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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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望无垠的狗尾巴花浪一样翻滚,飞毯样托着林秋飞向晴空……蓦地,一朵黑云扑面而来,转眼化作一只大黑猫。黑猫有一张酷肖钢珠的脸,龇着利齿,纵身一跃蹦到林秋身上。林秋手脚并用,掀不动踹不开。黑猫抓破他胸膛,火烧火燎……“秦天!”林秋挣扎着喊了起来。睁眼的一刹那,林秋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让外面一声尖叫给闹醒了。
  尖叫声从门外政治处方向传来,像组干科女干事小关的声音。林秋抖抖颤颤点了支烟,颓丧着躺了下去。禁闭室的门只能从外面打开,要上厕所啥的得摁电铃。电铃连着督察支队值班室,这几天轮曹小荷当班。曹小荷在特警支队行动队做过侦查员,认林秋作师傅。曹小荷总把门虚掩着,任由林秋自己进出。林秋不买这账。抽完烟,林秋想着该上趟厕所,正要摁电铃,门从外面推开了。
  “林队!您能来一下吗?”小关站门边怯生生地说。“这……这不合适吧!”嘴上嘟囔着,林秋还是跟了去。
  组干科长老廖和小关挤在楼道尽头,朝一间屋子探头探脑,林秋当有啥情况,紧走几步过去。屋里胡乱堆码着卷宗杂志、奖杯锦旗等杂物,扫一眼也没见着啥不对劲的地方。纳闷间,小关指指墙角,怕怕地说:“那儿,有骨灰呢!”林秋顺那方向一看,果真有几片摔碎的大理石片子,一堆灰白色的灰烬连同些零零碎碎的骨殖溅落在地上,一张遗像半插在骨灰里。遗像身着藏青色警服,金属领花白森森的。“自己人,有啥可怕的!”林秋咕哝一句进了门。
  林秋过去拣开大理石片子,拿照片看了看。照片上有“毛学强同志”几个字,三十岁模样,面庞清癯,眼神忧郁,一脸的苦楚。放了照片,林秋扯了身边一面大红锦旗铺到地上,拿手捧了抔骨灰往锦旗上放。这人咋躺这儿了呢?再看其他人,还都缩在门口看他。林秋拍拍灰尘,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点儿也没哆嗦。
  曹小荷拎了个纸袋站在门边,见林秋出门,嘻嘻一笑。林秋双手一举说:“小荷!你脱岗我违规,公事公办,没啥说的!”
  “您折杀我了!”曹小荷屁颠屁颠跟上林秋,待进了禁闭室,掩了门才又殷勤道,“师傅,今天禁闭结束,我这不是给您买东西去了吗?”
  林秋撇嘴道:“说说看,那骨灰盒是咋回事?”
  “这人啊?松山县的狗倌儿,叫毛学强。说来这事又扯上钢珠了。
  “咋扯上关系的?”林秋皱皱眉头,递了支烟给曹小荷。
  “师傅您在医院,当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周折。”曹小荷点了烟,娓娓道,“钢珠从清江逃到松山县,市县两百多名公安武警把他包围在雪苞山,钢珠引爆自杀。大部队撤离后,松山县出了个小纰漏。毛学强带的警犬失踪了。一条狗嘛,县局当然是要大事化小批评下毛学强得了。可毛学强非说那狗发现了钢珠的踪迹重新追回雪苞山了。你想想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县局只当毛学强找借口,批评几句把他撂一边了。不想这毛学强是犟牛一个,愣是一个人进山找到了那条饿得皮包骨的狗。按说,这下也就两清了。可这还不算完,毛学强继续犯倔,有空儿就带那狗去雪苞山转悠,最后竟然说他的狗发现了钢珠的一只胶鞋。这下可把县局领导彻底惹毛了。毛学强被停了职,不久又听说他带着那狗失踪了。再没几天,发现他和狗在雪苞山翻车死了……事后那狗被原地掩埋,毛学强被强制火化了。为啥说是强制火化?因为他女人一口咬定毛学强是因公牺牲。松山县局自然不答应,他要是因公牺牲,那我们几百警察不都错了吗?于是,他女人就背着骨灰盒到处讨说法,最后连她自己也厌烦了,把骨灰盒扔这儿走人了……”
  一丝悲凉树蛇一样爬上背脊,钢珠的身影也在眼前晃了晃。林秋打个冷噤,冒出一句:“打算怎么处分我呢?”
  “处分的事归纪委,我咋知道?”曹小荷迟疑说,“不过,我听说高副政委亲自在过问,还听说找了个神经外科专家专门诊断您的病情。”
  “不想听了!”林秋挥挥手说,“啥时候宣布决定?”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见高副政委?”曹小荷细声问。林秋啥也不说,头里走了。两人沿长长的甬道向高宇办公室走,间或有人埋头走过,猛一眼见着林秋,都冲他尴尬地笑。
  高宇身量瘦小,让宽大的办公桌一挤兑,越发显得局促,很难想象他曾经指挥过上百个装备精良、高大威猛的特警。他手里捏了份诊断书,眉头紧锁。特警支队长方勇危坐在老上级对面,像刚交了份检讨一样。
  “创伤后应急障碍?”高宇看着方勇问。
  “嗯。”方勇倾倾身子说,“简单说这是种严重的精神创伤,英文简称PTSD。病人最典型的症状就是做噩梦,没完没了的噩梦。噩梦中会反复出现他曾经受到伤害的场景,病人无法分清现实和梦魇之间的区别,甚至是清醒状态下也会不自觉地出现。”
  “这病倒也不磕碜,英雄病嘛!”高宇扫了眼林秋,又问,“这病难治吗?”
