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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木正独自喝了半宿青稞酒,迷迷糊糊坐到天明。他用一碗残剩的浓茶裹了腹,精神头十足地走出家门,巧遇赶牛的贡嘎。他向贡嘎打听不在他视听范围内发生的有趣事儿。贡嘎说起几天喝酒不见踪迹的弟弟才巴,一脸愤懑,对丹木正的也饱含怨气,仿佛是他引诱才巴跳进了颓废之坑。丹木正讨了个没趣儿,心里就恨上了贡嘎。盘算着如何给他神鬼不知地戴一顶绿帽子。而贡嘎可能在想如何让弟弟和这个二流子断绝往来……他们各自打着主意,在夏天热闹一时,现已撤走的“草原蒙古大营”的窝子上分开。丹木正觉得贡嘎见人就咬的遗传病想必是没治了。他的父亲,更早的时候他的祖父,都是暴虐的人,都喜欢以伤害别人来取悦自己,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活下来。但丹木正觉得他管不着,此刻他更想喝酒。
丹木正九点钟的时候走上公路。路面上最后一些残冰也在无穷无尽的车轮的辗压下分崩离析了。他站在公路边缘的白线上,遥望着贡嘎的那一片白茫茫的冬草场,他又回首看了看自己的有一大片阳坡,既能避风又能晒太阳的冬草场,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和贡嘎的相比,他的草场里的雪已经不多了。他觉得自己的羊比起贡嘎的羊真是太幸福了,因为他的羊可以一边吃着草一边晒着太阳,而贡嘎的羊却要在雪地里一边发抖一边努力地刨雪寻找食物。假如天气再冷一点,他的羊就会飞快地瘦下去。再过一两个月就到了产羊羔的时节,丹木正断定贡嘎今年的羊羔成活率不容乐观,很可能惨不忍睹。他很乐意看到这样的情景出现。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公路上呵呵傻笑,并频频转头看他的草场,然后再回过头去望望贡嘎的,他越看越满意。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了,因为日子在一天天地走,这个冬季也会成为过去。贡嘎要是熬过了这个冬季,待到三四月开春大雪融化,那他还会有什么事?他的草场的青草会像玉米一样地长,等到了秋天,草势最不济也能淹没羊的四条腿。而他的草场长势可能连贡嘎的一半都没有。而贡嘎一定会熬过去的。丹木正恨恨地想,去年形势那么严峻,他也是一点事没有。他用饲料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今年入秋以来,他的羊在那片丰茂的草场里使劲地长膘。换句话说贡嘎今年完全可以利用吃上了大膘的羊轻轻松松地过了冬。丹木正闷闷不乐地蹲下。从默勒拉煤下来的大货车鸣着刺耳的喇叭呼啸而过,丹木正闻到一股橡皮的焦味。他一动不动,对擦身而过的大卡车视若无睹。记得以前刚刚修了这条公路的时候,他都吓得不敢上去,一有车来就跑得远远的……可他如今——准确地说是从今天早上——在乎的是如何报复贡嘎,那样他就会乐的几天睡不着觉。他绝对不会去想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觉得那样去想才是没有意义的。没看见现在人人都这么生活么?既然都是这样,那就是有意义的罢!
大概是宿醉或空腹的缘故,他的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他的脸色也很差。风越吹越大,但他感觉不到,他走下公路,向他的春草场走去。在去的路上他想,跟贡嘎一个草场隔栏真是倒霉透了。每年他们的羊羔总是从铁丝网的空隙里钻来钻去。他不得不经常去抓羊羔,也就不得不天天面对贡嘎那张永不快乐的黑脸。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贡嘎的恨由来已久,像酒一样酿的越来越陈了。
2
丹木正在自己的春草场里走来走去,宛如视察领地的王爷。他走着走着肚子开始饿了,觉得浑身冰冷。正好看见骑着摩托车的尕拉毛,他招手叫住她。这个女人说要去德州商店。她把头和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凄迷的大眼睛,睫毛上面有白色的冰霜粘着,这让她的眼睛更好看了。她打趣丹木正大清早发什么疯,是不是被娜措赶出来了。丹木正说没有的事,他骑到摩托车后座上,叫尕拉毛快走。为了报复她刚才的嘲笑,他在她的腰间和大腿上连掐带摸。尕拉毛惊叫几声。她讽刺说你是不是男人,怎么像婆娘一样学会掐了?丹木正再次伸手到胸前,更加用力地捏了几下,这次尕拉毛却无声无息了。她专注地看着前方。丹木正的身子和她紧紧贴在一起,他享受地闭上了眼睛。
丹木正在商店门前依依不舍地下了车。商店的门还没开,于是就邀请尕拉毛去里坐一会儿。
但她幸灾乐祸地说:“算了吧,我可不敢去。刚刚拐弯的时候看见你老婆了,那么老远我就感觉到了杀气,我可不想羊入虎口!”未了她还添油加醋道:“我想你回去会有暴风雨等着呢……”
“她还没那个胆子。再说,就算是老虎也轮不到她呀,你更像一头虎。”
“我怎么就成老虎了?”
