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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李敉,由于是个光棍,就不告诉你们我是哪里人了。可我这个光棍,又区别那些从未婚娶的光棍。我有女人,她叫雪梅。仅凭这个名字,你们准以为雪梅很美丽。雪梅有多美,我不想向你们描述,她是个普通的打工妹。在我眼里,打工妹都美。如果你们的老婆是个打工妹,她多美丽雪梅就多美丽。我喜欢雪梅,除了她的相貌,还有她的辣劲,男人似的。或许这样的女人,你们不喜欢,但我喜欢。
深圳有的是花,有的是树,月亮也亮得怪异,可我和雪梅没时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海誓山盟。还有,我和雪梅相爱,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一骂生情。我和雪梅同在某制衣厂打工,不同的是,雪梅是个车工,而我是左手拿个对讲机,右手拿根防暴棍的保安。棍子不长,乌黑发亮,专门拾掇打工仔和打工妹。我们所在的制衣厂,虽然瘦得三根骨头四根肋,可那个圆脑壳大肚子老板,为防外人进厂搞破坏,一而再再而三地训令我们几个保安:所有员工,哪怕他在这里干了一百年,不带厂牌,不能进厂。
雪梅有一回忘记带厂牌,却要破规进厂。我当然不肯放行。于是,我们俩便吵起来。雪梅面色凛然目光森然地说,你这个狗腿子长了对狗眼睛,天天见面,还认不到。我板着脸,将防暴棍在她眼前晃几晃,说,我只认厂牌不认人……雪梅那天还是无证进厂了。因为那个大肚子老板见我们骂阵,跩跩地跑过来,我以为他要为我撑腰,哪知道这个砍脑壳死的老板却很欣赏雪梅无比狰狞的面孔,把我整得下不了台。我这人真贱,和雪梅拍桌子打巴掌的,不但没结仇,还喜欢上这个母老虎。论个子,我做武松的弟弟没问题,我就不相信降不住雪梅。可我一见雪梅那张冷艳倨傲的面孔,快出喉咙的话又吓缩到肚子里。好久后的某天,我一口气喝下三瓶啤酒,借着酒劲,威风凛凛地问雪梅,喜不喜欢我这个狗腿子?雪梅当时没回答我,目光寒风似的扑向我的面孔。可过了几月,她眉毛舒展,笑吟吟地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赶紧说喜欢,愿意给你当一辈子的狗腿子。雪梅抿嘴盯了我几分钟,说出的话令我大跌眼镜。雪梅说,那好,过几天我们就同居试试。
当我和雪梅真的在一起过日子时,才发现雪梅婚前的优点在婚后都成了缺点。做那事带套就不说了。这个女人对生活寄予了太大的理想,这种理想虽然没错,但我觉得她是痴人说梦,譬如她说我们要在属于别人的城市里买房等等。为了达到她所说的理想,便买来大量的励志书让我读。雪梅说我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就应该有所作为。而我对那些风光人士一点都不羡慕。我说,人的一生,富贵贫贱,乃天注定,强求不得。我又对雪梅说,大肚子老板见我忠心耿耿,决定提我为保安队长了。而雪梅却说,你愿意当一辈子的狗?接着,不厌其烦地向我灌输自强不息的大道理。对她的话,我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就这样,我和雪梅没了共同语言,她本来就倨傲的面孔变得愈加冷艳,虽则如此,仍不断地向我唠叨那些风光人士的辉煌经历。有时做完那事,还要扯上几句,整得我心烦意乱焦头烂额的,但我仍极力敷衍着。后来,那个脸上有麻点的保安队长走了,大肚子老板也兑现诺言,将我提为保安队长。我兴奋地将这一喜讯告诉了雪梅,但她的冷漠,令我无比愤怒。恰在这时,有几个哥们来我这里,祝我高升。我让雪梅炒点菜,招待哥们。而雪梅却将眉毛皱得死蜈蚣似的坐在床沿,置之不理。弄得几个哥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万分。我觉得脸上的皮被人猛然揭掉似的,为了男人的尊严,我甩了雪梅一耳光。事后,我那几个铁哥们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做得对,说女人惯不得,你甩她几巴掌,她就规矩了,不然,她老在男人头上拉屎撒尿。我这几个哥们说得还真有道理,雪梅自从吃了我一掌,确实变温柔了。她一温柔,我心就酸了。我捧着雪梅椭圆的脸蛋,问,疼吗?雪梅将头摇了一下道,不疼。她的话是真心的,目光柔和,笑脸如花,我没看出她的笑容里潜伏着巨大的危险——那些励志的书,被她当废纸卖了。
雪梅和我决裂,没一点征兆。她在离开我的头一夜,施展出空前的柔情和我缠绵。翌日早晨,我醒来发现雪梅不在我的身边,阳光在粉红的窗帘上印着古怪的斑点。自从和雪梅同居,每天都是我先起床,做好早餐,喊她起床。难道她要领先去做早餐?可厨房没一点响动。我叫了一声雪梅,没人应,再叫一声,仍没人应。
我腾地从床上起身,看见身边搁着一块用手机压着的纸板。手机是雪梅的。你们以为纸板上有雪梅的留言?但事实并非这样,纸板上画着一只大王八。我看到这幅图画,明白这个和我同居半年的女人已离我而去,并且还这样羞辱我,骂我是王八蛋。我恼怒之下将纸板撕得粉碎,并将我和雪梅的合影照翻出来,一举撕碎。这样残忍这样冷血的女人,不值得我怀念。雪梅把手机留下,断了我寻她的念头,我也要把手机号换了,将所有的牵挂都斩断,最好。我愤怒地冲出宿舍楼,去鱼村换手机号码。时下已是三月,木棉花烧红了一条长街。
