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uxia2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胡桂英决定了,在品质前海城大门右侧,重新盖座土地庙。刚动手,保安过来,启动管家模式,强行制止。
  胡桂英扫了保安一眼,说,睇门就睇门,多管闲事。土地庙本来就喺哩度。
  胡桂英说的土地庙,是前海新村的老土地庙,就在品质前海城大门位置。早几年,富通房地产公司买下前海新村最后一大片地,品质前海城拔地而起,成為深圳最贵的房子。也难怪,深圳寸土寸金,所有的黄金地段都没了缝隙,只剩这片最后填海的地了,又是自贸区,又是粤港澳大湾区中心地带,盖的楼能不贵吗?胡桂英的家就在品质前海城对面,整个一大片空地,剩她家一户居民楼,开天价,富通公司也赔得起。这不,赔了品质前海城三套精装房,有一套还是复式结构,另外还得了几千万元钱。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深圳的每一个角落,胡桂英的春风来得有点迟,但终还是等到了,而且这风吹得她家里的人熨熨帖帖。老两口把1979年从记忆里捞出来,挂在嘴边,几个月的时间里,狠狠怀念了一番。
  保安劝阻无效,不敢造次,何况还是个说白话的业主?端着对讲机,通报。
  大门有两米来宽,成拱门状,花岗岩大理石筑成。横梁上“品质前海城”几个红色鎏金大字,是著名书法家戴斌写的。大门一侧的形象墙,巨幅浮雕,波涛汹涌的图;浮雕下方的花栏,种着四季青、佛肚竹等,尽头是紫荆花,爬满墙面,很大的一片。另一侧是保安室。保安室旁边也种着紫荆花,与左侧对称。
  胡桂英在保安室前的广场上,垒起了两块砖,她花白的头发上沾上了几处水泥。出入的行人好奇地看着她。
  管理处李主任来了,他走到胡桂英跟前说,阿姨,深圳最豪华的住宅区门口,怎么能竖座土地庙?多不雅观。
  胡桂英抬起头,反问,那在哪里盖?
  主任噎住了,“这”了几下,有些恼火,说,哪里盖我管不着,就是不能盖这里。说着,吩咐保安把垒起的两块砖掀了。胡桂英就地一坐,叫喊起来,土地伯公,你出来看看,我替你盖个房子,他们阻拦,你要显灵呀!
  路过的人围过来,小区里的住户也涌过来,纷纷看热闹。李主任劝了几个回合,招架不住。吃瓜群众,有的跟着劝,有的起哄,说房地产公司当时就应该设计盖个土地庙。胡桂英见有人支持,愈发神气,撂下狠话,湿水棉花——冇得谈(弹),盖定了。
  好一阵,来了一个公务车,下来几个人,男的女的。围观群众自动闪开一条路。走前面的女人一见胡桂英,夸张地哎哟一声,过去将胡桂英扶起,桂英阿姨,你怎么坐地上呢?胡桂英甩开手,冷冷地说道,刘敏,这事别掺和了!别说你是居委会主任,就是中央委员我也不听。你回去问问你妈,看她敢让你拦我?
  刘敏的脸晴转多云,收回手,在空中甩了甩,咳一声清了清嗓音,说,既然你不念及什么,上班时间,我就公事公办吧。你这么做,是跟政府唱反调,妨碍社会公共秩序,可抓起来的。
  胡桂英愣了一下,语气降了几十分贝,但依然霸气,来抓,我不怕,拜个土地神,还犯法?你们掀了土地庙,我去哪里拜去?
  人群里有人插嘴,孔雀山可以拜,好灵验呢。弘法寺也可以。
  李主任赶紧打圆场,对对对,到处都可以拜的。
  胡桂英嘀咕一句,那些又不是土地庙。这土地爷我拜几十年了。
  孔雀山,不远。比土地庙还灵,拜了就知道,我每个月都去。人群里那声音继续说。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开始指责,说在大门口盖土地庙简直是闹事。这时,人群里钻出一老头,头发稀薄,黑白相间,梳得很整齐,前额上方的头发往里翻转,闪闪发光,虱子拄拐仗也爬不上去。穿着白衬衣黑西裤,手里拎着钓鱼竿、折叠小凳子,走近胡桂英,睁大眼睛问,你在干吗?
  胡桂英见了,声音火烧了似的,你死哪里去了?咁多人欺侮我。
  家里盖了一个还嫌不够?
  土地伯公上不了楼。胡桂英白了老头一眼。
  众人哄笑起来,有人窃窃私语。刘敏走出人群,拿出手机,打电话。
  老头说,接上去呀,教他坐电梯。
  人群里有人大笑,说,对呀对呀,在电梯门口,帮土地公公贴个示意图。有个尖尖的声音接着说,土地公公不识字,还得先上学。人群像煮沸了,你一言我一语。
  胡桂英闷着脸,脸上乌云密布,她指着老头,骂道,你好嘢,冇本事,总同其他人来嘥我?你话,我得过你乜嘢?废柴一个,我点解行到咁嘅衰运——
  胡桂英正骂着,一个妆扮时尚的女子急匆匆赶过来,拨开人群,钻进去,冲胡桂英大声喊,妈,走走走,丢人现眼。
  胡桂英像泄了气的皮球,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弃下砖瓦,朝刘敏瞪了一眼,灰溜溜地往小区里去了。主角退场,围观群众纷纷散了。
  女子叫贺美琪,今年40岁,改革开放那年生,标准的3S女郎:Senventies,Single,Stuck。初中毕业后,做过酒店服务员,开过服装店,后来跟朋友在香港经营一个酒吧。青春泡在酒里,错过了黄金嫁龄。家里的房子被富通地产公司收购后,胡桂英下了死命令,回来嫁人。贺美琪抽身从香港回来,跑到韩国重塑一番,做了双眼皮,隆了鼻子。回到家,胡桂英没认出来,听到叫妈,以为是错觉,惊慌地叫贺少俊。贺少俊从书房出来,扶着镜框,盯着看了一番,又取下眼镜看,反复几次,问她是不是走错门了。贺美琪对着夫妇俩,直呼其名,还揭他们吵架的短。老两口面面相觑,以声音为证,重新收下女儿。胡桂英把女儿扯到阳台的土地庙前,让土地公公看了一眼,叫土地公公不要认错人。贺美琪骂胡桂英老封建,胡桂英返身跪在阳台上,求土地公公宽恕,原谅她生了个不孝女。胡桂英拜了几十年土地公公,现在总觉得土地公公不灵验了。分析原因,土地公公是钻地下的,不能上楼。于是,要在大门口重新盖一个土地庙。没成,灰溜溜回到家,又跪在阳台上跟土地公公叙上了。
  客厅里,地上铺着浅绿色地毯,摆着咖啡色皮沙发,茶几上搁着一套黄花梨茶具。沙发上方的墙上,是一幅春暖花开的巨幅国画。国画左侧,挂着一把二胡;右侧,挂着装钓鱼竿的皮套。贺少俊坐沙发上,摆弄他的钓鱼竿。   贺美琪立在客厅中间,摊了摊手,像个发怒的家长,这像个家吗?墙上乱打钉子,挂钓鱼竿、二胡,阳台盖土地庙、种菜,书房成了杂物间,那些斗笠、锄头不能扔掉吗?
  不能扔,跟了不是一辈子就是半辈子。贺少俊停下手中的活,盯着贺美琪发表声明。
  根本用不上了,留着干吗?你们去看看,谁家弄成这样?
  别人家又不是本地人,哪有那么多东西?
  你还好意思说你是本地人?胡桂英从客厅外伸进一个脑袋。
  贺少俊闭了嘴,继续弄钓鱼竿。
  只要提本地人,胡桂英总要抢白一番。与贺少俊的婚姻,她肠子都悔青了。那时,村里的姑娘个个嫁给本地人,有的更是嫁到香港去了。胡桂英是村里一朵花,爱慕她的小伙排长龙,她偏偏与白面书生撞出火花。白面书生就是贺少俊,出身书香家庭,初中老师,文质彬彬,响应党的号召,从广州来到宝安小渔村,在胡桂英村子落脚干革命。下到田里土里海里,豪情万丈被稀泥一和,英雄落魄成狗熊,拿起农活,样样不行。这不行,在胡桂英眼里,恰恰有别于村里的后生,产生了无限的魅力,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又不顾家里人反对、邻友的劝慰,毅然跟他轰轰烈烈结了婚。结婚,不是胡桂英跟到广州去,而是贺少俊在胡家倒插门。
  胡桂英被爱情冲晕的大脑经过两次洗刷就清醒了:一是村子里的分红没有贺少俊的份;二是贺少俊根本没有前瞻眼光。之前,还住在前海旧村的时候,政府规划修路、建广场,宅基地被征收,每家每户都得了一大笔赔偿款,村子里的人拿了钱在路边盖房。贺少俊不,非要盖到海边去,他说那里天天对着大海,有诗意。诗意是什么胡桂英不管,她也没见贺少俊成诗人,倒是见他抱着二胡拉呀唱的,像个流浪艺人。后来,大量外来工像蝗虫一样扑过来,钻进每家每户。村民们做起房东,每天除了吃饭打牌,人生的意义全在收租金、数票子上了。票子收多了,又去买房子,这样,房子和票子连着滚。几十年下来,个个折腾得不见人影。去香港的去香港,搬福田的搬福田,就在前海旧村还是关外的时候,村子里就只剩胡桂英一家本地人住这里了。房子挨着海边,租金都便宜好几个档次。胡桂英不曾想,临到最后,一家人还能咸鱼翻身,出租都难的三层楼,还能被富通地产公司收购。
  没高兴多久,胡桂英又愁上了。搬到新房几个月,胡桂英才觉得生活完全变了样,日子不知怎么过了。以前,她在一楼开了个小卖部,又负责三层楼的卫生,日子过得紧凑,拜土地爷都得抽时间。现在,只有两套房的租金收,还微信转账给了贺美琪,没胡桂英什么事。原来村子里的人四分五散,找个人聊天都难,她觉得,每天只有拜土地爷这件正事了。于是请人在阳台上盖了个,却发现不灵验,样样不如意。
  阳台很大,有二十几平方米,靠墙一头盖了个小土地庙,另一头给贺少俊围砌堆上土,种了菜。那些菜长得很不争气,韭菜一指头长尖子就黄了,红薯藤倒像是攀爬花卉,缠绕上防护栏杆,叶子又粗又老,末梢根须没有土壤可扎,叶片都变异成了茎。五株西红柿树上,每株飘零着一两个果子,大的如初生蛋,小的只有拇指粗。贺少俊口口声声嚷着要种好自家吃的小菜,市场上买的他吃不下,说残留农药、打了激素、喷了防腐剂。土是从原来自家地里提回来的,怎么就栽了菜长不盛呢?
