,正常的。他以为赵总会和他说点什么,可是又真的什么也没说。因为只有他们俩,所以表哥在赵总的坚持下还喝了两小杯葡萄酒。赵总说那是外国的葡萄酒,相当有名。可是表哥只感觉那酒的味道很冲,酸不酸甜不甜辣辣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喝。当然,有钱人的口味总是怪的,他在心里想。从声音里,他感觉到赵总又胖了些。而且,仿佛他睡眠不太好,精神上有些疲惫。
  “我们去泡个澡吧。”赵总说。
  表哥跟着他,默默地。赵总请过他好几次了,泡在浴池里,感觉把全身都泡酥了,然后去桑拿,蒸出一身的汗。到了休息室里,会有师傅帮他修脚和捶背。他挺喜欢的。要是一个人,他是洗得不够尽兴的。而在镇上的洗浴中心里,有人专门帮他擦背,服务得很好。那些搓澡工也认识他,对他很客气。每次他都感觉洗得很干净、彻底。重新穿好衣服后,他感觉从里到外,像是重生了。
  那个晚上,表哥感觉洗浴中心的人不多。照例有人扶他,进了浴池。池水烫烫的,坐下去,整个人都烫了。“这温度好吗?”“好。”“今天人少。”“嗯。”“一会再去敲个背?”“还是过去的师傅吗?”“嗯。”
  当一个小伙子把表哥引进包间后,说了一声“稍等”,就掩上门出去了。睡在床上,表哥感觉浑身软软的,没什么力气。也许是在热水里泡得久了,或者就是那几杯红酒的缘故。后来,他更相信那是红酒在他的身体里发挥作用了,人在床上仍然像是浮在水面上。包间里空调很足,电视里正在播着一部古装剧,打打杀杀的。然后就有人进来了,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你好。”
  他听到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从来也没有让女人服务过。过去为他推拿的,也是一个盲人,姓徐。他叫他徐师傅,徐师傅则叫他郑先生。徐师傅也知道他是个算命的,而且还听说他算得很灵。可是,他却从来没请他算过。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是盲人,却像都清楚各自的心思。徐师傅虽然是个盲人,但他却是结了婚的。他的妻子在乡下农村,身体不太好,腿还有点残疾。他们结婚好几年了,但却一直没有孩子。
  “有个孩子真好。”他经常这样说。
  表哥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徐师傅的手法很好,时疾时缓,时重时轻,张弛有度,拿捏得法。他能一直把客人全身的关节都捏开,感觉他那手上的力道能一直渗到骨头缝里去,全身的筋络都舒张了、活泛了。他俩从第一次见面,就感觉格外投缘。也许因為都是盲人,所以他们感觉有许多的共同语言。他们总是边推拿,边聊天。
  “徐师傅今天不在,他回家去了。”大概是看出了他的不安,所以进来的这个女人赶紧这样说。
  表哥想从床上爬起来,可是,那个女人的一双细滑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脊背上……
  6
  事情的变化,让当地的人感到不可思议。
  表哥病了,睡了很多天。街坊们都知道他病了,而且是病得不轻。但是,没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也没见他去医院看医生。
  对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他相信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不敢去想这事,可是又忍不住会去想。在心里,他觉得非常羞耻。他感觉他被剥去了浴衣,一双细腻温暖的手是那样的光滑,在他的背上涂满了油。那指尖从他的后背轻轻地划过,然后抵达了他的臀部。他想拒绝,想反抗,然而那指尖又离开了,移到了他的脚底,再从他的小腿开始向上游走……
  “放松,放松,没关系的。”他感觉那个女人的气息都吹到了他的脸上。他从来也没有和女人挨得这样近过。“客人都这样的,这是我们的服务内容。”她说,“必须的。”
  表哥并不真正了解洗浴中心。他是一个瞎子。关于洗浴中心的一些说法,他平时也是听不到的。除了有人上门来请他算命,他基本算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人。“我来帮你推油。”那个女人轻轻地说。瞎子表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突然感到身后贴上两个圆滚滚的肉乎乎的东西……