我并没将我的手机号码换了。在鱼村,我看到一个双手皆无的乞丐,他面前搁了几个装着各种色料的盒子。为了生存,他居然能用嘴巴将这些颜料吹出各种花朵。许多人围观,许多人给钱。我看到他吹的花朵中,有一枝梅花,在惨白的水泥地板上,傲然绽放。这枝梅花让我想起了雪梅,不禁潸然泪下。我将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丢给乞丐,要他给我吹梅花。乞丐见我出这么多钱,要他吹梅花,茫然道,老板,为什么要吹这么多的梅花。我粗暴地吼,吹!吹!吹!乞丐吓坏了,赶紧匍匐,将各色颜料在地上洒了几点,开始吹梅花。吹累了,停下来,对我说,梅花虽然高洁,但孤傲冷艳,让你受不了,却又与众不同……他的话刀锋似的从我心上划过。我望着一地的梅花,想到雪梅确实是与众不同,她闪电似的与我结婚,又闪电似的离我而去,这种超强的与众不同,恐怕也只有雪梅才能做到。我从她这种性格上分析,觉得雪梅并没有真正离我而去。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我发奋,一旦我奋发图强,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后来的日子,我迫切地思念雪梅——这种思念是从骨髓中迸出来的,没一点虚假。我去书店,买了一大摞励志的书回来,字斟句酌地读。其实,我的头脑并不笨。当农民时,我便知道往油菜籽里掺黑沙子,卖猪仔前喂水泥,虽然不地道,但证明我能经商。那些励志的书,又让我萌发了经商的念头,无奈的是手上没有启动资金。为了手上有笔钱,我毅然辞工,到某家清洁公司做了“蜘蛛人”。这种工作虽然危险,但工资接近白领,为了让自己尽快活出人样,我别无选择。某一天,有个记者问我,你整天在绳索下晃悠,害不害怕?我说不害怕。记者走后,我真的害怕起来了。每当我在晃悠着的绳索下,刷着那些象牙似的高楼大厦时,我想,假如绳子断了,我这一百多斤跌在地上,变成了柿饼,谁为我痛哭?我虽然有父有母有哥有姐,亲人们会因我的死大放悲声,但这种哭声与自己的女人的哭声有着本质的区别——血缘与非血缘的。如果我死了,没有自己的女人为我送行,那是何等的不幸啊!有了这样的想法,我每天上班,便鼓着眼睛,将绳索检查一遍又一遍。我还年轻,不能死。
二
如果我不做“蜘蛛人”,就不会遇到钟彩霞,正是这个钟彩霞,勾起了我对雪梅的回忆。雪梅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渐渐地,我对雪梅的思念已变成淡淡的追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没有必要在雪梅这棵树上吊死。
钟彩霞虽然也漂亮,但她的长相和雪梅并不相似,雪梅的脸蛋椭圆,而钟彩霞的脸蛋则是椭圆的延伸,成了瓜子脸。另外,钟彩霞还爱唱歌,并且唱得很好。我起先并没把她和雪梅联系在一起,但我很快发现钟彩霞和雪梅有着共同点,那就是她心情烦闷时透出的凌厉,和雪梅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雪梅经常发飚,而钟彩霞是偶尔的,像阳光刺穿厚重的云层……这些让我怎么能不忆起雪梅?
钟彩霞是我同事林子轩的老婆,和我及另外几个“蜘蛛人”同居一室。我和林子轩的铁床都靠窗,面对面的,不同的是,我住上床,林子轩住下铺。当我觉得钟彩霞和雪梅相似,睡觉的姿势由原来的仰卧变成侧卧,居高临下望着对铺的钟彩霞,目光在她身上恣意地雀跃着。我不明白她的乳房,为啥还那样挺拔,像没哺乳过孩子似的。钟彩霞有时也不经意地抬头与我的目光相撞,虽然她不明白我的心思,但我看到她目光中流露出和雪梅一样的冷艳。我经常这样傻傻地望着钟彩霞,直到熄灯,她和林子轩钻进被床帘遮掩的铁床,仍没中断我疯狂的臆想。黑暗中,我的听觉分外灵敏,他们那张床轻微的咯吱声,像锥子似的在我周身扎着。我不由得想到我和雪梅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日子,想到和雪梅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是那么的温馨,值得回味。但想到雪梅的不辞而别,这种温馨像长矛似的,将我的身体戳得千疮百孔。在这种情况下,我由最初的原谅雪梅变成痛恨雪梅。我想,我并没有地方对不住她,我每天先起床做早餐就不说了,那么,我为她洗裤衩呢?我被她摁在地上当马骑呢?虽然我没按她的意思研究那些励志的书籍,难道我的所作所为,都没在她的心里划下深刻的一笔?难道我们的爱情,在金钱面前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林子轩和室友们都知道我是个光棍,却不知道我有着这样的情感经历。我不想向任何人说出我和雪梅的点点滴滴,包括我的父母。
快三十了,你该娶个媳妇才是。看来,我要在我们酒店替你相端一个女人了。钟彩霞盯着我的脸,忧心忡忡地说。后来,钟彩霞还真在她打工的那家酒店,把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带到我们宿舍,问我意下如何。我婉拒了钟彩霞的好意。那女人走后,钟彩霞错愕地瞪着我的脸,说,什么样的女人才合你的心意?我没回答她。我在心里说,钟彩霞,你能给我找个像雪梅那样的女人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无法将雪梅从我的记忆中排除,我为雪梅做早餐洗裤衩,被她当马骑,比起雪梅的初夜算什么?倒是我被雪梅当马骑的片断,又浮现在我的记忆。雪梅骑在我身上,一手揪着我的头发,另一手拍着我的屁股,嘴中“驾驾”地清喝着。我四肢着地,在十多平米的蜗居,像马似的奔驰,嘴里还咴咴的学马叫。唉,他娘的,这些事,现在想起来咋这样的有意思?我要你变成一匹真马!每当我和雪梅玩这种游戏时,她总是这样说。现在,将我当马骑,想把我变成真马的人走了,我猛然明白,雪梅就是让我发奋的鞭子,我多么希望这条鞭子,再次凌厉地抽打着我。你们说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真他娘的太下贱?