  胡桂英一边跟土地神絮叨,一边伸手抓了一个西红柿,在围裙上转了一圈,正要吃。贺少俊说,别浪费了,再摘一个可炒蛋。胡桂英一口咬了,说,反正不够吃。贺少俊起身把钓鱼竿挂墙上,扭头说,放心,我想到辦法了。胡桂英嘴里嚼着西红柿,又伸手摘了两个较大的,反手放在土地庙前的供盘里,说,我不求你供应一家三口,能满足土地公公吃上土菜就烧高香了。
  贺少俊从书房出来,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右手提着一个铁桶,大声对胡桂英说,土地公公必须吃上。说完,走到门口,换鞋。
  贺美琪端着杯子,轻轻抿了一口咖啡,冲着贺少俊的背影,说,好在这是个复式结构,否则没法和你们住。当时我就说要一个人住一套,你们非要凑一块,热闹了吗?我是看你们闹得热闹。说完,踏着拖鞋,扶着大理石栏杆,上楼去了。
  二楼是贺美琪的地盘,三间房。一间大的是卧室,一间小的是书房,还有一间小的是她的会客厅,会客厅里边是洗手间。
  贺美琪进了卧室,脱了风衣,挂衣架上。她刚参加一个交谊会,喝得脸红扑扑的,要不是同学刘敏打电话,可能会喝醉回。自从注册“我主良缘”婚恋交友网,各种约会不断,贺美琪忙得跟国家领导人似的,每天行程安排得满满的。刚参加聚会时,她跟不上节奏,人家女生个个打扮得像明星,就她一个土得掉渣。一头学生发,一套中规中矩的白色西装,跳舞没人邀,喝酒没人陪,冷落在角落,像个灰公主。后来,她花了几十万,在香港无界形象顾问中心做了一个全面培训,从衣着搭配、化妆塑形到红酒品鉴、茶道修养,再到珠宝鉴赏、理财投资,上了几百堂课。她踏入形象中心门槛,再走出来,犹如土里的黑泥巴,经过了陶艺师的搓揉捏造,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约她的男生排满了日程,各色人种都有,小鲜肉、老腊肉尝过,凤凰男、钻石王老五试过,不是她嫌弃对方,就是对方嫌弃她,没有一个牵手成功。贺少俊不操心,说错过了黄金时代,错过了自己的心跳,得做好两手准备。倒是胡桂英,拜亲戚,托朋友,求土地神,经常费力不讨好。贺美琪对她长呼短叫,不是指责她横加干涉,就是抱怨她多管闲事。回到家,除偶尔一起吃饭,就躲到二楼。加上经常晚出晚归,父母都见不上一面。
  贺美琪卸了妆,换上休闲衣,倒在床上。五六十平米的房间,被她摆放得恰到好处,既不空阔,又不拥挤。一米八的床靠着墙,对面是窗,窗台上摆着一瓶满天星,一瓶水仙花。左侧,四个衣柜,春夏秋冬分门别类,还有两个柜,一个挂围巾,一个摆帽子。进门右手边是化妆台,定制的,比较大,首饰分门别类摆在柜格里,光耳环就有一百来对。化妆品按品牌归类在不同储位,化妆工具摆在最应手的地方。还有一个格子,放着一个皮袋,皮袋里装了各式各样的卡,几十张,金卡银卡会员卡,应有尽有。每次出门,贺美琪就拎了它,消费时将皮袋拿出来,让店家自己找卡。前段时间,清出一批扔了,有些店家升级成电子卡,省了不少事。   贺美琪睡了一会儿,被手机响声吵醒,是快递哥。她伸个懒腰,叫他放樓下丰巢柜里,对方说,放不下。
  跑下去,是一大束玫瑰花,108朵,落款是LY。一个叫李印的家伙,认识不久,属萌系产物,皮肤白嫩,吹弹可破,嗓音磁性温柔,大眼睛深邃得像海水,扑朔迷离的,身段修长,至少一米八以上。这种人,搁哪都是风景。但贺美琪不喜欢,跟他摊牌说了不是自己的菜,没曾想,还不放弃,又送花来了。
  学会了包装自己,贺美琪喜忧参半。喜的是走到哪里身上都挂一串目光,忧的是追求者多为奶油小生,甜得发腻。偶尔中意一款暖男,交往几天,揭开自己四十挂零的底牌,对方就逃之夭夭,人间蒸发。配得上年龄的,不是离异,就是心理有疾。贺美琪既不想做后妈,又不想做保姆。至于李印这种型号,顶多是个备胎,她不想耗费太多时间。她要的,不是宠物。
  贺美琪顺手将玫瑰花送给快递哥,快递哥愣在那里,捧着花,出大门时送给了保安。保安笑嘻嘻收了,搁岗亭桌上。
  贺美琪上楼取了包,开车往美容院。约好了的,做全身保养。
  美容院在宝安大道旁,那里原来是贺美琪家香蕉林。小时候,她在那割香蕉,有一次割到了手,她用衬衣的下摆包住,鲜血染红了那一角衣裳。后来,附近陆续有了工厂,家里会领一些小手工回来做,田地渐渐荒废了。再后来,修水泥路、盖房子,不停变化。现如今,压根找不着过去的痕迹了。美容院有很多家分店,品质前海城就新开了一家,但贺美琪还是喜欢来这里。这里是早餐店的时候,她就常来吃早餐。后来是服装店,就来买衣服。每换一个样儿,她都要在那儿照个相。她有个相册,只照那几处地方,前海旧村老房子的位置,前海新村房子的位置,还有菜园、果园、老学校的位置。每照了新照片,她都洗出来,存在相册里。有了互联网后,还同时在各种帖吧发布,后面总是有大帮人跟帖。现在,她喜欢发朋友圈,将相册里的老照片也一一拍了,一起发。图片一发出,人气最旺,评论盖的楼把大拇指都翻得发酸。同学中,那些优秀潜水员全冒出来,在评论里搞聚会。
  贺美琪在曾经割破手的地方站着,记忆很遥远,那个割香蕉的贺美琪成了别人。走进美容院,两个美容师身穿粉色套装候在那里,经典的蒙娜丽莎笑容,挂得贺美琪都替她们累。贺美琪坐下,接过递来的桂圆雪莲茶,依然点名要13号。13号正在上钟,还有10分钟。贺美琪说愿意等。贺美琪喜欢13号,因为她的笑容没有格式化,笑起来露出酒窝,聊天时傻出几分真。比如,贺美琪有段时间天天来,她建议一周来两次就够了。艾炙时,火位低,皮肤疼了,别的美容师会举高一点,她却不管你,叫你忍着,说疼才有效果。让你活活受罪,完了,你还乐意。
  13号出来了,见到贺美琪,像见到家人回来,问了声,来了?不待贺美琪回答就去洗手了。贺美琪到试衣间换了衣服,等13号拿着干净床单,两人一起上二楼。
  走到大厅,13号叫贺美琪先在休息间坐一下,她去换好床单叫她。贺美琪推开休息间的门,一个男人坐在那,手里端着一杯水。目光对视间,两人同时惊叫,怎么是你?
  男人叫杨建军,湖南人,贺美琪曾经的男友。早年租了贺美琪家的房子,与贺美琪恋爱上了,最后没扛住胡桂英的以死相逼,一拍两散了。分手十多年,没曾想杨建军长了一身肥膘。贺美琪心里纳闷,男人没生娃怎么也会变形?杨建军盯着贺美琪,左看右瞧,感叹道,人家女大十八变,你四十岁了还变?都不认识了。
  两人闲聊起来,几个回合问话,贺美琪得知杨建军开了公司,如今身价过亿,算得上成功人士了。早年要是投了这支股,不知日子会如何。想到这,贺美琪自顾自笑了。
  笑什么?嫁到香港还是美国了?
  待字闺中。贺美琪嫣然一笑。
  你妈一个都不同意?
  贺美琪解开手机的锁,把李印的照片调出来,递给杨建军,说,新男朋友。
  吃嫩草呀,得小10岁吧?这不对你的味口呀!
  配得上我的都结婚了。贺美琪耸耸肩。
  一阵唏嘘,聊着聊着,13号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站在一旁,插不上话。贺美琪见了,说,保养不做了。她跟着杨建军下楼,换了衣,开车找地方喝茶。
  贺美琪没想到数年不见,杨建军的眼神还能击起电流。喝了一壶普洱,一壶安化黑茶,又喝了一壶红茶,往事在茶里氤氲,喝着喝着,贺美琪靠在杨建军怀里哽咽起来。杨建军及时安慰了她的心灵,又在隔壁酒店适时安抚了她的身体。
  贺少俊扛着锄头出了门,直奔之前自家种菜的地。地被围起来了,有保安看守。远处,正在热火朝天地打地基,泥头车、混凝土车时不时出入。保安见了他,说,又来打土了?
  贺少俊连忙从口袋掏出一包烟,递过去,嘻嘻笑说,帮你们弄掉些,到时还不是泥头车拉走?
