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古砖最早的印象,是在东海上房村的舅奶家,住在东房的舅老太太(我母亲的祖母)有一个咸菜坛子,坛子下边就垫一块古砖,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笨而拙,没有图案却光滑如镜。
说起古砖,自然会想到鲁迅先生那两篇著名的文章《论雷峰塔的倒掉》和《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雷峰夕照”是西湖著名的景点之一,其塔身的主体结构就是砖,所以又叫“西关砖塔”。历代以来,雷峰塔屡遭不幸,特别在明代的嘉靖年间,入侵东南沿海一带的倭寇围困杭州时,纵火焚烧了雷峰塔,把木结构建筑全部烧毁,只剩下砖砌的塔身,从此,苍凉、残破的古塔风貌就成为人们日常的印象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起,民间流传古塔的塔砖能辟邪,具有“宜男”和“利蚕”的特异功能,于是古砖遭到多次盗挖,终于在 1924 年 9 月 25 日那天轰然坍塌。雷峰塔坍塌时,适逢俞平伯及其家人住在西子湖畔的俞楼,俞平伯的家人亲睹雷峰塔全圯的过程。俞平伯看到未曾消散的烟尘,便和家人乘船去观看,现场已是混乱不堪,许多人在疯抢古砖和塔上的文物(经卷),俞平伯也捡得一块断砖。雷峰塔的塔砖虽不像民间传说那样灵通,但也块块是宝,藏在砖中的多部经卷,更是宝中之宝,如秘藏的《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就是借雷峰塔的坍塌而面世的。雷峰塔坍塌之后,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和议论,远在北京的鲁迅都按捺不住写了文章,近在咫尺的俞平伯也写了几篇, 其中《记西湖雷峰塔发见的塔砖与藏经》一文,发表在 1925 年 1 月 10 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十六卷第1 号,后来又收入散文集
《杂拌儿》一书中。1924 年 10 月 4 日,俞平伯在致顾颉刚的信中,讲述了 9 月 25 日雷峰塔坍塌后的所见,云:“发见古物不外两种:(A)塔砖。无甚佳者,大小不等,上有黄泥,砖并不作红色。砖大概有三种:(1)有孔无字的。孔不贯通,系以庋经者。(2) 无孔有字的。字大半系砖匠姓名。弟所得一,边有‘上官’字,兹将拓本呈览。但弟曾见一砖,上有‘吴士吴妃’四字,却甚别致,不省其故。(3)无孔无字的。此疑是后人修塔用品,不敢必为当年物矣。(B)塔经。此俱系《陀罗尼经》小卷,粗如拇指,长约二寸弱。全整者颇少,弟得见而力不能得。”俞平伯对塔砖及所藏经卷的描述,让读者能大概知其一二,还是比较细致的。此后,俞平伯为纪念岳父,又作长诗《西关砖塔塔砖歌》,这是借古砖对故人、亲人的怀念。或许是在对雷峰塔古砖的研究中对于古砖发生了兴趣吧,1925 年5 月24 日晚上,俞平伯去八道湾拜访老师周作人,畅聊
过后,顺便借去了周作人的一块永和砖,在家观赏把玩了一段日子,直到6 月19 日下午才奉还, 奉还之日又借去了凤凰砖和大吉砖继续观赏。而到了 6 月 21 日,他又很有兴致地为朋友所藏的美人画砖拓片作跋文一篇,发表在7 月13 日的《雨丝》周刊第35 期上,俞平伯在跋文中说:“砖上有这样美丽的画是很少看见的。原物既不在本国,故拓本更觉可贵了。”又考证说:“这些都是墓砖,与俑之功能相似……此殉葬之遗意也。意故愚陋,而物品制作却精……这实在比目经流行的纸扎童男童女高明得多。”俞平伯在这段时间内,对古砖可谓有了不小的兴趣。我对古砖原本没有兴趣,现在也没有,
但我有一塊古砖,是南京城墙博物馆的朋友送我的,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段时间,儿子在南京读书,我经常去看儿子, 也经常和南京的文友相聚,在朋友们的陪伴下,游荡于南京的各个景点。玄武湖及其周边,便是常去的地方。有一次,我和作家L 走在玄武湖边的古城墙下,还说到毕飞宇的短篇小说《谁在深夜里说话》,议论这篇作品为什么会以古城墙的废墟为背景,是不是有特殊的寓意,等等。古城墙在台城的那一段,是可以爬上去走走的,大约有好几公里长。我们走在城墙上,一边散步,一边小谈,能看到鸡鸣寺的钟楼和宏伟的大殿,能看到玄武湖的碧波和柳色。