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终结篇(卷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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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提要】
  在隔云山脉中,威赫王与许惊弦后面的追兵紧跟不舍,叶莺与陈漠的出现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身份提前暴露,二人已没有时间思索对策,只能拍马飞驰。关键时刻,杨云清的贴身家将龙鸣谪出现在狭窄的谷口,帮助他们抵抗追兵。威赫王与许惊弦顺利到达引兵阁……
  第一章 无双秘闻
  许惊弦与威赫王一言不合,在引兵阁中对战。经过这几日漫长的逃亡,两人本都是筋疲力尽,但为了自身的尊严,皆不愿退缩。更何况将金角鹿冠与偷天弓定为赌注,这是一场谁也输不起的决斗,唯有凭实力一较胜负。
  但谁知就在战局一触即发之际,突然从斜刺里杀出一人,将放于小亭石桌上的金角鹿冠与偷天弓一并取走。
  两人皆是当世武学高手,哪怕心无旁骛全力待战之际,亦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来人乍现身形就已被他们发觉,无奈正值彼此内劲胶着之时,此刻只要有任何一人退缩,在气机牵引下,必将引来对方致命一击。纵然心中百般焦急,也只好先缓缓收劲。待两人卸去内力,来人早已蹿入树林深处。
  两人惊诧万分,哪想到这荒山岭中竟还另藏有人。刚才虽然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但眼角余光皆瞅见来人身形矮小,穿着青衣,头戴黄帽,行动间蹦蹦跳跳,浑若孩童,只是行动迅疾,未能看清相貌。
  此人应该早就埋伏在一旁,趁两人气机交缠无法分心的一刻方才出手,这等高明眼光绝非寻常。更何况能瞒过他二人耳目藏匿,无疑亦是难得一见的高手。
  两人挂牵金角鹿冠与偷天弓的下落,无心恋战,一齐朝来人追去。
  前方是一片密林,数十步外隐隐可见一道青影腾飞跳跃,许惊弦与威赫王全力追赶,凭他二人的武功,纵然青衣人起步在先,亦能在短时间内追上。不过引兵阁虽以阁为名,其实就是一个荒芜多年的小山谷,参天大树密布,小路曲折纵横,而那青衣人显然对周围地形十分熟悉,在林梢树丛中穿梭腾挪,灵动无比,忽左忽右,时东时西,带着两人大兜圈子,一旦距离拉近,则顺手击倒树干或是切下断树反掷,十分难缠,追了半炷香的工夫,始终无法近其身畔。
  最可气那青衣人口中还不时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犹如孩童在玩游戏一般兴高采烈。
  威赫王冷静判断形势,喝道:“我蹑紧他,你绕向后路。”
  许惊弦依计而行,如此一来那青衣人无法再兜圈而行,却听他大声道:“不公平不公平,你们有两个人,当然可以分头堵截,就算抓到我也不心服。”声音苍老,语调却显得甚是顽皮,虽在急奔中,却是不见气喘,显见内力深厚。
  威赫王冷笑道:“你当我们与你捉迷藏么,立刻把偷走的东西放下,或可饶你不死,若不然,擒下你后扬灰挫骨,教你万世不得翻身。”其实他只是出言恫吓,此人武功高明,断不会无缘无故闯到这荒山野岭中,多半与无双城有关。虽然并不明白龙鸣谪替他抵抗追兵的真实用意,但好歹承了杨云清之情,只要此人交出金角鹿冠与偷天弓,亦不会真的取他性命。
  谁知听了威赫王恶狠狠的一番话后,那青衣人却奇道:“难道我们不是捉迷藏么?”他说得一本正经,直令许惊弦与威赫王哭笑不得。
  三人一边追赶一边斗嘴,已穿过山谷,到了引兵阁的后山。
  这里树高林深,叶密草长,全无道路,青衣人仗着身材矮小,在其中穿梭游走,竟是毫无滞碍。
  有几次许惊弦与威赫王已呈合围之势,却被他东一绕西一绕,借着几棵树木的遮挡掩护,险险脱身。
  许惊弦心中一动,任威赫王紧追青衣人,自己则停下脚步,跳上一棵大树顶端,人在局中,心在局外,由半空俯览,不多时已瞧出蹊跷,大声道:“这里的树木似乎结成了阵法,他可能懂得奇门遁甲之术……”



  青衣人大感驚讶:“你这小娃娃倒有眼光,能看出我精心布下的阵法。告诉你哦,这些树可是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慢慢栽植的,可费了不少劲。我来考考你,能否说出是什么阵法吗?”
