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不走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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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苏联著名作家爱伦堡1891年1月14日出生于基辅一个犹太家庭。今年适逢他诞辰120周年。
  前些天与友人谈及有关外国人名的译法,忽然联想到爱伦堡。因为父亲曾写过一篇短文《译海细浪》,谈的就是有关爱伦堡姓氏的译法。他最早接触与翻译爱伦堡的作品,是在1925年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前夕,他受李大钊派遣,到开封国民第二军担任苏军顾问团翻译,在那里结识了苏联人瓦西里耶夫(中文名王希礼)。两个20多岁的年轻人,一个懂俄文,一个会汉语,又都喜好文学,很快便熟识起来,工作之余常在一起畅谈人生、理想。王希礼希望通过中国文学了解中国社会,父亲送他鲁迅先生的《呐喊》,建议他先读读《阿Q正传》,王希礼回赠一本苏联短篇小说集《十三只烟斗》。
  王希礼看完《阿Q正传》,对鲁迅先生推崇备至,决心将它译成俄文。然而文中诸如绍兴民间赌博用的“天门”、“角回”等术语如何译,父亲也无能为力,他们只好写信向鲁迅先生求教。鲁迅先生不仅一一做了解答,并应王希礼恳求为俄译本写了序与自传,还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作者像。父亲与王希礼这两个异国青年自己也未曾想到,他们在中国大革命前夕战马倥偬中的这次相遇,竟使鲁迅先生和他的《阿Q正传》冲破了中国沉沉暗夜和封建军阀的严密封锁,迅即传播到苏联与欧洲。父亲与鲁迅先生密切联系,也是自那时开始并延续下去的。
  就在协助王希礼翻译《阿Q正传》的同时,父亲也读完了王希礼送他的小说集,集中共有13个短篇,每篇都与烟斗有关。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爱伦堡的《康穆纳尔的烟斗》,父亲便抽空将它译成中文。这是爱伦堡的作品最早介绍到中国的一篇,也是父亲翻译生涯中翻译的第一篇小说,在这之前他译的都是剧作,如契诃夫的《蠢货》《三姊妹》等。但当时瞬息万变的局势却使他无暇它顾:国民第二军军长病故,继任者相互倾轧,给军阀吴佩孚可乘之机,1926年春吴佩孚相继攻占开封、郑州后,顾问团被迫辙离,父亲也于兵荒马乱中返回北平。此时北伐在即,李大钊指派父亲赶往广州,担任北伐军总顾问加伦将军的翻译。北伐开始后,他随北伐军一路征战:长沙、岳阳、武汉……就在北伐军节节胜利,工农运动蓬勃开展之际,帝国主义为维护其在华利益,也加紧与右翼势力勾结,1927年4月12日和7月15日蒋介石、汪精卫先后在上海、武汉发动反革命政变,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民众,把北伐与大好形势葬送。父亲在党的安排下,冲开反革命的刀光剑影,再赴苏联。先后在中山大学与列宁格勒大学任教,并通过“未名社”同仁与鲁迅先生保持着联系。他授课之余,也继续从事苏俄文学翻译工作,最初寄回国内的一批译稿中,就包括了在开封译的爱伦堡的那篇文稿。
  当鲁迅先生看过“未名社”转去的《康穆纳尔的烟斗》的译稿后,回信说:“我以为很好,应立即出版,中国正缺少这一类书。”同时又指出:“有几个名词似有碍,不知在京印无妨否?倘改去,又失了精神。”鲁迅先生说的“几个名词”,主要指“康穆纳尔”,意即“公社社员”。爱伦堡中学时受1905年俄国第一次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影响,参加学生运动,遭沙皇政府逮捕,那时年仅17岁。他说他是“从监狱里领到了一个人成熟的毕业证书”。出狱后只身流亡巴黎,参加法共组织的集会与活动,熟识巴黎公社。这篇小说即是描写巴黎公社社员的。在中国当时的白色恐怖下,文网如织,“禁锢得比罐头还要严密”,类似“马克思”、“苏联”、“公社社员”这类词都是“犯忌”的。尽管“倘改去,又失了精神”,也总比被查禁不能与读者见面要好。为避免“麻烦”,“未名社”同仁反复斟酌,最后选定了一个不带“危险色彩”的很土的字眼“烟袋”,于1928年12月出版。然而后来,“未名社”遭特务机关查封时,恰由于有部分《烟袋》存书,被当作“罪证”而惹过“麻烦”。这是父亲和“未名社”同仁始料未及的……1936年鲁迅先生为父亲编《苏联作家七人集》时,曾将《烟袋》收入,送审时却被“抽出”。直到1945年父亲将它收进短篇小说集《死敌》,并恢复了原名《康穆纳尔的烟斗》,却侥幸躲过了检查,得以在各地流传。在太行山游击区,还专门将它与《不走正路的安得伦》《第四十一》等用钢版刻印成小册子,供干部、战士传阅,成为他们的精神食粮……
