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平顺，命中无双，他爱的终不能善了，便不爱。倒是他无情骗了天下人，何止，他连自己都骗了。
　　一 知否
　　作为大梁后宫的一名女史，温绮衣承认这份差事委实苦得很。日日青灯古卷不说，还常年吃小米和青菜，苦得她只剩一张巴掌大的脸了，哦，还有一双因看书多了总是模模糊糊，眼泪汪汪的杏眼，害得她每次见人总要凝望片刻才能呼出人名。
　　宫人都道她为官勤勉，废寝忘食。
　　那日，就连皇帝陛下千萧索都眼带半分怜惜地说：“温爱卿正值妙龄，却苦执于官业，是否家中有难处？”
　　温绮衣低头颔首，蹙眉拽紧官服，抿了抿嘴，想着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像她这样容貌一般、才情一般的女子，若是无心风月，只知道埋头苦干，那必定有着极其凄苦的身世上有八十岁的老母卧病在床，下有弱弟弱妹的终身大事要办，更有恶叔贪财，一味索要好处。
　　然而，温绮衣最终艰难地开口：“微臣吃得饱，睡得香，过得很好。”她抬头，诚恳地望了一眼皇帝陛下，发现自己居然看不清皇帝脸上那颗销魂的痣了，“谢圣上……关怀。”
　　高高在上的皇帝猛地凝住了神情，只觉得胸中气息一滞，几分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次日，温绮衣的月俸涨了二两银子。
　　温绮衣对天发誓：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二两银子事小，失节事大，像她这样一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女官，付出的哪里是银钱可以衡量的，而且还是二两？！
　　屈辱！这真是莫大的屈辱。
　　可是，还没等温绮衣拿到这多的二两银子，咽下这口气时，让她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来了。女史院的典记、官位高出温绮衣一阶的方宁，提着满篮子的樱桃果子，笑意盈盈地撞破门喊道：“妹妹哎！”
　　方宁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温妹妹，平日里看你清心寡欲、寡言少语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手段。既然你在圣上面前都能挣得来脸面，那往后女史院都得靠妹妹你罩着了哟！”
　　“嗯？”温绮衣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难道二两银子有这么大的脸面？
　　“我懂的！”方宁继续说道，一双纤纤素手灵巧地拍在温绮衣的肩头上，又抚摸了两下，含笑道，“妹妹，我可是第一个来给你贺喜的人，日后你可别忘了，虽说咱们共事时碰面不多，但好歹有同僚之情。你这往后若是缺了什么，尽管开口，锦衣华服、珠宝首饰什么的都可以说。姐姐这些年攒了一些钱，暂时供你一两件还是可以的……”
　　“砰！”
　　“哎！妹妹，你别害羞啊，倒是把门开啊……”
　　温绮衣摊开一卷《大梁十年录》，提笔蘸墨开始写了起来。今日的工作都还没有完成，哪有那么多闲工夫陪方典记闲聊？而且，这聊的都是一些什么？四季官服各两套，从内到外都有，还要置办什么衣服？至于首饰，戴着镯子写字，难道她不累吗？
　　真是的，考虑一点儿都不周全！温绮衣嘀咕着写下第一个字。
　　二 情起
　　温绮衣闭门奋笔疾书，丝毫不知道外头是如何热火朝天。
　　足足三天，她把《大梁十年录》看完，笔记做全，摘录做好。待她推开门时，发现世界焕然一新——廊前的金丝笼里有锦雀在啾啾鸣叫；庭院里摆满了翠绿色的盆栽，叶子在随风招摇：门前那口空了三年的大水缸里养了一枝新荷，清澈的水里还有两尾红鱼在恩爱地游动……一切变得这样不同。
　　“是谁？”温绮衣提了一口气问道，吼得金丝笼里的锦雀向后退了几步。
　　一个穿着灰衣的小太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至跟前，一脸谄媚地跪在台阶上，弱弱地开口问：“大人，您有何吩咐？”
