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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刘大明兄之遗孀龚梅芳嫂夫人自香港来沪，携来潘君诺先生所绘《花卉草虫图卷》让我拍摄，我则赠以刚出版的《潘君诺绘画艺术》、《潘君诺写意草虫艺术》二书。
此图卷是潘君诺先生1970年为刘大明所作。
刘大明（1945-1996），名晨，自署精研搂。早年师从潘君诺先生，花乌草虫形神皆得。后转师谢之光先生，泼墨写意奇巧淋漓。篆刻具汉印、封泥之韵。尤善刻砚，师从张景安（刻砚大师陈端友之传人），以写实转而写意，其“香茹”澄砚作品（管文豹刻香茹形红木砚盒），获1978年上海民间工艺作品大赛一等奖。其曾为谢稚柳、蔡国声及友谊商店制砚。1979年移居香港，教授中国画及砚刻、篆刻。
大明师兄所居离演雅楼不远，过条马路即到，因而在沪时常侍先生左右，潘君诺先生的弟子几乎都认识这位大师兄。惜其英年早逝。
此《花卉草虫图卷》高23.7厘米，长625厘米，画有杨柳、菊花、荷花、绣球、辛夷、萱花、蜀葵、银藤、蔷薇、秋葵、秋海棠、天竹、水仙、蜡梅等14种花卉，画有知了、螳螂、粉蝶、蜻蜓、黄蜂、蜘蛛、蜜蜂、凤蝶、花蜂、拟天牛、蟋蟀等11种草虫。卷首钤印“君诺六十后作（白文）”，卷末录一七言律诗旧作，并题“庚戌年（1970年）夏五端午前二日，为大明弟画竞，以旧作题之，不足方家一笑也。君诺潘然并记于海上演雅楼”，钤印“潘然”、“君诺”二白文印。
此图卷以“杨柳知了”为首。柳树一棵，秋蝉五只，或飞或卧，或正或背，如此之多蝉聚于一处，竞无一相同，不多见于画史。
潘君诺先生喜画蝉，一生画蝉无数，有种类、时序、气候、动静、精粗之变，脱化种种而造无尽意，而一俱物理生意。
画上，四蝉卧柳，有正、背、侧、半侧之变。正面之蝉（即腹部向人）腹部扁平，“响板”隐约，柳叶舞风，六足紧抓摇曳的柳枝，此正是生动之处。背面之蝉（即背部向人），背部圆凸，不以光色而纯以笔墨表现出体积感，此正是难画之处。半侧之蝉，两边翅翼一宽一窄，呈屋脊状覆盖于腹背，头部微侧，似顾盼，似倾听，神态毕现，真叹为观止。侧面之蝉，头、胸、腹三部分见节而不脱，见凹凸而有丘壑起伏，予观乎有名家所画之蝉，胸背与腹连成一弧状，此画蝉之病，学画者不可不察。
柳树外有飞蝉一，又是一绝。蝉身如玄璜，色墨浑然，黑而光润，蝉翼如透膜，腋生红紫，扇动薄遽，以蝉翼之轻透，承玄璜之凝重，笔精墨妙。
潘先生写蝉皆草书入画，其眼点虱如啄，其胸落笔如坠石，其肢足，一超（钩）一努（竖），铁画银钩。最妙是其翼，清水画翅形，趁湿用淡墨勾翅脉，浓墨醒翅缘，着淡赭润身，虽墨与水晕化一体，却用笔见笔，用水见水，湿笔虽难，然其美亦尽见，晕而未唏的蝉翼有秋露濡衣送凉之意。
蝉者，禅也。又名知了，数为五，莫非有“五知”之含义？《宋史》记有李绎作《五知先生传》，谓知时、知难、知命、知退、知足。是否暗合，不得而知矣。
此图卷以“荷花蜻蜓”居中。一柄荷叶斜倚，泼青点赭，如风裙随意，一朵芙蓉出水，红颜黄蕊，共波上游戏，一尾蜻蜓俯首，款款休休，何飘然轻盈。虽一叶一花一蜻蜓，写尽秋池之清趣。
潘先生用色观念，可见其所填《渔歌子》词：“着色从来不喜鲜，淡中有味惹人怜。深紫去，绿都捐，青黄夹墨白天然。”其中所涵盖意味可在此图中尽见。
先生工于用色，同是画绿叶，赋彩拂澹而得之缤纷。其荷叶赭墨洇化于墨青，其柳叶淡绿中微含浅赭，其海棠叶绿中有青有墨，往往性出天然于简淡雅正，往往于疏爽萧条处旧气弥漫。潘先生以为用墨用色宜轻宜淡，忌浓忌艳，轻淡者因清而秀，浓艳者因浊而俗。设色不难于鲜艳，难于古雅，古雅者无莽气，无作气。此难画之意，观者未必尽识此中妙处，其设色之妙，性情高雅者方能神会。
