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阵阵，残阳如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一头毛驴“得得”的蹄声踩碎了挂在山顶杏树梢上的薄薄夕晖。一个看似身板硬朗的女人牵着毛驴，肩扛两根拐杖，和骑在驴背上的一位40来岁的男子说着话。男子说：“这么多年，真是亏了你啊！”女人没有应声，只是一个劲地爬着坡。上山顶了，才转过身来：“亏我怕啥！只要别亏村里的孩子就行了……”
　　她就是甘肃陇东黄土高原镇原县殷家城乡马岔自然村妇女白富秀，她正牵着毛驴“驮”丈夫张学成去他所任教的李园子小学。她心里明白，今天是星期日，明天星期一丈夫要按时给孩子们上课，并且今晚还要批阅一大摞作业，他心急如焚。
　　她已记不清了，在这从家里到李园子小学十多里的羊肠子般的陡峭山道上，她“驮”着丈夫到底走过多少回，摔过多少跤，流过多少汗。她只记得丈夫安慰她的亲切的话语，村民们异口同声的赞誉以及丈夫获得那些鲜红的荣誉证书时欣慰的笑容。她认定了，自己没有文化，不识字，但丈夫是人民教师是山里的教书先生，这一辈子就该好好侍候他，做个贤妻良母，抚养好孩子，既当“男人”又当女人，为这个艰难的家庭撑起一片绿荫。就这样，一个心地坦荡的山里女人，用她温暖宽厚的肩膀，一头担着家务，一头担着残疾的丈夫，在大山深处用血汗圆满着渴望富足安宁的梦。
　　她的丈夫张学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山村小学教师，1972年2月，因为一次普通的静脉注射，致使下身瘫痪。从此他只好拄着双拐，拖着残躯，年复一年，往来于家庭和学校间的十里羊肠小道上，以顽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毅力在山区教坛上辛勤耕耘了30年，被人们誉为“教坛保尔”。先后19次受到乡级、7次受到县委、县政府表彰奖励，3次被庆阳地委、行署命名为全区“优秀教师标兵”、“优秀共产党员”，2000年9月被甘肃省委、省政府授予“园丁奖”，2001年教师节期间，他被评为全国模范教师。
　　1976年，21岁的白富秀从外乡嫁给张学成。25年了，他们的两个女儿渐渐长大，不知不觉间，白富秀却早已青春不再。丈夫腿有残疾，又成天忙于教学，她一个人承担了全部家务，担水、扫院、做饭、洗衣，样样活路都干得精巧细致，井井有条。乡邻们都翘起大拇指夸奖这位憨厚朴实的媳妇。
　　联产承包责任制张学成家分得了80亩硗薄的山地。这些地零零散散多半都是“滚牛洼”。心强好胜的白富秀却不怕。她想，自己并不比别人差，别人能在地里扒出个“银蛋蛋”，她非挖出个“金娃娃”来不可。张学成常常歉疚地对她说：“富秀，真是苦了你了，你跟了我这么个废人，我实在扪心有愧啊！”富秀笑了笑，说：“别这么说，你有知识、有文化，还是个‘先生’，总算是个人前人，跟上你就算我的福分了，我一个文盲还能不知足呀！你只管教好书就行，别管种庄稼的事了。”就这样，白富秀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耕种下籽，犁地耙耱，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打碾送粪，喂猪喂鸡喂牲口，家务、农活一大堆忙完这又忙那，饿了便啃些干蒸馍，渴了咕咚咕咚喝一肚子冷水。逢到星期天，张学成闲暇时便拄着双拐，来到地头，陪伴白富秀，心疼然而无助地看着日渐消瘦的好媳妇。虽然是拉一阵子话，白富秀却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满足。
　　
　　二
　　
　　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落了整整两天。雪片儿构成的连绵不断的帷幕，为殷家城的群山裹上了一层银白。这是1997年1月，一场久违了的大雪。
　　已是星期一了，砂粒般的雪还在时断时续地随风飘洒。天刚冒亮，心急火燎的张学成便推开房门不住地观察“天象”。白富秀知道，学校已进入了紧张的复习阶段，马上就要终考了，把事业看得比命还重的他能不着急吗？还是想法送他去学校吧。她叫来了哥嫂妯娌，各人带着铁锨和扫帚，开始从门外一段一段清扫路上厚厚的积雪。富秀铲一段路，便回过头来背上丈夫往前赶一段。感激和酸楚使张学成的颗颗泪珠滴落在富秀被朔风吹得通红通红的脖颈上。他还能说什么呢？再有什么能比妻子这种炽热情怀更珍贵、更感人呢？