三
就这么一个钟彩霞,搅得我昼夜不宁。每当她透出这种辣劲,我的心就一阵刺疼,再次想起了雪梅。我一直盼望雪梅给我打电话,但她从来都没有。越是这样,我越是想雪梅给我打电话。那段时间,我在绳索下晃悠,目光专注地窥视高楼内的房间,看看是否能和雪梅相遇,但高楼内的女人没有一个像雪梅。失望之后,便对钟彩霞产生了臆想,她的名字为什么和雪梅的名字一样的富有诗意?她的性格为什么和雪梅一样的辣?一个是雪中梅,一个是天上霞,都是这样的惹人爱怜。我虽然暗恋上了钟彩霞,又能怎样呢?你看她和林子轩是这样的恩爱,削个苹果两个人吃不算,吃饭时两双筷子在菜盘里,你搅过去我搅过来,争着往对方碗里挑肉。晚上刚熄灯,那张铁床便咯咯响起来……这样的恩爱,让我这个居心叵测的人无懈可击。
从这时起,我异常地痛恨林子轩。我突然想到,要是林子轩出事了,钟彩霞不就归我了?带着这样的心理,我迫切地希望林子轩身遭不测。当我和林子轩在绳索下荡悠时,我便希望系着林子轩的绳子猛然断裂。日复一日,系着林子轩的绳索,并没有在我歹毒的意念下断裂。再后来,我这歹毒的意念,给了我灵感,让我整出大怀深意的歌:瓢哥哥,瓢哥哥,你死了老婆就归我。歌词虽然简单,但我用不同的声调唱出来,是那样的寒气袭人,阴森恐怖。
这首歌猛然冒出来,林子轩夫妇及室友们既错愕又震惊,他们的震惊并不是不解歌意,而是不知那个瓢哥哥是谁。他们问我,瓢哥哥是谁?其实这首歌是根据林子轩的长相编的:由于林子轩是长码脸,下巴微翘,依我看,他的面孔就是一把瓜瓢。我当然不能说出歌中所指者了。你们不必责骂我心地歹毒,有多少人不就是为了爱情,不择手段?
我就这样每天时不时地将这首歌唱几遍。直到某天晚上,我唱完这首歌,钟彩霞忽然对我说,我明白你这首歌的意思了。我吓得不敢说话,脸上的肌肉不可遏制地痉挛着,难道她已经明白,我歌意是暗咒林子轩?如果那样,我当如何了结?可我的提心吊胆很快又泰然自若了。原来钟彩霞把歌词中的瓢理解成漂了。她说,你这首歌中的意思,并不是指某个人,而是针对打工族这一庞大的漂族,这些漂族中,难免不出意外,多方面的意外造成了多少人只做了半路夫妻?出了这种人所不愿的事,怎么办?只能像你歌中所指的那样,在我们这些漂族中,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身遭不测,活着的人就要互相关爱,相亲相爱,让漂族中永远没有鳏寡孤独。你这首歌,听起来是不怀好意,但直截了当地体现了巨大的博爱。这首歌,不但你唱,我们也要唱,但要统一音律,不要唱得惨兮兮的,要唱得让人听起来,具有浓郁的人文关怀。依我看,这首歌应该这样唱——接着,她的身板挺得笔直,一脸肃穆地唱起来。调子不再低沉,透出漫无边际的温馨。室友们除林子轩和我没唱,都跟着钟彩霞唱起来。这首歌仿佛天生的只适应于独唱,一旦合唱,调子陡然变得苍凉了。在苍凉的声调中,我的眼前突然冒出一支浩浩荡荡的民工大军:他们衣衫褴褛,面孔黧黑,饥饿的眼神闪着不屈的光芒。他们当中,突然就有男人或女人倒下了,可这些人并没有长久地嚎啕,而是陌生的男人携着陌生的女人,或陌生的女人携着陌生的男人,擦干眼泪,执著前进,奔赴工地,走进工厂,用自己的眼泪促进了共和国的经济腾飞。
此时,2007年的某个夏夜,歌声就这样在我们这间宿舍里持续地响着,愈来愈细的歌声愈显悲壮了。我看到钟彩霞的脸上挂着两行碎银子似的泪珠。我不知道,这样一首阴险歹毒的歌词,在不同的解读下,变得如此的高尚圣洁,令人震撼。
不要唱了。歌声在林子轩的歇斯底里下,戛然而止。接下来,林子轩目光凌厉地将我们环顾一番,操起菜刀,将刀在我们每人面前扬了扬,龇牙咧嘴道:以后,谁敢再唱这首歌,老子就片了他。
四
套用一句最俗的句式,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到了2009年春。消失了几年的歌声,忽然在某个温馨的春夜响起来了。你们以为又是钟彩霞的辣劲,勾起了我对雪梅的回忆,又开始唱那首阴险歹毒的歌了。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这期间,我已努力忘了雪梅,忘了雪梅,自然就不暗恋钟彩霞,更不会再唱这首阴险歹毒的歌了。
歌者乃林子轩,他唱的仍是我编的歌。当歌声再度响起时,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他的唱腔既不像我唱的那样阴险歹毒,也不像钟彩霞唱的那样温馨。他就这样倚窗唱着,声调缓慢凄婉外,还带着强烈的渴望。
这首歌林子轩只唱了一次,让人觉得他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但自从他唱了这首歌,脾气明显的暴戾起来。他竟为一些琐事和钟彩霞吵闹,说到吵闹,实际上是他一个人在咆哮。林子轩的突然变态令我们大惑不解,我以为他有了外遇,跟踪他几回,并没有发现他有不轨行为。
尽管钟彩霞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着林子轩,但林子轩的暴戾,不但没有在她的包容下收敛,反而愈加蛮横,最后发展到出手打钟彩霞。林子轩打了钟彩霞,如同偷咬人的狗,怕被人反打似的逃窜,钟彩霞也追出去,不一会儿都回来了,和好如初。可过段时间,林子轩又打钟彩霞,打了就跑,钟彩霞又去把他追回来,反反复复,耍猴戏一样。
