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黄背心运动”背后的政治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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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国总统马克龙可能没有想到,一个在国际上广受欢迎的环保政策会酿成他在国内面临的最大危机。
  马克龙一直在以环保主义者的身份示人,2015年12月通过的气候变化《巴黎协定》是他在和每一个外国领导人会面时几乎都会提起的话题。与退出该协定的美国总统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头禅针锋相对,“让地球再次伟大”已经成为马克龙时常挂在嘴头上的话语。环保界的明星人物们,包括前纽约市长迈克尔·布隆伯格和前加州州长施瓦辛格等,多次为马克龙举办的环境峰会捧场。然而,当他在11月中旬宣布再次上调柴油价格,以促进节能减排、落实《巴黎协定》的时候,他却面对着席卷法国的汹涌民意。
  在11月下旬的周末中,通过网络动员,20万法国民众涌上街头,穿着法国司机常备的、在车辆紧急遇险时才需要穿上的“黄背心”来表达对马克龙政策的不满。抗争中,他们诉求的议题迅速扩大,从对燃油税的不快,到对政府一年来种种政策的不满,一直到喊出要总统辞职的口号。
  随着时间推移,示威的人数不断减少,但暴力程度却与日俱增,甚至马克龙的内政部长卡斯塔纳一度暗示政府在考虑进入“紧急状态”。这场暴风雨般袭来的抗争给旁观者带来了太多困惑:马克龙已经推行了太多成功的改革,而环保政策本应受到广泛的欢迎。即便又是一个令人厌恶的政策,无论在组织还是诉求上,这次的抗议过程也都与之前一年工会或政党主导的种种街头抗议不尽相同。法国一年多来的政情发展脉络和全球化时代困扰着各个国家的治理危机,都是黄背心运动背后挥之不去的幽灵。

不受欢迎却无对手


  马克龙入主爱丽舍宫已经一年半,他成功兑现了其競选期间的大部分改革承诺,修改了《劳动法》,启动了法国国营铁路改革(以下简称“法铁改革”),降低企业税,减免社会保险捐金,废除绝大多数房产税,并且开始着手推动对福利体系的改革。其中的许多改革在法国未必受到欢迎,尤其是劳动法改革和法铁改革,是自从希拉克时期以来多届政府屡经讨论却一直未能做到的事情。然而,马克龙依靠在国民议会中的绝对多数和对竞选承诺的捍卫,利用高超的政治谈判策略和左右反对派的分裂在改革上一路高歌猛进,几乎没有遇到真正的阻力。
  在法国政坛上,马克龙仍然没有足以与之匹敌的对手。法国传统的左翼和右翼政党因为他的异军突起而被打乱阵脚,时至今日他们仍然没能提出对抗这位总统的全面纲领。极左翼的梅朗雄因为“不屈法国”在财务资金方面的丑闻而个人欢迎度大减;极右翼的勒庞仍然没能从2017年的失败中恢复过来;而中左翼的社会党和中右翼的共和党本身就存在内乱;从共和党中分裂出来的温和派成员所组建的“行动党”(Agir)领袖莱恩斯特,甚至成为了总理菲利普重组内阁后的文化部长。更显著的一点是,在大部分民调中,马克龙的个人支持度仍然在主要政党领袖中数一数二,他的基本盘、共和国前进运动的选民对他的施政表现高度满意。
  但从今年开始,马克龙的民意支持率一路下滑,在10月份已经滑落到历史最低点。仅有不到1/3的法国人仍然表示对他的施政满意,支持率仅仅比他的前任、被公认为法国最失败总统的奥朗德略高。有超过七成的法国人认为,马克龙是“富人的总统”“脱离人民”。
  不过,更具有指向性意义的是调查选民是否认为如今法国政坛的主要政治人物能否比马克龙更胜任总统职务的民调。根据这一民调,认为法国绝大多数知名政治人物能比马克龙做得更好的选民都基本不到20%,而认为他们会做得更差的则约有四成,而且这一数据特点无分左右。也就是说,马克龙虽不受欢迎,但他在国内政坛上没有对手。
11月24日,法国巴黎街头“黄背心”与警方发生冲突。图/新华

  而且,马克龙成为总统的方式和法国所有传统政党出身的政治家都不同。不到一年时间,他创立的政治党派“前进运动”就成为了国会的最大党,并且垄断了国会的议程。可能是因为改革的时间紧迫,或者因为马克龙认为自己的政纲已经在选举中受到了国民检验,他也不愿意将改革议程与其他政党进行讨论。
  党内的所有议员都是马克龙亲自挑选,他们的议席是因为对马克龙改革纲领的承诺而得以确保,所以这个政党缺乏传统的派系,缺乏足以制衡爱丽舍宫的政治力量,而几乎成为总统的“橡皮图章”。吸取了专门树立平民化形象结果导致政府陷于争吵和内斗效率低下的奥朗德的教训,以“宙斯总统”的形象示人且精力过人的马克龙,全盘包揽了政府的改革议程,这就难免塑造了他高高在上、一意孤行的形象。
  纵观马克龙的政策和他的民意调查可以发现,大部分人对马克龙政府的反感反而体现在形象上,而不是政策上。即便是劳动法改革和法铁改革这样争议重重而且引发抗议的政策,民调中也是支持略高于反对。对马克龙的厌恶,更多是一种选民主观上的感受,是对于形象的不满。诸如“富人总统”一类的标签,使得他的所有政策都容易在道德立场上饱受质疑。
  然而,其他政党难以在如何抵抗他的改革政策上取得一致,于是主流政党乃至极左翼和极右翼的政党都无法对马克龙的政策进行全盘否定和攻击。选民的不满情绪不断酝酿,各个政治派别却反应缓慢,甚至陷入碎片化和内斗之中。