  许惊弦道:“若我能说出来,是否就把刚才拿走的东西还给我们?”
  “这可不行,但是你若能说对了,我可以考虑另外给你些奖励……”青衣人说到一半,突又急忙分辩道,“不对,我可没拿你们的什么东西。”
  许惊弦啼笑皆非,不过听他语气中似乎并无敌意,乐得与他胡扯,好让威赫王趁机掩近。笑道:“奇门遁甲本是一百零八阵,暗合天罡地煞之数,又经各种演化,更有三百六十种变阵,有些阵法大同小异,但名称却不相同,我的回答未必中你的意。”
  “那你想要如何?”
  “说出阵名不易,但要破你的阵就简单了。”
  “哦,那你说说怎么破?”
  许惊弦身在高处,将阵型一览无遗,片刻间已有了计较:“此阵虽有变化,但亦不脱八卦之本,只是将方位打乱,生门变做休门,死门换成惊门。若我从东北方入阵,先走‘无妄’,七步后改走‘小过’,随即反行‘咸’位,五步后再走‘井’位……”
  其实他原本对阵法一窍不通,本也说不出阵名,不过《天命宝典》集周易、老庄以及千百年来中国道学之大成,讲究通一事而晓万物,最擅从微小处寻到破绽,何况所谓阵法大多只是凭借地形惑人眼目,当局者迷,而他将阵型尽收眼底,可谓旁观者清,只须认准青衣人最开始进入阵法时必是生门的位置,其余破法自是水到渠成。至于那些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他从小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如指掌,此刻一一道来,确也显得煞有介事。
  青衣人频频点头:“小娃娃倒是有点道行。”忽然失声惊呼,“哎呀不好,中计了……”原来他只顾听许惊弦说话,却不料威赫王依许惊弦所说的伏羲六十四卦方位悄悄接近,陡然现身。
  青衣人行动稍慢,被威赫王欺近身前,一掌疾拍而下,青衣人闪躲不及,只得翻掌相迎,一声闷响,犹如裂革。   威赫王身形骤停,稳立不动,而青衣人踉跄退开几步,在原地打了几个圈子,化去威赫王掌中余劲,蓦然腾跃而起,弹到近丈高的树梢,黄色小帽被震落,露出一头长长的白发,随着身形起落,浑如在空中展开一幅白绢,煞是好看。
  原来此人非但不是孩童,竟是一位老人。看那头白发长达数尺,至少也有七八十岁的高龄。
  威赫王心头微震,看似这一掌交击他大占上风,他本欲趁势追击,但青衣人不但化劲巧妙,反挫力道十足,迫他不得不稳住身形,徐图再攻,对方武功远较他想象中高明。不过他旧伤未愈,体能与反应皆不在最佳状态,单论内力,对方或稍不如他,但亦足有一拼之力,若是公平对战,恐怕要到五十招外才能分出胜负。他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负,无论是当年的御泠堂少堂主南宫逸痕,还是如今的离昌国师威赫王,皆是纵横南北难逢敌手,除了几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与六大邪派宗师,以及四大家族的高手外,并未把其他人瞧在眼里,想不到在这里乍遇劲敌,此人武功恐怕比起无双城主杨云清亦不遑多让,实是大出意料。
  青衣人闷哼一声:“你这小子武功还不错,脾气却是大大的不好。有话不妨好好说,何必如此拼命?”
  威赫王冷然道:“与你这个卑鄙小人有什么好说。”
  青衣人怒道:“我怎么就成卑鄙小人了?你今天若不说清楚,与你决不甘休。”听他的口气,这四个字评语的打击似乎比那一掌更重。
  威赫王道:“你不声不响地偷人东西,还算不上卑鄙么?”
  青衣人反唇相讥:“你才是卑鄙小人,两个人追一个,算什么本事?”
  威赫王笑道:“趁人不備,偷人财物,这本事就算大么?”