　　他不会忘记从他家通往学校的路上必须翻越的那道深沟。每翻一次深沟，都会让他经历一次难以言喻的人生体验。妻子坚毅的目光，不堪重负的喘息，都让他刻骨铭心。那道沟毛驴驮着人是越不过去的。每次到这里，白富秀都是用尽全力从驴背上抱下丈夫，“驮”着走下一段陡坡，跃过沟坎，再一手抓着坡坎边的荒草丛，一手紧紧攥着丈夫的胳膊，一步一喘地将他“驮”上只有一尺多宽的小路，再将已跑到一边觅草吃的毛驴使劲拉过来，又将丈夫抱上驴背，牵着毛驴继续向学校走去。汗水从她通红的脸颊细密的鱼尾纹上滚落下来，渗进衣领里。尽管张学成一再要她歇歇再走，但她不敢迟延，她将学成“驮”到学校后，又得马上沿这条小路赶回家去。因为家中的鸡在等着她喂食，毛驴还等着她添料，猪也正在“嗷嗷”地唤食，更有两个孩子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她的归来！
　　人们也清楚地记得，有次天下着蒙蒙细雨，白富秀牵着毛驴赶往学校去接丈夫回家。周末其他两名教师都回家去了，剩下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一人是不行的。在翻越那道深沟时，尽管她“驮”着丈夫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挪，但泥泞的陡坡使她脚下一滑，便和丈夫一同滚到了沟底。当俩人缓过神来、忍着巨痛爬起来时，已是鼻青脸肿的“泥人”了。多亏过路的群众发现，才将她俩拉上了沟沿。白富秀顾不得自己疼痛，偷偷抹着眼泪，赶紧给丈夫活动腿脚和胳膊，看有没有摔伤……
　　常言道，祸不单行。1996年，张学成左腿根又患上了“葡萄瘤”，医生说不能破，破了会感染。每天上课时，张学成必须由一名学生从后面抬起这只脚挪进教室，在黑板上书写时，又得学生去抬起来在讲台上挪动，上完课又由学生抬着送回宿舍。一节课下来，常常使他累得连抬胳膊的劲都没了。由于高位瘫痪，他大小便失禁，常常拉在裤子里，除了其他老师清洗外，白富秀便抢农忙空闲赶到学校来，为他端屎端尿，洗衣洗被，擦身子洗澡。有时晚上学成在灯下批改作业，她也悄悄地守在跟前，做着针线活。中午，阳光暖暖地从院墙边的树缝里洒下来，富秀便拿出小凳子，搀扶着学成坐下，打来热水，细心地为他搓洗因常常拖在地上磨起硬茧的双脚，好让他的脚舒服一点。又为他洗理头发，刮胡子修面。她总想让丈夫精精神神、体体面面地当“先生”，不要让别人笑话。
　　1998年秋，张学成又不幸患了结肠炎，连续腹泻了几个月，他又不得不住进医院，吃药、输液都疗效不佳。医生只好用药物灌肠治疗，15天一个疗程，每天都得灌一次。为了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也为了省点治疗费用，张学成便让富秀在医生的指导下学会了灌肠，之后便离开医院回到了李园子小学。这次更是苦了白富秀，她每天下午到放学时分，便撇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赶到学校，守在丈夫身旁，一丝不苟地用医疗器械进行药物灌肠。然而背过丈夫，她的眼泪便吧嗒吧嗒直往下掉。她不怕苦了自己，然而地里的庄稼、撂荒的地边，待干的活路一切都在等着她，她多想能像孙悟空一样拔根猴毛多变几个自己呀！就这样，她往返于家庭与学校之间，为丈夫灌肠治疗达一年之久，她原本敦实健壮的身体也瘦了一圈。
　　
　　三
　　
　　春华秋实，桃李芬芳。
　　李园子小学门前的柳树可以作证——
　　20多年前，是张学成和其他教师带着学生们，在这里植下了一排排柳树，也植下了一个个金色的梦想。他们多么希望这些孩子也能像挺拔的小树苗一样快快成长，成为一棵棵参天大树，成为栋梁之才。如今，李园子小学的孩子们一个个先后毕业了，有的进了高一级学校深造，有的当了国家干部，他的得意门生白生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现正攻读博士学位。可身残志坚的张学成依然工作在这所条件艰苦的小学里，依然坚守他魂牵梦绕的三尺讲台。在这里，张学成已经陪过了8任校长，被人们戏称为“八朝元老”。
　　终于有了这么一天，拄着双拐的残疾教师张学成第一次站到了不是讲台的讲台上，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领导、同事和朋友。镇原县教育局组织了“张学成事迹巡回演讲报告会”，这天是首场报告。场外，纷纷扬扬的是陇东高原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场内，是热气腾腾的阵阵掌声。我们的“教坛保尔”声音颤了。
　　而此时，殷家城乡马岔自然村的山头上，白富秀正手拿铁锹，平整这里的一段小道。她要将这段路修好，好让干公家事的男人风风光光地坐着县里的小车回来。想到这里，白富秀皴皱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微笑。她停下手中的活路，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向县城方向再次望去。雪花飘飞，漫山遍野地白了。
　　瑞雪兆丰年……
　　（责编关山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