  方勇也瞄了眼林秋,迟疑道,“心病还需心药治。据神经科专家说,林队可以换个环境,调节下情绪,再辅以适当药物支持是可以治愈的。也有特别的病例,病人回到一个高度类似的极端环境,他突破了这个心理障碍……”
  “林秋!小关说你碰了那骨灰?”高宇突然转换话题。
  林秋点头“嗯”了声。
  “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得想法让他家属接受这个现实。”高宇一直望着林秋说,“政工干部嘴巴不讨巧,去多了人家也烦!这样好不好?你去趟松山,做做他家属工作怎样?至于这次酒后耽误出警,专家都说了,是那个该死的PTSD引起的。处分就免了,换换环境啥的缓一缓再说。我不信你林秋堂堂一条汉子、行动队队长,出生入死都不眨眼的一个人,会让这么一个该死的PTSD给打垮了?我不信!打死不信!”
  “好的,老队长!”林秋心一热,喉咙拐着弯儿说。


  特警支队警犬队在西郊吴家湾,周围都是城中村。林秋领了毛学强的骨灰和档案袋,开车去吴家湾。“伙计!将就在警犬队待一阵子吧?听著狗叫,兴许你睡得踏实些。”
  车到警犬队,院里没人。熟门熟路,林秋上二楼荣誉室,寻了个柜子把包袱放了进去。再没啥事,林秋拖把椅子靠窗坐了。枯坐一会儿,林秋挪过档案袋,点支烟翻看起来。材料薄薄的,照片倒占了一多半。都是车祸现场的,泛着做旧一般的黄。现场是一处高高大大的峡谷,摩托车翻扣在沟谷。毛学强仰面躺在一片灌木丛中,嘴巴微微张开。脸上没有血迹,倒比遗像还安详些。那条狗瘦巴巴地斜躺在几米开外,四肢匍匐,脑袋正对着毛学强,像是要一步步爬到主人身边一样。林秋心尖一颤,忙合上材料。   窗外有狗叫声。一条瘦巴巴的德国牧羊犬在院墙外的菜畦水洼里闻来嗅去,训犬员孙子富披件雨衣不紧不慢地跟在狗屁股后面。
  一会儿,孙子富进了屋,牙齿还磕着烟,林秋心一沉,试探着问:“老孙,这东西放你这儿没啥问题吧?”
  “同行同道的,有啥问题?毛学强在我们队集训过,就住隔壁。”孙子富吐了烟蒂,爽快地说,“他女人来过警犬队。农村妇女,大脸盘子,看上去也低眉顺眼的,想不到和他男人一样,一根筋!”
  “你是说毛学强一根筋?”林秋来了兴趣,问,“他那条狗叫啥名字?”
  “叫黑子,是条昆明黑背。”孙子富浅笑一下说,“我们业内人常说‘狗如其主’,这狗最是一根筋了。”
  “你是说那狗丢下毛学强独自追回雪苞山的事吗?”林秋呵呵一笑。
  “是啊!一般的狗我们下达指令便追踪追捕,喊停就停。这黑子邪了,不追到目标绝不停下,集训时我们就发现它这个毛病了。”
  “这狗倒有责任心!”林秋揶揄道,“依你看,这毛学强会是个撒谎的人吗?”
  “他不会打谎,但一定会说昏话!这人太……”孙子富挠挠脑袋,想不出用啥词形容,便反问林秋,“你知道毛学强的诨名叫什么吗?”
  “我哪知道?”林秋摇摇头。
  “叫瞎棒!”孙子富哂笑说,“这瞎棒原本是当地白水溪中一种虾爬子,只会往前爬,不会左右跑。懂行的人都晓得,一个人从后面赶,一个人拿网子前面拦,网网不落空……”
  “哦!我知道了!”林秋沉吟半晌,问,“老孙!说说雪苞山怎样?”
  “雪苞山?呃!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也没见过那么吓人的雪崩……”孙子富的眼神一下子空空的了,顿了顿说,“钢珠最后藏身的山叫牯牛岭,属松山的白水警务区管辖。海拔有两千多米,三面陡坡一面绝壁,绝壁下就是白水溪。钢珠被围在山顶一个叫水月洞的洞子里,大雪封山了。一道雪墙把我们隔开,我们翻不过去,钢珠也没法跳出来。我们几百人就地宿营,轮班监视,只待天好了强攻或者寻机由狙击手一枪毙了他。僵持到第二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冬月十六。雪停了,月亮把整座雪山照得亮晃晃的。后半夜我们那哨位轮我和‘赛虎’还有一个狙击手站岗,我拿望远镜望牯牛岭,盯那个水月洞。突然,我看到山洞里火光一闪,接着是爆炸声。那雪墙开始滑动,赛虎汪汪大叫起来。它这一叫,警犬队调来的十几只警犬也纷纷叫了起来。有熟悉雪山的同志大声喊‘要雪崩了!赶快撤退’,还有人在鸣枪……我还举着望远镜,看到山脊线下原来还是白板一块的雪坡上出现一道道巨大的黑色缝隙……眨眼间,一面巨大的雪坡开始滑动,身边人开始纷纷往身后的山坡上跑。赛虎几乎是恶狠狠地朝我狂叫了,我这才丢下望远镜跟着人流没了命地跑。接着,一股巨大的雪浪和气流把我推卷到一片枞树林处,然后被铺天盖地的雪块埋住了……我后来是让赛虎给刨出来的,我爬出来一看,牯牛岭下的整个沟谷都让碎石、树枝和雪块填平了。大家忙着清点人数。谢天谢地,除了像我这样的轻微擦伤外,没有人员伤亡。钢珠太歹毒了!他用引爆自杀的方式制造了一场雪崩,差点儿让我们好几百警察都为他殉了葬……”
  “怎么确定炸死的那人就是钢珠呢?”钢珠让林秋咬牙切齿,他感觉他问的话也是从牙齿缝里硬生生地蹦出来的。
  孙子富乜了眼林秋,讥诮道:“你当那些法医、痕迹专家是吃素的么?钢珠虽然被炸得粉碎,七零八碎的还能拼接起来。颅相重合、人像识别啥的都认定了。留下的枪,弹道检验后发现与打中秦天和你的枪完全一致。铁板钉钉,有假吗?”