  青衣人现出身形,先是拍拍双手,再拍拍身体:“栽赃陷害,须得有证据。你说我偷了你的东西,物证何在?要不要我再脱了衣服给你看呀?更何况,就算我拿了你的什么宝贝,那也是光明正大,凭什么说我是‘不声不响’?”只见他相貌奇特,本来天生一张娃娃脸,偏偏又是皱纹满面,足有八十岁以上的年纪,乍望去即觉矛盾又觉有趣。而他说话前后冲突,活像小孩子一样耍赖。不过他身上确无偷天弓与金角鹿冠,多半是刚才逃窜时藏到了什么地方。引兵阁占地甚大,若要整个搜索一遍,只怕至少要几天的时间。
  霎时许惊弦与威赫王都明白此人武功虽强,但心质淳朴,实与孩童无异。
  许惊弦陡然想起一人:“你是老顽童物由心!”
  青衣人哈哈大笑:“被你这小娃娃看出来了!唔,难道我的大名已经传遍江湖,无人不晓了么?”言下甚是得意。
  许惊弦跳下树来,正襟一揖:“晚辈见过物爷爷。”他曾听义父许漠洋数次谈及炼制偷天弓的情形,如今物是人非,当年参与其事的六人中,林青、许漠、杜四、容笑风都一一亡故,只有杨霜儿与物由心还在人世,如今见到这个外表老态龙钟,实则内心天真无邪的老顽童,犹如见到亲人一般,这一声“物爷爷”语出真挚,若不是碍于威赫王在旁,立时就要表明身份下跪拜见。想到逝去的义父许漠洋与暗器王林青,眼眶不由有些泛红。
  物由心一摆手:“千万不要叫我爷爷,我看你武功不错,眼光高明,还知道我的大名,着实投缘,不如你我做个忘年之交,或是干脆结拜兄弟,也好显得我年轻几岁,哈哈……”
  威赫王亦听说过此人的大名,知他本是四大家族中英雄冢的高手,辈分极高,是前一代四大家族盟主物由萧的同门师弟,但因犯了门规被逐出师门,随后在江湖上四处游荡,后来听说归隐在无双城中,不料竟在这里见到。不过英雄冢的几种不传之秘,除了机关消息学与识英辩雄术外,最被人称道的是狂雨乱云手与气贯霹雳功,对此两种绝学逸痕公子皆有研究,但方才那一掌显然与二者全然不同,则以根本未想到是四大家族的人物。他关心金角鹿冠的下落,不耐烦物由心的胡搅蛮缠:“不用讲什么客套话儿,先把拿去的东西交出来再说。”他察言观色,对物由心的脾性已有了解,唯恐激怒他矢口否认,所以有意不用“偷”字。
  谁知物由心根本未体谅威赫王的苦心,怪眼一翻:“我和我的小兄弟说话,你来打什么岔?如此没礼貌,我偏偏不给。不对,你说的是什么东西,我可没拿。”
  威赫王怒极反笑,心知此人吃软不吃硬,若是迫他太甚,就怕他毁于宝物,然后抵死不认。不如用言语慢慢诱他上当:“你可认得我们是谁?不然怎么会早早等在一旁?”
  “我如何知道你们是谁?我在这里有重要事情做,反倒是你们过来打扰,耽误我时间。说说这笔账怎么算?”
  威赫王冷笑:“想不到英雄冢传人也会耍赖,实是令师门蒙羞。”
  “胡说八道!”物由心大吼一声,“英雄冢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你若再有诋毁之言,我武功就算不及你,也要与你拼命……”突又脸色一变,努力平复心情,缓缓道,“你如何知道英雄冢的名字?不过你完全认错人了,我与英雄冢可是全无关系。”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与其说是解释,倒不如说是告饶。
  威赫王何等精明,立刻从物由心的话语中捕捉到他的心境。暗忖原来此人虽被逐,但却依旧忠心耿耿,不容师门被辱,但必是被告诫不能泄露身份。
  威赫王悠然一笑:“能把狂雨乱云手与气贯霹雳功练到如此境界的,除了英雄冢,更有何人?你的机关消息学已被我的小兄弟破去,成名武功亦瞒不了我,事实俱在,由不得你不认。”
  物由心惶急道:“我明明已忘了曾经的武功,用的都是自创的招式与内功心法,你还是认出来了?”