“不是说虎狼之年嘛!说的就是你呀。”他哈哈大笑:“难道你不像虎?”
“去你妈的虎狼之年,你老婆才是虎狼之年,你怎么不去说,是不是没那个胆?你就那点狗胆!”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丹木正凑上前去闻着她的身上混合着肉体香水的香味,说:“你管得着吗,你想男人想疯了吧?”
尕拉毛身子靠在商店的铁大门上。她斜视着丹木正,仿佛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脸上充满了悲悯的关怀。她半晌不说话。丹木正意味深长地一笑,手已经不客气地攥住了她的乳房。尕拉毛胸前一阵酸痛,差点叫出声来。她被丹木正紧紧地挤在铁门上动弹不得。她想掰开丹木正的手,但他的手像机器手一样扣在乳房上,纹丝不动。折腾了几下后被捏的更紧,她觉得后颈都麻木了。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不想出声求饶。她看着眼前这个衣衫不整,脸色蜡黄又神经兮兮地四处张望,随时会抱头鼠窜的男人,心里平静下来。她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卑微和無助,他甚至感觉到他隐藏的那份悲恸。 尕拉毛毫无征兆地大嚷一声,“有人来了!”
丹木正的手好像被一条蛇蛰了般缩回去。他目不斜视,微微地低着头,迈着大步匆匆地拐过了墙角,然后再闪过一个墙角就不见了。尕拉毛看着仓皇逃离的男人,软软地蹲在墙根里。一束阳光暖暖地照顾了她,她出了一鼻子细汗,微风一吹突地打了个颤,身子轻轻一斜就跌坐地上。她头一歪,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突然间什么也不想管,只是就这么睡上一觉,那该有多舒服。她似有感知地往左瞟了一眼,就见丹木正远远地站在了公路上,像一只傻兮兮的缩头缩脑的老鹰。
丹木正明白被尕拉毛给耍了。他灰溜溜的逃离,形象很不雅观。他心里堵得慌,有心回去报仇。不过只是想了想,他并不想真那么做。他穿过公路,坐在路沿的水泥墩子上,从这里可以俯视老店的大部分房屋,可以看见自家朝东的大门,这在老店是独一家。通常他家开的是右扇。不过这会儿两扇门都紧闭着。他在想尕拉毛说老婆看见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老店静悄悄的,再过一会儿,各家的牛羊就要出圈了。
丹木正不想操心牛羊,他知道有人操心。他也不想回家,也不知道现在要干什么?他估算了一下可以酒喝的朋友,最后打算凑乎凑乎去找阿力腾·乌勒。谁叫他是小舅子呢,而且是和姐夫很臭味相投的小舅子。
丹木正在这个冷冽早晨只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和牛仔裤,光着头在公路上走。他穿的皮鞋准确地说不是他的,他也不知道是谁的,总之是他前几天半夜里穿了回来。他自己的鞋不知道去了哪里,事实上他连自己穿的是什么样的鞋都忘了。这不能怪他,因为他已经十几天都没有彻底清醒了。换了谁都记不住。
丹木正走的很快,他不觉得冷。他觉得穿着刚刚好。再多不行,少了也不行。就是皮鞋稍微有一些小,他的最小的两个指头叠在一起,有一点点痛,不过他还能忍受。他下了公路,拐上一条水泥路。这时候有一辆小轿车驶过来,他老远就看出了那是才巴的“夏利”。因为只有他的车才会三百六十五天都震动着音响。他突然想起贡嘎,嘴角就一翘。
车到了近前,副驾驶坐着表哥尕日玛。他们两个明显还没彻底清醒,肿头肿脑的,一身酒气。
车子险险地擦着他的脚尖停下。
丹木正上了车,瞧见座位上有几瓶啤酒和一壶散装的青稞酒,五斤的塑料壶里只剩下一小半。“你们这是去哪儿啊?”他问道。
“听说你都喝了十几天了,还没有醒过来呢?”表哥尕日玛用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丹木正,然后说:“看你状态不错,那我们就接着喝!才巴你说,去谁家喝?”