每当林子轩打钟彩霞时,我就想唱那首歌,但又忍住了,这时再唱这首歌,不言而喻,惹是生非。我只能像门板似的挡在他们中间,脸阴阴地瞪着林子轩。后来,为了劝林子轩对钟彩霞和好如初,某天下班,我决定和林子轩好好谈谈。屋里谈这种话不合适,于是,我便将林子轩请到老湘村饭店。这个饭店,前几月我和林子轩来过,那时是林子轩做东,可席间因林子轩肚子疼,搅了宴席。我和林子轩在老湘村饭店喝光四瓶啤酒后,我说,林子轩,钟彩霞是个非常不错的女人,好好待她,别到时悔青了肠子。林子轩当时没说什么,可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打过钟彩霞了。
五
我必须到昭通去。在去昭通的头夜,我吻了钟彩霞,吻的代价是挨了她一耳光。如果林子轩不打钟彩霞,我也就没机会吻钟彩霞。事件的起因是晚餐时,林子轩怪钟彩霞炒的菜少放了盐。钟彩霞便把菜倒在锅里,添了点盐。林子轩吃了一口,又说放多了。钟彩霞挑了一筷吃了,说盐味正好。林子轩愤怒地瞪着钟彩霞吼,老子说多了就多了。接着立身,薅住钟彩霞的头发便打。他这次打钟彩霞比前几次都重,一掌连一掌,并夹着肮脏的咒骂。
我满腔怒火地冲上去,拽住林子轩,并在他的面上击了一拳。我这一拳力道足,林子轩像木桩似的倒了。室友们也围过来了,摩拳擦掌地要替钟彩霞讨个公道。而钟彩霞却跑过来,大义凛然地挡在林子轩前面。就在我们住手时,事态却出乎意料,林子轩忽然蹿上窗台,扭着头,眼珠绿绿地瞪着钟彩霞吼:你这个贱人,马上给我滚蛋;你不滚蛋,我就跳楼。说着说着,他的一只脚真向前跨去。我慌忙抱住他的另一条腿。其他的室友也扑过来,和我一起抱着这条腿。我说,林子轩,你千万别这样,有话好说。没什么好说的。她要不滚蛋,我就跳楼,今天跳不成,明天跳。你们谁也别想拦住我。林子轩凶恶地咆哮着。
好。我滚蛋,我马上就滚蛋。钟彩霞脸色煞白地冲林子轩吼了一声,转身冲出门外。钟彩霞跑后,林子轩果然没再坚持跳楼。他从窗台上跳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像死人似的闭着,但我看到,他的身躯像得疟疾似的颤抖。
你不去找钟彩霞了?随着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这样问林子轩。林子轩不答腔,身体侧卧,蜷得虾似的。我怕出事,便出去找钟彩霞。其实,钟彩霞并没跑多远。我们这楼前有一块很大的草坪,草坪中央有盏莲花灯,钟彩霞倚着这盏灯,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她见我来了,又拔腿前奔。我一把拽住她,她的手非常冷,寒玉一般。我问钟彩霞,他为什么这样对待你?我,不知道。钟彩霞将头摇了几下,又抽泣起来。沉默好长一段时间,我说,你和他,离了吧。钟彩霞听我这样说,抖了一下,昂起头,目光茫然地瞪着我。泪痕斑斑的面孔被灯光映得愈加凄艳。她凄婉的样子,让我猛然想起了雪梅。我当初打了雪梅,雪梅也是这样泪眼朦胧地瞪着我。我的心猛然痉挛起来,接着便将钟彩霞拥入怀抱,在她挂着泪水的脸上印了一吻,耳光也接踵而至。
六
你们一定嘲笑我李光棍真笨,不愿说自己是哪里人,这回道出到昭通,属不打自招。我李光棍没那么笨,昭通不是我的家。至于我为什么要到昭通去,现在还没必要告诉你们。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到昭通去,钟彩霞并不知实情,可她知道雪梅是我的女人。
钟彩霞打了我一耳光,声嘶力竭地吼,我不离,我不离,林子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和他离婚。我也不管她和林子轩离不离婚了,只顾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逃窜。刚开步,钟彩霞喝住我。她问我,雪梅是谁?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雪梅是我的女人。接着,我告诉她自己与雪梅的点点滴滴。尽管我发过毒誓,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但在钟彩霞面前,还是毫无保留地讲了。
那天晚上,钟彩霞真的没敢回宿舍。她知道回去后,事态将趋严重。她打工的那家酒店,距我们的宿舍不远,她决定到那里凑合一宿。在她临走时,我问她,林子轩忽然变态,是不是另有隐情?钟彩霞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有个同事的老公是心理医生,我明天向他咨询一下,看看林子轩是哪根筯不对。
昭通是雪梅的故乡。雪梅失踪后,我也曾想过到昭通去找她,但雪梅并没有告诉我,她在昭通的具体位置。就这事,我也多次问过雪梅,可她就是不说,我终于明白,这女人压根儿就没想和我白头到老。我是怎么得知雪梅的消息的?一个电话。钟彩霞刚离开我,我的手机便悲伤地叫起来了。电话是个陌生女人打来的。她首先问我是不是李敉?我说是。她顿了顿,说她是雪梅的妹妹雪芹。我一听她是雪梅的妹妹,便大着声音问她雪梅在哪里。雪芹沉默好一阵才告诉我,雪梅于今天下午割腕自尽。雪芹的话就像晴空霹雳,震得我肝胆俱裂,我颤着声问雪芹,雪梅为什么自杀?雪芹说,姐姐不让我告诉你。但姐姐在临死前,要我一定给你个电话,转达她送你的一句话,雪芹说到这里,忽然打住。雪芹问我,你知道我姐姐要我告诉你的话是什么吗?我没吭声。雪芹说,我姐姐说,你是个王八蛋!