　　按大梁后宫的编制，女史为八品，所以温绮衣好歹算一个官，而且她一向认为自己正气凛然，于是很有官威地说：“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那个……”小太监瞧着温绮衣一脸怒容，又看了看她那双泛着星星点点泪光的眼睛，着实摸不透这位大人的意思。这是怒了还是喜了，还是又怒又喜，被感动到了呢？后宫的女人他见了不少，个个心思玲珑得不像话，他还是谨慎做事，保命为上：“奴才也是按上头的命令行事。”
　　“上头……难道是皇上？”温绮衣问了一句，吓得小太监抖了三抖。
　　师父果然押对宝了，这要飞上枝头的主子倒真的和旁人不一样，直接就奔皇上去了，这样一想，小太监顺势说道：“请大人息怒。”
　　温绮衣攥紧拳头，捶胸顿足地号叫道：“我这里荒了三年，除了皇上开恩，还有谁会在一夜之间搞出这么多花样？可是，你们的速度也忒快了……啊！”温绮衣一双杏眼里泪光闪闪，这回是真的哭了，“这缸里的泥搞到哪里去了？”
　　“都是新泥，肥得很，用来养花或养鱼都是极好的。”
　　“啊，我的……”温绮衣抱着大缸干号，真是有苦说不出。她发誓，等她下次见到皇帝陛下，一定要好好向他告状。这口大缸的旧泥里埋了一小块银砖啊，这么多年来她就这一点儿积蓄，虽说她在别处也埋了一些，可是一块银砖就这么白白没了，叫人肉痛啊！
　　温绮衣在悲痛中度过几日，终于挨到面圣述职的那一天。
　　“温爱卿，你还有事？”千萧索放下手中的奏折，饶有兴致地看着扭捏的温绮衣问道。只见他今日穿了一身常服，是金线滚边的墨黑色锦衣，胸口处绣有祥云蟠龙的图案，双绣领口翻立，衬着飘飞的鬓发，威严中透着一股俊逸之气。
　　“有事……”温绮衣抓着腰间的搭扣，一边小声地说道，一边沉思着接下来该如何说出口。毕竟这是私事，在议政的功名阁谈论这种事，会不会有损她的名声？而且，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天下有那么多大事，皇上哪里还记得女史院里一口缸里的烂泥呢？
　　温绮衣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将腰间的搭扣抓得更紧。她只是要问皇上置办这些东西的是内务府何人，后期是谁处理的，那她就可以找到失去的银砖，可是这些要怎么问出口呢？她急得额头冒汗，两颊通红：“那个……”
　　千萧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温绮衣惊讶地抬起头，神情像当初考女官一般紧张：“陛下，您怎么了？”
　　“你是想说近日来宫中流传颇广的传闻吗？”千萧索斜斜地倚在龙椅上，眯着眼，修长的指尖捏着胸前的鬓发，其风流姿态能迷倒万千少女，他接着道，“无事。”然后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得意，“朕只是念你恪守本分，才给你涨了月银。至于其他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
　　“可是，我……”温绮衣急了，急得耳根都红了，立马不管不顾地立起身子。她的银砖啊！难道就这么没了吗？可转念一想，她就以挥手欲申辩的姿态顿住了，随即问道：“多想什么？”
　　千萧索的嘴角勾起一抹笑，身上的墨黑色锦衣把他衬托得面色如玉。温绮衣早就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没有帝王的霸气，只是没想到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只见千萧索轻轻起身，行至她的跟前，嘴角的笑意更浓，唇齿间溢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嗯？”
　　要命啊！
　　温绮衣的脑子转得飞快，在三圈之后，毅然停在了大缸里的银砖上。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皇帝陛下，做人不能这样啊，您给我涨的二两月银还没到手呢，我就得先白搭上一块银砖，这买卖真是亏大了！