“丹木正你去谁家?”才巴转过头。他的脸色惨白,格外枯燥,像冻裂了的冰面。丹木正吃惊地看着他,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你怎么了?”
才巴说:“什么怎么了?”“你的样子好吓人!”才巴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告
诉你,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丹木正说:“那就吃啊。”才巴说:“难受得吃不下。”表哥说:“吃什么饭,我们已经在吃
粮食的精华了。”才巴说:“丹木正你去哪儿?”丹木正说:“我去小舅子家。”尕日玛说:“我们都去吧。”丹木正催促才巴:“赶紧调头……
哦,不成,开到公路上再调头,就你那烂技术,我怕翻到沟里。听说你考了一辈子的驾照,到现在还没拿上?”
尕日玛叼着烟:“他买了一个装驾照的皮本儿,空空儿的揣了这么多年,居然还像新的一样。我都换了四五个了。”
才巴说:“放屁!你我半斤八两,还好意思说我?”
丹木正得意地说:“考驾照最能考验一个人的综合素质,所以我还是有两下的。”
才巴说:“你的意思是我很差喽?”
丹木正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驾校王教练说的。有本事你去打他的牙。”
“王教练算个屁!我早晚打光他的牙。”
“我建议你拿到驾照后再打。”尕日玛认真地说:“说实话我也早就看不惯他了。”
丹木正说:“这个等到时候再商量,现在你快开车,去公路上掉头。”
“你老丈人不在吧?你先打电话问问。”才巴一边将车开上公路一边说:“你不要说是来喝酒的,先问阿爸好!”
尕日玛摇头晃脑地说:“真是啰嗦,我们直接去你的相好的那里不就得了,多自在。”
“你想的美!你怎么不说去你的相好那里?自私鬼!”
“我没有相好你让我怎么办?我可不像你,活的那么潇洒。再说,有也不是寡妇呀,去了不方便。”
丹木正口渴的厉害,就咬开了啤酒盖喝了一口,一股透心的冰凉冲进腹中,他打了一个嗝儿,舒服地叹了口气。
车子撵着水泥路进了新店,路过盖勒家门前,盖勒的老婆正在给母羊撒燕麦。羊群紧紧地围着她,仿佛一群孩子要吃她的奶。他们对她评头论足,才巴放慢了车速,几乎就要停下来了。尕日玛说她的身材苗条,看着养眼,盖勒美得很呀!才巴说太瘦了,不好,要丰满!那才有滋有味。丹木正说她的脚肯定被
羊踏坏了,刚一说完就看见她跳起脚来。他们三个乐得哈哈大笑。才巴说丹木正你和她心连心啊!她被笑声引得转过身,虽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在骂他们。他们笑的更放肆了。才巴大声喊着问盖勒在不在家?连问三遍都无回应。他只得悻悻地闭嘴。他闭嘴之后把车子开上了去阿力腾·乌勒家的小路。
3
阿力腾·乌勒鬼鬼祟祟地把他的老婆拉到了杂物间,他央求着这个和他共枕同眠还不到一年的女人,心里感到无比憋屈。想当年他也是呼风唤雨朋友成群的,走到哪儿都吃得开有面子,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他没想到结婚会成如此局面。虽然谈不上后悔和莹莹结婚但总有一些懊恼,他也不知道在恼什么。想发火也压根儿没考虑过对老婆发。这还是我吗?有时候他不得不对自己做出提问。就比如现在,他低三下四地拉着莹莹的手,时刻关注着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斟酌着用词用句,随时准备转变方式。他轻轻地揉着老婆的手说:“莹莹,你就给我这一次面子吧,你看他们都来了,我要是不招待的话以后可就有笑话了,说什么的都会出现。我不想那样,那不好。就这一次好不好?我保证,下次我就提前躲出去。但这次你就给我一瓶酒吧!我很快就把他們打发走,然后帮你背羊粪!” “这个月你都喝了几回了?你自己想
想。”莹莹直视着阿力腾·乌勒的眼睛,一直到他躲闪起来才说:“我不是不让你喝,但酒喝多了就会伤身,你看看我阿爸,再看看你阿爸,我不想你也像他们那样。”
“我知道,莹莹,我不喝了。”
“这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你就陪着少喝一点罢。但我有一个条件,对你也有帮助。”
“你说,莹莹,我都听你的。”
“从明天开始你就戒酒,以后不喝了。我都想好了,过几天我俩去县医院找舅舅开一个不能喝酒的病单子。以后我看谁敢再让你喝。”
“好!就这么办。我早就不想喝了,干受罪!”
