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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那个夜晚很冷,很漫长
滕子京衣衫单薄
独自谪守巴陵郡
岳阳楼的门扉被月光冻住了
怎么也推不动,打不开
滕子京冰冷的手,拍疼了岳阳楼的门环
滕子京需要一个好的心情
他目测了一下岳阳楼的高度
又看了看洞庭湖,湖太大
找不到清晰的轮廓和方位
他不知怎样才能打动这里的湖水
滕子京试着和渔民渔歌互答。看漁民捕鱼
他也跃跃欲试,滕子京想碰碰运气
千里迢迢,他派人去河南
借了范仲淹的渔网,顺势
撒向令他沮丧的洞庭湖
滕子京应该很得意
他没想到会有如此收成。一网下去
春和景明,浮光变成了跃金
静影变成了沉璧
这一网,不只是网住了巴陵郡这条大鱼
网住了洞庭湖的心魄,滕子京也网到了
曾经怎么也敲不开的那座楼
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一网
居然还网尽了形形色色的官吏
后来,滕子京把范仲淹的渔网晾在岳阳楼上
一座楼被他徘徊成异乡的故园
皓月千里,湖水微澜
滕子京假寐于江湖之远
他谪守的巴陵郡意味深长
杜甫舟泊岳阳楼
那一刻,流水的快意消失殆尽
一声叹息,他抵达大唐的湖岸
从江陵一路漂泊而来,船就停靠在岳阳楼下
那一年,他五十八岁
寒冷的湖风已灌满衣袖
他越来越接近悲凉的湖水
船舱里的瓷器怎么就碎裂了
他耳朵已聋,不明白的事太多
他看见古老的城墙画满了奇怪的耳朵
他悟出了听涛的方式,感觉到
身体在一毫米一毫米地衰老
他稳住自己,并不急于登楼
舀一瓢湖水,把一包中药泡开
也把一些急切的愿望泡开,药和着夜的黑
一起吞咽。湖水在辘辘饥肠荡涤不已
天空悬挂着最后一缕炊烟
闪烁的湖光镀亮他的鼻尖,镀亮
他的第一句诗行。几只迟迟不肯飞走的黑鹳
警惕地保持着距离。他想
神秘而巨大的湖泊,一定隐藏着逍遥的鲲鱼
他希望所有的鲲鱼心怀悲悯
和着他忧郁顿挫的诗句
暗潮涌动,一起吟啸
一片羽毛,如雾,正好飘落在手臂上
画面如此写实逼真。他联想到
手臂鸟翅一样在伸展,一直伸展
自己突然变成,扶摇直上的九天鲲鹏
他和树依靠在一起
因风痹症而偏枯的左臂
构成杨柳龟裂的枯枝
候鸟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想悄悄站在他手臂之上
湖水混沌,天空混沌
他想触摸低垂的天空,此时
诗人已无法高举枯槁的手指
从一根羽毛开始
他试图点燃干柴般的手臂
他感觉身体和灵魂在蓬勃燃烧
他悲悯地瞥了一眼无边无际的湖
推想火焰的走势,以及燃烧的时间和过程
推想自己骨骼灼灼的样子
怎样照亮一座楼宇
维修岳阳楼
我是一个维修岳阳楼的工匠
登上窄窄的楼梯,旧楼板嘎吱作响
我对那些维修工人说你们在楼下等着
我看看楼上有什么动静
一直有一个幻觉
范仲淹和滕子京就住在岳阳楼里
他们喝着君山茶,谈天说地
一起看洞庭浩浩,看千帆漂过
他们就住在最顶层
一千多年来不曾下楼,不曾离开
我轻手轻脚上楼,下楼
把这些幻觉告诉我的工友。工友们将信将疑
我们这些人都住在洞庭湖畔
都是喝着湖水在《岳阳楼记》里长大的
长大后才发现,岳阳楼记的文字
不经意间就流进了左心房,右心房
岳阳楼屡毁屡修,每次维修
都选用最漂亮的砖瓦,选用最好的
木料和石材。我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
拯救延续一座楼的生命
一直向楼打听一座湖泊的身世
在加固岳阳楼梁柱的时候
在更换那些破损的琉璃瓦片的时候
在为古窗格刷上鲜红油漆的时候
工匠们充满了异样的感觉
隐约听到岳阳楼的怦怦心跳
相同的频率,和自己心脏一起搏动
处江湖之远的工匠们,小心翼翼
把岳阳楼抱在怀里维修。一座小小木楼
就三层,毁坏了再修还是三层
他们比谁都明白,这三层
已经超越,历朝历代楼宇宫殿的高度
遇见一只白鹭