　　千萧索的眼神如魅，目光炽热地问道：“你莫不是真的有话要与朕说？”
　　温绮衣把心一横，拱手作揖，说道：“正是！微臣先要谢皇上的厚爱，着人修葺微臣的内庭院。可是，求皇上开恩，请您告知微臣修葺内庭院的人有哪些，微臣找他们还有一点儿私事……”
　　伟大尊贵的皇帝陛下正执着他那一缕飘散的鬓发，心中欲涌起的一腔温情在还没出口就凝结成了寒冰。
　　宫里传闻陛下瞧上了女史院的女官，可这女官今日来述职，面红耳赤地扭捏了半天，竞不是来表衷肠、诉痴情的！她竟是为了这等没有由头的事而来。可这等没有由头的事偏偏还叫她如此紧张，紧张得她都忘了离她咫尺的人是天下人仰望的至尊。
　　千萧索略感失望，令温绮衣跪安。
　　三 心悦
　　说起这大梁第三十七代君主千萧索，那绝对是五百年正史里难寻的。他乃正宫皇后嫡出，上有一个弱智庶兄，下有九个美貌庶妹，连一个同他竞争皇位的优质皇子都没有，所以他的童年过得安稳且寂寞。
　　到了第十六个年头，也就是千萧索做太子的第十六个年头，他纳了第一位正妃。这位太子妃身家高贵、温柔娴静，入主东宫一年便传出有孕的喜讯。九个月后，太子妃临盆，不幸一尸两命，一时举国同悲。
　　千萧索足足用了三十三个月才从悲伤中走出来。秉着“东宫不可一日无女主人”的想法，他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在第三十四个月里迎娶了骁勇大将军之妹。奈何天妒英才，这位将门虎女在东宫习武时被自己耍出的花枪戳中咽喉，一招毙命，举国再次同悲。
　　千萧索为悼念第二位太子妃，下令东宫从此不准再出现枪之类的兵器，并且门前的侍卫一律改配大刀。朝野上下对太子的遭遇寄予了莫大的同情，遂六部齐动，配合钦天监，寻出一位天真烂漫、可爱无邪、身体康健、命格极硬的少女——镇国公的小女儿，使其成为千萧索的第三位正妃。
　　可是，这位姑娘在册封当天因兴奋过度而导致痴傻。本该坐上太子妃之位的她被封为隐妃，这样一来，太子妃之位又空了。
　　举国又一次同悲。
　　数年之后，接近而立之年的千萧索登上皇位，没有经历九龙夺嫡的残酷和父子相残的血腥，国家也没有让他内忧外患的战事，有的只是深不可及的情伤和不可言说的苦楚——后位空置。
　　思及此，温绮衣都不由得抹了抹眼泪，长叹一声“苦命的陛下啊，我要如何下笔”。
　　女史院内，日光顺着爬满藤萝的窗户照进来，可以看见温绮衣此时正杏眼紧闭，泪花噙在眼角，默默抚上一字未写的《大梁后宫志：腾元三年新现象》。
　　唉，银砖没有追回，涨月银已成事实，她多被多分了一些活计，可是这位皇帝陛下的后宫有啥新现象呢？
　　突然，千萧索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浮现在眼前，吓得温绮衣打了一个哆嗦，赶紧摊开卷纸，提笔蘸墨。
　　半炷香后，温绮衣如神棍一般，写出短短的一行字——主上命里无双，后宫堪忧。
　　温绮衣出神了，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狼毫小笔在砚台上来回地扫着，墨汁浓了又淡，淡了又浓。她手托着腮帮，嘴里的念叨混着口水开始变得含糊不清：“若是完不成任务，这个月的赏银就拿不到了。唉，我的小金库哦！”
　　“赏银有多少？”陌生而飘渺的声音传入温绮衣的耳中。
　　“业绩第一的人可得五两赏银，五两呢。”
　　“还真看不出啊，原来你这样在意……”那声音幻美得不真实，不仅充满诱惑，还那么熟悉，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想去搭讪。
　　“是啊！”温绮衣换了一只手托腮，先前因手压着的那半张脸此时红透了。
　　“呵呵，比朕给的钱多啊。”
　　……
　　闻言，温绮衣托着腮的手猛地放下。普天之下，还有谁会自称“朕”？她抬起头，一脸慌张地望去。雕花镏金大门外是青葱的景色，背对着阳光，他站在室内，白衣飘飘，腰间一条玉带修出颀长的身段，眉眼有神，目光不羁地落在她写下的那句“主上命里无双，后宫堪忧”上。