我迫切地到昭通去,正因为雪梅临死还说我是王八蛋。如果雪梅在临死前说她还爱我,是悔不该离开我,我不但不会到昭通去,而且认为雪梅这种结局是罪有应得。雪梅至死都说我是王八蛋,恰恰证明她是爱我的。雪梅是说,如果我当初能听她的话,奋发图强,她绝对不会轻生。
那一夜,我没回宿舍。我抚着那盏莲花灯,泪流满面。我一直呢喃着,雪梅,我是个王八蛋,是我这个王八蛋害了你,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希望你仍然做我的女人,我一定发奋,让你过上幸福生活。
七
我就这样在那盏莲花灯前呢喃一整夜。为了尽快赶到昭通,我电话预定了飞机票。深圳没直达昭通的飞机,需要转机,但比火车快。活了几十年,我从来没指望坐飞机,但这次为了雪梅,我愿意“潇洒”一回。当然,我更想知道,雪梅轻生的原因。我说雪芹,你们不要将雪梅埋了,我要来看她,接着问她在昭通的具体位置。雪芹迟疑一阵,说,在没见到你之前,我不能告诉你,我们住在哪里,如果你真来看我姐姐,我就到昭通接你。记着这个电话号码,记着我着黑色风衣,手里拿着姐姐和你的合影照来接你。雪芹的话让我痛哭不止。我想到我将雪梅和我的合影照撕得粉碎,而雪梅却保存着我和她的合影照。我庆幸当初没将手机换号,如果那样,我将永远不知道雪梅的结局。一切都是天意。
翌日早上,我便回到宿舍收拾行李,保险来不及退了,反正别人也取不走。还有一月的工资也不要了,我只想尽快地飞到昭通。我不知道林子轩为什么没上班。领班早就说过,近日有栋商业大厦要搞庆典,要我们抓紧时间清洁。他见我收拾行李,显得烦躁不安。我也不愿和这个没好感的人说话。当我背着行李出门,他忽然挡在我面前,憋红了脸,冲我吼,就这样走了?我说,我走不走关你什么事?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一下,忽然冒出,你走了钟彩霞怎么办?我顶了一句,关我屁事!他听我这样说,忽然向我脸上挥了一拳,接着又抄起一把水果刀,凶相毕露地对我吼叫,你喜不喜欢钟彩霞?他的话让我有所警觉,我当然不肯承认我喜欢钟彩霞。他见我不回答,暴怒地挥着刀吼,我再问你一遍,喜不喜欢钟彩霞?
我怎样回答他呢?钟彩霞和雪梅这两个女人,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真想林子轩手中的尖刀,在我胸中穿几个透亮的窟窿,但为了见雪梅的遗容,为了向雪芹了解雪梅离开我后,经历了怎样的惨痛,就不能死。当林子轩手中的尖刀明晃晃地向我袭来时,我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承认自己喜欢钟彩霞。
林子轩听我这样回话,将刀扔在床上,平静地问我喜欢钟彩霞什么?我不假思索道,我喜欢钟彩霞的辣劲。林子轩冲我赞许地点头道,你目光犀利,但你还不知道钟彩霞辣到什么程度。我现在就告诉你钟彩霞的真实性格吧——
钟彩霞不是我的原配。你和我共事的那一年,只是我和钟彩霞新婚的第一年。这话石破天惊,让我惊诧万分。接着,他这样说,钟彩霞原本是我亲血老表李兵的女人,所谓的亲血老表,即是我舅舅的儿子——大兵是我三舅舅的独子。钟彩霞至于有多辣,这事得叨好长时间。林子轩轻咳一声,目光瞟着窗外,缓缓而道,那是九年前的冬天,我和我爹修我们屋旁的那块菜园的竹篱笆。我娘从坡上扛一捆干马桑树枝回来。娘将柴靠在房子的山墙上,扭回头,冲我爹说,苕娃子腊月二十八娶媳妇了。苕娃子就是大兵的乳名。娘的意思要爹去参加大兵的婚礼。可爹像没听见似的,只顾挥着铁锤夯木桩。娘火了,几步蹿过来,夺了爹手中的铁锤,扔了丈多远。娘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爹大骂,没见过你这犟牛,和上辈人有气,和下辈人也有气?你不去算了,我去,我把娃儿女子都带去给大兵贺喜。
娘的话刚落脚,我爹便冲进屋里,抄着一把木杈出来,冲我和娘边挥边吼,哪个敢去,我就用这木杈打断他的狗腿!