水已经退去,湖滩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旁若无人地开始开花长草。一只白鹭飞来
警惕的白鹭久久在空中盘旋,那一刻 白鹭灵动飞翔的样子,像洞庭湖的魂魄
就这样与一只白鹭不期而遇
它在我十米开外的草地栖息下来
习惯望人生畏的白鹭,小心与我对视
并不想飞走。这种信任让我莫名感动。
一片青草地,一只白鹭,与一个无所事事的我
在这个干涸的湖泊里,不知是谁拥有谁
没有流水的湖,一切太寂静。
白鹭你领叫一声吧
让洞庭湖的花草们开始另一种喧哗
这里曾是洪水的地盘,此刻我面向白鹭席地而坐
洪水兴致勃勃来临的时候,浩渺的洞庭湖
似一个失忆者,等一些鸟,或一些人现身
一拨又一拨的湖水没有片刻停留,头也不回
无情无义滚滚而去。只有一只白鹭留了下来
有白鹭的日子,湖依然明亮生动
洪水每年要来和湖泊握一次手
留下几秆芦苇,一些愁绪
然后代替胸无大志的我远走他乡
当夕阳一寸寸退去,遍地金黄
我突然想对身边安逸觅食的白鹭说
忘记飞,或者装作不会飞吧
一切已经过去,让我们一起扯个谎
一起说,那个涨水的夏天已被忘记
湖滩之上
水退去,湖巨大的心事袒露出来
洞庭湖像个文化人,把浅滩铺成一张
硕大的宣纸,任凭水牛、水蛇、虾蟹、鸟
甚至麋鹿,诗情恣意徜徉,乱写乱画
鸟儿用细瘦的脚趾,踩碎微风
拓印出一行行清瘦。我更愿意
把它们的作品读成难以辨识的书法
那是一些记录洞庭湖神秘故事的小篆
大胆泼墨的水牛们,自由而惬意
在泥水里滚来滚去,气势豪放
偶尔,它们会用尾巴蘸满浓墨
把泥浆洒向作壁上观的你
然后,淡然地看你惊慌而逃
一些还来不及逃走的鱼虾,困在湖滩上
它们逆势涩行的书法,用笔和用墨都举步维艰
最后,鱼虾慢慢死去,腐烂或风干
成为洞庭湖那张生宣上的几点墨趣
阳光足够.雨水充沛,一群从荆州引进的麋鹿
在洞庭湖繁衍生息,反客为主,一阵风跑过
它们坚硬的蹄印在湖滩上的签章,轮廓清晰
宣示对洞庭湖的重新占领
视力检测表
0.10水天一色,气蒸云梦,一帆收尽湖山落日
0.12低頭觅食的水鸟,低头啃草的牛,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0.15一场烧荒野火,烧出了仓皇的黄鼠狼,田鼠四散
0.20荷花艳艳地开,莲蓬饱满,表嫂露出健硕的乳房哺育婴儿
0.25春天穿一件碎花小衣裳,跳进湖里,又湿漉漉爬上岸来
0.30又一群鱼游近,钓鱼人憋住咳嗽,他们的声音无所归依
0.40江豚迷上了伪装,伪装咸水的清澈,它们的智商独自闪亮
0.50几棵无人问津的芦苇,是被湖遗弃多年的孩子,自生自灭
0.60露水打湿了两双鞋,打湿一只手,一双眼睛
0.80退湖还田的荒地,像个病历本,君山俨然一位徒有虚名的中医
1.00米粒一样的小湖虾,悄悄浮动,窥睨几只孑孓
1.20古老的月,是湖的伤口,谁的诗句让伤口刚刚愈合,又撕开
1.50在蜃景消失之前,龙女再一次阅读自己的锦书
2.00一条船,从宋庆历新政逃出,越来越近,范仲淹立于船头
洞庭湖之战
洞庭湖像一个戏台,人影绰绰
岳飞看见传说中的八个仙人
在漫步,在湖面虚妄地谈笑
他们时而立于云端.凌驾于湖之上
时而高举双手,成为湖的俘虏
岳飞舀一瓢洞庭湖水,咕噜咕噜喝下去
脉管里,洞庭湖的清凉汩汩流淌
岳飞觉得自己霍然脱胎换骨
成为搏击洞庭湖水的汉子。他感觉被湖
钟爱着,被湖无形的手拖拽着
他看见滔滔湖水,将错就错地回旋
怎么也走不出徘徊的三江口
走不出湖的掌心,和江南烟雨
他联想到开封奔跑的马群
他希望洞庭湖也是一匹战马
他暗示自己如何抓住湖的鬣鬃
满眼是不可思议的水牛
洞庭湖的水牛如此之多,如此沉默
十万匹水牛高扬泥土色的尾巴,喘息着
嘴吐白沫,扑倒在雨季里
喜怒无常的大湖,转眼间就翻脸了
成为一个不可收拾的强盗
当洞庭湖翻云覆雨,奇招尽出
岳飞许以八日,只想写一首诗
只想做一个纯粹的诗人
潇潇雨歇,抬望眼
他依然没看清洞庭湖的面孔
岳飞看见士兵的乱箭射下一只大白鸟
一小片孤魂一样的羽毛,悠然飘来
