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运河与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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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扬州是座太丰富的城市。张爱玲有言:像我们这些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扬州何不如此?在没有遇识这个城市之前,我们已经读了太多关于扬州的诗词。
  譬如李白的这一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小时候背的时候,简直禁不住心旌摇荡,自喜自悦。仿佛已置身于春天里,正赶往扬州那花柳繁华地。还有一层,因为扬州离我的家乡淮阴仅咫尺之遥,从来淮扬并称。古典小说里写到“这一日,车行至维扬地面”,心里自是一动,有一种故事发生在家门口的感觉。并且下边就要好看了,要么是才子佳人,要么是温柔富贵——这两样都是扬州的特产,如同自家地里种的。
  又譬如小杜的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能想见他在扬州的那些年,怎样出入于歌楼酒肆,成日里浸泡于醇酒妇人。这样的生活真也未必值得艳羡,事实上,小杜那些年就心情寂寥,难免醉生梦死之感。可是醉生梦死也是有条件的,有那一世的繁华衬着,一边是“脂正浓,粉正香”,一边是“金满箱,银满箱”,千百年后读来,越发能想象当年扬州城里歌舞场的升平景象。
  小杜还有一句诗也很有名,叫“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首诗是献给扬州韩绰判官的,此人是他的友人,想必当年一起厮混过。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一副逍遥的公子哥儿样。很多年后想起,在二十四桥边上,一个有月亮的秋夜,那个教人吹箫的姑娘,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写这首诗时,杜牧已回到长安,其时也就三十出头模样,可是回首扬州往事时,已不胜感怀唏嘘之态。大抵繁华、青春等物事,一俟进入回忆,便顿生苍凉之感,觉得像一场梦。这与晚唐、扬州的气息甚是相契。
  扬州在唐朝已极尽繁盛,所谓“扬州之盛,唐世艳称”。《太平广记》是这样描述扬州城的:
  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数万,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读来简直眼红心跳,恨不能化身其中,也去凑一回热闹。
  唐一代诗歌之盛,是免不了要对扬州进行吟唱的。除了前边提及的,还有“三分天下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又有“十里春风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再有“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末一句尤其可爱,叮当作响的,直叫人想起当年的秦楼楚馆里,一群少年男女昼夜放歌的情景,大抵有酒,不知愁,可劲儿把年华放纵,去寻欢。这里头有恣意,其实也是天真。
  又譬如这一句,“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薰”,是稳当的中年人的腔调。与此相映照的,更有“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这已是顾及身后事了。写这诗的也未必就是老年人,只是情到深处,不能自已,脱口来上这么一句,也算是对扬州城的“生死相许”。真是惊魂句。
  唐诗里有太多关于扬州的描述,篇幅关系不一一赘述。大体而言,扬州是中国最宜入诗的城市,它与南京、苏杭一道,构筑了我们文明史、文化史中最璀璨的部分。正所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这句虽然写的是南京,但泛泛也可指扬州,一样都是佳丽地、富贵场、温柔乡,也许身在其中不过尔尔,可是一旦隔着时间、越过字词看过去,这地方是能把人酥倒的。
  文化意义上的扬州大体就是这么来的。经过两千余年时间、财富、诗文、风月的浸濡,它作为意象上的存在,实远大于地理上的存在。它是实的,更是虚的。那一年我去扬州,临时约了一个朋友,从南京开车过去。因为是初次造访,一般地也逛了瘦西湖,走了二十四桥,尔后走街串巷来到东关街,实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一路问到富春茶社,慕名进去吃了早茶。记得那天人很少,点心吃得没滋搭味的。