  对于外国人名译法,父亲在《关于翻译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曾说过:“外国人名往往较长,中国读者、尤其是工农读者很感不便。因此,外语人名中可有可无,似有似无的音,可适当紧缩,只译出清楚而响亮的音节。万不可无中生有,将原来没有那么长的音,强把它拉长……总之,译者心目中应时刻有读者。至于具体办法不外乎意译、音译、半意译半音译,可以灵活运用,根据不同场合妥善处理。”他在那篇文章中没有举例说明,而爱伦堡这个姓氏的译法,却是“半音译半意译”,灵活运用的实例。在父亲选用“爱伦堡”这个译法之前,也曾有过“爱伦布尔格”之类的译法。父亲在《译海细浪》中说:这“比起京沪铁路来,没有那么长,毕竟有点繁琐,能缩短时还是尽可能缩短吧。”他想爱伦堡这个姓氏的字尾,来自德语的“布尔格”,意为“城堡”。它与人名联在一起,多用于地名,如德国的汉堡、纽伦堡、俄罗斯的彼得堡等。而爱伦堡却是人名,也能这样用吗?父亲回答说:“倘热衷于繁琐哲学,凡事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那只好让他到黄泉去问作者(爱伦堡)吧。”
  看来,“热衷于繁琐哲学”的人并不多,迄今为止,爱伦堡所有著作的中译本,译名都是爱伦堡。
  爱伦堡全名伊里亚·爱伦堡,伊里亚是他的名字。但他署名时,却往往在名与姓中间加上“洛赫马蒂”一词,意为“头发蓬乱的”。据说那还是他早年流亡巴黎期间,应邀去列宁住处作客时,由于他不修边幅,常常是手握烟斗,一头乱发,满面沧桑,列宁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他觉得很切合自己,署名时也常将它加进去。而这“一头乱发,满面沧桑”,似乎从那时起便是大家与爱伦堡一致认可的他的“招牌形象”,就连他的墓碑上镌刻的肖像,也是当年法国著名画家毕加索为他画的这样一幅速写,凸显出他亦狂亦狷,刚直耿介的性格。
  爱伦堡不仅是著名作家,也是著名的国际社会活动家和保卫世界和平运动的战士。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作为记者,日夜奔波在德、法及欧洲前线,写下大量揭露帝国主义战争残酷与破坏的通讯报道。西班牙内战时,他又以记者身份,深入前线,接连出版了《我的巴黎》《西班牙》等通讯与特写,为动员世界人民支援西班牙人民正义事业起了积极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始终战斗在最前线,为各报刊与广播电台写出的通讯报道,后来汇集成厚厚的三大卷的《战争》。二次大战前后,他先后创作了《巴黎的陷落》《暴风雨》《九级浪》 等长篇,前两部荣膺斯大林文学奖,也奠定了他在苏联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由于他曾长期旅居国外,并以记者与作家身份,和众多国际和平友好人士一起,参与重大国际事务,曾当选为世界和平理事会副主席,并荣膺列宁国际和平奖章。他文笔犀利,刚正不阿。“二战”中,他毫不容情地抨击德国法西斯,令希特勒对他恨之入骨,曾扬言:攻下莫斯科,先绞死爱伦堡。对权势,他敢于直面,绝不阿谀奉迎。“二战”前夕,在法、德所见所闻,使他深感希特勒正磨刀霍霍,而苏联当局却还沉浸在与德国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后的虚假太平中。他忧心忡忡,上书莫洛托夫,莫洛托夫让秘书见他,秘书对他的陈述心不在焉。他问:“难道您对我讲的不感兴趣?”秘书苦笑道:“我个人很感兴趣,可您要知道,我们实行的是另一种政策。”他认为苏联战争初期的失利主要由于斯大林的轻信与固执,而不是当局强调的德国“背信弃义”,他认为同法西斯根本就没有信义可言。“二战”结束前,当苏联红军攻占柏林后,他没有像其他作家那样,为胜利欢欣若狂。他在《胜利》一诗中说:“我曾像等待情人那样等候她/我曾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我曾在鲜血、泥泞、悲伤中呼唤她/到时候了——战争结束了/我向家中走去,她迎面而来/然而,我们却互不相识了……”只有与苏联人民、战士们一起,在“鲜血、泥泞、悲伤”中等候过,期盼过,呼唤过,“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的人,才会用如此沉重的笔触来书写胜利吧?
  尽管他对斯大林“长期信任他,也怕他”,但他直言不讳地说:“我不喜欢斯大林”,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更极其不满。他晚年的著述《重读契诃夫》《法兰西札记》中,批评苏联文艺领导部门不尊重艺术规律,粗暴地用行政手段干预作家们的创作。用语直自、犀利,是同期作家中少有的。1954至1956年创作的中篇小说《解冻》,更较早地集中揭示了行政部门的弊端,被认为是“解冻时期”的开始。而他晚年用5年时间撰写的6卷本长达200多万字的长篇回忆录《人、岁月、生活》,更是他波澜壮阔的一生真实、客观的写照。用他自己的话说:“它与其说是一部编年史,倒不如说是一部自白书更为恰当。”它除了记述他一生所经历的欧洲与苏联重大事件,所接触的各国与苏联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及政要,还真实、直率地阐述了他的观点,也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史料,曾引起巨大反响。
  爱伦堡曾经说过:“谁记得一切,谁就感到沉重。”他于1965年完成了《人、岁月、生活》这部分量最重的回忆录,两年之后——1967年8月31日,病逝于莫斯科。
  爱伦堡走了,他把带不走的那份沉重,留给后人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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