  估计要几个月才轮到你这边的地,那头动工一个多月了,看上去,以后那头房子盖起来算一期,你家这块可能是二期三期了。
  可不是?来,帮我照个相。贺少俊说着,掏出苹果手机,递给保安。吃人家的嘴软,保安乐呵呵地充当摄影师。
  贺少俊摆照了几张,收起手机,感叹道,当年,这里全是海,我们在这里打鱼。
  贺少俊说的当年,是他知青下乡的时候,在前海村插队,跟着乡亲们一起出海打鱼、种田种地。后来,填海填出了前海新村,才有了脚下的土地。
  太阳照在荒草地上,一只蜗牛在一根枯叶上爬行,爬过后的体液反射着光芒。贺少俊陷入回忆中。那时,西乡码头是港口,乡亲们结队出海打鱼。贺少俊不敢走远,就在脚下这片海转悠,每次回去,只打得几条小鱼。这事被乡亲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那是一段苦闷的日子,黄昏的时候,贺少俊扛着一把二胡,坐在码头口,对着大海抒情。胡桂英就是这样迷上贺少俊的,她总是趁无人的时候,悄悄把打来的鱼送给他。后来,知青要回城了,贺少俊却与胡桂英热恋上了。如果那时回广州,可能是另一种人生。贺少俊转身,望着西乡码头处,高楼林立,谁知道地下埋的是他这一生最黄金的岁月呢?   贺少俊痴凝了会儿,拿起锄头,把野草锄了,挖下泥土,装进桶里。保安拿著警棍,转圈去了。
  贺少俊把土弄到顶楼天台,找了一处当阳的位置,倒下地。反复十几趟,竟然给他整出了一块土。他将一些种子播下去,浇了水。晚上,他扛着二胡,搬个小凳子,守在土地旁,拉《二泉映月》,把小区的夜晚拉成一个忧伤的少女。
  贺美琪跟杨建军重逢后,又找到了初恋的感觉。时过境迁,贺美琪把自己包装得像明星,杨建军身份上了一个大台阶,彼此既有旧时的感觉,又有再遇的新鲜。贺美琪在杨建军身上找到编织婚姻梦想的绸带。杨建军贪婪地享用贺美琪的身体和情感,同时假借着各种理由,挡在婚姻的门口。
  贺美琪不再是二十岁的姑娘,交往几次,搞清了局势。这天,她撕碎绸带,把李印带到了杨建军面前。
  地点是名典咖啡馆,在一间四人包厢里。轻音乐缓缓流淌,半个小时聊天,杨建军总算把话题带进浪漫的旅行计划。
  杨建军说,处理好手上的事情,就陪你去西藏。
  我去过了,和Dairy去的。
  那去云南。
  也去过了,和Mike去的。这么说吧,国内我跑遍了,国外的大城市我也去得七七八八了。谈恋爱这些年,没结到婚,玩还是玩够了。
  杨建军脸上凝了一层霜,僵起来。
  现在,我只想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你老拖,我耗不起,只能找愿意娶我的人了。贺美琪说完,摊了摊双手。
  不一会儿,李印出现了。他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头发一指长,染黄了,三七分,梳了个弯弯的形状,用发胶固定了。左边耳朵上戴着个钯金耳钉。脖子上挂着一块玉,红绳系着。左手上戴着小叶紫檀串珠,右手上戴着天梭手表。他一进来,屋子里立马青春了。
  杨建军惊异的眼神根本不亚于李印。两人显然都很意外,彼此对视好几秒,又一齐把目光刷向贺美琪。
  贺美琪对李印招招手,引到身边坐下,介绍杨建军是他多年的老友。
  李印看了杨建军一眼,客气地叫了声杨大叔。
  杨建军还愣着,突然面对多出一个比儿子大几岁的小伙子,就像一个小孩子拿着一把塑料刀,对你宣布挑战。他窘在那里,没法接招,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神情尴尬。贺美琪笑得捧腹,她指着李印说,真有你的,杨大叔!是他老还是你还太小?说完,按了服务按钮,叫服务员加套器具。
  杨建军叹了一口气,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呀。
  李印眨着水灵的眼睛,懵懵的,说,美琪姐,我又错了吗?
  很好。咱们结婚,请这位大叔做伴郎。
  伴郎?我有好朋友的。这个你不用操心。李印一边说一边优雅地翘着兰花指,喝了一小匙咖啡。
  那至少也得安排一个角色,证婚人什么的也行。贺美琪眼睛盯着杨建军,只见他咬着下嘴唇,拿着咖啡匙在小杯子里快速地搅来搅去。
  证婚人没问题。李印声音黏黏的。
  建军哥,你看行不?贺美琪配合李印,娇滴滴地问。
  行了,贺美琪,别这么逼我,给我点时间。杨建军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沙发里。他搁下咖啡匙,端起咖啡,一口喝了,然后举起食指,举到空中,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手落下来,眼睛盯着贺美琪,说,我回去跟她摊牌。
  贺美琪眼里闪了闪,咬着下嘴唇。
  李印绞着眉,你们在打哑谜吗?
  杨建军在咖啡壶下压了五百元钱,往桌上捶了一拳,走了。李印转过身,扶着贺美琪肩膀,大叔好像生气了?
  就让他气。贺美琪说着,叫来服务员,埋了单。
  咱们真要结婚吗?不先试婚吗?
  试试试,当我是婚姻培训机构呀?贺美琪用食指在李印胸前戳了戳,拎起包,往外走。
  结婚就结婚嘛,干吗生气?李印说着,追了上去。
  贺美琪面对李印这粒棋子,很想实践“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正想着如何支开他,李印黏过来,挽着她的手,眨着比纯净水还纯的大眼睛,说,美琪姐,陪我看场电影,我可是放下手头的事立马赶过来的。顺便,咱们商量下结婚的事。可不可以再等等我?我存款不多,办不起婚礼。不过,租的房还是挺大的,试婚没问题。
  贺美琪扑哧笑了,答道,看电影好啊,姐请客,你的钱留着买房子。试婚嘛,我可不愿意在出租屋,等你有了房子再说吧。
  李印拖着贺美琪的手,一本正经地说,我想了想,还是我买票吧,我是男人。
  你是男孩。
  胡桂英听众人说土地爷不住楼房,找人把阳台上的土地庙拆了。
  第三天,胡桂英就去孔雀山,打了个的,到达山脚下。孔雀山游客不绝,一条两车宽的公路直通古庙,还有一条阶梯小路盘级而上。胡桂英不曾想,过去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头,如今成为了远近闻名的风景区。那时候上山,得扯着泥巴小路边的树枝攀爬而上,一路也没什么大树。当年,家里反对她和贺少俊恋爱,贺少俊就带着她跑到孔雀山,坐在山顶那块大石头上拉二胡。胡桂英听不懂二胡,但她迷恋贺少俊拉二胡的样子。用现在的话说,很酷。她压根没想到,二胡拉久了会拉出仇恨来。后来两个人吵架时,胡桂英最想摔的就是贺少俊的二胡。
  拜菩萨,要有诚意。胡桂英有套规矩,她决定自己开一条路走,像四十多年前那样。她顺着阶梯小路,在山里钻来钻去,荆条刮得手臂几处出了血。她感到很满意,这样的诚心肯定会感动菩萨。到了古庙,半个小时的路程,她用了两个小时。站在广场上,望着山脚下,高楼林立,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那时候,一眼望去,全是田地。现在田地变成票子,装进了口袋。有些人会折腾,票子生票子,越生越多。有些人吃着票子,吃一张少一张,到头来,好像田地人间蒸发了,换到三个字:城里人。胡桂英处在这两种人之间,幸亏当年拿着票子在海边盖了一栋房子;现在,房子又换了一堆票子,这辈子都用不完。当年,贺少俊放弃广州做教师的资格留了下来,胡桂英感动得成了琼瑶笔下的一首诗。后来,这首诗改变了风格,从朦胧派,到婉约派,到现实主义。贺少俊一点点掉价,直到一无是处,成了胡桂英眼里的一根刺。   胡桂英排队进了庙,燃起香烛,然后跪在菩萨面前,说上了。后面有个人等久了,催她。她充耳不闻,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明白了,才站起来说,这么点耐心都没有,拜什么菩萨?她把手臂亮出来,一道道血迹赫然在目,说,你们看,我爬山上来的。说得那人窘在那里,看了一眼菩萨,不敢吭声。
  拜完菩萨,胡桂英抽了签。打开来,是下签:何文秀遇难。上面写着:月照天书静处期,忽遭云雾又昏迷;宽心祈待云霞散,此时更改好施为。
  胡桂英捧着签文,一头雾水,看到下签、遇难字样,心知不妙。走到解签处,一行人正在排队。胡桂英机械地接在队伍后面。这时,一和尚身穿黄色道袍,胸前挂着一长串佛珠,手持“免费解签”的标牌,从身边缓缓走过。人群里钻出一中年妇女,紧跟上去。胡桂英也跟了上去,扯上妇女,聊起来。
  和尚把她们带到树荫深处,在一长石凳坐下。胡桂英迫不及待地奉上签。
  和尚看完,蹙眉,抚须,扫了胡桂英一眼,说,此卦云雾遮月之象,凡事未遂守旧也。
  什么意思?胡桂英问。
  家道忧凶,人口有灾,祈福保庆,犹恐破财。
  胡桂英取下斗笠,脸色变了,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跟你讲一个故事,你就明白了。从前,有一个穷书生,叫何文秀。他一表人才,又爱读书,感动了富家女王琼珍。两人坠入情网,约会吹箫吟诗作赋。后来,两人私奔,远走他乡。再后来,何文秀出事了,被陷入狱,王琼珍剪发改容,等何文秀。再后来,何文秀的事弄清楚了,两人终成眷属。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胡桂英戴上斗笠。
  关系大着了。你家是不是有没结婚的人?
  你怎么知道?
  签上说的。和尚捻了捻胡须,继续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不及时采取措施,家中要面临破财之灾。
  那该怎么办?胡桂英急问。
  天机不可泄露。施主,我只免费解签。破签的话——天机不可泄露也。和尚双掌合一。
  这时,中年妇女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把封口打开,神秘地给胡桂英看了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红色钞票。她附在胡桂英耳边说,天机不可泄露。说完,把信封塞到和尚手中,说,大师,我的签也是下签,你帮我看看。
  和尚将信封塞入袍子里,然后掏出一个小香袋,比一元硬币稍大,交到中年妇女的手上,说,这是符,戴身上或回家挂床头,即可破也。
  胡桂英醍醐灌顶,赶紧搜遍周身口袋,但只摸出了几百元。她塞在和尚手里。和尚瞟了一眼,闭上了眼睛。
  中年妇女拉胡桂英到一边,数落说,你怎么这么小气?