原子化的愤怒


  这一次,甚至政府的退让都不再有明显的效果。法国总理菲利普宣布暂缓燃油税征收计划之后,黄背心运动并未立刻停止。在12月的第二个周末,高烈度的街头抗议再次爆发。马克龙政府所面对的不再是组织明确、诉求相对集中的政策性抗议,而是“原子化的愤怒”:一个个对马克龙上任一年以来的一系列政策、对马克龙的个人形象、对法国的经济形势或者个人的生活状况感到不满和沮丧的个体走上了街头,通过社交媒体等非传统渠道组织起来,宣泄自己的愤怒。   这次运动中,对于马克龙的整个环保计划,来自法国环保政党绿党(EELV)的批评就非常到位,即提高燃油税所增加的收入仅有不到20%用于补贴新能源,剩余部分则用来削减赤字;征税重点在于柴油,而对于碳排放更高的汽油失之重视;对于公共交通等替代方案的补偿不够。即便是更加民粹、更加激进的主张,也认为环保的代价应该由富裕人群承擔,而不是施加给贫困的大多数。但是黄背心运动不会满足于这些针对议题的讨论,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局限在环保政策议题上。他们要求免除燃油税,要求重征巨富税,极左翼和极右翼的种种政治诉求都混杂其中。
12月10日,法国“黄背心”们观看法国总统马克龙的电视讲话。马克龙宣布法国进入“经济和社会的紧急状态”,并承诺从2019年起,将提高最低工资标准、不会轻易增税。图/视觉中国

  此外,抗议者摆出的断头台是一个很好的隐喻:他们的目标就是把怒火倾泻在政府的代表者——总统本人身上。更何况,1793年要砍掉国王脑袋的雅各宾党人对于国王之后是什么至少有明确的图景,可黄背心运动却没有,不能提出具体政策,也不知道自己所向何方。
  因此,和当年一度力量强大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一样,这个只是倾泻愤怒、诉诸对立的街头运动很可能并不会有实际的成效。当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激进时,反而有可能会成为马克龙政府以秩序之名全盘压制他们夺取政治先机的口实,正如1968年的五月风暴实际上带来了戴高乐主义者在选举中的大获全胜一般。

全球化下的治理困境


  放在更广阔的视野中看,黄背心运动也可以置入2015年以来的种种民粹主义潮流中加以理解。从美国到英国到欧洲,极右翼和极左翼崛起的背后是愤怒取代了理性,身份政治压过了利益政治,情绪表达和反建制让曾经的政坛运转模式失灵。右翼和左翼共同指控“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只不过一方抱怨其对主体民族的剥夺,一方抱怨其带来的分配不公。而对于政坛的“理智派”或曰“建制派”而言,他们也是满腹委屈,只能斥责煽动者破坏共识。
  这次法国的黄背心运动也一样,愤怒和不解充满了他们的头脑。左翼认为环保的代价应该由富人承担,而右翼则相信根本不应该为了全球的环保问题来牺牲法国一国民众的利益。国际主义充满辉煌的理想色彩,可真正落实到位却很可能造成各国之间不对等的付出。事实上,环保问题确实需要一个全球治理机制,可是这在眼下根本就无法实现。缺乏政治共识和全球合作的全球化,将问题的边界扩散到了各个国家之外,而且还让人无法找到解决的途径。
  但如果全球化带来如此多的麻烦,踩刹车甚至开倒车是不是可行的呢?英国脱欧的尝试实际上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欠缺完善全球治理机制的全球化即便再糟糕,其网络外部性和路径依赖效应都会让单方面退出付出极大成本。于是似乎所有的解决方案都被堵死,就和意大利等国对欧盟的态度一般,人们憎恨着一个他们已经离不开的机制。在意大利,对欧盟和欧元抱有好感和信心的人不足一半,可留在欧盟和欧元区的公投民调中,支持者总在七成以上。“无可奈何”的选择招致仇恨和愤怒,而且它难以为自己辩护,因为根本不存在一个看起来有效的、可行的替代方案。
  在这种困境中,马克龙试图继续推进他的改革。他想要把法国的社会和工会模式改造成所谓的“北欧模式”,想要推动欧盟层面的合作,依然坚称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他提出了进步主义者对抗保守主义者的框架,试图在这个全球化的新时代整合一种拥抱未来的、理性的、进步的道路。
  然而,理性本身并不是在政治中取得胜利的唯一条件。如果他不能说服大多数民众认可他的道路,没能在解决全球化中的弊端、寻求多边治理方面赢得成效,继续在普遍的愤怒和不理解中自顾自地坚持自己的政策,那么哪怕他理性、正确,看到了未来的方向,他依然会和理性的全球化方案一起走向失败。
  如何在这个看起来没有替代方案的所谓“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中找到能够化解矛盾、改善全球化机制的途径,仍然是应对当今欧美民粹主义浪潮的关键,也必定是马克龙和其他欧美政治家还要继续努力的方向。法国的“黄背心运动”可能会很快结束,但它的幽灵仍将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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