  威赫王心中暗叹,他方才确实未能从物由心的武功中辨出英雄冢的来历,若他所言不假,倘若用上最拿手的武功,怕是与自己有一场好胜负。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斗近千年,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学,谁也奈何不了谁。口中却道:“你虽换了心法,但痕迹尚存,一般人自然瞧不出来,但遇上我么……嘿嘿。”
  “糟了,糟了……”物由心急得连连跺脚,忽一咬牙,竟对威赫王翻身下拜。
  威赫王吓了一跳,连忙伸手相扶,却觉物由心身重万钧,一时竟抬他不起。除非自己亦运上神功,那样岂不又成了比拼内力?   当初因物由心犯下大诫,迫于门规,英雄冢主愚大师物由萧不得不将他逐出师门。曾说若是他从此不用英雄冢的武功,或许日后有机会重返师门。他师兄二人虽非一母同胞,但在物由萧的心中,对这个天真的小师弟一向呵护有加,其实物由心犯规太重,绝无可能收回成命,这本是物由萧为安其心之言,料想武功一旦练成,再也舍弃不了,只是给物由心一个希望,好令他不至于太过伤心。不料物由心竟信以为真,数十年来另辟蹊径,努力忘却本门武功,不料今日被威赫王识破,只怕重返师门无望,心头大急,所以才对他下跪相求。
  物由心本欲磕几个响头,但觉威赫王一双手掌亦如铁铸,丝毫不退,这个头竟也磕不下去。只得喃喃道:“我只请你一事,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用了英雄冢的武功,不然我就再也回不去师门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其实他这些年随性而为,过得逍遥快活,真要让他重回戒律森严的英雄冢,只怕才会更不自在。不过重返师门是他此生最后的执念,平时不想起也罢了,一旦思虑触及,总是有万般的不舍。
  威赫王本意是想借机迫物由心交出金角鹿冠,却不料一语触及伤心人,一个足可做他爷爷的老人竟然在他面前跪地痛哭,反倒弄个措手不及。心想此人天性淳朴,虽然一大把年纪,经历过无数人世变迁,但始终毫无机心,确是难得,长叹一声:“老爷子快快请起,我答应你决不告诉任何人。”
  许惊弦亦道:“你放心,愚大师与我才是真正的忘年交,由我给你作保,他必定会收回成命,令你回到英雄冢。”
  物由心呆呆发问:“愚大师是谁?”他离开英雄冢四五十年,根本不知师门的变故。
  “就是你的师兄物由萧啊。”
  物由心眨眨眼睛:“你沒骗我吧?”
  “放心,若有一句不实,天打五雷轰。”
  “哇!”物由心一跃而起,对许惊弦挑起大拇指,“你竟然和我师兄也是忘年交,不愧我也想与你结拜兄弟。好厉害!好厉害!”他脸上还挂着泪珠,神情却是开心无比,也不知这句“好厉害”是称赞许惊弦的结交广泛还是自己的眼力高明。
  许惊弦道:“那么,误会解除了,大家都不要伤和气,做好朋友吧。”话一出口,自觉得像是哄小孩子一般,不由莞尔失笑。
  “小娃娃本来就是个好朋友……”物由心看一眼威赫王,偏头想了想,方才点头,“你这家伙虽然有些不懂礼貌,但武功着实不赖,也可以做好朋友!”这句话语出真心,刚刚磕头时领教了威赫王的武功,确也令他颇为心折。
  这些年来威赫王历经人世风雨,见识了多少明争暗斗、尔虞我诈,自诩早将人性把握得通透,但如今却有点被这个毫无机心的老顽童打动,略一沉吟,缓缓伸出手来,一字一句道:“好,无论日后是敌是友,至少我都会记得此时此刻,我们三个是好朋友!”他可不像物由心性之所至,随口出言,这句话可谓是掷地有声的承诺!就连许惊弦亦满脸惊讶地望向他。
  然而物由心下一句话瞬间将郑重的气氛打碎:“可是,你们两个到底是谁啊?”