爹不让我们参加大兵的婚礼,主要是和三舅舅结了梁子。这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家很穷,我和哥哥姐姐都衣不蔽体的。爹为了这,居然趁黑夜去偷邻居忘记收的衣服,被人家逮住,暴打一顿。这事被三舅舅知道后,怒冲冲地跑到我家,抄起靠在大门旁的木杈,照我爹腿肚子就是几下。三舅舅走后,爹将娘和我们几兄妹叫到一块,眼珠鼓得牛眼似的,举着那把木杈发誓。爹说,在他有生之年,不准我们任何人和三舅舅来往,谁敢违背,就用这把木杈打断他的腿。爹发出训令后,又找来一截绳子,在木杈把上绾了个套子,挂在神龛上,以示坚决。
后来,我娘不信邪,偷着回娘家,被我爹知道了,用那把木杈把娘打得满地滚。三舅舅知道娘挨打,跑过来和爹论理。爹又挥着木杈将娘打得满地滚。爹边打边骂娘是瞎眼睛婆娘。三舅舅知道爹是指桑骂槐,为了亲戚间少讨气怄,至此再不来我家。
大兵老表大喜的头天,爹为了防我们有谁偷着去三舅舅家,便把我们召集起来,将那把木杈高举头顶,郑重地告诫我们,明天,我发现你们谁不在家,我就扛着这把木杈去你三舅舅家,整他个鸡犬不宁。如此一来,大兵结婚那天,我们谁都不敢去贺喜。
没想到大年初一中午,大兵和钟彩霞便到我家拜年了。那天下着雪,我们全家都围着火盆烤火,突然响起狗吠声,围着火盆的人除了爹没动外,我们全部冲出去。当我第一眼见到钟彩霞,便觉得她与众不同。那天,她穿着一件红袄子,挂了几片雪的头发,不长不短,深蓝色的裤子扎在长筒水靴里,右手提着礼品。大兵将我们逐个作了介绍,她便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她笑时,一张瓜子脸好看极了。娘嘴巴笑得簸箕似的,接过钟彩霞手中的礼品,迭声道,外面冷,快进屋烤火。然而,钟彩霞一只脚刚踏进大门,爹却沉着脸挡在她面前,不许钟彩霞进门。钟彩霞见状笑眯眯地望着爹,说,二姑父,你真的不让我进门?爹鼓着眼睛说,那还有假。钟彩霞又笑道,要是你又让我进门了呢?爹说,我如让你进了门,我就不姓林!钟彩霞说,好!我们今天就看谁犟得赢。
钟彩霞说完,走向院坝边的一块青石条,那青石条已有半搾厚的积雪,钟彩霞不嫌冷,一屁股坐下去,把雪擂了个大窝。大兵和我们都站在她身边陪桩。钟彩霞让大兵回家,我们回屋,我们谁也不动。钟彩霞火了,说,这是我和二姑父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要不听话,我就睡在雪地上。钟彩霞说完,果真睡在雪地上。吓得我们再也不敢站在她身边。
这时,雪愈下愈大,风狼嘷鬼叫地吼着,我们都以为钟彩霞坚持不了多久,哪知她就这样一直坐在青石条上。爹要从心理上战胜钟彩霞,便将火盆搬到堂屋中间,边烤火边冲着钟彩霞说,好冷,好冷。
娘几次踱到爹身边,哀求爹松口,爹说,滚一边去。娘虽然有气,可大年初一,忌讳吵闹,娘急得在堂屋里左一圈右一圈,陀螺似的转着。
爹和钟彩霞就这样对峙着。我趴在窗台上,从窗纸的破孔中,看到地坝坎下的竹子被雪压成驼背子。钟彩霞浑身雪白,石膏像一样。爹终于从火盆边腾身,操起门背后的柴刀,将那把木杈斫成几截,尔后亲自去请钟彩霞进屋。钟彩霞就这样,用她的辣劲化解了爹和三舅舅多年的积怨。
钟彩霞确实辣。我由衷叹道。比这辣的事还在后面呢。林子轩回了我一句,接着说,钟彩霞过门仅三个月,三舅舅家发生了火灾。这场大火将三舅舅的三间瓦房化为灰烬,三舅母也葬身火海。火灾起因是三舅舅家突然死了一头猪,由于天气已经暖和,得尽快烘干这些猪肉。失火那天,钟彩霞的一个哥哥上房梁,大兵夫妇及三舅舅都到钟彩霞的哥哥家里,一来送礼,二来帮忙。三舅母为了快点烘干这些肉,便在睡觉前抱了一抱柏树枝,放到火塘里,上面压了几根碗口粗的湿花枊木,本来是想让柏枝慢慢冒烟,哪知半夜,火轰的一声窜起来。三舅舅家的楼板是竹子编的,楼上又堆着一些见火就着的苞谷壳。
三舅舅家是单家独户的,自然没人看见起火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个捡狗屎的邻居发现这一情况后,慌忙跑到我家来报信。等我三舅舅他们得到我爹的报信,赶回去,只在灰堆中扒出几块三舅母烧得焦黑的骨头。
大舅舅和二舅舅见三舅舅家失火没房子住,便要三舅舅搬到他们家去住。三舅舅说行,而钟彩霞不去。他们还有一间牛圈由于离正房远,没遭到火灾。钟彩霞要三舅舅把牛卖了,全家都住牛圈。
常言道,祸不单行。火灾后一月,三舅舅蜗居的牛圈的山墙倾斜得厉害,三舅舅去自家的自留地砍树回来抵山墙,谁料又被倒下的树压死了。一个好好的家就是这样颓败了。
后不久,浙江某鞋厂老板到我们柳树镇招工,大兵夫妇便报了名。当时,钟彩霞已有孕在身,为了打工,便打了胎。钟彩霞走之前,到我们家来过,她要我们去她家拣能用的家具。那间破败不堪的牛圈,钟彩霞一把火烧了。她望着熊熊的火光对我们说,她钟彩霞一定要在这里修栋漂亮的楼房。
钟彩霞和大兵这一走,再也没回到柳树镇。开始,家里的亲人还念叨他们,后来,由于长期杳无音讯,也就忘了他们。但我没忘记他俩,特别是钟彩霞,她的辣劲让我难忘。
后来,我和邻村的陶小敏结婚。陶小敏人不错,可惜不能生育,我又没钱上大医院给她看病,只找个乡村医生给她治病,治来治去,陶小敏的肚子不见鼓起来,我只好和陶小敏离婚,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其实愿意守着陶小敏过日子,可我娘见陶小敏不育,整天指桑骂槐。
再次见到大兵和钟彩霞,已是2006年的春天。我得出来挣钱,娶个女人,结束光棍生涯。那时,我在布心做消防管道,在那里,我遇到我的老乡吉良子。从吉良子的口中得知大兵和钟彩霞都在深圳,钟彩霞在某酒店上班,大兵在做“蜘蛛人”。吉良子说他自己也是“蜘蛛人”。当时,我并不知道“蜘蛛人”是啥意思,吉良子说,就是给高楼大厦搞清洁的人,由于整天在绳索下晃荡,所以人们就说他们是“蜘蛛人”。并说这种工作看似危险,做惯了也没什么,且待遇不错。
我随吉良子到大兵的住处时,钟彩霞还没下班。大兵倒是在宿舍里。那时,他正在往脚肚子上贴创可贴。吉良子喊了一声客来了,他抬起头,怔怔地看了我许久,才认出我。而我眼中的大兵,面容并没太大的变化,只是面孔被太阳灼得黝黑。我问他腿上的伤是咋回事。他说是下班时,被哈巴狗吻了一下。我说快去打针狂犬病疫苗。大兵笑道,就这么个牙痕,哪有这么严重。这时,钟彩霞也下班了,几年不见她,她依然还是那样漂亮,不同的是,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她似乎怕我责怪她几年都不回家,故而抢先问我家里好不好,并说明年就回家修房子。这天晚上,我才知道他们这几年的行踪:浙江、上海、北京、福建、深圳。总之一路风雨,颠沛流离。我也对他们说了我和陶小敏的事。