  林秋沉默了。公安部A级通缉令中,钢珠是为数不多无名无姓的逃犯,他从哪里来、究竟犯下多少血案已经死无对证。他没有留下像样的指纹DNA这些生物检材,连“钢珠”这名字也是他在北方某地第一次杀人时使用钢珠枪作案而得的代号。“唉!这个毛学强也真瞎棒了。”林秋想想又心有不甘,便问,“老孙!以你二十多年训犬员的经验,问题出在哪儿呢?”
  “黑子是在白水警务区善后时失踪的,这就有趣了。”孙子富想也没想说,“很简单!警犬追踪的对象是看不见、摸不着、化验不了的气味。钢珠经白水溪一带逃入雪苞山,沿途留下了他身体上的气味。这些气味在雪苞山和白水警务区之间形成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踪迹,这些踪迹在空气洁净的雪地能保存好几天。冬天刮西北风,白水警务区在牯牛岭东南方向。黑子没有追到钢珠,自然认为任务没有结束。直到某一刻,一股西北风把钢珠的气味从牯牛岭方向送到它的鼻子里,本能驱使它不自觉地开始了追踪,它追回了雪苞山。雪苞山混乱的踪迹让它犯了晕,它迷踪了。而毛学强却一根筋认为,黑子发现了活的钢珠。”
  “也就是说,黑子把终点当成了起点,自己咬自己尾巴一样打转,转不出来了,是这样吗?”林秋问。
  “我想是的!这条狗没转出来,毛学强这人也没转出来。”


  白水溪发源于秦巴山脉南麓,激流如非洲塞伦盖蒂大草原洪流般迁徙的角马群一路狂奔穿越雪苞山,野蛮地冲撞着沿途峡谷坚硬的崖壁和累石,激溅起千顷雪万斛珠,白沫翻滚汽雾蒸腾,最后让松山县北部的大片丘陵耗尽了蛮力温顺地注入平缓的清江。白水场所在的月秀镇依傍在白水溪边,恰像高山进入丘陵的门户。从清江出发,往东北方向莽莽苍苍的山际线行驶,三四小时车程就能到达白水警务区。
  车到月秀镇,路边站了个黧黑的精壮汉子,挥手拦了林秋。汉子殷勤地介绍说自己是月秀派出所派来带路的,姓方,协警。寒暄几句,老方带林秋往月秀村的山路走。老方健談,一路说些所里警务区里的盐咸醋酸,倒也不累。上了山腰,老方又说:“林队,这学强家,我太熟了,都是老实人啊!”
  “老实人?这年头老实人差不多就是傻子的代名词了。”林秋暗忖道。
  老方微喘着气说:“学强的父亲叫毛大富,十岁左右就在这条路上当‘背老二’。一身的蛮力,饭量大得吓人。因一天能吃三斤肉、三斤面、三斤米,得了个‘毛三斤’的诨名。赚的力资都填肚子了,四五十岁也没讨上个媳妇。学强是他捡的个孤儿。倒还争气,一路读书考入警犬学校……”   “你这不就说到点子上了吗?”周小红双手摊了摊,仿佛答案就一直摆那儿一样。
  “大嫂你说说,我能为你做点儿啥,做点儿啥你会相信我呢?”林秋泄了气,闷声问了句。几乎是不经意间,酒壶也捏手里了。
  周小红怪怪地打量着林秋,眼睑垂下,细声说:“林同志,你去趟白水,再找人问问,有啥不对劲的不?你给个结果,我认……我早请道士在后面林子里看了块好地,到时候把黑子的骨架架也挖回来。把他们埋一块儿了,我也心安……我这样子就领骨灰埋了,我心安了他心安吗?”