“酒在堂间的门箱里面,你自己取吧。”
阿力腾·乌勒赞了一声老婆想得周到。
他拿着酒碟子给几人敬酒,才巴夸赞他。他说:“你的老婆真是大方,你他妈的就是有福气。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女人,我含在嘴里一辈子。”
丹木正立马表示赞同才巴的前一句话,他说阿力腾·乌勒老婆的好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同样觉得才巴的老婆也配得上他。同时他也不知含蓄地表示他的老婆更好。他说:“她从来都没骂过我,如果我一晚上不回去她都担心死了,一见到我就哭……”
“她是想你呢还是想‘你’呢?我觉得她不想你。”才巴大声笑起来,他笑起来就会张开那张大嘴,而且赌气似的往更大里扯,把里面补过的牙全都暴露出来,特别难看。丹木正一直挺反感才巴的牙齿和嘴,如今坐在他对面,就更难受了。丹木正看着才巴,自己也下意识地大张了一下嘴,说道:“你以为像你老婆,全世界像你老婆一样的女人太少了,你也太悲哀了。”
“我老婆怎么了,我怎么悲哀了?你给我说清楚。”
“好了,今天咱们不谈女人,只谈男人。”阿力腾·乌勒倒不是怕他们打起架来,主要是担心砸坏了家里的东西无法跟莹莹交代。他只能把这场好戏压住,并且违心地劝说。
“男人有什么好谈的,都是一个德行,不谈!”尕日玛终于插上嘴了,他立刻否决了这看似无聊实则博大精深的话题。对他来说男人这个东西难以理解,比女人更傷人脑筋。
他们不再说话,酒过三巡,才这发现原来一切都和男人女人有关系。不谈男女没法说话了。尕日玛提议说畜生。才巴说那就说牛吧!一提到牛丹木正一下子就蹦了起来,他火急火燎地说,六斤那个王八蛋喝醉了酒,把车开进了他的草场里面,把铁丝网都破坏掉啦,他的牛肯定全跑出来了。他拉着才巴要去看牛。他们全部都坐上了车。阿力腾·乌勒撒谎说忙着呢,但被尕日玛和丹木正合力拉了进去。
他们很快出了小路。才巴把车子开得惊心动魄,但他们却不害怕,也不在乎才巴会不会把车开到路边的坑里。他们在车里接着喝酒。
在驶过红垭豁时,他们几个喝的更多了。所以就更不在意下山的路上才巴的飞车表演。约莫半个多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丹木正的草场边上,谁也没有下车,他们甚至不知道已经到了。才巴一脸难受地把头搁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副驾驶上的阿力腾·乌勒观察了才巴一会儿,他想说句话,或者是叫醒他。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放在了后面两人的划拳上面,于是就不管才巴了。
丹木正的这片草场地势平坦,草场的西南一片全是水草丰茂的沼泽,占据了整片草场的三分之一。现在草已枯萎,不现八月的风光,但密而扎实的枯草还是让人心里踏实。靠近草场中间的地方有一条横断了整个草场的深水沟,平常只有很小的一条溪水流淌着,每年夏季发大水,整个水沟都是灌得满满当当。这条水沟越来越深了,给过来过去的牛羊带来困难。丹木正一直想在上面修一座桥,计划很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得成。丹木正没醉,或者说酒醒了。他一直惦记着牛。他朝牛群走去前对他们几个很不客气地说,别他妈的烦我!