  心里想,这就算来过扬州了。懵懵懂懂的,说不上不好,可是也说不上哪里好。怅怅然总觉得不止于此,似乎缺了点什么,内中有东西没连上。
  今年再去扬州,也是巧了,看到案头有本《扬州画舫录》,就应景带上了。顺便说一句,这本书极好,清代李斗写的,很平实的文字,我读来却是艳光四射。作者在扬州一住三十年,你看他是怎么写扬州的,他写浴池、茶肆、食肆、书场、官妓、妓舟、女子戏班、扬州小唱、扬州评话、广陵琴派、扬州竹枝词。他也写小秦淮、小金山、桃花坞。园林里他写了影园、休园、筱园、贺园。寺庙是禅智寺、高旻寺、天宁寺、大明寺。熙春台是要写的,乾隆做寿的地方。平山堂也得写,欧阳修筑造的,苏轼三过这里,至今还留有诗词刻在石壁上。买首饰是哪条街,绸缎是哪条街,皮子又是哪条街。妇女的发式是什么样,女鞋、女衫又是什么样。写人物,他挑了扬州八怪、石涛、江春、王士祯、卢见曾,另有盐商的富态,“二马”(马曰琯、马曰璐)的藏书楼,史称“小玲珑山馆”。风月场中,他写“某公子者,美丰姿,携家资百万,先至苏州、江宁,继居小秦淮”,又写一个叫许翠的娼女,短短三四百字,惊鸿一般闪现。
  从来我以为,行万里路不如读万卷书。这次来扬州,且行且读,比较下来,还是读的滋味略胜些。一本《扬州画舫录》,吃穿用度,人情百态,委实把扬州写了十之八九。读康乾南巡的盛景,盐商接驾,怎样造行宫……几乎字字见红尘,那扑面而来的鲜花着锦之盛,直晃得人眼睛疼。
  行程安排极紧。晚上去看古运河,坐在游船上,一路彩灯闪烁,交辉焕采,而两岸楼台亭阁,火树琪花,是古诗里所谓的“岸岸楼台开昼锦”。大抵这在一般游人眼里便是胜景了。然而我是个太糟糕的游人,通常油盐不进,看一切都不走心。記得那年单位做活动,我陪客人去看珠江,也是坐在游轮上,一路奢宅豪景、明媚鲜妍,然而落在我眼里却是索然无兴味,因为很知道这一切不是我的,奢豪鲜妍跟我没关系。
  扬州城则更远了一层。扬州最后的风华是康乾年间,迟至道嘉,凭空冒出一个上海滩,扬州便落了。这一切都记在诗文里,因此对于扬州而言,行读之间,怕是读更丰盛些。自然这话也不能一概而论。
  譬如那晚我从古运河回来,庭院里略坐了坐,和友人一起闲话。此时正是深秋时节,看庭院里山石相叠,月华泻地,略微有些凉意。然而清风过处,金桂留香,深深吸一口气,简直要醉。才顿觉这是好时光,此处分明是扬州啊。   友人也起兴,相邀去喝酒。于是摸黑来到一处冷街僻巷,小店里买了两瓶“女儿红”,拎到对面的烧烤摊上,条凳上一坐,便“把酒看月”起来。实在也无关景致,先是身热了,再是心热了,眼睛才能看见更远处。便是看不见的也跟我有关系,那一刻,千古万古全是我的,又何止一个扬州城。
  又想起唐人姚合的诗,“江北烟光里,淮南胜事多”,突然心里一荡,似乎与什么东西连上了,那过往的风流、富贵、青春、欢乐风起云涌,落于这城市,我虽不在“此时”,却在此地。——行的妙处大抵如此,必得关乎自身、物我交融才有意味。游客一般地去凑热闹、赶景点,实是辜负了这座城。
  2
  前边提了几首唐诗,句句述及扬州的阜盛,正所谓“唐之盛,扬为首”。然而追溯起来,扬州的繁盛并不始自唐代,西汉时已“盛极一时”,这得从运河说起。
  大体上,扬州是个与运河相始终的城市,所谓“成也运河,败也运河”。运河始凿于春秋时代,当年吴王夫差意欲北上伐齐,但碍于长江、淮河未有水道交通,遂于公元前486年下令开凿邗沟,以勾连江淮水域。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年也是扬州的开城年,当时叫邗城,汉代叫广陵,也有叫江都。足见扬州与运河相伴而生的关系,无论是先有河、后有城,还是先有城、后有河,它们都像是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又像是一母双胎的孪生姊妹。
  及至西汉,另一个吴王出场了。此人叫刘濞,汉高祖刘邦的侄儿,受封吴地,定都广陵。此人在扬州颇有作为,“围海煮盐,开山铸铜”,更重要的是,他承继了吴王夫差的伟业,继续开挖运河,以解决盐运问题,一时富甲一方,繁盛之至。有传,当时天下银钱有一半是出自吴国。请看后世的鲍照是怎样描述吴王濞治下的扬州的:
  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
  “歌吹沸天”四字好,杜牧也有“歌吹是扬州”句。《扬州画舫录》里,有一节是专门写到了这两位吴王:
  邗沟大王庙在官河旁,正位为吴王夫差像,副位为汉吴王濞像。
  这两位吴王,一位是扬州和运河的创世纪者,一位是扬州盛世的“始作俑者”,都是开风气之先的人物。只是两位的命运都不落好:一位败于越王勾践,自刎而死;另一位死于文景盛世,因叛乱而被歼。
  当然运河史上,最著名的开凿者并不是这两位,而是“暴君”隋炀帝。这位皇帝做了两件功德无量的事,整个改变了后世的中国史。第一件事是开创了科举制度,第二件便是修凿大运河。——单凭这两件事,便是雄才大略的秦皇汉武又奈他如何?