此图卷末长题中有论画诗一首：“雕虫小技壮夫耻，涪翁博物君子宜。或游园圃观栩栩，或闻蟋蟀蹲东篱。遗蜕曲悬视仿佛，翅羽夹册瞻其奇。花房草径广搜索，轻墨浅彩任吾为。”
起联“雕虫小技壮夫耻，涪翁博物君子宜”，借用习秦书八体中的虫书、刻符，纤巧难工。然终归小技、末道。壮夫不为，来喻指所谓《尔雅》释虫、释鱼无关治世大道，但是，世以苏轼并称“苏黄”的黄庭坚（号涪翁）博识多知，推衍《尔雅》，是君子所为。草虫虽微细，《诗经》比兴，亦加寓意。至于蝉者，周鼎有雕镂的蝉形纹饰，《金石索》谓取蝉居高饮清之意。其头钝尾锥，黑而光润，古代美女拟之以“蝉鬓”发式，翅翼轻薄，缥缈如绸，腹背漏泄春光，《舞衣曲》咏之蝉衫。故历代多有诗人咏之，画家写之。
次联“或游园圃观栩栩，或闻蟋蟀蹲东篱”，记先生入迷地观察处于自然环境中蛲动之虫端而言，蠕而动，喜而合，怒而斗的生态、神情。
三联“遗蜕曲悬视仿佛，翅羽夹册瞻其奇”，叙先生收集昆虫遗蜕、翅羽，或张于壁，或夹于册，时时细辨其中奇妙的纹理、脉络。
结联“花房草径广搜索，轻墨浅彩任吾为”，阐明以观为法，但自视了然非为至观，还须提炼意象，操之笔墨，化为墨韵色相，方能得虫之天于画上。潘先生有语：“看花不画花，画花不看花。”看虫、画虫也如此。熟想默识，虫性了然于胸，动笔时已无虫我了。
以上种种，使我想起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记工于画草虫的曾云巢（无疑）：“余尝问其有所传乎？无疑笑曰：是岂有法可传哉？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此与造化生物之机缄，盖无以异，岂有可传之法哉？”
观《花卉草虫图卷》恍如云巢再世。
此图卷是潘君诺先生1970年为刘大明所作。
刘大明（1945-1996），名晨，自署精研搂。早年师从潘君诺先生，花乌草虫形神皆得。后转师谢之光先生，泼墨写意奇巧淋漓。篆刻具汉印、封泥之韵。尤善刻砚，师从张景安（刻砚大师陈端友之传人），以写实转而写意，其“香茹”澄砚作品（管文豹刻香茹形红木砚盒），获1978年上海民间工艺作品大赛一等奖。其曾为谢稚柳、蔡国声及友谊商店制砚。1979年移居香港，教授中国画及砚刻、篆刻。
大明师兄所居离演雅楼不远，过条马路即到，因而在沪时常侍先生左右，潘君诺先生的弟子几乎都认识这位大师兄。惜其英年早逝。
此《花卉草虫图卷》高23.7厘米，长625厘米，画有杨柳、菊花、荷花、绣球、辛夷、萱花、蜀葵、银藤、蔷薇、秋葵、秋海棠、天竹、水仙、蜡梅等14种花卉，画有知了、螳螂、粉蝶、蜻蜓、黄蜂、蜘蛛、蜜蜂、凤蝶、花蜂、拟天牛、蟋蟀等11种草虫。卷首钤印“君诺六十后作（白文）”，卷末录一七言律诗旧作，并题“庚戌年（1970年）夏五端午前二日，为大明弟画竞，以旧作题之，不足方家一笑也。君诺潘然并记于海上演雅楼”，钤印“潘然”、“君诺”二白文印。
此图卷以“杨柳知了”为首。柳树一棵，秋蝉五只，或飞或卧，或正或背，如此之多蝉聚于一处，竞无一相同，不多见于画史。
潘君诺先生喜画蝉，一生画蝉无数，有种类、时序、气候、动静、精粗之变，脱化种种而造无尽意，而一俱物理生意。
画上，四蝉卧柳，有正、背、侧、半侧之变。正面之蝉（即腹部向人）腹部扁平，“响板”隐约，柳叶舞风，六足紧抓摇曳的柳枝，此正是生动之处。背面之蝉（即背部向人），背部圆凸，不以光色而纯以笔墨表现出体积感，此正是难画之处。半侧之蝉，两边翅翼一宽一窄，呈屋脊状覆盖于腹背，头部微侧，似顾盼，似倾听，神态毕现，真叹为观止。侧面之蝉，头、胸、腹三部分见节而不脱，见凹凸而有丘壑起伏，予观乎有名家所画之蝉，胸背与腹连成一弧状，此画蝉之病，学画者不可不察。