他远远地看了几眼扎成一堆的牛群,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看出牛的数量不对,少了好几头。四周也看不见一只落单的牛。他感到非常气愤,骂着不让他安心的牛,同时也骂着愚蠢的六斤。一想到要去寻牛他就累。他感到累极了!他慢慢地向牛群走去。牛群站在一块微微隆起的有一两个羊圈大小的冰滩上,它们渴望能有一点水喝,它们可以感受到缓缓流动在透明的冰下面的清澈而寒冷的水。水就像一种致命的毒药,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它们。它们或急躁不安或悲痛欲绝地等待着,终于把十几天不露面的主人等来了。
丹木正先不去管没有哪几头牛。他从一处坑窝里拉出一把全铁的洋镐,站在了牛群里面,他的脚下是这一处冰滩的源头。他很久没来这里砸冰了,按照冬天的规矩他要严格执行三天砸一次冰给牛饮一次水。可是这个标准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理会了。要不是铁丝网被整坏了他担心丢了牛,他很可能更长时间忘记他的牛是否能够吃到水。他来到牛群中,看着这些可怜的家伙,想着他们在夏天的时候对他的折磨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他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有报应的,而且这报应会让你感受得到。
他奋力地砸了一个大水坑,冰屑飞舞,粘满了他全身。蓝莹莹的泉水像果汁一样冒了出来,很快从他的脚下蔓延开去,面积渐渐大了。焦急等待着的牛群淹没了丹木正。好一阵子后,他才从另一面出来了,他走到了冰滩的边缘,坐在一块土坎沿上。西风狠烈地呼啸着,他面朝东方,眺望了一阵子苍茫群山,然后把目光放到在风中呼喊蹦跳着的三个人身上,他们摇摇摆摆地纵情欢乐,释放惊心动魄的力量和热情。那些飞扬的沙石躲避着他们,仿佛惹不起他们。他们挑战着冷酷的季节……
丹木正在等待,等待牛群吃饱水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他去品尝了那甘醇的泉水。他为自己感到遗憾,没想到过要品尝这泉水,就像有一匹好马却从来没有尽情奔驰过。那一股股精力充沛的甘泉漫上来的时候带着坚硬的意志,他觉得从中得到了想要的。他喝了蓝色的甘泉,向他的兄弟们走去。
他看见骑着摩托车的尕拉毛。她被他们堵在路上。尕拉毛从摩托车上下来,打开了尕日玛的手。她也看见了丹木正。丹木正朝她挥挥手,她就向他跑过来。
丹木正一下子抱住了尕拉毛,抱得紧紧的。他产生了一种特别荒唐的念头,觉得尕拉毛上辈子一定是他的老婆。他把这想法说出来。尕拉毛身子一僵,随即咯咯笑起来。说你怎么知道?丹木正说一抱着你就知道了。 尕拉毛扭了扭身子,没有挣脱他,就说,你这个可怜虫。
这时他们几个又是怪叫又是吹口哨。尕拉毛脸一红,猛地挣脱了,她理了理衣服,问你们干嘛来了?丹木正说喝酒,顺便找牛。
“我的牛丢了。”他说。她说:“喝了酒找什么牛?”丹木正说:“我不知道,喝着喝着就
来了。我早就知道丢了牛。”“那快去吧!”她说:“我去阿爸那里。”丹木正朝大曲陇方向看了一眼,说:
“你阿爸好远啊,我们送你吧。”尕拉毛说:“用不着。”丹木正说:“你应该今早就把我带过
来。说不定我的牛就没丢。”尕拉毛说:“是你自己跑了。”丹木正说:“你骗我。”尕拉毛说:“我的话你也信?”丹木正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丢下她走
了。但他很快就返回来,“我没有你的手
机号。你的手机号是多少?”尕拉毛没吱声。丹木正又说:“我也没有你的 QQ
号。”尕拉毛一脸笑意,但还是什么也不说。丹木正说:“加我的 QQ,我的网名叫“旷世之恋”,你想听我这个网名的缘由吗?”他跑向尕拉毛。但她早就防备着,一转身就逃开了。
丹木正在后面喊:“你不要摩托车了?”