  具体地说,隋朝运河是以京都洛阳为中心,东北抵北京,东南至余杭,全程2500公里,以此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更进一步说,京杭运河是在隋炀帝手里才具雏形,等于他大刀阔斧打了个底子,留给后人的只是修修补补。
  自然隋炀帝的下场也不好。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史书上说他是“美丰仪,少聪慧”。即位不久便营建东都,迁都洛阳。同时下令开凿大运河,又南征北战,又创科举取士……样样都是大事。难免横征暴敛,致使“天下死于役”。又“驕奢放荡”,曾三游扬州,两巡塞北,更不需说频繁奔波于长安、洛阳间。据说有一次巡幸扬州,率诸王、百官、后妃、宫女足有十余万人,船队长达二百余里,所到州县,弦歌达旦。
  于是天下起事,“所在蜂起”,官军不能讨,以致隋亡。
  隋炀帝最后是死在扬州。大抵他已预感到了末日将至,是再无回天之力了。一边穷长夜之乐,一边以毒药相携。又常引镜自照,对皇后和群臣说:“好头颅!谁当斫之?”他死于缢弑,时年五十岁。死前,欲饮毒酒自尽而不得,被叛军缢杀。
  很多年后,唐人皮日休是这样论述隋朝运河的: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末一句是说,隋炀帝若不是修龙舟、幸江南,一味骄奢淫逸,他的功德足可与大禹相媲美。可是历史的糊涂即在于,他兴科举、辟运河这一节被忘了,只落了个简单的“暴君”。这是他著名的形象,也是多数人心中唯一的形象。
  隋朝毁于运河,正合那句“巍焕无非民怨结,辉煌都是血模糊”。可是另一方面,还是那个皮日休,他在《汴河铭》中有一句:“隋之疏淇、汴,凿太行,在隋之民不胜其害也,在唐之民不胜其利也。”也就是说,隋炀帝做了一件“利在千秋”的事,却开罪了当代,以致身死国灭,遗恨千古。
  无尽唏嘘。无尽唏嘘。
  顺便提一句,隋炀帝杨广是个卓越的诗人。史书里说:“少好学,善属文。”早年诗风宏阔,有帝王气。比如这一句,“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确有魏武之风,雄健朗阔。奇的是,他还写得另一路诗,像“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去,一望黯销魂”。后来被秦观偷去,换了个句式,变成“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引得晁补之赞道:“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 明显赞错人了,或者晁补之有意为之也未可知。
  杨广还写过一首《春江花月夜》,当是那首更著名的唐代同题诗的先声,“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共星来。”细细品来,里头若隐若现的张若虚的影子,等于是他养出了这位“孤篇压全唐”的诗人。
  大体而言,杨广在诗歌上是位承上启下的人物,他上接梁陈的绮艳纤丽,下开盛唐的辉煌磅礴,“神采天成,犹有英气”。这里摘录两首他写扬州的诗,以志纪念。《江都宫乐游》:
  扬州旧处可淹留,台榭高明复好游。
  风亭芳树迎早夏,长皋麦陇送余秋。
  ……
  确实是位“好游”的皇帝。那年他从长安一路逛到扬州,沿途造离宫,计有四十余所,江都宫便是他在扬州的住所,“尤为壮丽”。
  此诗是他初幸扬州时所作,自然这也不是他的第一次,他少时随父王打天下,扬州便是他任总督时的驻所,一住十年,因此才有“扬州旧处”一说。大体上,隋炀帝有着很深的“扬州情结”,不仅在于这城市的台榭高明、风亭芳树,可能更多源自他的少时经历,在“春光荡城郭,满耳是笙歌”的扬州城,他是那一个策马扬鞭的英豪少年,这是他记忆中的永恒形象,他后来征南北、开运河、下扬州,大抵都与这一经历有关。   总之即位次年,他便不远万里回旧地,彼时新都才建、运河正开,他脱身出来,率众来到淮河边,说:“平淮既淼淼,晓雾复霏霏。”——显然已到江苏境内,有水乡泽国的景象。可是他心急,忍不住又问一句:“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全然一副小孩子的口吻,虽然他已是三十六岁的人了。另有一首《幸江都作诗》:
  求归不得去,真成遭个春。
  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
  这是他最后一次幸扬州。是年天下大乱,道路隔绝,因此才“求归不得去,真成遭个春”。诗写在春天。他那时已不准备回去了,“帝遂无还心”,又梦见有人唱歌:“去亦死,住亦死,未若乘船渡江水。”他也信了,便派人筑宫丹阳,准备迁过去。求生的同时,也向死。史书上说:“帝见天下危乱,扰扰不自安。退朝则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歷台馆,非夜不止,汲汲顾景,唯恐不足。”穿着短衣,拄着拐杖,把亭台楼阁一个个打量,总也看不够。可能也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首诗正是写在这样的背景下。春天里,鸟声啁啾里他喝着酒,“梅花笑杀人”句难解,但颓靡、消沉,有肃杀气。这一句是谶语,写完这首诗的来年三月,“帝以三月被弑,即遭春之应也”。