  “大嫂!我答应你!”林秋迟疑了一会儿,答应道。


  白水是月秀镇管辖的一个乡场,早年是茶马古道上一个不起眼的幺店子。三线建设时白水建起一座代号717的国防厂矿,一下拥入一千多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工人。因厂建制,地方设置了白水工农乡。三线建设下马后,乡工作站撤销,留了个公安特派员长年驻守,牌子是月秀派出所白水警务区。眼下只剩两名警察,警长沈文革和民警尚云峰。
  这几年,乡场上的人陆陆续续往月秀甚至更远的松山县城搬迁,十户倒有七八户空了。没一阵,车子拐进一间小院,一幢二层小楼立在眼前。院里没人,林秋把车停到靠院墙边一棵壮硕的黄桷树下。刚跨出车门,头顶的树丫间扑棱棱响成一片,十来只灰色的鸽子穿过罅隙,向高处错落有致的高坎低檐一路盘旋,鸽哨拖着长长的嗡嗡声飘向了雾蒙蒙的沟谷深处。
  “如果是我,不会把车停在树下。”不知啥时候,一个小伙儿站在车旁,肩上扛一矿泉水桶,呼呼喘着粗气。小伙儿腳蹬白色耐克跑鞋,制式T恤扎在洗得发灰的作训裤腰里,胸肌饱满像要随时撑破T恤一样。人长得孔武,脸蛋儿却白白净净的。林秋飞了眼警务公开栏,很快和尚云峰对上了号。
  尚云峰利索地上楼换了执勤服,林秋还纳闷间,只见一辆带挎斗的军绿色“长江750”摩托轰地蹿过来,在他面前一个漂亮的急转弯停了。
  “好你个小尚!让我过过瘾!”林秋两眼放光,不由分说一个撇腿上了车,坐在尚云峰身前,双手往方向把上一搭,轻轰了一下油门。顿时,一股热血顺着瞬间贲张的血脉直灌头顶,林秋感觉自己快要飘了起来。稳了稳神,他挂上挡,一轰油门,车头一拱弹向大门。
  “长江750”撒欢一样沿着白水溪边陈旧的水泥路往牯牛岭方向逶迤而去,湿冷的风在耳边发出撕裂般的轰鸣,林秋差不多想欢叫起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尚云峰喊声“到了”。
  “看到了吗?”尚云峰手一撑从挎斗里跳出来,指着百多米外一处朽烂的石墙屋问。小屋紧挨着山底一条狭长的石板路,看起来荒废已久,一面老墙上有一道半人高的豁口,门窗也已不知去向,看样子有好多年没人住了。
  下了路基,沿着石板路蹚过一条小溪,石屋很快到了。近处的小屋更加肮脏,屋前的阴沟散发着浓酽的水腥味,让林秋觉得恍惚间一头扎进了儿时玩耍过的水田,嗅到了水浮莲、泥鳅的味道。一团清冷的水雾随风卷过,浑身透凉。绕开水雾,到一处坍塌的堤坝上,尚云峰站住了。溪水在脚下堤坝边的乱石间淌着,大部分顺着横七竖八、錾凿齐整的条石缝隙流向石屋外面大片的草地上了。
  “我们那天晚上就是在这儿设的卡点,任务是拦截检查过往行人。老毛和他那狗本来应该上牯牛岭的,临时编到我们警务区了。”尚云峰放下水桶,递了支烟给林秋,“沈大脑壳,哦,警长沈文革,他和协警魏东一组,我和老毛一组,一组四小时,轮流到路边盘查。其实也没啥可盘查的,这条路是早年的茶马古道,平时很少有人走,冰天雪地的晚上更不消说。奇怪的是,那天从下午开始,天再没飘雪,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月亮升起来以前,牯牛岭那边偶尔还升起几颗照明弹,后半夜除了山顶偶尔砸下几团雪块,几乎没任何动静……”说到这儿,尚云峰看看林秋。
  “你们在干啥?干坐着吗?”
  “也不是!坦率说,我们生了堆火。当然这样做并不好,可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几个人干坐着,实在是冷。沈大脑壳那天胃病犯了,一直在喊疼,老鼠磨牙样咬着牙……不生火哪成?”尚云峰撇嘴一笑,拢拢领子说。不知啥时候,石屋那边咕噜咕噜响了起来,溪水也渐渐大了。水雾顺着堤坝下浓密的菖蒲、芦苇间飘上来,林秋打了个冷噤。尚云峰半转了身子,背对小溪接着说,“其实那晚上我们一直在纠结,为了老毛那狗在纠结……雪崩前一阵子,一直还算安静的黑子突然呜呜直叫。刚开始叫,老毛说可能是那狗发现了啥,我们都紧张起来,提了枪出去搜索,结果虚惊一场啥也没见着。一回屋,黑子安静了一会儿又接着叫,我们又提了枪出去,还是没发现人影。这样三番五次折腾,我们都烦了。老毛开始还坚持说黑子一定是发现了啥情况,到后来自己也怀疑那狗了。实在吵得人厌烦,老毛踢了黑子一脚,黑子倒安静了……接着牯牛岭那边响起了爆炸声和枪声,紧接着雪崩来了……雪崩确实吓人,雪尘卷起的砂砾松枝甚至落在我们的屋顶上。我们都被吓着了,也可以说是担心极了,担心我们几百名警察是不是都埋雪里了……我们呆呆地望了会儿,沈大脑壳喊撤,我们就顺着大路往场上跑,跑着跑着发现黑子没跟上来。老毛回去找黑子,拽着它回了警务区。追捕队伍陆陆续续撤到白水,我们忙着善后,差不多忙到天亮时,老毛告诉我,它不见了……”
  尚云峰一口气说完,噗一下弹掉烟头。半晌,他摇摇头说:“那天晚上还有个小插曲,让黑子这茬子事冲淡了不少。黑子闹了几场虚惊后,沈大脑壳让魏东去打水,去了好一阵没回来。老毛去找魏东,原来他掉河里了。魏东冻得浑身哆嗦,我们把他脱了个精光,拿火烤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打水?这儿打水?”