第二天,我和大兵单独相处时,大兵阴着脸对我说,你千万别在你表嫂面前问我们的孩子。大兵见我一脸狐疑,幽幽一叹,其实,我们在福建又生了个男孩,很可爱,脚板上有块树叶状的胎记,可是,被你表嫂偷偷丢弃了。那是一个明星亮月的晚上,你表嫂等我睡着了,将孩子抱出去,放到我们出租屋前的大路旁,回来才给我说。我火了,骂她狼心狗肺,并甩了她一耳光。你表嫂知道错了,和我一起去找孩子,却被人抱走了。你表嫂见没了孩子,躺在泥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我这时再也不敢责怪你表嫂了,将她拖回宿舍。你表嫂面条似的躺在铺上,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后来,我和你表嫂商量,等修了房子再带孩子。唉,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一定要记着我跟你说过的话。
后来,大兵夫妇将原定于2007年冬天回家修房的事改到2006年夏天。这天,我到鱼村给家里打电话,一是问老爹老娘是否平安,二是说大兵夫妇即将回家修房子的事。爹说了一声好后,又说还有更好的事。我问是啥好事?爹说是陶小敏又回到咱家,要和你破镜重圆。这女子,用自己打工的钱治病……还是让小敏自己说吧。电话里马上传来陶小敏的声音。她说她的病也不知是不是治好了,要我们在一起,过段时间,如不行,再各走各的路,她也就死心了。我一听这话,泪夺眶而出。
我兴冲冲地跑回宿舍,要将这喜讯告诉大兵夫妇时,大兵却突然发病了,他之前就有头痛恶心,烦躁不安,但挺过去了,这次比前些日严重。我和钟彩霞赶紧将他送到医院,医生诊断后说,大兵得了狂犬病,没救了。大兵被流浪狗咬了一口的事我早就忘了。钟彩霞更不知道。没想到,那个小小的狗牙痕,要了大兵的命。
大兵知道自己不得活,没死前将钟彩霞托付给我。他左手拉着钟彩霞的手,右手拉着我的手,平静地对我说,好老表,我走后,你表嫂就托给你了。你表嫂虽然性子辣,但心地善良,可我没福和你表嫂在一起过日子了。我这样的死法也好,不花多少钱,比那些钱搅干了,病又不得好,结果人财两空的强。这几年,我和你表嫂也存了几个钱,都归你们了。我死后,只有一个心愿,你们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别埋远了,就埋在我们原来那间房子后面的山包上,我要看着你们夫妻恩爱,过上好日子,我在地下也就安宁了。接着,大兵老表又对钟彩霞说,彩霞啊,我知道让你跟林老表过日子,很牵强。但林老表的为人你是清楚的。我觉得你跟你了解的人过日子,比跟你不了解的人过日子强。彩霞啊,我本想和你白头到老,谁料却是半路夫妻,这,都是命。我死了,你不要难过,这人终归是一死,早死早投生。我有一句话,本不想说,但这时不得不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身上的辣劲。人有个性好不好?好!但是个性太强了就不好了。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能过得去就算了,不要给自己树立达不到的理想。所以,你跟了林老表,要把辣脾气改了。
林子轩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我看到他的眼眶里,奔涌着两行泪水。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哽着声说,就这样,我接受了大兵老表的托付。钟彩霞也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因为我们无法面对大兵死前企盼的目光。我只好打电话回家给陶小敏,说我有了别的女人,让她走。我也没将陶小敏的事告诉钟彩霞,但后来钟彩霞还是知道了,因为我们送大兵的骨灰回家时,陶小敏还在我们家里。
我和钟彩霞本来不想出来打工的,可又因我娘得了场大病,搅了几万块钱,修房子的事也就黄了。我和钟彩霞再次来深圳,钟彩霞还是到她原来的那家酒店打工。可我原先打工的那家清洁公司倒台了,便进了现在的这家清洁公司,所以室友们都不知道我和钟彩霞的事。
钟彩霞知道我跟陶小敏的事后,非常内疚,正因这一点,她死心塌地跟着我,而且很少发飚,说要和我白头到老,谁料仍是半路夫妻。为什么?我茫然道。难道我给你说了这半天,你还不明白?林子轩长叹一声,盯着我的脸,沉痛地说,因为我得了绝症。他不顾我的震惊,一路说下去,你知道我们那次在老湘村喝酒,我闹肚疼的事吗?自那次后,我经常闹肚子疼,我怀疑我身体出了毛病,到医院一检查,才知得了绝症——胃癌。虽然医生说是早期,兴许还能治好,但我不相信这哄鬼的话。可我又不敢将这事告诉钟彩霞,如果钟彩霞知道我得了这种病,绝对不惜代价为我治病。有这个必要吗?得了这种病的人,有几个见好的?我要把钱留给钟彩霞。问题是这种事迟早要被钟彩霞知道,所以,我就打她,我要把她从我的身边打跑,但她却不跑。你不知道我每次打她后,心里是多么难过啊!我跑到外面,抱着榕树杆,手一下下地抠树皮。你猜,我当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林子轩目光阴郁地盯着我说。
我没回答他,不停地抹着热辣辣的眼角。
林子轩长叹一声道,我在想你编的那首漂哥哥的歌。我当时不让你们唱,是为了不让钟彩霞伤感。大兵就是你那首歌中的漂哥哥,我不愿我们这些漂族,有谁再遭不幸了。谁料,到头来,我竟也成了你歌中的漂哥哥。我死不要紧,但是钟彩霞又归谁?我可不愿她跟一个不爱她的人过日子。我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惑着。直到昨夜,我的心也就释然了。其实,我昨晚也去找钟彩霞了。你和钟彩霞在草坪上干了些啥说了些啥我都知道了。回来,我想了一晚,你既然能编那首漂哥哥,证明你心地善良。所以,我希望你能像你歌中那样,体现你的博爱,去爱钟彩霞,而不是口是心非。我向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要你彻底地了解钟彩霞。可你现在又要走,怎能不让我着急。我说你兄弟真是贱,干嘛去找那个不爱你的雪梅呢?