  我没带钱,我不知道现在拜菩萨要这么多钱的。
  微信支付呀。
  我不会。身上倒有张卡。
  哟,你幸喜碰上了我。来,我借给你。下了山,你取了还我。
  说完从PU皮黑色包里掏出一叠钱,数了五千,递给胡桂英。
  胡桂英千恩万谢,在和尚手上领了一香袋。和尚双掌合一,慢条斯理说道,保险起见,施主最好家中每人一个。
  中年妇女听了,赶紧说,我家四口人,再来三个。微信可以吗?
  和尚从布袋里掏出一个二维码牌子。中年妇女扫了码,转了一万五千元。
  胡桂英急了,扯住那女人,说,你再借一万块钱给我。
  取了符袋,两人下山。一路上,中年妇女引着胡桂英,把她家聊了个底朝天。还规劝胡桂英在孔雀山拜了,就不要再惦念土地庙。到了山脚下,胡桂英取了款还给中年妇女。
  胡桂英忙着拜菩萨,贺少俊忙着种菜。这天,他提着水桶上到楼顶,惊呆了。天台上,摆满了绿色盆栽,花盆、旧塑料盆、拦腰割断的油桶、泡沫容器、废弃的大汤盆,这些容器里盛着绿色蔬菜,有些刚抽出新芽,有些长得旺盛。一盆韭菜分成高低两半,一半有一筷子高,一半齐土掐断了;几盆麦菜,绿茵茵的;红薯藤叶子嫩嫩的,拼命地长新叶子;辣椒树刚长成形,几个小花骨朵探头张望。
  谁抢我地盘?贺少俊正纳闷,一对老人从楼道里钻出来,两人合抬着一盆苋菜。见了贺少俊,露出牙,笑了笑。他们把苋菜安顿好,直起腰来,用袖子擦了一把汗。男的问,那块土是你的吧?
  贺少俊望着自己的那块土,播下的种子刚冒出新芽。他鼻孔里嗯了一声。
  女的声音像喇叭,说,这地方好,能晒到太阳,菜长得响。
  我27楼的。那老头掏出烟,敬了一支给贺少俊。这些菜摆阳台上,儿媳妇不高兴,现在好了,解决了。我姓刘,叫我老刘吧,老家湖北的,你呢?
  广州。贺少俊还是爱理不理,这对老夫妻破坏了他的计划,他还想着在天台上种上一大片菜呢。
  哎呀,本地人呀。老刘叫了起来。
  贺少俊终于找到了优越感,在这对夫妇面前,他真算得上本地人。他吸了一口烟,皱起眉,看了看烟,说,这烟冲劲太大。随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包中南海,瞄一眼,迅速塞回去,又從右边裤兜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老刘。
  哎呀,大中华烟,你这一根抵我一包呀。
  贺少俊拉了老刘的手,牵到护栏处,指着海边说,那个房子是我的,我住了几十年。
  老刘夫妇趴到护栏上,眼睛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一栋呀,啧啧,你们本地人真好,吃土皮就行。赔了不少吧?
  但种菜的地方都没了。
  老太太双手一拍,说,买呀,不像咱,儿子儿媳每个月供完房贷,得省吃俭用,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我们老了,帮不上忙,到处捡点废品,阳台上种点小菜。为住这房子,买个小东西都得三思。儿媳妇却嫌我们丢人……
  护栏拐角处,一个蛛网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中央有只小苍蝇,不停挣扎。贺少俊嘴里叼着烟,凝视着。他走近蛛网,右手弹了弹,烟灰抖落,从蛛网上方落下去,有些搁在网上。他用力吸了一口烟,两边的面颊陷进去,成了一个旋涡,能裹住一枚鸡蛋。烟尾燃得通红,贺少俊在蛛网一处烫一下,蛛网一边往中央弹缩去。小苍蝇跟着蛛网晃。   合作吧。贺少俊说。
  合作什么?
  以后你们种的菜我全要了,付市场价双倍的钱。
  贺少俊摸出钱包,数了一叠,递过去,说,两千块,这个月应该够吧?
  老刘睁大眼睛,伸出手,停在半空,不敢接。刘老太太几乎抢着接了,眼睛笑成一条缝,说,够,够,够。
  贺少俊哈哈笑起来,拿出打火机,点了火,把蛛网烧了。说道,有个条件,不要对别人说,别人问,就说我种的。
  达成协议,三人拉起家常,聊了一个多小时。贺少俊掐了一把韭菜,割了一盆麦菜,哼着小曲回了家。
  一进门,他对胡桂英亮了亮手中的菜,像打了胜仗回来的将军,自得之意爆棚。胡桂英眼睛睁得圆圆的,疑问,你种的菜可以吃了?凑过去,夺了菜,用几十年蔬菜种植经验迅速做了检验判断,一脸惊异,自言自语说,真的不是大棚菜。说完,把菜搁桌上,从包里掏出求来的符袋,递了一个给贺少俊,说,戴上,每人一个。
  贺少俊闻了闻,说,太香,女人的东西。美琪会戴吗?
  那么多废话,挂脖子上。美琪的放枕头下。
  贺少俊走向卧室,说,我的也放床头。
  胡桂英斜了贺少俊一眼,对着背影念了个来回,然后,在沙发上坐了,打开电视,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大声喊,老贺,你出来。
  着火了?贺少俊慌着跑了出来。
  你看,杨建军。
  贺少俊凑到电视机前,看了看,又戴上了老花镜,笑嘻嘻地说,真的是这个衰仔,怎么上电视了?胖成这样了!
  他上电视了!啧啧。
  美琪要是嫁他多好,都是你,就看不起外地人。
  我就不想美琪走我的原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又说,真看不出来,他那时交房租都拖。
  那时,杨建军在一工厂做保安队长,租了胡桂英的房,每天下班后邀一伙人在店铺外喝小酒、讲笑话。他油嘴滑舌,嘴巴像抹了蜜,见了就夸,人缘极好。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手段,把美琪迷上了。两个人一起看电影,一起跳舞。胡桂英知道了,像王母娘娘一样,硬是给杨建军和美琪之间划了一条银河,还逼着杨建军搬走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杨建军这小子也能开公司挣大钱。他既没背景,又没资金。看他说的,当时是贷的款。贺少俊感慨说。
  杨建军在电视上说着自己的奋斗史。不做保安了,他去一家公司做了总务主管,边工边读,上了夜校,拿到本科文凭。2000年,买了房。十年前,他把房子抵押,贷款开了公司,搞服装。刚开始批量生产,在东门搞了个批发档,后来实体经济受网络销售冲击,出现危机。杨建军及时调整,请了一批设计师,原创设计,深圳、广州开有旗舰店,主要走网络销售。这一招跟上了形势,在大片服装公司关门倒闭的大背景中杀出一条血路。
  杨建军侃侃而谈,合着电视台的拍,夸深圳是创业者之宝地,英雄不问出路,机遇多,环境好,肯学肯干,就能闯出一片天地。
  看完电视,贺少俊把茶杯重重地磕在茶几上,瞟了胡桂英一眼说,心里流酸水了吧?当时说那么难听的话,说人家是土地庙里的石头,一辈子都翻不了身。这不翻了身?不是你搅和,美琪怎么会人不人鬼不鬼?
  胡桂英鼻子里哼了一声,喃喃念道,我估计就是这个事刺激了他。算起来,也是我的功劳。
  贺少俊张了张嘴,没出声,摇着头起了身。他取下钓鱼竿,抚弄起来。不一会儿,拎上钓鱼行装,钓鱼去了。
  晚上,胡桂英做了五个菜,打电话叫贺美琪回来吃饭。
  贺美琪回到家,扫了一眼餐桌,说,吃斋呀?拎着包,往楼上走。
  胡桂英得意地扬起头,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全是土菜。你爸在楼顶种的,一大片,菜园似的,你得去看看。在外面天天大鱼大肉,在家吃素,中和一下。
  贺美琪一边走一边应,老爸总算被你夸了一回。
  胡桂英嘴像石头做的,说,谁夸他了?这都是孔雀山菩萨保佑。他在阳台种那么久,吃过几次?胡桂英一边说一边打饭。
  话音未落,门开了,贺少俊进了屋,扛着钓鱼竿,提着桶,桶里有五条筷子长的鱼。他换了鞋,把鱼往鱼缸里倒,说,今天这几条好,在干净水域钓的,应该没污染。吃不完,得养起来。
  养在金鱼缸里吗?成何体统?胡桂英摆筷子,扭头说道。
  这时,贺美琪手里晃着香袋,一步一摇地走下楼梯,说道,这个家反正没体统,那些鱼和金鱼养在一起我看也不是什么问题。倒是这个,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胡桂英愣在那里,正想着怎么回答,贺美琪就把香袋扔垃圾桶了。胡桂英哎哟一声,跑过去,捡出来,叫道,赶快捡起来,五千块钱一个。
  这么便宜,肯定没效的。
  别乱说话。
  胡桂英紧张地制止贺美琪,捧着香袋,跑到阳台上,朝着孔雀山方向,跪了。
  贺美琪对着胡桂英的背影,冲贺少俊耸耸肩,摊开双手,吐了一下舌头。贺少俊用食指在贺美琪头上戳了一下,举着三根指头,低声笑着说,三个。
  贺美琪回头看着胡桂英,只见她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一缕阳光打在她额头上,额上的白发反射出彩色的光芒。贺美琪忽然感到自己与母亲活在两个世界,谁也没法干扰谁。她返身,坐在餐桌旁。等胡桂英跪完,贺美琪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孝顺,要了香袋,挂在脖子上,并询问香袋是如何求来的。
  第二天,贺美琪约杨建军来家里。
  杨建军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戴着墨镜,扣着一条路易威登的褐色皮带。他问了楼号,直接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然后哼著小曲,双手提着三个礼品盒,左顾右盼,向目的地进军。
  胡桂英见了杨建军,瞳孔瞪得比猫大,她拉着他的手臂,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一个劲儿地说,孔雀山的菩萨真的好灵验呀。
  杨建军首次受到热情接待,颇不习惯,尴尬地叫了声阿姨。十多年前,胡桂英见了他,脸像绣花绷里夹着的布,拉得紧紧的,看他的目光总是从眼角斜出去的,说话时,声音像从鼻孔哼出来的。两个胡桂英在杨建军脑子里晃来晃去,他分不清哪一个更真实。一瞬间,他怀疑胡桂英是否认错了人,怯怯地补充道,阿姨,我是建军。   我眼力可好着呢,你再胖我也认得出你来。那天在电视里看到你,好神气哟!胡桂英脸上荡漾着甜蜜的笑,把杨建军堵在门口,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像研究牲口似的。
  叫建军进来坐呀。贺少俊在后面扯了扯胡桂英衣服。胡桂英一边退着步子一边把杨建军往沙发上引,还没忘及时接了杨建军手上的礼品袋,笑着说,来就来,带什么东西?燕窝呀,还有高丽参呢。
  多年前,楊建军提着水果被扔门外的情景在他脑子里盘旋了一秒钟,他看了看胡桂英亲切的眼神,挺了挺胸,声音洪亮了,说,燕窝是马来西亚朋友带回的,人参是韩国正官庄的,十年生,孝敬您老人家。
  好东西,好东西。这下楼下阿婆不敢在我面前夸海口了,她女婿带的人参燕窝,都是些什么呀?