  “是啊!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这条小溪叫蛤蟆泉,当年是供717厂生活用水的。这儿是取水口,这间屋是抽水的泵站。”尚云峰指指小溪,再指了远处一道石壁说,“看见了吗?那儿有个蛤蟆洞,是蛤蟆泉的泉眼,也是条暗河,稀罕得很。我们刚到的时候还没听见蛤蟆一般的汩汩声,也没觉得有条小溪,但只要洞口汩汩一叫,泉水就来了。我们踩着的这条坎儿是717厂修的引水渠,后来发大水给冲垮了。”   游出百十来米,手电光开始发黄,林秋犹豫了。如果现在不回头,没时间回到暗道,那就永远逃不出生天了。林秋一个急停,一踩水,掉转了头。几乎是掉头的一刹那,水下涌起一串气泡,气泡蹭过肚腹痒痒的。还没明白咋回事,更多更大的气泡从水下冒向水面,整个水面变成一锅煮开的沸水了。一直纹丝不动的空气开始旋转扭动,眨眼间呼呼作响,四面八方的水泡开始变成朵朵水花剧烈地翻滚起来,偌大的水面像盆水一样往一边倾覆了去。
  “糟了!”林秋叫声不好。他的胸骨已经让水流钢圈一般箍住,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一阵剧烈的狂风刮过,水盆彻底倾覆,林秋像一片枯叶随着覆水向黑暗深处荡去。紧接着胃里翻江倒海,他晕浪了。飞旋的水流越来越快,林秋第一时间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干脆一动不动,任凭水流揉搓。旋流让他神志不清,恍惚间,他眼前又浮现出他和秦天冲进雨幕的景象,高宇、方勇和曹小荷向他迎面走来旋即又飞也似的不见了。接着他看到了他的葬礼,一大群人围着他,高宇、方勇还有卿燕一个个悲悲戚戚的,只有秦天和毛学强一脸的不屑……
  “呃!秦天!”
  刚喊出口,水流一个急跌,浪头撞向狭窄的洞口。坚硬的岩壁紧贴林秋的头皮擦身而过,狂暴的水沫和石块像一条狂怒扭动的蟒蛇,从不同的方向将他紧紧缠绕,死劲摔打。他在激流中翻滚旋转,水呛进鼻孔和喉咙火辣辣的,他睁不开眼睛,眼睛里金花飞溅。林秋松手放了电筒,双手抱头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团,好让这头猛兽能更方便地把自己吞咽下去。水流更快了,巨大的轰鸣声粗暴地捣鼓着耳膜,终于在跌入一个深潭再冲上一条狭窄的水道、呛了好几口水后,林秋听不到声音了……更强烈的眩晕倦意般一次次袭来,林秋的眼皮终于耷拉下去了……眼皮合上的瞬间,一团白光从水底倏地蹦了出来,剧烈地颠簸着跳跃着。秦天的身影出现在光球中,佛光一样……
  “啊!秦天……”


  喘息声。风箱般的喘息声。沉沉的睡意还在纠缠着他,眼皮像被钢针缝着了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迷迷瞪瞪中他仿佛倒伏在一片软绵绵的草地上,草地散发着花儿的芳香。耳边有喘息声。还是没完没了的喘息声。林秋睡了。
  火光!火光穿透眼皮射进瞳孔,林秋睁开了眼。他一眼看到了墙皮剥落的天花板,摇摇欲坠的窗框。这儿是泵房。一束火光移了过来,盯着火光,他一时呆住了。火光稍稍移开一点儿,他的眼光忙贪婪地跟了去,那火光便又移了回来。接着,眼前出现了卿燕的脸,红扑扑的、如释重负的脸上满是汗珠。他火烫着似的坐了起来,下意识摸向腰间。
  “别动!”卿燕轻轻摁住林秋的肩膀,眼睛牢牢地盯住他,指着自己的嘴型问,“你!你能动动腿脚吗?”
  “你……你救了我吗?”林秋没有马上动弹。清醒过来后,他第一时間确认了水月洞和蛤蟆泉有条可以贯通的暗道,毛学强和他的狗一定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我得先捋一捋头绪。”林秋告诫自己,试着一只手撑起腰,另一只手抚了抚额头。卿燕的手隔着几公分远护着他,像护着一沓多米诺骨牌。林秋想着水月洞的事,一时还不好回应卿燕的关切,只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动作。火堆不大,一看就是匆忙点着的。火光昏暗,他依然可以看到胳膊腿上那道道擦伤,全身皮肤火辣辣的。
  “好啦!你现在需要躺着。”卿燕收回手,顿了顿,她用职业的口吻生硬地说,“我们需要救援!你明白吗?”
  “别……”林秋轻轻晃了晃脑袋。只一晃,他立即感到了炸裂般的痛。林秋尽量忍着,他不想让卿燕马上离开,至少在他没捋出个头绪以前是这样的。他喃喃道,“我好像没啥问题,我能回到白水的。”
  “你确定?”卿燕皱了皱眉头,微微含嘲道,“你和那个带狗的警察一样,一根筋。”
  “你是说毛学强吗?”林秋朝卿燕探了探身子,“你在这儿见过他?”
  “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坐等天亮吧?”卿燕没接话茬儿。她拢拢头发,“和你一样,他钻过蛤蟆洞,也是这样让水给冲出来了。你们的命都大,也都没把命当回事。”
  “这么说,她并不知道我是从水月洞里下来的呀。”林秋略微放心了。他费力地挤出丝笑意:“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到了这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能给个理由吗?”卿燕啧了声问。
  “有些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林秋回应着卿燕狐疑的目光,诚恳道,“我自己也需要想一想。”
  “或许我不该问你理由吧。”卿燕转身添了几根柴火,半抄了手说,“再问一句,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坐等天亮吧?就算没人找你也会有人来找我的。”
  “你可以一个人离开,我没事!”林秋想也没想冒出一句话。
  “你对一个救了你的医生说这话?”