尕拉毛说:“我会加你 QQ的。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他们。”
丹木正一听就高兴了,保证说:“好的。我把他们都带走,你一定记得加我QQ。”
尕拉毛说:“我一定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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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巴把一肚子的污秽物吐在了车门上,没一会功夫,就冻的像车门一样冷硬。才巴最后放弃了把那东西弄下来的想法。
他把主意转到尕拉毛身上,问丹木正是不是已经搞到她了。丹木正说没有。才巴说你快搞,不然我就搞了。
丹木正说:“我正在搞,你找别人去。”
才巴说:“难啊!现在已经不好搞了。”他一副伤心表情,好像真的是在为此事难过。
丹木正感觉怪怪的,这种事儿难道也要伤心吗?
他和才巴坐进车里,等狂躁的尕日玛和阿力腾·乌勒慢慢冷静下来。两人朝尕拉毛的方向撒了一泡尿之后也上了車。汽车里的空间很快被烟雾添补。才巴发动了引擎,摇下了车窗。
“现在要去哪儿?”他又把车窗弄上去了,那头不安分的头发顿时比往常更紧密地贴在了脑门上。
“去能喝酒的地方,我今天要喝个痛快。现在我还没痛快!开车。出发!”阿力腾·乌勒嚷嚷着续上一根烟。他的脸红的吓人,这么快就喝上头了。
这当儿功夫,丹木正已经把一瓶啤酒喝干了。他打了一个响嗝,打开车门后将酒瓶砸碎在一块有他的脑袋大小的石头上。他用坚定不移的口气对几个人说:“我们去找牛吧,我的几头牛没有了。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将牛找到。”
“你的什么牛?我不知道。反正我就要去喝酒,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管。”阿力腾·乌勒扭过身子,他有点头晕,但想要疯狂一把的想法却清晰明确。尕日玛和才巴赞同了他的说法。才巴挂挡让汽车动起来。他打算在车子到达三叉路口前得出一个结论。究竟是北上还是东下,要么原路返回……
丹木正紧迫地想要找到牛,他赌咒发誓可以让他们一直都喝到酒,然后明天继续请他们喝酒。阿力腾·乌勒痛骂丹木正,说他是二溜子,连牛都管不好。在三叉路口处丹木正让才巴把车子拐向东面的砂路,这是通向镇上的路。路的两边还是属于德州的地界,围了铁丝网的草场一个接着一个。有的草好,没有被吃完;有的却吃的干干净净,那草场像牛舔的盐布,露出了黑乎乎的地表。丹木正一路上只要看见牛群他都会跑去看看,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才巴将车开上了一条水泥路。这又是一个三岔路口,水泥路向北进入大曲陇,往东的话就是镇子的方向。阿力腾·乌勒嚷着要去镇上的酒吧喝酒。他和丹木正争执不休。其实丹木正也想去酒吧,他一直惦记着那个女店员。挣扎良久,他很好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如果这最后看得见牛群里没有的话他就不找了。他听从他们的安排。他向牛群奔去,并且很不情愿地找到了他的牛。他有些不高兴,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他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看出是刘进贵的草场。那么牛也应该是他的。他的家离着不远。丹木正回到车里让才巴把车往刘进贵家开,就在路边上,不到一公里。他们在半路上碰到了刘进贵。刘进贵说他要去看牛。
“你们这是去哪里?”他站在路上,把脸上的围套抹下来说:“你们好逍遥啊!”
“我正要去找你。”丹木正下了车,他握住刘进贵的手说:“我的几头牛在你的牛群里,我正打算跟你说一声,先放一两天,我最迟后天就来赶。你看成不?”
“你的牛在我的牛群里?”刘进贵很惊讶,他肯定地说:“没有啊!我今早还数了牛。没有生牛啊,你看错了吧?”