  他预言了他的死。某种程度上,这或许是他最好的结局,死于他开凿的运河边,死在他至爱的扬州城。
  3
  隋炀帝死了,扬州城得以活。他以一个王朝的覆灭为代价,换来一条河,南北贯通,东西勾连,把中华汇成一个“大一统”。早在武则天时代,运河上便“漕船往来,千里不绝”,“半天下之财富,悉由此路而进”。可以说,是隋炀帝造就了盛唐,非李家一家之功劳。
  自此,扬州便开始了它风华卓绝的繁盛期。及至唐朝谢幕,历经宋元、明清,中间虽有起落——朝代更替,屡遭重创——却也屡仆屡起。但得一点太平,须臾间便又恢复了它旧时模样,其辉煌明艳、风姿绰约,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史称“通史式繁荣”。
  也因此,钱穆才有一个观点:“瓶水冷而知天下寒,扬州一地之兴衰,可以卜天下。”是不是盛世,只要看扬州就知道了。扬州是盛世的晴雨表。
  唐代以后写扬州的诗文,试以散曲《忆维扬》为例 ,它是盛衰并写,两相映照,更有意味。
  羡江都自古神州,天上人间,楚尾吴头。十万家画栋朱帘,百数曲红桥绿沼,三千里锦缆龙舟。柳招摇,花掩映,春风紫骝。玉玎珰,珠络索,夜月香兜。歌舞都休,光景难留。富贵随落日西沉,繁华逐逝水东流。
  作者汤式,元末散曲家。末世的文人大多喜欢怀旧,类似于“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晚暮的秋凉里,难免会想起春日正午事,闲闲道来,有取暖的意思,然而不说则已,一说则更凉了。中国的“怀古诗”大多遵循这一路径。
  《忆维扬》主要是一个“忆”字,极写扬州往昔之荣华,又是“十万家画栋朱帘”,又是“三千里锦缆龙舟”,总之是“天上人间”所在了。不大清楚作者忆的是哪一朝的事,盛唐?北宋?——太远了,未曾亲历,从何忆起?因此,极有可能他写的是本朝事。元朝虽然短命,存世不足百年,却也有“昙花一现”繁盛时,一个扬州,一个泉州,还有一个元大都,都是当世一等一的大都会。尔后作者笔锋一转,回到当下:歌舞都休,光景难留。富贵随落日西沉,繁华逐逝水东流。
  大体上,这也是《红楼梦》的意思。一部“红楼”,可说是一个落难贵公子写就的繁华回忆录,同样是以盛写衰,繁华里见悲哀。唐以后的诗文大多是这一路数的,有颓唐气,似乎正午过后进入倦怠期,人恹恹的,不大提得起劲儿。同样是盛世,在唐朝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很倜傥的,真是元气充沛。能想象那时的人肥马壮,连走路都是大踏步,女人那时不裹足,不害羞,不病态。白日很长,太阳恒久地照着,给人一种永不落的错觉。
  唐以后虽然不乏盛世,在诗文里的表现却多是一个“叹”字,大抵朝代之更迭,频繁且惨烈,过不上几年好日子,就“歌舞都休,光景难留”,这是一条铁律。因此身居盛世的人,也都知道“花无百日红”,活得不安心,不恣意。
  《红楼梦》的可亲近正是在这里,典型的中国味。宝玉、黛玉等看见落花流水,都忍不住要伤怀叹息。这种颓,自然不及盛唐的生气勃发,——可是盛唐,大抵也是汉文明的一个例外吧,好比一个飞扬少年突然闯进了一群精致、萎蘼的成年人中,虽然共处一间屋,到底各不相干。
  《红楼梦》自然与扬州脱不了干系,所谓“扬州旧梦觉已久”,这是曹雪芹好友敦诚在《寄怀曹雪芹》一诗中的名句,由此可见曹家、红楼与扬州的渊源关系。一般说到曹雪芹的身世,他的祖父曹寅是位中心人物——康熙的发小、伴读,十六岁就进宫当了銮仪卫,后来被任命为苏州织造、江宁织造,两淮巡盐御史,后者的官邸即在扬州。
  《红楼梦》的开头,写贾雨村被参了一本,革了职,他倒也洒脱,一路担风袖月,云游天下去了。“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方,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样就引出了林黛玉,并且妙的是,作者把他祖父的官职安在了黛玉父亲身上。
  曹寅最后是死在扬州任上。他任江宁织造、两淮巡盐御史期间,康熙六次南巡,曹家接驾了五次,其中四次在金陵,一次在扬州。《扬州画舫录》里写到的高旻寺行宫、女子戏班,都和曹家在扬州的接驾有关。曹寅自己就养了一个戏班子,对应《红楼梦》里,便是贾蔷几个“下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尔后芳官等“十二官”进驻大观园,花红柳绿之上更添了许多颜色。此外,扬州有一个园林叫“水竹居”的,据周汝昌考证,此处当是《红楼梦》里怡红院的蓝本。
  《红楼梦》因元春省亲,借赵嬷嬷的口,间写江南接驾事。
  赵嬷嬷道:“嗳哟,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得像淌海水似的……”