　　“别看！”温绮衣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合上卷纸，狼毫小笔骨碌碌滚到地上，墨汁染了一片。她伸手去拿笔，却一把将砚台打翻，里面浓黑的墨汁溅出来，砚台发出清脆的落地声。这一幕简直不忍直视，她索性一把捂住脸。
　　“臣无知，臣失仪，臣死罪。”她的声音带颤，连肩头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就知道涨月银这事不是福，之后祸事就一宗接着一宗地来，让她招架不住。这时，她想起宫里头的老嬷嬷，她们时常眯着眼睛，青天白日就絮叨千萧索的命格克妻，正宫一个个地非死即伤。据说，那句“命里无双”还是千萧索年幼时，灵光寺的鸿清法师算出来的，而这位说出真相的法师一度遭到人身攻击。
　　“松开手，在君主面前掩面，罪加一等。” 　　温绮衣听了，慢慢地松开一只手，露出含泪的杏眼，黑白分明。她慢慢地放下另一只手，先前因砚台摔地而溅起的墨汁进到她的脸上，经她慌乱地一捂脸，此时脸上的墨痕一道一道的，再配上惊惶的眼神，无端叫人看了不忍心。
　　千萧索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笑了。
　　那一瞬间，看见那个逆着光的笑容，温绮衣紧绷的身子骤然松懈下来。她五岁入宫，在经过十二年的宫廷生活后，第一次有了暖心的悸动，原来深宫中也不一定是要那般小心翼翼。
　　四 相思
　　“罢了，朕念你尚且纯幼无知，恕卿无罪。”千萧索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面上却像水月融在湖心，温润、和暖。他顿了顿，音调又拔高了一节：“《后宫志》这么难写？还真是……算了，朕带你去见识一下朕的后宫，尤其是那新纳的林嫔，年轻水嫩，颇合朕的心意。”
　　温绮衣回过神来，貌似皇帝要带她逛后宫，呃，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朕的后宫里，有些事是旁人说不清的。”千萧索神色自如，慢悠悠地转身说道。温绮衣听着，觉得千萧索这话的意思就是：那位新纳的林嫔是如何水嫩，手感是如何好，这些都是别人不知道的。
　　呸！
　　温绮衣赶走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跟在千萧索的后面。
　　没有仪仗开路，没有太监宣礼，温绮衣又不会什么才艺，千萧索这一路走得实在是太冷清了。等他都站在昭和宫的大门口了，掌事太监这才瞧见，激动得都要哭出来：“娘娘游园去了。”
　　两人吃了闭门羹。
　　千萧索面无表情地向温绮衣招了招手，温绮衣以为他有什么吩咐，于是躬身附耳。突然，她只觉得腰间一热，低头看去，只见一手环住她的腰，一只手顺势过来紧紧地圈住了她。
　　千萧索的动作吓得温绮衣差点没跪下。
　　“昭和宫不缺主子。”千萧索语气冰冷地说，脸色如寒冰。
　　他搂着温绮衣，动作没有丝毫的风度。与其说是搂着一个人，更像是随手顺了一件东西，下一秒就可以摔出去撒气。而温绮衣的内心则十足惶恐，恭顺地任由他按着腰际，不断地在心里安慰自己：皇上喜怒无常，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不要放在心上，不要放在心上……
　　那个掌事太监愣是没看清楚状况，一时愣在当场。
　　正在温绮衣的内心活动相当复杂之际，千萧索却转换了态度。他的双手揽得更紧，脸也跟着凑了上来。温绮衣瞪着一双杏眼，挣扎着要摆脱，结果却让两人越缠越紧。
　　千萧索道：“你说是不是？”他的语气让她听不出一丝戏谑，甚至觉得连他按在她腰间的手掌都有了温度。
　　这时，昭和宫的掌事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立马打断了温绮衣企图继续深入的想法：“林嫔娘娘在水月轩搓麻将！请皇上恕罪！”
　　千萧索哼了一声，抬脚离去，而跪着的掌事太监仍在磕头请罪，请求饶恕。走了数步之后的千萧索回过头来，那个掌事太监一副重见天日的表情，却听见千萧索大声道：“你还杵在那里干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想做昭和宫的主子？！”
　　闻言，温绮衣连忙跟上。