  话里,好像胡桂英天天在研究人参燕窝,压根不是吃米饭。胡桂英将人参燕窝搁餐桌上,又翻看最后一个礼品袋,上面全是英文,不认识。她声音低下去,这个是什么呀?
  雪茄,孝敬叔叔的。
  胡桂英听了,扫了贺少俊一眼,说,你的英文烟。贺少俊赶紧接了雪茄礼盒,里面是两盒十支装的雪茄。他脸上堆满笑,自言自语,上次美琪给我买了盒,三支装,一支好几百。
  下次买中南海就行了。这么贵,他会拿去小店换掉的。胡桂英一边说,一边把高丽参和燕窝放进冰箱。回过头,吩咐贺少俊烧水泡茶。
  杨建军坐下,打量屋子。屋子空间虽大,装修也豪华,但室内摆设不伦不类。电视机左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小油画,油画只露出四个角,中间部分斗笠盖住了。下方摆着一株发财树,树上吊着一树的红包。杨建军顺着楼梯往楼上望去,只见贺美琪穿了一套adidas的黑白运动套装,扎着个马尾,背着一个cucci的背包,一步一摇下楼来。
  复式结构呢,好豪华。杨建军翘起大拇指,赞道。
  有三套呢,那两套也不错。胡桂英一边说一边从冰箱摸出一堆水果,进了厨房。
  阿姨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公司看看,你们是我成长的见证人。
  我可见证不了你,都是你自己干出来的。胡桂英端上果盘,又把几根牙签插在切好的水果上,举起一瓣橘子,递给杨建军,笑着说,建军,食柑。
  杨建军吃着水果,喝着茶,眼睛落在美琪身上,天南地北地聊着。
  我家美琪没福气呀,你看建军现在都大老板了。要是——贺少俊话没说完就被胡桂英右手碰了一下,他端着公道杯的茶水溅了出来。
  要多来我家,你跟美琪是几十年的朋友了,要多来往。
  妈,你瞎说什么?我们出去了。贺美琪说着,站起来,拿起公道杯里的茶往保温杯里倒,然后伸手拽住杨建军。
  杨建军站了起来,说,我们去孔雀山了。
  两老人起身恭送,像送贵客似的。
  出了门,进到电梯,贺美琪耸耸肩说,最烦我妈了。
  杨建军嘿嘿笑,还不是为你好?你也是,不多让我坐会儿,我还想去你住的房间看看呢。
  想去我房间?提点燕窝、买盒雪茄就行呀?
  那你想要啥?
  结婚呀。反正今年我要把自己嫁出去,实在不行,就李印了。
  给我点时间。她同意了。只是,要一套房子,还得给她一千万。
  一千万?
  一千万拿出来,公司周转就困难了。广州新开了旗舰店,资金都压在固定资产上了。杨建军一副发愁的样子。
  一阵沉默。好一会儿,贺美琪挽住杨建军的手说,不怕,一起想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
  谢谢你,美琪。我尽快离。
  孔雀山之行,贺美琪和杨建军各有目的。贺美琪为了找骗子,杨建军重温过去美好时光。当然,两者并不矛盾,贺美琪陪杨建军好好游了一遭,杨建军也帮贺美琪抓到了骗子。
  和尚和那中年妇女见杨建军跟着贺美琪,免费给他俩解了签。贺美琪没遇上母亲遭遇的情形,不泄气,暗地里跟踪。她看着两人成功地骗取了一个妇女五千元。贺美琪录了视频,扬言要报警。和尚软了壳,不停求饶,并答应退款一万五。贺美琪周旋的过程,杨建军没报警,却报了料,电视台记者赶来,直接把这事曝了光。
  晚上,胡桂英正要出门跳广场舞,贺少俊把她扯住,指着电视,看,美琪上电视了。胡桂英看完傻了眼,瘫坐在沙发里,像堆泥。贺少俊劝慰她,说钱退给美琪了。
  胡桂英冲贺少俊咆哮,我说钱了吗?
  胡桂英说着,将脖子上挂的香袋扯下来,找来剪刀,咔嚓几下剪碎,一把扔垃圾桶。又冲到贺少俊房里,把他枕头下的也一起剪了。
  剪完,胡桂英像具僵尸,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贺少俊给美琪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后,贺美琪回了,一身酒气。
  胡桂英见了,身体里埋着的炸弹瞬间引爆。她腾地站起来,指着贺美琪,说,你看看你,还像个女孩子吗?成天花天酒地,不正儿八经谈恋爱结婚,叫我们怎么指望你?你管不好自己就算了,为什么要管我的事?你跑孔雀山去干什么?去了就去了,为什么还找和尚要钱?你拿到钱了就算了,为什么还找电视台去采访?你这么闹,我以后上哪里祭拜去?
  胡桂英像放连珠炮,贺美琪一愣一愣的。她没见母亲发过这么大的火,以前,只有她发火父母受着的分。贺美琪轻轻在沙发上坐下,倒一杯水喝了,怯怯地说,电视台的人不是我叫的,我只想要回你被骗去的钱。是建军叫的。
  鬼才信,你们所有人都是成心和我作对。刘敏,不就是个社区主任吗?神气什么?那地又不是她的,偏不让我盖。现在孔雀山又这样,你们叫我去哪里?
  改天我带你去大华兴寺,很大的庙。
  从此,胡桂英忙着拜庙,大华兴寺、弘法寺、弘源寺、龙兴寺、万佛禅寺、大鹏东山寺都去过了,深圳大大小小的庙,只要听说了就找过去拜。她买了一张大的绘画纸,每拜一处,就画一座庙。一段时间后,就绘成了一幅深圳庙址图。贺少俊忙着钓鱼、种菜。贺美琪忙着约会。人人跟上下班似的,家里成了宾馆,做饭也少了,只有晚上才有点人气。   这天,胡桂英大清早去重华寺了,贺少俊说去惠州钓两天鱼,贺美琪应了他们,又跑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直到中午,饿醒,贺美琪拿起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其中五个是杨建军打的。她回拨过去。
  杨建军约她打高尔夫球,说正在她家附近吃饭。贺美琪叫他打个包来接她。
  不一会儿,门铃响了,贺美琪撕下脸上的面膜,轻拍脸部,踏着拖鞋,开了门。
  杨建军双手提得满满的。贺美琪接了,把礼品袋搁餐桌上,拎着饭菜,说,今天礼物白买了,一个都没在家。
  红酒茶叶,现成的,随便提了,怕不让进门。
  你现在出息了,空手来也没人赶你了。
  吃完饭,贺美琪上楼化妆。杨建军跟了上去,走进卧室,环视一周,在床边坐了,说,闺房越来越气派呀。边说边拉贺美琪在身边坐下,直直地盯着她,体内燃起一团火,把他燃成了一匹狼。狼眼红了,但没吃到羊。贺美琪不是羊,她挣脱杨建军的怀抱,半嗔半媚地说,不结婚,没门儿。杨建军纳了闷,说,前些日子都让,现在怎么啦?贺美琪妩媚一笑,前些日子是前些日子,以后你不跟我结婚就不让。你已婚人士,我未婚,不对等。
  杨建军泄了气,顺手抱着床头的宠物狗抱枕,眼睛一层雾,说,你妈那时要是同意我们就好了,都会过得挺好的。你看,现在再走到一起,困难重重。
  又怎么啦?
  闹着呢。
  我可告诉你,杨建军,我四十岁了,等不起。
  主要是钱的问题。
  贺美琪没接话。这两天,她思前想后,不敢把钱轻易打给杨建军,她想结了婚再打。吃了几十年饭,除了长年龄,近年也长了心眼。
  杨建军低了头,不说话。他扔了抱枕,拿起床头柜上的相册,打开来。第一张正是他十多年前的照片,他心里淌过一股暖流,没想到贺美琪还把他放在床头天天怀想呢!他含情地看着贺美琪,说,美琪,我一定不负你。正要往下翻,贺美琪一把将相册夺了去。
  杨建军诧异地望着她,给看一下嘛。说着,伸手去抢。贺美琪站起来,把相册藏身后。杨建军嘻嘻笑,站起来,说,你抢不过我的。贺美琪一边后退一边说,这个你别看。看下嘛,杨建军像老鹰一样扑过去。贺美琪一闪,没躲过,相册被扯得掉地上,正开着,上面,两个俊美的男子一左一右。
  叫你不看,非得看。贺美琪迅速捡起相册,藏背后,靠床一屁股坐了。
  杨建军微微叹了一息,朝贺美琪笑了笑,反正看到了,给我吧,否则我不安。贺美琪不出声,将相册扔床上。杨建军打开相册,一页页翻,里面全是男生,整整一本,有些下面还有纸条注解,姓名、爱好等信息。最后一页是那个李印,上面备注着92年生,香港人。小册子仿佛是一本男人这个物种的百科全书。杨建军心里五味杂陈,他压抑自己的情绪,装着轻松的样子,说,恋爱史嘛,有什么?