  威赫王与许惊弦对视一眼,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奇特,许惊弦与威赫王原是敌友难辨,两人与物由心皆是初次谋面,但这一刻,三人之间却只有铁血男儿相交的热烈与赤诚,全无半点私心杂念,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缘分吧。
  当下威赫王与许惊弦分别将身份告诉物由心,听到面前这位面色苍白却极有威严的男子竟就是离昌国师时,物由心瞪大双眼:“难怪武功比我只高不低,原来你就是那个号称一己之力统御塞外的离昌国师,果然名不虚传。”
  威赫王奇道:“中原与离昌国日渐交恶,无双城更是首当其冲,恐怕不久后就会爆发战争,为何你对我全无敌意?”
  物由心嘻嘻一笑:“打仗是皇帝老儿与杨云清操心的事,我才顾不上这么多。权贵也罢,平民也罢,在我物由心眼里,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全无区别。只要觉得你这个人值得一交,那就行了。”
  这亦是许惊弦的处世之道,心下甚觉认同,而威赫王本是精于谋算,胸有城府之人,但也被物由心的朴实襟怀深深打动,他的言行看似幼稚实则坦荡,尤其对于威赫王这样整日浸淫于彼此勾心斗角之中的人来说,更是难能可贵。
  不过威赫王终于还是未将南宫逸痕的身份暴露,物由心虽被英雄冢逐出,但心头念念不忘重返师门之事,极是忠义,若是知道自己是四大家族的宿敌,却不知又会做何反应?倒不是怕物由心会当场反目,而是这些年他每日都面对着谎言与盘算,身边只有属下、同侪和敌人,几乎没有朋友,他很享受这一刻全心全意与人结交的感受,让他想到了多年前那些快意恩仇、磊落坦荡的年轻岁月,他不想冒险失去这一切,虽然他深知这份友情未必长久……
  而当得知许惊弦就是许漠洋的义子时,物由心亦是心中激荡不休,收起顽童之貌,脸现怀缅之色,长叹道:“我早听说了你的名字,却一直无缘相见。想不到等到今天,才终于能见到老友之子,死亦瞑目。想想那年我们一起面对明将军的数万大军,就在这引兵阁中炼制出偷天弓,仿佛都是几世前的事情了……不错,我是拿了你们的宝物,因为我认得那把赤色的神弓。在我心中,那是只应该属于暗器王的东西,不应该落在他人之手,所以才趁你们比武之时抢走,顺手也拿去了那把刀鞘。但如今暗器王已逝,既然你是许漠洋兄弟的义子,当然是保管此弓的最好人选……”
  许惊弦握拳道:“物老放心,我决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总有一天,我会凭此弓挑战明将军,完成林叔叔的心愿!”
  物由心带着两人来到一棵老树前,那老树径围过丈,高有近十丈,怕有千年光景。
  物由心轻踢树身三下,只听里面发出咔咔的机栝响动,随即树身裂开一个洞口,足可由一人通过。
  原来当年暗器王林青与明将军在幽冥谷一战失利后,容笑风作为人质被明将军带回京师,林青浪迹天涯开拓眼界,力图攀登武学至高境界。许漠洋带着《天命宝典》流落滇南,并希望凭着杜四的《铸兵神录》炼成换日箭,其后收养了许惊弦。杨霜儿回到无双城,而物由心却是无处可去,在杨霜儿的邀请下,亦欣然来到无双城。他是个心性随便,决不肯受拘束之人,杨云清当他是一个清客,亦不分派任务,物由心整日就在无双城中闲逛,不免闷得发慌,过了一两年后就想重回幽冥谷,奈何物是人非,幽冥谷的古墓机关已被机关王白石摧毁,就连物由心自立的英雄冢墓碑也被流浪客偷走,笑望山庄亦被付之一炬,幸好引兵阁的定世宝鼎尚在。   物由心多个心眼,暗忖可不能再让人把宝鼎偷走,于是就在左近寻个幽静的地方结庐而居,承当起了看护宝鼎之责。又栽下许多大树,暗中排成阵法,又布下些小机关,倒也自得其乐。这一住就是近十年的光景。