　　温绮衣深知伴君如伴虎，皇上来看小老婆，小老婆却出去搓麻将了，于是这一通火就无端发到了自己身上。她觉得无比委屈，尤其是当众被皇上陛下搂了一下腰，这种事情比涨二两银子还要严重。
　　“皇上，微臣知道该如何下笔了……”
　　“不准走。”
　　皇帝陛下都不让她说完理由，就这么霸道地拒绝了。她的内心乍然进出一朵小水花，晶莹剔透，泛着纯净的光泽，随即落入平静的湖面。她好像有点懂了，懂得该如何下笔写千萧索的《后宫志》了。
　　水月轩内传来搓麻将的声音，果真是一片祥和。
　　太监小跑着上前报告皇帝陛下来了，还带了一个女人来，吓得正在搓麻将的四位主子花容失色，下令赶紧撤了桌子。
　　“七妹，原来你也在啊。”千萧索的语调不高，话里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其中一位长发簪花的华服女子闻声，丝毫不怯场：“皇兄，这次我赢了不少呢。你这么一来，可是折了我的牌呢！”
　　“是吗？没想到七妹这样厉害，看来朕从前还真是小瞧了你。”虽然千萧索在笑，却无端让人觉得阴冷。温绮衣扭过头去，不想看到这一幕。这种皇家的场面她见不惯，也读不懂。林嫔娘娘搓麻将，千萧索不高兴，他自己不高兴了，就连带着不给庶妹好脸色。
　　这样一想，温绮衣的心里有些失落。
　　她觉得一个人在女史院里抄书写字就挺好的，无悲无喜地过了这么多年安静的日子，心里突然这样失落起来，这种感觉真不好。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腰，不由得想起“嬛嬛一袅楚宫腰”来。她突然想把藏在床头的银砖取出来，用来裁一点儿好看的衣裳穿。
　　五 痴误
　　温绮衣病了，还病得不轻。
　　她身着鲜艳的衣服在院子里赏了一天的荷花，一边对着一缸清水看自己的倒影，一边自言自语。
　　《大梁后宫志：腾元三年新现象》完成得很出色，千萧索夸赞了她，可是再也没有传召她。慢慢回想起来，在她为官七年的生涯里，千萧索传召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只记得当初那一问——“温爱卿正值妙龄，何以苦执于官业”。
　　她一定是脑子“犯梗”才会那样回答，如果皇帝陛下再问一次，她肯定会痛哭流涕地表述衷肠。
　　可是，她还有机会吗？她哀怜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想着自己已经有一个月零五天没有见到他了。掌记跟她说，十五天后的祭天大典，原本担任史笔的文官病重，要重新调一个人过去顶上。女史院为了这个名额已经明争暗斗数十天了，当然，这里头的人也包括她。
　　温绮衣觉得只要让她顶上那个名额，在祭天大典上再看千萧索一眼，就算让她马上死去都行。
　　“妹妹哎！”
　　手执荷叶的温绮衣从忧伤中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方宁。自从她向方宁表达了结交的意思之后，方宁就隔三岔五地给她送珠钗、新衣，或者是后宫里最新潮的小玩意儿，彻底将她从简单朴素的生活中解救出来。 　　“姐姐，你有什么消息？”温绮衣见方宁两手空空，袖中也空空，面上带着一脸喜气，想是给她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林嫔娘娘近来梳了什么发式？用了多浅的胭脂？”
　　方宁摇头，戳了戳温绮衣的脑袋：“你还是不够开窍！”然后上下扫视了温绮衣一眼，温绮衣立刻像受训似的立起身子，眉眼低垂，嘴角含笑，端坐于前。方宁这才点了点头，道，“我刚从掌记那里回来，你猜，祭天大典上候补的史笔是谁？”
　　温绮衣立刻瞪大眼睛，方才害羞忸怩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即沉沉地吐出一个字：“谁？”
　　“你。”方宁抱臂瞧着她。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没有比这个字更好听的回答了。温绮衣从心底升起一股满足，是焦急不安等待之后得到的满足，还有安慰。要知道，为了得到这个名额，为了在大典之上能够见到他，她足足塞给掌记两块银砖，那是她小半生的积蓄啊。