  “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林秋连声说,“或许你可以说说那个带狗的警察呢?”
  “好啦!你省点儿心吧!”卿燕撇撇嘴,从双肩包里取出个乐扣杯,抠开后递给林秋。几口酸酸的饮料沁到胃里,辣辣的胃火一下给浇灭了。看看卿燕,索性几口喝干,抹抹嘴巴,咧嘴一笑。
  “秦天!秦天是谁?”卿燕收了杯子,微带了嘲意问。
  “我的搭档,也是兄弟!”林秋道。
  “呃!那一定是生死兄弟了。我以为是你爱人呢!”卿燕撇撇嘴,转脸拎起把小钉耙出门去了。卿燕一走,屋里猛一下死寂了。林秋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快十点了。卿燕这是去干啥呢?林秋背心一麻,试着蜷起双腿站了起来。他忍着疼慢慢地挪到窗框边,一眼看到了手电光。卿燕挽起裤腿站在水中,一下一下用钉耙刨着卵石,把一小股水流引往一条窄窄的水道,水花粘住额头上的刘海,她不时停下来捋一捋,趁着这当儿,眼睛往这边在扫。一股灼热的暖流淌过肚腹,林秋喉头硬硬的了。思忖间,水道延伸的远方有了几束火光,依稀还有呼唤声。卿燕直起腰向火光闪动的方向张望一阵,匆匆爬上河坎儿,往泵站走了过来。
  “我想你现在并不想见着啥人!我回场上,让警务区来人接你好吗?”卿燕有些手忙脚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   “不用不用!我真的没事!”林秋还倚在窗框边,慌忙说。
  “你确定?”
  “我没事!”
  “好吧!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卿燕的手主动迎向林秋,碰了一碰,林秋手里便有了个小包。水道那边,火光越来越近,卿燕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下林秋,转身出了门。
  林秋斜靠在窗框边,看着卿燕深一脚浅一脚往那几束火把迎了去。坐回火堆边,林秋打开卿燕留下的小包,里面有电筒和面包,乐扣杯里装满了水。林秋小口吃了面包,往火堆里加了几块大点儿的柴块,然后半躺下去,这才发现地上铺了件粉红色的雨衣。“哎!要没这女子,我这条命只怕丢在这儿了。”林秋心里叹道。疼痛退潮了,倦意袭了上来,眼皮耷拉下去了。林秋仿佛看到自己仍然还在划过那条水道,满眼是千奇百怪的钟乳石,绚烂的焰火从天穹喷涌而下,洞厅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嚯嚯!”林秋想欢叫几声,嗓子眼却被啥死死堵着。
  “嗯嗯嗯!”林秋呻吟几声,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去了。
  林秋的梦境让绚烂的焰火又拽了回来,飞溅的焰火烧破了他的衣服,烫得他浑身火辣辣的,一股好闻的烟味儿却让他如痴如醉……林秋贪婪地吸着,含混不清地呜咽起来。接着,他睁开了眼睛。烟味儿还强烈诱惑着他,他舔了舔嘴唇。
  一支烟随即递到林秋的嘴边。林秋习惯性地叼住烟,深吸了一口。一瞬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微弱的光线从窗框外射进来,尚云峰侧对他站在阴影处,一脸的不快。
  “好奇害死猫!这个洞害死了毛学强和他那该死的狗,也会害死你。”尚云峰咕哝一句,朝窗外吐了口唾沫。
  “你听我说……”林秋活动活动发麻的腿脚,摸摸手枪,双手撑地慢慢站了起来。
  “魏东差点儿喝死了!就因为你去见了他。”尚云峰背对林秋,重浊的闷声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半晌,他转过身,盯住林秋说,“林队,你不该来白水的!”