柳树外有飞蝉一，又是一绝。蝉身如玄璜，色墨浑然，黑而光润，蝉翼如透膜，腋生红紫，扇动薄遽，以蝉翼之轻透，承玄璜之凝重，笔精墨妙。
潘先生写蝉皆草书入画，其眼点虱如啄，其胸落笔如坠石，其肢足，一超（钩）一努（竖），铁画银钩。最妙是其翼，清水画翅形，趁湿用淡墨勾翅脉，浓墨醒翅缘，着淡赭润身，虽墨与水晕化一体，却用笔见笔，用水见水，湿笔虽难，然其美亦尽见，晕而未唏的蝉翼有秋露濡衣送凉之意。
蝉者，禅也。又名知了，数为五，莫非有“五知”之含义？《宋史》记有李绎作《五知先生传》，谓知时、知难、知命、知退、知足。是否暗合，不得而知矣。
此图卷以“荷花蜻蜓”居中。一柄荷叶斜倚，泼青点赭，如风裙随意，一朵芙蓉出水，红颜黄蕊，共波上游戏，一尾蜻蜓俯首，款款休休，何飘然轻盈。虽一叶一花一蜻蜓，写尽秋池之清趣。
潘先生用色观念，可见其所填《渔歌子》词：“着色从来不喜鲜，淡中有味惹人怜。深紫去，绿都捐，青黄夹墨白天然。”其中所涵盖意味可在此图中尽见。
先生工于用色，同是画绿叶，赋彩拂澹而得之缤纷。其荷叶赭墨洇化于墨青，其柳叶淡绿中微含浅赭，其海棠叶绿中有青有墨，往往性出天然于简淡雅正，往往于疏爽萧条处旧气弥漫。潘先生以为用墨用色宜轻宜淡，忌浓忌艳，轻淡者因清而秀，浓艳者因浊而俗。设色不难于鲜艳，难于古雅，古雅者无莽气，无作气。此难画之意，观者未必尽识此中妙处，其设色之妙，性情高雅者方能神会。
此图卷末长题中有论画诗一首：“雕虫小技壮夫耻，涪翁博物君子宜。或游园圃观栩栩，或闻蟋蟀蹲东篱。遗蜕曲悬视仿佛，翅羽夹册瞻其奇。花房草径广搜索，轻墨浅彩任吾为。”
起联“雕虫小技壮夫耻，涪翁博物君子宜”，借用习秦书八体中的虫书、刻符，纤巧难工。然终归小技、末道。壮夫不为，来喻指所谓《尔雅》释虫、释鱼无关治世大道，但是，世以苏轼并称“苏黄”的黄庭坚（号涪翁）博识多知，推衍《尔雅》，是君子所为。草虫虽微细，《诗经》比兴，亦加寓意。至于蝉者，周鼎有雕镂的蝉形纹饰，《金石索》谓取蝉居高饮清之意。其头钝尾锥，黑而光润，古代美女拟之以“蝉鬓”发式，翅翼轻薄，缥缈如绸，腹背漏泄春光，《舞衣曲》咏之蝉衫。故历代多有诗人咏之，画家写之。
次联“或游园圃观栩栩，或闻蟋蟀蹲东篱”，记先生入迷地观察处于自然环境中蛲动之虫端而言，蠕而动，喜而合，怒而斗的生态、神情。
三联“遗蜕曲悬视仿佛，翅羽夹册瞻其奇”，叙先生收集昆虫遗蜕、翅羽，或张于壁，或夹于册，时时细辨其中奇妙的纹理、脉络。
结联“花房草径广搜索，轻墨浅彩任吾为”，阐明以观为法，但自视了然非为至观，还须提炼意象，操之笔墨，化为墨韵色相，方能得虫之天于画上。潘先生有语：“看花不画花，画花不看花。”看虫、画虫也如此。熟想默识，虫性了然于胸，动笔时已无虫我了。
以上种种，使我想起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记工于画草虫的曾云巢（无疑）：“余尝问其有所传乎？无疑笑曰：是岂有法可传哉？某自少时取草虫笼而观之，穷昼夜不厌。又恐其神之不完也，复就草地之间观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笔之际，不知我之为草虫耶？草虫之为我耶？此与造化生物之机缄，盖无以异，岂有可传之法哉？”
观《花卉草虫图卷》恍如云巢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