  “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们家接驾四次,要不是我们亲眼所见,告诉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   熟读《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家也就是甄家,甄家等同于曹家。只是随着曹寅在扬州的辞世,曹家的繁华梦也渐趋尾声,直至最后完全败落。这中间的关键当然是雍正朝时被抄了家,大抵富甲一方,“不见容于上”,连皇帝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沾亲带故倒了一大片。
  抄家那年雪芹不过五六岁,随家人迁往北京。《红楼梦》里黛玉初出场,也是“年方五岁”,隔年她母亲辞世,她便离开扬州,登舟北上,去京城看望外祖母去了。及至进了贾府,也是和宝玉同处贾母房中,隔一个碧纱橱,同吃同住,同进同止。“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这与雪芹初进京的年纪合得上的。
  曹家虽然被抄,但“百年大虫,死而不僵”,照样呼奴使婢一大家子,一顿螃蟹够得上庄户人家一年的开销……无论曹家在京城是何等情状,雪芹借写末世贾府的繁华热闹,同时又补一句,“如今的荣宁两府也都萧索了,不比先时光景”,由此可见他家先时在扬州、金陵一带,当是怎样的金门绣户、盛极一时。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雍正六年,頫卸任,雪芹亦归北京……然不知何故,是后曹氏似遭巨变,家顿落。”鲁迅的意思也是曹家并没有立马败落,抄家后大抵又经历一次巨变,以致“树倒猢狲散”,死的死,落的落。
  《红楼梦》写于京郊黄叶村,此时雪芹一家已是“举家食粥酒常赊”了。当此陋室空堂、绳床瓦灶之时,因想起从前经历的一场繁华梦,遂记下来,盛衰对照,聊以解怀。他死在四十岁左右,此时“红楼”已洋洋八十回也,大观园开始抄家了,引得探春骂道:“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杀不死的……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未知贾家是怎样一败涂地,但知雪芹是死于贫病交加,从极盛到极衰,也不过三四代而已。
  《红楼梦》成书于乾隆年间。曹家是落了,康乾盛世又延续了几十年,另换了人家“起高楼、宴宾客”,尤其是乾隆六巡江南,更是把扬州城的荣华风流推向了极致。扬州的繁盛起于水、兴于盐。在于前者,是千余年来运河上的漕船络绎;在于后者,则两淮盐业向来是旧王朝的聚宝盆、钱袋子,扬州得天时地利,又天生一种“擅风情、秉月貌”的城市气质,从来富贵风流于一体,是历代盛世的一个最有力见证。
  然而盛世有时最不好讲。所谓康乾盛世,也是父传子,子传孙,历经三代,计有百余年。及至乾隆退位,国库已“空空如也”。《红楼梦》也写到了这层意思,贾府虽有鲜花着锦之盛,其实内囊已尽,纵然强撑着,终也有一跌到底的那一天。果然接下来的嘉庆、道光年间,国运便一步步往下落,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至于割地赔款,种种受辱,从中兴出一个繁华的上海滩,从此扬州就落了。
  上海起于末世,而扬州兴于盛世,正是从这个意义上,钱穆才有“扬州一地之兴衰,可以卜天下”之论。呜呼哀哉,为扬州一叹!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魏微,生于1970年。迄今已发表小说、随笔一百余万字。作品曾登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說学会奖、第十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意、俄等多国文字。现供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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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及鲁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等刊物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 湾 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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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特其人  美国人亨特(Willina C.Hunter),著有《旧中国杂记》《广州番鬼录》。1825年,13岁的亨特到达广州,随即被派赴马六甲英华书院学习中文,次年返回广州。