丹木正使劲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甩开说:“你开啥玩笑?我的牛我会看错?我就算是看错我的老婆也不会看错我的牛。肯定是你搞错了。”
“我才不会搞错,我又没醉。”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喝了酒就会看错牛?你什么意思啊?”
“啥也别说了,既然都没看错,那么我们走,到牛群里好好看看。一定会看出来的。再说我的牛都有耳穗。”
“耳穗我的牛也有。是红色的。”
“你的耳穗是哪边耳朵?”
“左边。”
“我的也是左边。”刘进贵说:“要不等明天你的酒醒了再来?”
丹木正一摆手,说:“什么酒醒不醒明天不明天的,我还能弄错?你开什么玩笑?难道你喝了酒会认错老婆?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你怎么这么说,我也是好心。是看你醉的不轻才这么说。”刘进贵很是愤怒,他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不说了,我们去看吧!”
“看也白看,那就是我的牛。”丹木正转身就走,不忘叫上才巴他们几个,他们在车里没下来。他们巴不得不是丹木正的牛。阿力腾·乌勒还断言说那不是丹木正的牛,好像他心里明白似的。才巴掉转车头跟在丹木正后面,他的那件红毛衣在惨淡的午后愈发显得鲜艳,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无比合适,似乎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穿这件毛衣的男人了。 丹木正和刘进贵钻入牛群。丹木正把指头捣向分散在牛群里的几头牛身上,牛浑然不觉,丝毫不知它们的命运会因为那根悬在空中的粗黑的手指头而发生改变。
“看,难道这是你的牛?我一眼就从你的牛群里把它们认了出来。混蛋,我一定要把它们送进屠宰场。”
“你真的是弄错了。”刘进贵的眼睛滴溜溜地在几头牛周围转了几圈,像乱飞的闪电,不断地打在牛的身上。他又跑到丹木正跟前握住那根乱捣的手指说:“那是我的牛。你的眼花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等你休息好了,你就知道你错了。”
“错你大爷!”丹木正嗷一嗓子鬼叫,把刘进贵的手甩开,推了他一把。他从地上找到一块石头,对怒气腾腾的刘进贵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是要赖我的牛啊!你他妈的也不想想,世上哪有那美事儿,凭白让你发财!嗯?以前听说你有偷蒙拐骗的坏毛病,现在看到果然如此啊!你有种,居然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我不和你说了,你真是疯了。我找罗书记去,让村委的人看看,到底是谁在胡闹。”刘进贵气得直抹嘴巴,他的帽子不翼而飞,头上没有发,头皮发青。他想离开,去找罗书记。但他很快就倒在了地上,丹木正压住他,他的头已经挨了一石头。倒地之前他已感觉到了,有血流出来,染红了黄黄的草丛。丹木正大叫着让才巴他们过来,他的手捂住刘进贵的眼睛。刘进贵的脸上又被打中一拳。刘进贵什么声音也没出来,他也没有还手。
才巴拿出后备箱里的一根绳子,用无比难听的话咒骂刘进贵,说像这种贼就应该捆起来往死里打。他们既激动又愤慨地数落着刘进贵,对他充满仇恨,免不了拳打脚踢,顺便把他严严实实地捆住。
“把他扔在这里,让他冻死!冻不死就饿死!”阿力腾·乌勒摇晃了一下,然后坐下说:“对这种坏损就把心挖出来,把老二踢烂才过瘾!”
才巴恋恋不舍地盯住他的绳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丹木正你得赔我一条绳子。”
尕日玛说:“才巴你不要担心,不就一条破绳子吗,让丹木正到镇上给买一条新的,看你那女人骂不骂?”
才巴说:“说什么呢,一条破绳子,没就没了,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尕日玛说:“你吹吧,德州谁不知道你的老婆,谁不知道你怕老婆?”
才巴扭头看着丹木正。丹木正说:“我肯定给你买。但现在我们去赶牛。”他快步朝牛群走去,把牛收拢,然后往铁丝网门口驱赶。
尕日玛看着丹木正在牛群里跑来跑去,却无法把几头牛分出来,他说:“他不会丢了有一个月了吧?”