  “小尚,带我去见魏东。”林秋弯腰捡起小包,掸掸灰土说。
  ……
  魏东躺在卫生院底楼靠窗的病床上,脸色惨白。被子紧紧捂着魏东,让他整个人像一条肚皮朝天泅在水槽里奋力喘气的鱼。潮潮的湿气从窗外灌进来,和浓烈的酒味儿掺和在一起,病房就笼罩在一片阴冷辛辣的气息中了。
  林秋坐到床边,随手抻了抻被角。魏东的双眼始终盯着天花板,一滴清泪慢慢溢出眼角,顺着瘦削的颧骨滑落下来。“你不该这么往死里喝的。”想到魏东说过的马桑树,林秋爱怜地说。
  “我对你撒了谎!”魏东使劲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说。
  “先不说这事,你慢慢缓口气。”林秋不落忍,隔着被子拍了拍魏东的胳膊。
  “不!我还是说了吧!说了我心里会好受些。”魏东往后欠了欠身子,呆滞的目光扫向窗外。窗外庭院中,尚云峰蹲在一棵一搂粗的冬青树下闷头抽烟。魏东收回眼光,重又翻了翻眼皮盯着天花板。“那天晚上去河邊打水,我碰见了钢珠。”魏东抖着嘴唇说。
  林秋吓了一跳,忙朝魏东倾了倾身子。他看见魏东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来,面容陌生,带着荒凉的风尘。
  “是的!是他没错。”魏东舔舔嘴唇,微带着负气一般说,“我舀完水,刚直起腰,他不知啥时候站在了我身后,手里的枪抵着我的腰杆。我没敢再转头,但第一眼我看见是他了。他的脸好吓人,他背着炸药包……他让我趴到水里,低声让我数数,数到五百了再起身。我当时吓尿了,哪有力气数数?只把头埋在水里,嘴里念着阿弥陀佛,直到差不多冻僵了、快失去知觉了才站起来……”
  我舀完水,刚直起腰,他不知啥时候站在了我身后,手里的枪抵着我的腰杆
  “你确定是钢珠吗?”林秋的手颤抖了起来。
  “我确定!”魏东的牙齿打起了颤,两只手死死攥着被角,说的话更没一个囫囵的了,“听水声他去了蛤蟆洞……我听见了水声,黑子这会儿也在叫……它一定是闻到钢珠的气味儿了……我吓着了,没敢吱声……我放走了钢珠……”
  “这么说,沿着那条暗道,钢珠在重重包围下逃出了水月洞!他返回水月洞的唯一目的是制造一场雪崩和警察同归于尽呀!”林秋沉吟一阵,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啥时候他抚住了魏东的手,魏东的手痉挛强直,像一个正在发作的癫痫病人一样。“你没有放走钢珠,他最后还是死在了水月洞,死有余辜!你没有枪,又不是正式警察,没必要这么自责!”林秋安慰着魏东,仿佛也在替自己找答案。
  “我对不起老毛!我要是说了实话他和黑子就不会出事了。”魏东抽手捂了双眼,呜呜地抽泣起来。


  一天昏睡,林秋醒过来时天已擦黑。小白在窗沿上踱着步,间或咕咕两声。苦楝树上站了两只乌鸦,啼声粗嘎,“橐橐橐!”岳大姑愤愤地杵几下拐杖,两只乌鸦不紧不慢飞走了。
  林秋慢腾腾出门,手里拿了卿燕的小包。阶沿上的岳大姑打起了盹儿,像一只蜷缩在热灶头上的老猫。想到终于能给周小红一个说法,林秋心情好了不少,走过岳大姑身边,也多看了她几眼。岳大姑还在打盹儿,皱巴巴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动了一动。
  街灯冥暗,雾气氤氲,连接烂脚湾和白水场的水泥路上早没了行人。幢幢小楼影影绰绰,一株株苍老的法国梧桐,虬枝盘错,浓荫如盖。老树下排着一幢幢矮墩墩的平房,灰灰的墙面上爬满一簇簇瀑布般的绿藤,烟火味儿穿透繁密的叶缝儿,丝丝缕缕飘了过来。林秋吸溜一下,脚步也放缓了。
  眼前是一个丁字路口,少有人走动,倒成了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边的阶沿上,稀稀拉拉或蹲或坐了不少的老头儿老太太,一个个面目狰狞,疤痕累累。平常难得一见的麻风病人猛然间这么成堆成片地出现在眼前,真是触目惊心。林秋怔了怔,朝人群走去。眼前这些人也似外星人一样盯着林秋,林秋朝他们牵强地笑笑,他们没有回应也不闪躲,只拿呆滞的目光沉静地望着他。林秋想起啥来,便扬了扬手上的小包。有的人脸上顿时有了悦色,还有人朝远处一幢独立的小院似有似无地抬了抬手。小院还在百来米外的斜坡上,一线昏黄的灯光从窗口漾了出来。檐下一株碗口粗的木槿,开着大簇大簇艳红的花。林秋迎着花树走去,感觉身后一束束热辣辣的气流尾随而来。回头望去,丁字路口那边无数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看着他。小白不知啥时候也飞到这边来了,它穿过法国梧桐密匝匝的枝叶,稳稳落在一处屋顶,漫不经心地在瓦片间踱着步。   林秋莞尔一笑,推开院门,迎着灯光朝一间半敞着的屋子走去。
  房子不大,陈设也简单,处处透着独住女人的散淡和冷艳。阳台上,卿燕系了围裙在煎药,火炉上坐了个黑不溜秋的大瓦瓮。林秋一时手脚发僵,没地方放了。“坐呀!嫌脏是吗?”卿燕取了围裙,嗔怪说。
  “哪里哪里,”林秋慌忙摆手,屁股一歪坐了,伸手接了卿燕递过的水杯,干笑一下说,“我明天要离开白水,想着该来告辞的。”
  “你客气了!”卿燕靠到窗边,双手抄在胸前,淡淡说,“这地方白水人都不会来,你倒黑灯瞎火地找来了。还有,那个带狗的警察也来过。”
  “是吗?”林秋虚应一句,卿燕却不再往下说了。一时无话。林秋望望卿燕,卿燕也望了他一眼,又都一齐把眼光转向了窗外。窗外下起了小雨,木槿的枝丫密密匝匝遮掩着窗口,灯光映照下,湿滑的叶子和花朵泛着琥珀色的光晕。两只流浪狗互相追逐着从院门外一掠而过,一只受惊的野猫顺着爬山虎蹿上院墙喵喵直叫,两眼喷着绿莹莹的光。“你太不容易了!”林秋背心一麻,脱口说道。卿燕没吱声,好一阵后她扭过脸,幽幽道:“你早回吧!这儿是上帝惩罚罪人的地方,原本你就不该来的。你来了,我谢谢你!”
  “不不不!应该我谢你的!”林秋干巴巴地说着,咽了口口水,“我打搅你了!”