  也算不上恋爱史,那些,好多只见过一面。你知道,我现在目标明确,就是想结婚。
  杨建军点点头,燃起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说,去趟洗手间。
  杨建军在洗手间抽了三支烟,他回想起与贺美琪过去相处的一些场景,得出结论,贺美琪爱着他,谁也看不上,一直在等他。这么想着,那些相册里的男人仿佛全被他打败了。
  杨建军从洗手间出来,贺美琪化好了妆,换上了运动服。
  带你去我公司。
  不去打球了?
  先去公司,打球再说。
  杨建军的公司在松岗,注册时在新安,紧靠南头关。这些年,房价一路飙升,他的公司就一路西迁,从新安到福永,又从福永到松岗。他经常说,再迁就迁出深圳,滚回老家了。
  车子驶进公司,保安狠狠地敬了个礼,把贺美琪敬得飘飘的。
  下了车,杨建军领着她进了展厅。展厅正面,一张海报,两米来宽,正是杨建军上次做节目的情景。旁边一张很大的台,上面有电视机,播放着杨建军做节目的内容。展厅两侧是公司发展简史,图文并茂。展厅中间是两排模特,展示着各类时装。
  杨建军一边介绍一边把贺美琪往里引,穿过展厅是两排并列的小单间,每间里面有位设计师,全是男生,披长发的、扎马尾的、编辫子的,个个像艺术家。
  怎么全是男生?贺美琪问道。
  男生加班方便。楊建军笑了笑说。
  单间过后就有联合办公室,里面有十几张办公桌,男男女女,各自在忙。
  杨建军按电梯上了二楼,转弯,一间豪华的办公室出现了,门楣上写着:总裁室。杨建军按指纹进了门,一张二米长的红木办公台霸气地横在屋子一侧,后面整面墙是书柜。办公台前方是缅花茶桌,五把别致的小椅子围摆着。
  杨建军给贺美琪拿了支芒果汁,拉开窗帘,指着对面的房子说,那边是生产车间。贺美琪顺着看过去,对面是一排排的女工在工作,穿着统一的天蓝色工作服。
  杨建军领着贺美琪,像陪同客户参观一样,把几栋楼逛了一个遍。自走进公司的门,杨建军在贺美琪眼里心里不断地膨胀放大,大到贺美琪恨不得立马把他占为己有。但一想到一千万拨出去,还是按了一个谨慎键。
  三月三庙会是前海旧村村民聚会的日子,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吃大盆菜,比过年还热闹。如今,前海旧村被高楼大厦覆盖,也只有这庙会才找得到它的存在。庙会期间,附近的旅馆酒店房号告急。旧村的村民携家带口回到这里,住上几天。老人带着儿孙,徘徊在大街小巷,举着老照片,把沉下的岁月抖出来,新旧日子混在一起。
  胡桂英对庙会从不上心,庙会捐款她总是压轴,成了惯例。聚餐时,家里来个代表,把捐款吃回就行,也不占别人的便宜。十多年前,贺少俊偶尔来代表一下,后来也不肯来了。贺美琪从不感冒。庙会的事,成了胡桂英的专利。每当三月三,别人拖家带口,只有她单枪匹马,悄悄出现。
  古庙前,人山人海。胡桂英戴着斗笠,和往常一样,坐在石狮子旁。斗笠盖住了脸,不低下身子俯着看,根本认不出她。
  捐款榜前,人们议论纷纷。   胡桂英居然捐了两百万,第一名。人群里有个男人声音惊叫道。
  以前她总是不肯捐,要捐也是几百块钱。这个榜没搞错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胡桂英呢,来了吗?有人问。
  没看到。她年年都是开吃了才在哪个角落出现。
  人群里出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穿着一身蓝色印花绸质长袍。老村长来了。有人叫道。大家自动闪开一条路。老村长拨开人群,伸长脖子盯着捐款榜。这个榜,他统领了几十年。每年,他捐一百万元,成了例牌。如今,他名字前横了个胡桂英,脸色不由暗下来。他在人群里张望,说,刘敏怎么不告诉我?
  现在添钱来得及,保第一,给我们加一个月戏。有人鼓动。
  老村长取下奇楠手串,搓着转圈。中指上黄金镶嵌一颗硕大的绿宝石,闪闪发光。他吩咐众人找刘敏。刘敏从庙里钻出来。老村长拿出一张银行卡,说,再刷三百万。
  三百万!老村长话刚落音,他身边的人一齐惊叫。往年,一百万也遥遥领先,一般人捐几百几千,多的也就几万。
  确定?刘敏竖起三根指头,睁大眼睛,愣在那。
  老村长点头,大声说,对,三百万。
  不能加。胡桂英从石狮子旁边站起,取下斗笠。众人把目光刷过去。胡桂英走过来,指着捐款榜,说,榜都放了,怎么还加?高考放榜了还能再考试吗?
  老村长脸部肌肉抽动几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包烟,取出一支,点了。人群里一阵喧哗,有人窃窃私语,又没人家有钱,出什么风头?
  有人小声规劝胡桂英,别傻了,争这个干啥?
  众人望着老村长,个个一副看热闹的兴奋样子。庙门前的石狮子,静静地卧着。太阳从街对面的屋顶削下来,把狮子削成一明一暗两半。
  刘敏赶紧出来打圆场,这又不是高考,加是能加的。再说,主持庙会,还是老村长有经验。
  胡桂英昂起头,说,没什么难的。
  人群里又沸腾了,分成两派,有人看热闹,起哄支持胡桂英,还喊起了口号,胡桂英,当主持。有人息事,规劝胡桂英,但声音被喊声盖住了。最后,老村长闪到了人群外,夹着烟,一根接一根猛吸。
  胡桂英取下斗笠,走上戏台。台下花花绿绿全是人。胡桂英全身冒汗了,站了几分钟,没说出一句话。
  台下人群骚动,有人叫道,可以开始了。
  胡桂英憋红了脸,大手一挥,说,一切照旧,庙会开始。
  哗的一声,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刘敏赶紧跑上台,附在胡桂英耳边,劝她下台,让老村长上。胡桂英拂开刘敏,仿佛体内山洪爆发,大声说,我有碗话碗,有碟话碟,今年的庙会,有一项重大的决定,就是——在品质前海城大门口盖座土地庙。
  台下又哗的一声笑,人群像煮开了。两面派分头忙。一帮人哄笑着喊,盖土地庙,盖土地庙。另一帮人叽叽喳喳,像洒水机灭火,叫起哄的人别闹。
  刘敏把胡桂英往台下拖,胡桂英一把将她推倒,冲她嚷道,我花了二百万,凭什么你们不听我的?
  看到刘敏被推倒,有人上去帮忙拖胡桂英下台。胡桂英一屁股坐在臺上,放出狠话,看谁今天敢把我弄下台,我跟他拼了。
  没有人敢动胡桂英。
  好一会儿,刘敏拉着贺美琪从人群里钻上台。
  贺美琪像一阵风,旋转到胡桂英身边,拖住她的手,低声说,丢人丢到家了,走。
  胡桂英像火烧了似的,甩开贺美琪,莫管,手指拗出唔拗入。然后叉着腰站在台上,说,要么盖土地庙,要么二百万退回我。
  土地庙自然盖不了,一番周旋,刘敏答应退钱给胡桂英。
  胡桂英回到家后,像痴了傻了似的,跟她说话不搭理。拜遍大大小小的庙,没有效果。有人指点说,信奉土地庙要专一,什么都信,什么都会不灵。胡桂英觉得有理,于是想到妙招,在三月三庙会上下功夫,希望重修土地庙,不曾想,落到一场闹剧的下场。愿没遂,胡桂英郁郁寡欢,憋了一肚子苦闷出不来。她身体里,装着一座土地庙,落不了地。
  过了些日子,胡桂英像换了一个人,每天忙完家务就往床上躺。广场舞没跳了,很少下楼。她说病了,脑袋灌了铅似的,浑身无力,什么都不想做,提不起精神,晚上总是做梦,经常梦到土地公公。贺美琪把她拉到医院做了检查,没毛病。后来,胡桂英再叫不舒服,没人回应。贺少俊忙着侍弄他的菜,贺美琪照常去保养、约会。
  这天,贺美琪在美容院做保养。贺美琪的身体在13号那双小手的按、压、推、拿过程中完全放松、打开,做完经络疏通,又做腹部卵巢艾灸,暖哄哄的热气直逼腹内,不一会儿就烫得难忍受。贺美琪叫13号把艾棍提高一点。13号挪了挪,说,忍着点,太高没效果的。你那个朋友杨建军每个月都来,可能忍了。我们都服。13号说着,憨笑起来。
  每个月来,我们怎么上次才遇上?贺美琪嘀咕着。
  他每次来叫22号,22号在B馆。那天22号请假,我刚好得闲,才叫了我。
  难怪。
  他说他来这里不是因为我们服务好,而是因为这里曾经是一片香蕉林。你说怪不怪?