  威赫王笑道:“物老手脚麻利,我们刚才追赶你不过耽误了几息的时刻,就被你将宝贝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若非你带路,只怕过半个月也找不到。果是老当益壮。”其实那大树的机关虽然隐秘,但凭威赫王这样目光敏锐的高手,若是专心寻找,断不需要半个月之久,他故意略有夸张地说话,不过欣赏物由心的性情,讨他欢喜。
  物由心却是满脸不高兴,哼道:“什么老当益壮,难道我很老么?要不要再打一架试试?”返身钻入树洞中。
  威赫王吐舌道:“本想拍拍物老的马屁,前面尚好,却不料最后一句画蛇添足,结结实实地拍到了马脚上……”
  许惊弦从未见过威赫王这般俏皮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
  物由心佯怒的声音由树洞中传出道:“笑什么,记得都站在外面不许进来,我这里头许多宝贝,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们开开眼。”
  许惊弦定睛望去,原来那树洞里面黑沉沉的极显深暗,一时竟瞧不出有多深,不问而知定是物由心的杰作。原来物由心平日别无爱好,就是喜欢收藏新奇的玩意,譬如当年制成偷天弓柄的大蠓之舌——“舌灿莲花”就是其中之一,方才抢来了偷天弓与金角鹿冠,想到的第一个藏处自然就在这里。
  不多时只见物由心将一只硕大的陶缸从树洞中搬出,足有普通水缸的三倍大,长吐一口气:“好家伙,可累死我了。”
  凭物由心的武功,虽是年事已高,但普通数石的重物亦不在话下,看他不停换手的样子,那陶缸显然十分沉重,不知里面还放了什么东西。
  许惊弦笑道:“这是什么东西?给我们开眼么?物老把神弓与那刀鞘拿出来就可以,不必如此费事。”
  物由心苦着脸道:“你倒是说得轻巧。刚才慌手慌脚,把神弓与那把刀鞘都扔在这里,现在才发现有些古怪。”
  “如何古怪?”
  “这陶缸是我前些日子在无双城找人精心制作的,结实无比,足可承几百斤的水,平时都没什么异样,但怎么现在热得发烫,手都下不去……”
  “啊!这里面放的是水?”威赫王与许惊弦对望一眼,一时都想到金角鹿冠遇水则化的特性,但却从不知还会发烫。
  物由心挠挠头:“若是水就好办了,倒出来就是了,但这里面都是锁禹寒香,是我花了几年时光收集的,岂可浪费?”
  “锁禹寒香?”威赫王皱眉道,“这名字倒好听,是什么宝贝……”
  许惊弦面色一变,对于当年之事,他聽许漠洋说了许多遍,早就熟记心间。炼制偷天弓与三才五行有关,三才是指天时地利人和,而弓柄“舌灿莲花”为五行之土,弓弦“火鳞蚕丝”为五行之火,弓胎千年桐木是五行之木,定世宝鼎为五行之金,而用于胶合弓弦的“锁禹寒香”正是五行中的水,其实是一种千年橡树的液汁,乳白似奶,内蕴剧毒,人畜不慎服之,一个时辰内即亡,故那种橡树也被当地人称为杀人树,只生长在幽冥谷到笑望山庄中间的渡劫谷中。
  许惊弦连忙上前两步,但见那陶缸中足有大半缸乳白色的汁液,不时泛着气,哪有偷天弓与金角鹿冠的影子?表面上感觉不到热量,但以手相触陶缸,却是烫胜沸水,若是伸手去缸里捞取,必会被烫伤。也亏得物由心一身精纯的内功,才能将这陶缸搬出来。
  威赫王神情肃然,与方才笑意暗蕴的模样判若两人:“谁让你把偷天弓与那刀鞘放在里面的?”这一刻,他又重新成为了那个不怒自威的离昌国师。
  物由心活像做错事的小孩,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当时又不认识你们,看你二人武功都挺高,只怕这地方未必能瞒得住,放在这陶缸里面总要保险些,说不定你们根本就不会往里面看……”
  许惊弦安慰道:“那也是人之常情,倒也怪不得你。”
  物由心一听不怪他,立刻又来了精神:“真是奇了,偷天弓是由锁禹寒香胶合的,应该不会有这样的古怪。那个刀鞘到底是什么宝贝?”
  威赫王叹了一声:“听说过金角鹿冠么?”
  “哇!”物由心双眼放光,“听名字就是个好东西,不过看起来似乎和普通刀鞘没什么区别,有何特别之处啊?”