　　“我说，你也不用刻意学林嫔。”方宁随意地坐在温绮衣的身侧，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说林嫔从前是七公主府上的歌姬，有一次皇上去七公主的府上宴饮，七公主就让她在皇上跟前伺候。结果，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竟让皇上第二天就将她带回了宫，还赐了身份呢，一下就晋封为嫔。”
　　“妹妹，你的身份比她高贵，学识比她强，容貌和身材比她……略差一点，但你不必学她。况且，你没见书上说的，后宫得宠的人都是狐媚之辈。”方宁皱着眉头安慰温绮衣道。她把自己的后半生都赌在温绮衣的身上了，为了这事，她着实费了不少脑筋，
　　温绮衣欲哭无泪：“我如何才能狐媚？况且，林嫔出自七公主的府上，她的靠山强啊！”
　　方宁一时无语，要知道，七公主府上的一条狗都比宫里的奴才强，这是硬伤啊。她只好转移话题：“算了，我们先不说这个了。我们来探讨一下，祭天大典上你要如何着装，如何行事……”
　　闻言，温绮衣点了点头。
　　祭天大典前一天的晚上，一切准备就绪的温绮衣就像一支弦上之箭，鼓着满满的劲，准备一箭射向千萧索的心。她万万没想到，千萧索连夜传召了她。
　　温绮衣穿上最艳丽的衣裳，头插珠翠，颈带花链，脚着苏绣软鞋，面色红润温和，款款行至功名阁，软语温言地向千萧索请安。
　　功名阁灯火通明，殿内沁凉。
　　温绮衣跪在冰凉的水磨晶砖上，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她不敢抬头见他。许久之后，她才听到他略带嘶哑的声音：“明日之事，你准备得如何了？”
　　“都准备好了，请皇上放心。”温绮衣柔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坚定。
　　随后，温绮衣看见一双御靴停在她的跟前。她抬起头，看见千萧索脸上复杂的表情，隐忍、惊异、悲怆。他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眼里流露出比她还要强烈的坚定，嘴里缓缓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六 缘破
　　祭天大典比温绮衣想象中的还要隆重。
　　皇亲国戚、朝中重臣，周围的兽形巨鼎里燃着袅袅熏香。至尊的千萧索穿戴好朝服皇冠，在天坛之上行三拜九叩的大礼。他的身后跟着一列皇族贵胄，唯独他的服饰闪着金光，在缭绕的香烟之中显得尤为耀眼。
　　立在皇帝之侧的温绮衣，在经历了前一刻的平静和下一刻的动乱后，这才从梦里惊醒。
　　这时，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突现，直击千萧索的胸前。
　　温绮衣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地扔掉手中的笔，一下扑到千萧索的身前。她只抓住了来人的胳膊，匕首就已经接近千萧索了。她扑倒在地上，脸重重地摔在冷硬的地面上，耳边响起尖叫、哭喊和兵器交接的声音。
　　她艰难地转过身子，发现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这时，一只黑色的锦靴从她的手指边擦过，有人将她提起来。
　　摔得浑身疼痛的温绮衣泪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混着尘土沾在脸上，显得特别狼狈。眼见寒光白刃在一瞬间饮血，褚衣侍从一个个倒下，百里长阶之外是意欲救驾的宫骑，却被另一队人马拦截，厮杀更为惨烈。
　　这是一场事先就预谋好的祭典。
　　温绮衣勉强让自己站着，一手扶住冰冷的大理石柱，心心念念的都是千萧索哪里去了。
　　兵慌马乱中，她看不到那一点儿明黄。鲜血溅在地上、石柱上、器皿上，尸体越来越多，空气里充斥着血腥与嘈杂声。上一刻还杀退了对手的人，下一秒还未转身便人头落地，血淋淋的尸首轰然倒下，堆在不久前才铸就的尸山上。
　　温绮衣捂紧了嘴巴，心头慢慢地涌上两个字——宫变。