  贺美琪心里咯噔了一下,香蕉林,怎么能忘记?那是二十多年前她和杨建军初吻的地方,后来他还在这里把贺美琪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他一直念念不忘,可见他心里一直有着她。
  贺美琪心潮翻滚,拿起手机给杨建军发了条微信,账号给我,我转你一千万。
  电话响了,是杨建军,他不停地说爱她。
  贺美琪对着电话啵了一下,说,不过,有言在先,资金注入我要入股。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马上笑声响起,我人都是你的。
  贺美琪用耳机煲着电话粥。13号笑嘻嘻的,她旁听着电话,大概明白了什么。
  贺美琪聊得欢,一个电话打进来,贺美琪拿起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她不理会,继续和杨建军聊天。不料,来电很固执,一个接一个。贺美琪只得接了,对方是个男的,问她是不是贺少俊的女儿,说他父亲要跳楼。贺美琪从床上弹坐起来。原来,是管理处李主任来的电话。   贺美琪起身更衣,这几年,她倒成了家长,父母像调皮的孩子,总给她找事。她给父亲打电话,不接,她火速往回赶。一路闯红灯,十来分钟回到小区。跑到楼顶,傻眼了,贺少俊倚在楼顶的围栏边,要往下跳的样子。十几个保安围着。地上,一片狼藉,长长的红薯地已被刨了一半,那些种着菜的盆盆罐罐搬到了一个大推车上,有些碎了一地。罐子里的韭菜绿油油的,西红柿歪着身子,诱人地垂挂着。
  贺美琪大叫一声爸,别做傻事。
  正要跑过去,贺少俊伸掌制止,别过来。谁要不同意,我就跳下去。
  同意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同意没用。贺少俊一只脚搭在栏杆上。
  是管理处,不让他在这儿种菜。这时人群里钻出两老人,正是那湖北老两口。
  管理处李主任听了,一脸苦楚,对贺美琪说,楼顶种菜不符合规矩,有业主投诉了。
  贺美琪明白原委,把李主任拉到一边说,你们先答应他。
  不能,坏了规矩,以后凡有个什么事都往楼顶跑,电动车乱摆放乱充电那些,我们怎么管理?
  假装答应。
  不能假装。假装答应了,不兑现,就是我们的错了。真出了事,谁负责?
  还想等真出事?你们总不能看着他跳的。
  他不会跳,我们叫你来了,劝劝他,把他带回去。
  万一跳了呢?贺美琪突然发火。
  答不答应,我真跳了。贺少俊整个人都坐到了栏杆上,双脚搭在栏杆两侧,一不小心就可能坠楼。人群里有人尖叫。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时,“第一现场”的人扛着摄影机上来了,现场一片混乱。大家都劝李主任赶紧答应了,闹出人命不是玩的。贺美琪带着哭腔喊,爸,别干傻事。
  李主任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望了一眼摄像头,对贺少俊招手,我们答应你,赶紧下来,赶紧。
  贺少俊纹丝不动,说,你对着电视台说,留个证据。
  李主任对着摄影机重复一次。
  贺少俊跳下来,几个保安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害怕他再往上面爬。记者把镜头对着贺少俊,问,您为什么要跳楼?
  他们糟蹋老百姓的农作物。
  记者把镜头对着地面,来了几个特写镜头,然后又对着贺少俊,说,这就是您的农作物呀?您不知道楼顶是属于公共场所,不能种菜的吗?
  我种的不是菜,是寂寞。贺少俊的话刚落音,人群里哄笑起来。
  请您好好说话,我们在录节目。您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扰乱公共秩序,是非法的,知道不?
  我听出来了,你在帮他们,你们是一伙的。
  记者笑了笑,说,我没有帮谁,我在了解事情的真相。请问您为什么要在楼顶种菜?
  没菜吃。
  市场那么多。
  土地公公不吃,打了激素,喷了保鲜剂。贺少俊说完,人群里又一阵哄笑,贺美琪脸憋得通红,插不上话。
  记者紧跟着问,怎么扯上土地公公了?
  那你还得采访我老伴。
  这时,賀美琪往摄像头前一站,把贺少俊挡在后面,说,不好意思,我是他女儿,老人家老了,太闲,想着种点菜,不曾想天台不能种,我们搬了,搬了。不用拍了哈。贺美琪用手挡住镜头,拖着贺少俊,往楼梯口去。
  记者把镜头对着李主任,郑重地采访了一遭。又采访了几个看热闹的人,问在楼顶种菜怎么看。回答无非两种,一种支持,充分利用空间,绿化环境;另一种表示反对,公共区域无法确定归属,存在安全隐患。
  湖北老刘两口子正忙着抢收盆菜,回过头,对着反对的人说,走路也存在安全隐患呢,干吗还要出门?
  眼看要吵起来,李主任赶紧出来劝阻,又吩咐保安清理现场,把记者请到管理处去了。
  贺少俊回到家,像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坐在沙发上,连续抽着烟。做饭时间了,胡桂英还躺在床上没动静。贺美琪站在胡桂英房间门口,说,妈,你怎么就知道睡?爸都差点跳楼了。
  胡桂英翻身坐起,干吗跳楼?
  管理处不让他种菜。
  胡桂英哦了一声,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呢?
  没有人对贺少俊嘘寒问暖,好像知道他自杀是玩玩的。胡桂英来到客厅,见烟雾浓天,嚷嚷道,少抽几根会死人?要抽去阳台抽去。
  贺少俊将烟头狠狠按在烟灰缸里,你们都想我死!都不帮我,我看我们也不必住在一个屋檐下,不是每人一套房吗?最差的那套给我,我要种菜。
  屋子里种菜?这大阳台不够你闹,还得一整套房?贺美琪瞪着大眼睛,一副地球人看外星人的神情。
  阳台一巴掌大,怎么施展拳脚?
  房子出租每月八千,种菜能种出八千来?
  贺少俊不吭声,站起来,去到书房取了二胡,戴上斗笠,默默出了门。
  他来到小区后门的广场公园,在石凳子上坐了。广场不大,大概六七十平方,一排高大的榕树撑出一片阴凉。树下,有几个老年妇女正在切磋舞艺。贺少俊取下斗笠,闭上眼,拉起二胡,拉着拉着,摇头晃脑。二胡声像细长的水藤,钻进路人的心里,忧伤的调子伸出无数触角,扯住路人的心,扯得一颤一颤。渐渐地,有人驻足倾听,不一会儿,围了七八个人。有人朝斗笠里扔钱,一块二块,五块十块,还有人扔硬币。硬币没扔中斗笠,跌在地上,发出声响。贺少俊睁开眼,见状,二胡声嘎然而止,他将身边的斗笠用力一掀,对着路人吼道,我像乞丐吗?我住在这个楼里。他指着品质前海城的楼宇。
  有人说,还以为是个流浪艺人。
  住那么好的豪宅,干吗在这里拉?
  不在这里拉,我去哪里拉?
  贺少俊流泪了。
  贺美琪把钱打给了杨建军,入股的事迟迟未落地,杨建军总说忙。这天,贺美琪开车到他公司,想逮着他把这事给办了。
  杨建军不在,女秘书接待了她,安排在接待室坐。不到几分钟,杨建军来电话,说马上赶回来。   女秘书陪着贺美琪聊天,介绍公司情况,说得很流利,听得出,完全是做了功课的。贺美琪低头刷微信,这时,一个女职工在门口,问,杨总还没回吗,我明天都要走了,啥时结工资?再怎么拖欠也不能拖我的呀,家里等着交住院费呢。
  女秘书慌忙站起来,拿着女职工的手到隔壁去了。
  贺美琪纳闷,站起来,走出接待室。她沿着走道往前面走,联合办公室里议论纷纷,听得人说:
  这个月该会准时发工资吧,听说进了一千万资金。
  你从哪里来的消息?进了也应该还布料厂了吧。
  你说杨总也是,明明资金都周转不来,还花钱去上电视。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这也是救命的一招。
  咱们得做好两手准备呀,万一那个啥,措手不及。
  ……
  贺美琪正吃惊,女秘书赶来,贺小姐,您怎么出来了?杨总一会儿就到了。
  贺美琪拨通杨建军电话,你发不出工资了?
  杨建军哑了一下,哪里的事?公司改革,学华为,股份到人,鼓励大家买股。话未落音,人出现了。
  美琪,你怎么来了?也不知会一声,让你等多不好。说着领着她上楼。
  杨建军拿出陈年普洱,泡起茶。贺美琪问女职工怎么回事,他说她是急辞工,他忙,还没签字。说着打电话叫来财务,吩咐立马结清。贺美琪问及公司的事,他总是打哈哈,然后,两人在入股和结婚的事上交了火。贺美琪要先入股再结婚,杨建军坚持先结婚再入股。
  入股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马上都可以办。结婚是大事,我要办得轰轰烈烈。贺美琪说。
  结婚了,说不定你愿意入更大的股。公司正在改革,我要让员工都有股份。再说,我和她谈好了,这个周末就离。
  那我可以着手准备婚事了。我要在西湾公园举行婚礼,请西乡乐谷的手风琴队来一场大型演出。
  那得多少钱?
  不多,就三两百万吧。我们把钱用在周游世界上,旅游结婚。我回去规划一下路线。
  我们先领证,然后忙完公司分股的事再操办那些吧,反正,我们以后有大把时间。
  贺美琪激动起来,杨建军,你到底想干什么?