1829年,亨特加入广州的美国旗昌洋行,八年后,他成为该行合伙人。1842年,亨特退休,两年后返回美国,其后又回到中国,创设亨特洋行,在广州、香港、澳门等地生活长达20年。亨特晚年旅居法国,1891年,在法国尼斯去世。  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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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被粗暴地按倒在街头,杨暕才回过神来,这一切并不是梦。他突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还声嘶力竭地嚎叫:“帮我再求求父皇,我决没有谋反!”  但是没人理他,就像没人理一条砧板上拼命跳跃的鱼。一把钢刀已在杨暕头顶高高举起。  齐王杨暕,是隋炀帝杨广的第二个儿子。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早就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他是在睡梦中被捆绑起来,随即处死的。从被捕到行刑,没有人给过他任何解释,以至于杨暕认为这是乃父下的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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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星星  在头顶、眼前、脚下  琉璃石、天青石、珐琅石,透明的、半透明的和不透明的  ——星星跳舞  ——天上的石頭在大地和你的肌肤骨肉摇晃  空气摇晃  大野摇晃  德昂家的帐篷摇晃前生后世  在藏獒亮一声暗一声的吠叫里  青稞酒摇晃  光在摇晃  划亮夜弧度深远的圆圈舞  你穿过蓝色的虚无,满怀跳动的星星  星星击溅,流淌,银色的抛物线降落  二  金色的  红色的  绿色的  黑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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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离的诗  示弱的鸟  这是真的  太阳刚刚掉下去  所有的鸟鸣  就全部停止了  然后黑暗突然降临  我心里感到恐惧  很快懂得 那些鸟  是因为恐惧  才突然不叫了  我可以认为那些鸟  是在示弱吗?  我觉得没有一只鸟  会是机会主义者  我遇见的是一群  示弱的鸟  这是真的,我很少遇见  示弱的鸟  却经常遇见  示弱的人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块石头  从空中飞来  击中了我  我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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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  十一月的夜晚,沉积着  过去所有日子的记忆  深色的树木在风中站立  星星低垂着。我忽然想起  未曾对你说的话。那如波涛一样绵长的  沉默。或者,如松林间一样长久的叹息  是的,秋天了。当我回头  所有的时间重叠在一起  你的笑带着微微的凉意  像还没有到来的雪  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未知的一切  溪水在暴涨。天尚未透亮  四下无人。野花落了一地  一条鱼,越过了池塘,他在喘息  这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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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我们总是习惯于把鲁奖得主胡学文看作是一位取得了突出创作实绩的优秀现实主义作家。尤其是在当下这样一个过于强调所谓现实主义重要性的特定阶段,胡学文的现实主义作家身份,更是会被一些总是在跟风的批评家所特别看重。但其实,或许与写作过程中所必然要经历的现代主义洗礼紧密相关,只要我们认真地阅读胡学文尤其是晚近一个时期以来的小说作品,你就不难感受到作家一种真切的现代主义艺术诉求的存在。这一点,在他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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