　　她早就认为千萧索没有帝王的霸气，年少时没有体会过争夺皇位之辛的人，又怎么能够深刻地认识到觊觎者的丧心病狂。千萧索整日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时不时调戏一下女官，这样的的人怎么能够在这场宫变中保全自身？这么一想，她突然冲出去，向一个方向跑去。
　　现在，她脑海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千萧索。
　　百里长阶下的宫骑已经冲破重围，杀到天坛之上；长阶之下，敌军的支援源源不断地涌来，宫门应该被堵住了吧。比起过得安乐的千萧索，温绮衣至少看过史书上对宫变的描写，知道血流成河的冷酷无情。
　　温绮衣挤进厮杀的人群，刚一脚踏入，锋利的长剑便贴着她的胳膊削过。她一咬牙，欲换一个方向走，却被人一把拉到一边。那人穿着一身五品朝服，身形丰俊，一双眼睛犹如寒冰，眼神里透露着绝望。
　　他狠狠地拉住温绮衣，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指甲嵌进她的肉里。他压制着悲痛说：“我们输了。”
　　温绮衣冷得打了一个寒战，真想吼一句：“兄台，你杀昏头了吧！”
　　“衡儿，我们输了。”他的双手按住温绮衣，寒冰似的眸子里尽是让人无法直视的绝望。他的手上没有兵器，胸前有数道刀伤，此时痛苦地摇头，将温绮衣死死地搂在怀里：“我原以为可以带你走的，现在看来……啊！”
　　他惨叫一声，还没有说出口的话被打断，眸子里的绝望变成愤恨。
　　冷箭从他的后背射入，直穿心脏，一招毙命。 　　温绮衣蓦地挣脱他，拔腿就跑，只听见身后的人拼尽力气对她说：“温衡！你难道一丝一毫都记不起了吗？你就甘心为他做绮衣？”
　　温绮衣没有停留，像发疯一般向厮杀最激烈的地方跑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好像有无数的东西闪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有割了她衣角的，有划破她裙边的，但都没有伤及到她的性命。
　　她一边跑，一边慢慢地开始回忆那个身着五品朝服、身形丰俊、眼眸如冰的人，好像姓白，她在功名阁外遇见过，却不曾放在心上。
　　“温绮衣！”
　　听见有人叫她，她的脚步一刹那就停住了，随即转身。
　　整齐威严的队伍，手持刀剑的卫队，层层护住中心的人，在温绮衣转身后自动让开一条道。那个位于中心的人穿着光鲜耀眼的帝服，胸口绣着蟠龙，蓝色云海纹愈发衬得他沉静从容。此时，他面色平静，平静得可怕，平静得陌生。
　　温绮衣后退了几步，再看看自己狼狈的样子，突然眼眶发热，喉咙一阵酸楚。
　　自古哪有安乐的帝王啊，能够令先帝的护国老臣自愿告老，能够收尽镇国公之势，能够一路平稳地从太子当上皇帝，能够让先帝的后宫里只有他一个康健的儿子，再无其他继承人选，这样的人是何等厉害啊。他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呢？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
　　“温——”千萧索拉长了音调，沉顿片刻，只道一声，“带走！”
　　七 前债
　　腾元三年春，平新公联合长安公主，在祭天大典那天发动宫变，败。
　　金銮宝殿之上，毫发无损的千萧索端立着，睥睨着底下那一群妄图推翻他的乱臣贼子，浑身充满着掌握一切的气势。他的目光扫过一并跪在底下的温绮衣，面无表情，麻木不仁。
　　当宣读太监念道“太子太傅温如新一支的残党，罪女温衡”时，温绮衣跪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觉得竟是这样可笑。
　　她竟然也被算在这乱臣贼子之内了。她削尖了脑袋要去祭天大典；在匕首突现时，她想都未想就去挡：寻不见他的身影后，她那样担心……居然还成了乱臣贼子。这个世界都知道她是温衡，唯有她自己以为自己是绮衣。
　　主使被判斩立决，其余按罪行判处。