  ……又一个女人进来的时候,表哥感觉自己已经是垮掉了。他算是第一次知道了女人。那完全陌生的肉体,让他的意志完全迷乱了。甚至他有点分不清这两个女人是不是同一个人。新进来的这个女人哭了,表现出很伤心的样子。她说她过去干了糊涂事,事隔这么多年,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愚蠢。而这些年里,她经常睡不好,眼睛一闭就想起那个婴儿。她说她做噩梦,因为会梦到。无数次地梦到那孩子死了,她在梦里都哭醒了。她很后悔,但她现在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改正过去的错误。她说她当时的状态糟糕透了,并没有想到他会把孩子捡走。她是放在她父母家的门前的,结果却没想到被他抱走了。
  表哥全明白了,但这是命,他想。
  这错误有点大,他想。
  一切都是混乱,那个时候他肯定是最最虚弱的。虚弱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内心。他还没有从刚才的迷乱中摆脱出来,立即又掉进了另一个漩涡。他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你不应该这样做,不应该的。”他长叹着这样说。
  她沉默着。
  “你领她走吧。”他再次长叹了口气。
  “你养育了这么多年……我会补偿你。”她说。
  表哥没说话,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四周是那样的黑暗,黑暗而孤独。
  两天后的一个清晨,街上有人看到陈爱洁带着一个小女孩离开了。那个小女孩,就是小明明。陈爱洁怎么会把小明明带走呢?小明明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人们一头的雾水。
  “一切都是注定的。”表哥有一天这样说。
  这样一说,大家就都没什么好说的了。许多人为他惋惜,说他为小明明付出那么多,结果他却又一无所有。大家都为他抱不平。然而这种事情似乎也没太多的道理好讲,弃婴长大了重新被亲生父母领走,也是常见的事。再细一想,觉得瞎子的算命大抵也只是扯淡的。如果他真的那样灵验,他怎么会算不出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有一天会让别人领走呢?
  本地人就越发地不信他的命理了。
  7
  转眼就是冬天了,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大雪之下的西陆,虽然工业园里的工厂每天都还在紧张地生产着,可是,感觉上却比过去安静多了。如果不是一些工厂的烟囱向天上吐着白烟,外地人一定以为园区已经歇业了。街上却还是往常的样子,只是各家的屋顶上多了一层厚厚的雪。这些雪在阳光下,闪耀着洁白,这使得即便到了晚上,街上的建筑也还是有着明显的轮廓。
  农历腊月二十的这天,他在家里接了一个电话,他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是小明明的声音,这声音让他高兴了好些天。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家居然喝了点酒,而且是白酒。小商店里的人看他买酒,都感到有些奇怪。他是个从不喝酒的人。他还买了猪耳朵、熏肉,自己炒了两个菜——茼蒿炒香干,韭菜炒鸡蛋。他炒菜炒得很好,有人见过,说他整得相当干净,不仅是刀工好,火候也好。菜摆在桌子上,还相当好看。在他的厨房里,各种调味瓶都是摆放得很整齐的。他手一摸,就知道什么调料在什么位置,从没错过。
  喝过了酒,他想到了洗浴中心的那个徐师傅。
  他要好好地请他推拿一下。推拿不是关键的,重要的是他们两个盲人要好好地说说话。这个晚上,表哥有很强烈的倾诉的欲望。甚至,他还想帮老徐算命,告诉他,其实他的晚年还很好。至少,他不会孤单。
  在浴池里他泡了很久,感觉浑身都烫得发红,像一只巨大的半熟虾子时,他才起身。他没有让人搀扶,居然自己穿着睡衣,去了休息室。他问老徐在不在,服务生说在的。他说:“那你告诉他,郑瞎子在等他。”服务生说:“好的。”
  徐师傅的手真是有劲,把他全身上下都推了个遍,就像是一台压路机那样碾过。然而这样的敲打和碾压,却是那样的舒坦。
  “你最近好吗?”徐师傅问。
  “好。”表哥说,“好久没来了,还挺想来看看你的。”
  徐师傅说:“我也是,一直盼着你来。”
  “来过一次,你回家了。”
  “嗯,那是不巧了。”
  当服务生进去倒茶的时候,发现表哥正将一张纸片递到徐师傅的手上。
  “这是那孩子的照片,在南方的海边照的。很蓝的大海。太阳很足。她光着脚丫子站在沙滩上玩呢。”
  “唔。”
  “你看她的一双眼睛,多亮啊。”
  “嗯,大眼睛。”
  两个瞎子同时发出了开心而响亮的笑声。
  我在那个纸片上却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我就是进去倒茶的那个服务员。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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