  “没事!你走吧!一会儿路灯就该断电了。断了电,这儿就真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了!”说话间,卿燕踱到门口,扶了门框说。
  “好的!你保重!”林秋踅出门去,和卿燕错身而过时他伸出了手。卿燕怔了怔,任由那只搭在门上的手顺着门框滑下来,几根手指不经意地碰了碰林秋的手掌,旋即又触电一般弹开了。
  丁字路口阒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林秋分明又能感觉门窗后面有一双双眼睛始终跟着他。想到这些人心里的揣度,林秋哑然失笑,周身滚过潮潮的暖意。拐过路口,林秋停住脚。回头望去,那树木槿花还直直地遮掩着那扇窗户,卿燕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刚转过头,路灯倏地灭了。
  四周漆黑一片,眼前的马路只有一道发虚的微白,枭鸟在身后有一声没一声地鸣叫着。林秋转转眼珠,让眼睛适应一下骤然到来的黑暗,鹅卵石盲道般导引着林秋的脚步。雾气越来越浓,林秋仿佛走进一片无边无际的棉田里,脚下踩着的也尽是软绵绵的棉花了。恍惚间,秦天和他并排走着,脸上挂着他招牌似的笑。只要一笑,秦天的嘴巴总能在嘴角挤出一对小小的酒窝来。耳边是对讲机耳麦里嘈杂的吆喝声:“林秋!报告位置!报告位置!”“就地隐蔽等待增援!听见没有?”“来不及了,钢珠发现我们了……”
  “呃!这不是真的!我在白水、在白水……”林秋使劲摇摇头,眨巴眨巴眼睛,踉跄着顿了顿脚步。缓过神来的林秋立刻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细碎如一群小鱼啜水般的唼喋。林秋微微回头扫了一眼,是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汉子,肩上扛了个倒长不短的挖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秋能听到那人粗重的喘息声了。林秋往旁边让了让。差不多是让开路的一瞬间,一道黑影夹着一股撕裂的风声朝他后颈窝斜斜地砸了下来,耳边炸雷般响起一声沉闷的怒吼:“小心!林秋!”是秦天在呼喊!喊声让林秋猛一猫腰,斜身向路边一跃。锄头呼啸着擦身而过,一股凉风呼地卷进林秋的脖子里。“钢珠!”林秋半跪起身,手枪也掏了出来。钢珠早掀了斗笠,露出了他狰狞的面孔和可怖的眼睛。“早该料到了!那是在泵站望见过的眼睛呀!”林秋的手哆嗦了起来。钢珠狞笑着拖着锄头疾步向他扑来,锄页剐过坚硬的路面发出吓人的金属声,接着他高高抡起了锄头。林秋低吼一声,就地一滚,重新举枪。他的手指勾住了扳机,他能感觉到扳机细微的弯曲和金属生冷的硬度。但他扣动不了。
  “啊!”
  锄页风一样刮了过来,林秋无助地吼叫着迎着锄把向钢珠一头撞了去。他的头没触到钢珠,惯性让他一个前扑直挺挺摔到地上。一个金属猛兽擦身卷过,吼叫着拦腰顶向钢珠,随着“哐”一声闷响,钢珠连同手里的锄头被高高抛起又一个倒栽葱砸向路边的水沟,尚云峰的身形惊鸟般飞掠而去。几声尖利的刹车声响过,“长江750”冲上一道石坎,弹向空中,尚云峰飘叶般落了下来。“小尚!”林秋惊呼着向尚云峰冲了过去。旋即,他刹住脚,一个急转扑向沟边的钢珠。钢珠卡在水沟里,像一条打断脊梁骨的死狗。林秋拽住钢珠双腿把他拖到马路上,从蓑衣上胡乱抽了几根棕绳反捆了钢珠的手脚,恨恨地踹了几脚,这才扑向尚云峰。
  尚云峰躺在路边草丛中,嘴角流着温润的血。林秋半扶起尚云峰,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尚云峰咧嘴一笑,喃喃道:“林队……你真的开不了枪了!”
  “是的小尚!我废了!你的身手没问题。”林秋喉头发干,勉力说。
  “我可以给老毛一个交代了!”尚云峰轻咳两声,虚弱地说,“这人才是钢珠!炸死的那人应该是他的替身……他们长得真像啊!孪生兄弟吧?”
  “你别说话!钢珠这次死定了!救援马上会到,你别动。”林秋攥住尚云峰的手摇了摇。
  “让我说说话……不然我会睡过去的……”尚云峰撑了撑身子,梦呓般说,“我们几个人都错了,只有那狗是对的!它闻到了钢珠的气味……所以它一直叫……老毛开始还信那狗,沈大脑壳和我们不信,老毛最后也不信了……我是最该信那狗的,我要信了一定不会拆那支枪……我去泵站外解手,蹲在石缝间……我看见了两个钢珠,一个用枪逼住魏东,一个背着炸药包钻进了蛤蟆洞……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没有枪、我大气不敢出、我吓坏了……该不该报告,我始终在犹豫。这时候雪崩來了。我们跑回白水,大家都在说钢珠自杀了!我竟然坦然了!我宁愿相信我看到的一幕不是幻觉而是一场梦,钢珠是真的死了……直到老毛那狗返回雪苞山,老毛出了车祸,我还是不敢坦白!我是个十足的懦夫……”
  “小尚!我知道了。”林秋轻抚尚云峰的脸,痛心地说,“你留在了白水,你追踪到了钢珠,现在又抓住了他。你是英雄!没错!你是英雄!”
  “哦!英雄……”尚云峰摇摇头,虚冷地笑了,“我把机会给了你的,可惜你开不了枪!原谅我把你当诱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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