　　长安公主，那位温绮衣曾在水月轩见过一面的长发簪花女子，脸上依旧带着不可侵犯的高贵，在听到对自己的处决之后，用冷静的语气掷地有声地说：“千萧索，我夺天下不是为了争权，而是为了苍生。这个位子，你不适合。在起事之前，我就料到你有所部署，可是没有想到连她都成了你的部署。”
　　长安公主转头望向温绮衣，道：“你以维护之名将她留在身边十二年，你以仁义的姿态体谅温如新的背叛，原来你骗了天下人！”
　　“那又如何？”千萧索淡淡地道，身上的帝服没有一丝皱痕。
　　“无话。”长安公主凛然地摆开羁押她的人，自己走出金銮殿，衣襟的血色衬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不如你狠，服输。”
　　温绮衣看到了千萧索在一瞬间浮起的讶异，又在一瞬间归于沉寂。此时，大殿内如死水一般沉寂，银针落地有声，哗然的声音在片刻后响起，罪臣一个一个被羁押出殿。温绮衣看着千萧索漠然的表情，终于明白事前的种种，原来涨月银、带她去后宫、故意揽她的腰都是为迷惑敌人。
　　——他关心怜悯地问：“温爱卿正值妙龄，何以苦执于官业？”
　　——他试探性地问：“你莫不是真的有话要与朕说？”
　　——他宽宏地原谅：“尚是纯幼无知，恕卿无罪。”
　　——他佯嗔微怒地反问：“难不成你还真想做昭和宫的主子？”
　　原来，这些都是他一步步精心设计的，只有自己深陷。温绮衣看着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帝王，看着光芒万丈的千萧索，滚烫的热泪夺眶而出，心却一片冰凉。站在她面前的武卫不敢上前碰她，金銮殿的掌事太监高喝一声，武卫连忙押住她。
　　“温爱卿。”千萧索挪动了一步。
　　此时的温绮衣已经转过身去，从背后听到这样的称呼，脑中浮起“温爱卿正值妙龄，何以苦执于官业”的话。最初听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里霎时涌现受宠之感。她待在深宫十二年，无风无雨，也无悲无喜。斗争、争宠、奴才势利眼、主子甩脸子，她统统没有遇见过，像是被呵护起来一样，在这个本该最复杂的地方过着最单纯的日子。
　　“罪臣承受不起。”温绮衣淡淡地说，一字一句都刺痛她的心。
　　“绮衣。”
　　“罪女温衡。”
　　“只要你愿意，可以回到女史院，朕就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千萧索用极低的嗓音说着。最后的字句，估计连他自己都听不清了。武卫押解的身影越来越远，他听到远处低啜的声音，伸了伸手，终究还是放下了。
　　八 相忘
　　给温绮衣的判决是流放，随车行了三天三夜，到处都是穷山恶水。
　　第四日，她被交接给当地衙门的人。押送官跟当地的知州交代了几句，便押送其他犯人上路了。她独自站在衙门前，风将她的衣袖吹起，一切显得那么凄凉。
　　知州将她安顿在后衙，几日之后，亲自跟随马车送走她。
　　又是一阵颠簸，待她再次睁开眼，眼前是难以置信的明秀之景——茅檐低屋，绿水环绕，白乌枝头啾啾呜叫，远处欢快的孩子在放纸鸢，花草香味弥散在空气里，沁人心脾。
　　“昔日承太傅恩情，现在终于能报。”年轻的知州恭谨谦逊，一袭青衣在山野之间如此贴合，“温姑娘，你就在这里住下吧，下官会按时来看望的。若姑娘不喜欢此处，也可自择住处，下官定当配全人手。”
　　温绮衣的脸色苍白如纸：“这里就好。”
　　迢迢帝都，千萧索一个人伫立在城楼之上，俯瞰泱泱京都。这由千万白骨堆成的江山，握在手中也不过如此。劲风刮过他的脸庞，刮乱了他的鬓发，刮得他眼里泛酸。他以维护之名将她留在宫中十二年，足矣。
　　他的双手沾染了太多血腥，也许还会沾染更多。长安公主再有思想，终究是一个庶出的女子，擒了她就纵了其背后的主使。他这一生注定不会平顺，命中无双，他的爱终究不能善果，那便不爱吧。
　　千萧索慢慢地抚上鬓发，想起那日诱她入局的那句话——“温爱卿正值妙龄，何以苦执于官业。”他压制了多少内心活动，才没有说出那句——“温爱卿正值妙龄，与朕双宿双栖可好？”
　　这时，眼里猛地酸得厉害，千萧索干脆闭上了眼睛。
　　说他骗了天下人，何止呢，他连自己都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