那一刻,他的心紧了一下
他突然想伸手接住那片羽毛
用双手轻轻地捧住。毕竟
这动荡的世上,好像也没有谁
在意一只鸟的伤悲
但最终,他还是让羽毛
缓缓地从面前默然飘向湖的远方
他怕,只要一接住,那片飘着的羽毛
就变成了自己
洞庭橘
老家人在城里打工,送来一篮橘子 黄澄澄的,圆润饱满,泛着秋天的阳光
这是父亲托人带来的洞庭橘
忍不住托在手掌把玩
手心里是圆满满的亲昵和喜悦
柑、橘、柚、橙子,品种越来越多
它们外形漂亮可人,口味各异
我一向偏爱老家的洞庭橘
这味古老神奇的中药
能治我咳嗽哮喘的老毛病
当它酸甜地沁人心脾,丰腴的橘汁里
我干涸的灵魂,温润如江南烟雨
想起郑獬,那可怜的宋朝诗人
他肺燥不治,口吐秋火
他欲学长腿白鹤涉过洞庭
一枚遥不可及的洞庭橘
如他心中的隐痛,在远方轻轻摇晃
我家就在郑獬向往的洞庭一隅
那个叫西来的地方,偏安于秋云边
湖水泱泱,灌溉了一片大橘树
这些格高的树木,碧绿舒展
亘古地优雅,笃定
我在那片南国嘉树里长大
懵懂童年与柑橘相伴
自幼养成的口味,已无法改变
云梦泽
那时候你叫云梦泽
八百里,很大,像云像梦
洞庭湖,静卧在楚辞里
宽阔,丰盈,荡漾着谜一样的波纹
湘夫人一声叹息
洞庭湖便渐渐瘦去
袅袅秋风里,洞庭木叶纷纷飘零
绵绵不绝的洞庭湖水
喂养了太多的渔舟
而鱼,随宋朝的桨声远去
以湖为镜,以八百里为镜
照彻无数双翅膀。楚国的凤鸟飞过
白鹭飞过,黑鹳飞过
这面镜子,只一片凋零的羽翎
就能轻轻打破
新围垦的湖垸,如一只只姿态各异的蚕
不停地啃噬洞庭湖
多少双勤劳的手画地为牢
在裸露的湖滩上,种满稻谷和荸荠
不知不觉中,洞庭被蚕食成
一片伤痕累累的桑叶
当我们的心越来越大,越来越饥饿
残缺的湖,越来越小,越来越像一道
镶嵌在两湖大地的伤口
一道伤口
一直痛到楚国的骨头
我欲涉洞庭
几片蚌壳被湖水洗得发亮
躺在刚退水的浅滩,盛着浅浅的湖水
和浅浅的孤单。它们眼巴巴地望著我
不知所措的还有我
赤脚在湿滑的湖滩小心前行
随处可见受困的鱼或虾
昏厥的青螺,隐忍的龟
一只鸟在叫,另几只也跟着叫
茫然四顾,摄人心魄
不过它们再怎么夸张,也只是
大湖轻描淡写的几粒尘埃
那条巴蛇,躲在湖的历史里
咬住古色的波纹,咬住熟睡的沉船
咬住正在腐烂的夏天。多年之后
被野人和水猴子毁坏的巨大船只
只剩下,一片残破的舢板漂到岸边
我涉水而立。一只长腿白鹳也立在浅水里
它用金红色的眼睛瞟觑着我。我尝试着与它
久久对视。我有足够的耐心滋生爱意
荒凉也好,丰腴繁盛也好
洞庭湖于我,不是众神的
只是祖父一个人的,多年以前
沉默的祖父只用一行蜗行的足迹
就把我的湖泊围住了,从此
整片湖唯有他狭长的影子
遥远的季节,春水纵横漫漫
祖父哟嗬哟嗬吆喝着,用竹竿拍打船板
慌张的鱼,纷纷跳进船舱
荒谬地撞进我的怀里
祖父徒涉于湖泽,艰难的膝盖
渐没于十二月寒冷的淤泥
沉没于湖泽的,还有那夜清冷的月光
他倒在湖水里,看见湖站立着
不朽的湖水一直那么冷。祖父离去已三十年
湖滩那片野稻,至今无人收割
芦苇丛一眼望不到边
祖父的渔船反扣在湖滩,渐渐腐朽,坍塌
像祖父的另一个坟冢
这个春天,湖水正在紧锣密鼓地涨
淹没我涉水的脚趾、大腿、肚脐
把自己空成一张网,让沧浪之水穿越
让欢悦的哗哗水声穿越
最靠近的湖水,其实在迢迢之外
此刻的湖有两股力量昭示我
任性漂浮,或简单地下沉
我在漂浮与下沉之间寻求未来的平衡
愈来愈感受到流水的力量不可抵挡
湖水动荡不安,我必须独辟蹊径
寻一片月光普照的小小水域
像小时候趴在祖父背上的那种安宁
湖面的月影里,我渴望见到自己清晰的影子
就像真切看见祖父的影子那样
我把这种发现,看成我与祖父
与洞庭湖连接的一种标志。今夜这样的宁静里
我听到那个患肺病的唐代诗人低声沉吟
呼吸依然急促,千年以来什么都没有变迁
洞庭秋月,从古到今只有一轮
远远地挂在孤帆之上
是杜甫的,也是祖父的,我的
责任编辑:蒋建伟
插图选自《外国黑白插图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