我们扶着古城墙的墙垛,看近处的湖水和不远处的青山,指指点点,遥想古人,忽然又都长时间地默不作声。L 突然轻轻背诵了一首古诗:“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瞬间,我们就被诗中的情绪所感染了。历史的演绎,朝代的更换,确如梦幻一般,再看看城砖上的那些铭文,那些纪年, 那些地名、人名、官职,不禁感叹光阴流水, 世事如烟。说来有趣,当我们走进城墙博物馆参观时,同时想到了我们那位共同的朋友,于是便去拜访了她。她是研究城墙和古砖的专家,由她给我们一通讲解,我们对古城墙和城砖的历史都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了。临别时,她送了我一块城砖,上边有详细的砖文,洪武某年某月某州某县某官, 写得清清楚楚,意思是某官监制的砖。写上这个,就等于签了名,立了契约,相当于现在的岗位责任制,对所提供的城砖要负责的。
2018 年 7 月,利用在深圳参加书展的间隙,和作家徐东先生及作家远人先生相 聚了几次,相聊甚欢。21 日那天,徐东邀请我们去他的收藏家朋友孙瑞强的工作室坐坐。孙瑞强的工作室,名号很高大上,曰 “天宝斋艺术馆”。也确实够“馆”的规模, 收藏的多种古代杂件、古籍、奇石无数,其 中大部分是有价值的珍品、异品,但最吸引 我注意的,是那七八百块的古砖,码在艺术 馆进门内侧,成了一面迎宾墙。古砖上都有文字或图案,图案有祥云,有鱼状的,有 龙状的,还有八卦的图形,其中有一块,密封在玻璃柜子里的,最珍贵,古砖边款有 “永和九年七月韩平作”的字样,不知道和俞平伯从他老师周作人处借走的永和砖有何区别。我们都知道永和九年三月上巳这一天在中国书法史上发生了什么,一大群文人在兰亭搞了个曲水流觞的游戏,饮酒 赋诗,这才有天下皆闻的《兰亭集序》,能藏有“永和九年”的古砖,其联想的趣味大抵不低于收藏的意义吧。孙先生古砖的宝物很多,另有一块砖质的地契,价值不可估量。地契一般都是纸质的,一式两份或三份,但纸质的地契容易破损,也怕水火虫蛀,不宜长久保存。有钱的大户人家,为了安全起见, 才用一块古砖,用朱砂把地契的内容写到砖上,埋藏起来,就可永久保存了。孙先生告诉我,他收藏的古砖太多,没有时间整理加注,只能这么收着。听话听音,他的口气中, 还是带有一丝遗憾的。
古砖也是可以制砚的。有些古砖历经上千年,已经化石化了,但在制砚的时候, 也要加以技术处理的,比如用糯米或者油、腊一起加温、煮沸,反复数次,使这些东西里的物质填满细微的砖缝,使古砖更加结实耐磨。古砖制的砚,其型有多种,有的以原砖制作,砖的古拙和边纹得以保留, 高古淳朴,有沧桑感;有的取其一段,雕以不同的造型,再雕些吉祥文字,文饰图案, 显得灵气十足,极有玩赏价值。用古砖制砚,从唐代就开始了,一直到清末民初,历代都有发展。特别是清人朱栋,不但玩砖砚,还著有《砚小史》,他在文中说:“阿房宫砖砚为蜜蜡色,肌理莹滑如玉,厚三寸, 方可盈尺,颇发墨。”据史料记载,秦汉时代烧制的砖,那是非常考究的,比如曹操建造铜雀台时,相传制砖的泥料,经过多道工序澄滤后,还要加拌胡桃油、黄丹和铅、锡等添加剂烧制。这样的砖,质地非常坚固,不易破裂和风化,再用它来制砚, 不仅细腻光洁,不渗水,发墨好,还特别实用。所以,古代文人,嗜好砖砚者很多,有的干脆以古砖砚来命名自己的书斋,清代学者阮元、张廷济,每人都藏有汉晋古砖八块,分别把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八砖吟馆”和“八砖精舍”。《西清砚谱》卷二中,将汉砖砚列为砚林精品之一,记载的砖砚共有四方,即:汉砖多福砚、汉砖石渠砚、汉砖虎伏砚、魏兴和砖砚。可见汉砖砚在清人心目中的地位了。近代书画大师吴昌硕也是汉砖砚发烧友,收藏汉砖砚甚多, 有诗曰:“缶庐长物唯砖砚,古隶分明宜子孙。卖字年来生计足,商量改作水仙盆。” 鲁迅先生不仅爱抄汉碑,对汉砖砚也是情有独钟,当年在上海和弟弟、弟媳妇吵架, 负气离家出走时,什么都不要,怀抱一块砖砚而出,成为一时佳话。
在孙瑞强的“天宝斋艺术馆”里,孙先生也给我展示一方砖砚,砖砚的两侧和背面均有图案文字,既有古朴美,又有装饰美。至于有人把古砖挖个槽,养水仙和菖蒲,那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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