阿力腾·乌勒抽抽鼻子说:“谁知道呢,反正这家伙不靠谱,你看他的那张脸,红不红绿不绿,跟鬼似的。”
丹木正把整个群牛都赶到铁丝网门口,他让阿力腾·乌勒站在门口,不要放出去一头与他不相干的牛。尕日玛和才巴帮丹木正在撵一头三岁的小公牛,丹木正在追赶另外一头黑牛。他大吼大叫,试图让牛记起来他是谁,那样它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追了好一会儿,黑牛就是没有意识到他是谁。它在牛群里面乱窜,很快便搅浑了让丹木正费了很大的劲才收拢的牛群。这么一闹,才巴和尕日玛分出去的公牛也像疯了一样地跑了回来。才巴两人实在跑不动了,才巴的一块打出去的石子儿从公牛的头顶飞过去,差一点打中丹木正。丹木正尖声嚷嚷,他不再跑了,等才巴两人到跟前来。
才巴在丹木正的前面跪下来,续而趴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说:“这不是个办法,累死我了……我有一个好主意……我们把牛都赶出去,然后在路道里分隔,那樣就容易多了。”
丹木正朝阿力腾·乌勒招招手,他大声喊:“过来,快过来。”
尕日玛说:“你的牛怎么这么难分开,你到底丢了多少日子了?”
“不瞒你说,我都快一个月没来看牛了。谁知道是什么时候丢的。不过,管他呢,反正牛被找到了,是不是?”
尕日玛说:“你真有种!我三天就跑一趟,烦死了,一点不敢懈怠。”
丹木正说:“你有收牛人的电话吧?”
“有啊,怎么了?”
“给他打电话,就说要有四头牛,现在就卖!”
“你要把牛卖了?”
“我才不往回赶呢,卖了请你们去喝酒吧!”
“你俩快点,有好事。”尕日玛叫他们快来,他把丹木正的决定说给他们听。他们一听就觉得有了力量,很快就把牛赶到了路道里了,他们分开行动,一个人堵在路道的北头,一个人拦住朝公路的那头路道,其他两个人把牛从群里分出来。
这次就容易多了,四头牛很快被驱出草场,来到路道里,它们一排儿地往上跑,被站在那里的尕日玛堵截回来。牛在水泥路和草滩中间不断地变换着跑,它们一点也没有要跑回牛群的意思。
才巴跑回去开车来,大家都上了车。慢慢地跟在四头牛的后面,等待着那个牛贩子到来。临上车前丹木正朝刘进贵绑着的地方瞧了瞧,他只看见了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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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慢悠悠地用汽车赶着牛,在公路旁邻村的卫生院门口被牛贩子堵住。这个叫马三友的牛贩子先是抱怨天气太冷了,他本不想来,但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不得不来。然后又说起牛的不是来,他大体的意思就是几头牛不大,更没有膘情,恐怕不好。他说他不要公牛,也不要瘦牛。
这个据说是尕日玛的朋友的人开始和尕日玛讨价还价起来。他们把手掩在马三友的油污发亮的军用大衣之下,像老鼠一样地把大衣捣来捣去。他们勾肩搭背地在一起越走越远,不过,转了一圈之后又回来了。
尕日玛很负责地和马三友讨价,并且以差不多的价钱完成了交易。当他把六千四百多块钱交到丹木正的手里时,很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丹木正倒显得淡定异常,接过那一沓在风中“哗啦啦”作响的钞票。他明白这钱很快就不是他的了。它们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装进别人的口袋里。所以他把钞票漫不经心地装进衣兜,并且一点也不在乎地说:“我们去西海镇吧!”
马三友穿着皮裤皮衣戴着皮帽,喷着有股大蒜味儿的口气向他们四人道别。他骑上一块宛如废铁的摩托车,把牛赶走了。
自从付了钱,他再也没有说一点牛的不是。他很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牛贩子的角色。才巴的汽车超过马三友和他的摩托他的牛,来到公路上。
才巴将车开的飞快,丹木正望着车外一闪而过的那些铁丝网和水泥杆子,他想,这种不听话的牛注定了要进屠宰场。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