  面对这样一个老顽童,威赫王亦没了脾气。不过他本还担心金角鹿冠是杨云清志在必得之物,物由心说不定由此而来,所以之前并未告知他真相,如今看来,应该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如今偷天弓与金角鹿冠都在陶缸中,只能等其冷却后再捞出来,也不知会不会产生什么不可预测的变故。
  物由心显是被勾起了好奇心,不停追问,许惊弦低声把金角鹿冠的来历说了。当得知金角鹿冠遇水则转化,物由心啧啧而叹:“这就是了,锁禹寒香可算是水中之王,只怕能让金角鹿冠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难怪如此烫手。”言下之意大有期待。
  许惊弦忍不住暗中留意威赫王的表情,见他面色沉静,若有所思,似乎并不把金角鹿冠的存亡放在心上。知他城府极深,哪怕有任何不安的情绪,亦能控制自如,根本不会让旁人瞧破。
  对于许惊弦来说,只求金角鹿冠不落在坏人之手,即使被毁也无关紧要,但对于威赫王来说,意义则是完全不同。
  许惊弦对物由心道:“我听义父说过,产生锁禹寒香的千年橡树并不多见,也只在渡劫谷中,你如何能收集这么多?”
  “不错,锁禹寒香每年产量有限,这些可费了我好些年的工夫。不过前些天霜儿特意来此来找我,说是需要锁禹寒香,她平时对我很好,第一次求我,当然要尽些心力。所以嘛……”物由心指着那只大陶缸,“我才特意让人定制了这个大缸,然后把多年收集的锁禹寒香都放在里面,等着给霜儿一个惊喜呢。今天见到了偷天弓,我也能猜出为什么了,嘿嘿,自从炼制了这把神弓后,闲了差不多十二年,筋骨都松了,也该做些事啦。”
  许惊弦恍然大悟,杨霜儿必是先收到宫涤尘的信件,知道要续上偷天弓的断弦,锁禹寒香是必不可少的材料,所以提前备下。但物由心顽童心性,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所以并未告知他详情。想不到阴差阳错之下,竟让他把金角鹿冠掷于其中,几样世间难遇的宝物凑在一起,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物由心说起杨霜儿,忍不住又将当年的故事讲了一遍。他多年独居,只怕根本与人说不上几句话,今日难得遇见故友之子,浑如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是兴奋。
  其间威赫王一言不发,似乎只是静静地听着许惊弦与物由心闲聊,又似乎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一缸锁禹寒香才终于渐渐冷却下来。
  物由心试试陶缸的温度,喜道:“应该可以了。你们先莫慌,锁禹寒香毒性极大,待我戴上特制的手套,把两个宝贝捞出来,看看到底会如何……”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地看一眼威赫王,“哎,你是堂堂国师,一言九鼎,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能哦。”
  威赫王淡淡一笑:“放心,无论金角鹿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物由心嘻嘻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取出一双手套戴上,伸手入缸。
  那陶缸高近九尺,而物由心大约只有六尺高,许惊弦唯恐他一头栽入缸中,轻轻握住物由心的脚踝。转头望向威赫王,低声问了出他最担心的问题:“如果金角鹿冠就此毁了,你会怎么办?”
  威赫王不答反问:“你怕我会迁怒物老么?”
  “我觉得你不会,但不敢确定!可你也别忘了,金角鹿冠的最终归属尚未决出,至少我也有一半的权利。”
  威赫王笑了,那是一种泰然自信,绝无半分气馁的笑容:“你毕竟还是不了解我,所谓宝物,皆须有缘获之,若是与我无缘,就算弃于道边,我也不会多看一眼。更何况,金角鹿冠只能提供助力,真正的决定在我心中,有它无它,我都会成就大事,无非就是多费些时间和精力罢了。”
  “你能如此想,我很高兴。”许惊弦由衷道,骄傲如许,才是他心目中逸痕公子的风范。
  “或许是遇到了物老这样的妙人,方才那一刻,让我想到了许多事。对人对事的看法,与以前亦有些不同了。”
  “不要在背后说我坏话哦。”物由心仰身而起,手中握着偷天弓与刀鞘,得意大笑道,“两个宝贝一件不少,完璧归赵,哈哈,完璧归赵这个成语用得好吧……”
  然而,许惊弦与威赫王四道目光齐齐聚在那柄包含着金角鹿冠的刀鞘之上,却根本笑不出来。
  金角鹿冠乃是一种上古罕见的小型生物丹瓯修炼千年而成,怀隐形之术,可视周围环境的变化而转换颜色与形体,汲天地之灵气,夺日月之精华,与五行相生相克。在附有金角鹿冠的那柄刀鞘上,原本包裹着一层质地古怪的事物,松弛有度,宛若活物,并隐隐透出金蓝色的微芒。但如今,那柄刀鞘与寻常刀鞘全无分别,丹瓯之精已然不见,难道已化于锁禹寒香之中?