  尽快,尽快,杨建军做了暂停手势。然后他陪着畅想了一下世界旅游城市。畅想并不愉快,杨建军的电话接个不停,不断有人找他签字。
  回家路上,贺美琪总感觉有什么不对,仔细琢磨,那些员工的话让人不安。还有,她没想到杨建军不同意马上入股。贺美琪打李印电话,问他手上有没有探子之类的资源。李印得意地说她找对了人。
  李印找人查了杨建军公司的底。第三天,有了答案。原来,杨建军公司资金上有了大窟窿,面临破产,家里的几套房子都抵押给银行了。
  意外的消息像支麻醉针,扎进贺美琪脑子,思維停了,脑海里飞着漫天白雪。
  贺美琪在家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一日两餐,足不出户。胡桂英长吁短叹,埋怨自己造了孽。倒是贺少俊,又找了一处种菜的地方,在小区花园的一个角落的花坛。那里比较阴暗,阳光照不到,园艺工试种了好些品种的花,都没成活,索性拔了花,荒着。贺少俊看了那些土,全是黄土,没营养。他把土刨了,又找了些黑土来,洒了肥,浇上水,把湖北老人的盆菜移栽过来,红薯藤、空心菜、葱。贺少俊天天守在那,像守摇篮里的孩子。但没过多久,出了事。贺少俊回家吃饭的工夫,几个孩子扯菜往家带,争着争着,打起来了。家长投诉到管理处,管理处扯了菜,还找人把花坛废了,夷为平地。
  贺少俊种不成菜了,成天垂头丧气。一家三口全军覆没。
  这时,胡桂英又忙碌起来。她买了宝安最好建筑市场的材料,请了本地民间最好的建筑师,在家里敲敲打打。问她干什么,只得一句,到时你们就知道了。
  贺美琪受不了家里叮当响,约了几个朋友旅游去了。
  旅游中,贺美琪微信收到一张李印的照片,杨建军发的。照片上,李印正搂着一个金发女子,在亲昵。还有一条文字信息:试婚王子。贺美琪瞪着手机,半晌,笑了。她默默地把李印的头像调出来,删了。对自己说,下一个Mr.Right会更合适的。
  胡桂英请人来家,原来是盖土地庙。她找出土地庙的旧照片,交给建筑师,让他按照上面的造型打造,但不能盖那么大,胡桂英比画着,说,比门窄一点。还请人写了一副对联:佑斯地物阜民康,保此方风调雨顺。横批:前海土地。
  贺少俊看了,笑起来,还风调雨顺呢?都没得田种了,换成“种玉原因土德厚,生金本为地恩深”。胡桂英摆摆手,说,按原来的,不会错。
  风调雨顺的对联,触发了贺少俊的回忆。他只身来到自家房子旧址,坐在废墟上,眺望着海。海上波光粼粼,几只船漂着,一群海鸥向远处飞翔。左边几公里处,一幢房子正拔地而起,那是开发商第一期工程。贺少俊想,一年半载后,自己坐的位置就是一幢高楼大厦,一切过往都将被埋葬。贺少俊随手扯着身边的草,扯着扯着,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贺少俊邀了老刘,两人抬了一张犁,搁到废墟处,说要种田。
  看守的保安见了,过来阻止。贺少俊塞了一团钱,说了一箩筐好话,表示房子要是盖过来了立马收工。
  保安拿了好处,说话软和了,说到时庄稼没收就得停,没人赔偿损失。
  贺少俊保证,自己负责,绝对不给他添麻烦。还承诺倘若老板因此炒了他鱿鱼,他愿意赔半年工资。
  不在乎钱,事情好办。保安不再阻拦。
  贺少俊和老刘把废墟上的荒草拔了,又从自然形成的水塘里引来了水,倒进地里。那块地像个无底洞,水倒下去,嗞嗞嗞就不见了。两人慎重商量了一番。过了几天,贺少俊叫来一台挖掘机和一台抽水机,半天工夫,挖掘机就挖出了一块稻田的形状。下午,抽水机抽来水,灌在地中央,一块水田有模有样了。
  贺少俊和老刘坐在田边,挂在脖子的毛巾拧得出水来。旁边的犁在太阳下闪着黑黝黝的光,犁铧已经锈住了,变成黄褐色。
  休息了一会儿,贺少俊站起来,脱了鞋子,挽起裤脚,说,老刘,咱们试试这犁,好多年没用,不知还好使不?
  没牛呀。老刘愣在那里。
  贺少俊指了指自己,笑说,一条老牛。
  老刘兴奋了,脱了鞋站起,说,那我要找根过硬的鞭子。
  两人说笑着,嘻嘻哈哈下了田,还你一句我一句唱起了老歌: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啊
  四处野鸭和菱藕
  秋收满帆稻谷香
  ……
  傍晚的阳光洒在大地,大海,犁人,如油画般。
  贺美琪旅游没回来,胡桂英的土地庙就盖好了,盖在一个特制的小推拉车上,金碧辉煌,像一座小小的宫殿。
  这天,胡桂英推着推拉车,按了一下启动开关,轮子滚动了。她推着土地庙,出了门,进了电梯。电梯里有好几个人,惊奇地打量着她。胡桂英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见人就点头微笑。有人发问,也不作答,只嘿嘿笑。
  出了电梯,土地庙立即吸引人围观,胡桂英推着土地庙,昂头挺胸,像个骄傲的公主。小孩子紧跟其后,喊着“土地庙,土地公公”。
  胡桂英在品质前海城大门口停下来,她弯下腰,从土地庙里请出一尊土地神,摆在土地庙前。大门口人来人往,一会儿就把土地庙围得水泄不通。胡桂英从推拉车一侧的小架子上取下供果盘,里面有两个苹果、两个梨、两根香蕉、两块饼干。她将盘子放在土地公公面前,虔诚地跪下来,取了香烛,点燃,插在烛炉里。然后,默默地闭上眼睛,双掌合一,嘴里念念有词。
  责任编辑:卢 欣
其他文献
从揉碎的草屑中提取出一点点镭,  足以轰开我们秒闪的眼睛。   ——象年《团结你脸上的温润如玉》  鱼的失速  进入此地,请记住:披霞铜纽扣,  最好镌刻朵朵碳黑菊花……  你身旁那气柱般的暗影是谁?  数十年兄弟,从未得到问候、观察。  但记住一旦严肃就荒诞古怪吧,  卤肉饭收汁时,鹿鸣嘀嗒出一幅新画。  我们的肋骨,共用了偏旁胸腔,  她在城西洗泥壳,我在城南,薰木塔。  有限者  “有限者”
期刊
一  这凉州,怪!死个人,搞这么大动静。天天死人,何必大惊小怪。大做法事,怕是此人不凡。网友跟帖多,不胜枚举。当然,多是凉州人。凉州,啥州都一样,每时每刻都死人,缘何他的死动静这么大?死者是一个诗人。有人暗笑。  对,这我清楚,我就是凉州人。凉州人古板,喜欢蹈空的文化,纪念诗人,显得自己也有文化,至少跟诗人沾边;还能误导别人,疑为自己也是诗人,至少半个,最次也是诗歌爱好者。有人不仅发帖,昭告天下,
期刊
那天清早是解放军开的炮,跟着放枪的却是李家的厨子李水旺。解放军队伍从州里过来,走一夜山路,天光时扎在县城西门,“轰”一声开出一炮。炮弹飞过半条城,落在东门口的白露河里响了。炮声一响,李家屋里即时乱了。李水旺本来是厨房师傅,那天临时调去握支枪守门。一乱,一慌,鬼知道怎么的手里的枪就走了火,又鬼知道怎么的会不偏不倚正好打中新娘子拈麻将的手。  解放军只射了一粒炮弹,白露河里炸起的水花还没有落尽,城里的
期刊
到了周五,王老请我们吃野生鱼的电话果真来了。  好事的起因来自周一晚上。唐华录请几个朋友吃饭,我终于得以见到王老。王老65岁,德高望重,在我们花卉界是响当当的人物。自从他退休,就不爱出来参加活动,能请动他的人很少。食间最后一道菜是野生鱼,这家隐藏在郊区山野中的山庄以做野生鱼闻名,生意极好,不提前一周订位,基本订不上,谁出面说情都没用。能吃上这里的野生鱼,能与王老共进晚餐,我们备感荣幸。  大伙让王
期刊
来 信  信在夜间抵达,仿佛光涌入深渊  独角兽从星宿间奔来  万物陷入语焉不详的梦境  美好如未被命名的事物  我心神不定。双手  如同捧着一团无处安放的  火焰  旧欢喜  自然得仿佛从枝头  落下的露珠,久别后  重逢是蓄谋已久,是突如其来  的暮色也无法遮盖的无措  微光中,语言是多余的蜜  像一棵树从不觉察  一片叶子飘落大地  你看我的眼神,仍是旧眼神  仿佛那淌过尘世之河的暖流  持
期刊
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  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  一切路口的警察亮起绿灯让你顺利通过  一切正确的指南针向我标示你存在的方位   ——《恋爱的犀牛》  傍晚的时候,起了点儿风,凉飕飕的。大街上的人也比白天多了不少。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正在蠢蠢欲动,路边商铺大甩卖的吆喝声也蓄势待发。那位一身西装革履的老先生照旧坐在绿江大道的第七张椅子上。如果两个小时后他还在那
期刊
冬天的时候,因为客厅里添了一面立柜,夏天里慧媛从市场买回来的那盆盆栽就成了屋子里头多余的摆设了,矮墩墩的一小盆,给丢在了阳台角。慧媛和宋良延每日走到阳台前倒开水,滴答滴答,从暖壶嘴滴下一溜儿热水在叶子上,叶子不久就黄了。可是它毕竟是新鲜的生命,死不了,过了个把月它又赖赖巴巴地活起来了。这样的盆栽生命力强,活得久,可是活得不漂亮,叶子都给滚烫的开水烫溃烂了,皱皱巴巴,不甚起眼地给挤在阳台的角落里了,
期刊
每年夏天再次回到广州的时候,广州塔上的广告都会改变。最开始7岁,家里搬到广州时,广州塔顶的尖还在施工。我一直很纳闷这个塔的用处,这好像是一个电视塔,收录信号。六月份总是下雨,下雨之前乌云很迅速,遮住楼顶,也遮住我。各种不同的汽车喇叭变得沙哑、急促。街角理发店门口的白炽灯也突然灭了又亮起,这时候对面黑暗的矮楼房的三楼,电焊机冒出金色火花。没有一点声音,我从来没喜欢过广州的暴雨,但暴雨前的紧张让我放慢
期刊
过街天桥  那个在天桥上纠结是否向下吐一口痰的  绅士  是我的兄长  那个蹲在桥面上卖布偶的沉默的人  是我失散多年的发小  那个在桥头洋槐树的浓荫里与我拥抱的  是我的女神  我曾走错路,一小时之内三次走过同一座天桥  我曾站在天桥的中心,希望等我的人  能够早一点看到。现在  我想选一座天桥走过去,走到街对面  再走回来。然后  再走过去  说好的大雪呢  它只是迟了一点  只是夜雨狡黠,篡
期刊
1  干戈弄在市中心,不大,是条老路。   她从楼上下来,沿干戈弄往西,走环城路。上桥时,天黑下来了,车灯与桥上的灯,以及桥两岸的灯火汇聚到一起。   桥下是开阔的水面,清风拂来,每到这里,豆子都会在草地上欢快地跑上一圈,会翻几个跟斗。撒野的豆子顽皮可爱,像个小孩,闪着明亮的目光。有时,它也羞怯,躲在一个角落里。每当这时,她就知道遇到大狗了。遇到威猛的大狗,它就藏起来,还把头钻进草丛。   这天,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