  “咦,這把偷天神弓好像有点不一样啊,不是红色的么,怎么有些发蓝?”物由心喃喃道。
  许惊弦与威赫王齐是一震,金角鹿冠竟与偷天弓合为了一体!
  但见偷天弓的外表质地一如那柄刀鞘之前的模样,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纹路,原本赤红的颜色中隐隐透出蓝芒,似金非金,似木非木,难以言述。
  不问可知,合成金角鹿冠的丹瓯之精已附于偷天弓上。
  依《神兽异器录》的记载,丹瓯的特性是“遇金而凝,遇木而缩,遇风而润,遇水而散,遇火而利,遇物而容”。只遇一物,就能产生相应的效力,然而偷天弓本就由五行铸炼而成,金、木、水、火、土各种元素齐聚,诸多变化合而为一,最终能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无人能判断。
  许惊弦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知道丹瓯之精虽不能直接炼制兵器,但作为辅助材料,可令兵器借五行之利生出各种变化,偷天弓本就是驰名天下的神弓利器,再加上金角鹿冠之助,必是威力倍增;忧的是威赫王只怕愈发不会放手,甚至不择手段。
  威赫王沉默良久,陡然间爆发出一阵狂笑:“我为了这金角鹿冠,机关算尽,何曾料到最后竟会落得这般结局,着实可笑。”
  物由心虽是孩童心性,反应却不慢,想起方才亲眼看到许惊弦与威赫王比武争夺之事,连忙将偷天弓交至许惊弦手上:“威赫王,我们是好朋友,你若想要其他宝贝,老顽童都会助你一臂之力,哪怕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但这把神弓却是我亲眼看它炼制而成,唯有暗器王的传人才能使用,你若想抢,我可不依……”
  威赫王却仅是淡然一笑:“听说物老在引兵阁呆了这些年,只为了守护那上古神物定世宝鼎,何不带我去见识一下?”
  物由心与许惊弦面面相觑,着实摸不透威赫王的心意,许惊弦不由想到在天壑关前的一幕,忍不住道:“你又想故伎重施,趁我不备劫宝而逃么?”
  一道青气从威赫王脸上闪过,冰冷的目光如一支寒箭射向许惊弦:“那时当你是敌人,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们已是朋友,又岂会再耍什么手段?你若是再这般小看我,干脆割袍断义,画地绝交,下次相见,就是仇敌!”复又自嘲般一哂,“大丈夫在世,只需依凭本心行事,无怨无悔,纵然被天下人误解,又何必多做解释。”
  许惊弦听他语出真诚,歉然道:“是我多心了,还请原谅。”
  物由心连忙打个圆场:“既然要看定世宝鼎,就快随我来吧。”
  高达八尺的定世宝鼎静静地立在偏僻的小山坳中,绿色的青苔遍布其上,在穿过层层密林的暗淡日光照射下,散发着古拙高朴的光芒。
  整座宝鼎重达千余斤,皆由青铜所制,虽然年代久远已不可考,但通体却无一丝锈迹,鼎底刻着两个大大的篆字——定世。
  尚未走近,那份悠远的古意就已扑面而来,令人心摇神驰,屏息静气。看定世宝鼎表面的形貌与花纹,应当是出自中原匠人的制作,绝非塞外的产物,谁也不知什么人用什么方法将它从远方搬来。
  三人怔怔望着这上古神物,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那种透入骨髓的震撼已占据了全部思想,任何言语都会打破那份深邃神秘的气息。定世宝鼎已在此处沉睡了千年,仿佛还会一直沉睡下去,直至末日。
  良久后,威赫王终于开口:“可知我为何要来看定世宝鼎?”不等许惊弦与物由心接口,自顾自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与命运抗争,信己不信天,更不信人。但其实在内心深处,我始终在怀疑,个人的信念能否真正超越苍天的旨意,是否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打破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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