不,雪梅是爱我的。接下来,我向林子轩讲了我和雪梅的事。最后,我对林子轩说,我一定要去昭通看雪梅,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林子轩听了我的叙述,脸上的泪水涌得更欢了。林子轩抽泣道,我并不阻挡你去昭通,只是请你带上钟彩霞。我马上就走,我不赶紧走,钟彩霞回来就麻烦了。我也不会马上寻短见。我要去福建找大兵的儿子,因为他不止是大兵惟一的骨肉,也是我的骨肉。给你说实话,我和钟彩霞在一起,由于居无定所,也没要孩子。找到大兵的骨肉,对我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大兵的儿子,但这些事你千万别对钟彩霞实话实说。你就说你回来就没看见我。为了让钟彩霞不挂念我,我会给她打电话,说我和别的女人私奔了。我走后,你真能接受钟彩霞,和她去了昭通,看了雪梅后,就把钟彩霞带回你的老家,或者回到柳树镇,因为那里有大兵埋着。我到福建,找得到找不到大兵的骨肉,都要回到柳树镇,我死了也葬在大兵的身边。在我们兄弟俩的保佑下,你们绝对会白头到老。所以,我请你一定娶了钟彩霞。不管钟彩霞那边是啥意思,你一定要把她追到手。唉,我们这些事,要是让那些狼心狗肺麻木不仁的东西晓得了,觉得又怪又可笑,可我们这些老不老,少不少,狗尾草一样的漂族,不这样做,还有别的办法吗?林子轩说完,双手按着我的肩膀,目光亮亮地瞪着我。我说不出话来,只感到肩膀好沉重,像压着三山五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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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插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李江波的《枕头下的刀》——厂霸赵黑子横刀夺爱,抢走蓝可以美丽的女朋友鱼遥。一向懦弱的蓝可以不动声色,买了把刀藏在枕头底下。有刀在手的蓝可以从此挺直腰板,屡次为同事伸张正义,把赵黑子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而我们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所迫切期待两人的正面对决,始终没有发生。直到赵黑子和鱼遥完婚的那一晚,厂里却发生了一宗血案……到底这是不是蓝可以和赵黑子恩怨的最终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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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李敉,由于是个光棍,就不告诉你们我是哪里人了。可我这个光棍,又区别那些从未婚娶的光棍。我有女人,她叫雪梅。仅凭这个名字,你们准以为雪梅很美丽。雪梅有多美,我不想向你们描述,她是个普通的打工妹。在我眼里,打工妹都美。如果你们的老婆是个打工妹,她多美丽雪梅就多美丽。我喜欢雪梅,除了她的相貌,还有她的辣劲,男人似的。或许这样的女人,你们不喜欢,但我喜欢。
深圳有的是花,有的是树,月亮也亮得怪异,可我和雪梅没时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海誓山盟。还有,我和雪梅相爱,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一骂生情。我和雪梅同在某制衣厂打工,不同的是,雪梅是个车工,而我是左手拿个对讲机,右手拿根防暴棍的保安。棍子不长,乌黑发亮,专门拾掇打工仔和打工妹。我们所在的制衣厂,虽然瘦得三根骨头四根肋,可那个圆脑壳大肚子老板,为防外人进厂搞破坏,一而再再而三地训令我们几个保安:所有员工,哪怕他在这里干了一百年,不带厂牌,不能进厂。
雪梅有一回忘记带厂牌,却要破规进厂。我当然不肯放行。于是,我们俩便吵起来。雪梅面色凛然目光森然地说,你这个狗腿子长了对狗眼睛,天天见面,还认不到。我板着脸,将防暴棍在她眼前晃几晃,说,我只认厂牌不认人……雪梅那天还是无证进厂了。因为那个大肚子老板见我们骂阵,跩跩地跑过来,我以为他要为我撑腰,哪知道这个砍脑壳死的老板却很欣赏雪梅无比狰狞的面孔,把我整得下不了台。我这人真贱,和雪梅拍桌子打巴掌的,不但没结仇,还喜欢上这个母老虎。论个子,我做武松的弟弟没问题,我就不相信降不住雪梅。可我一见雪梅那张冷艳倨傲的面孔,快出喉咙的话又吓缩到肚子里。好久后的某天,我一口气喝下三瓶啤酒,借着酒劲,威风凛凛地问雪梅,喜不喜欢我这个狗腿子?雪梅当时没回答我,目光寒风似的扑向我的面孔。可过了几月,她眉毛舒展,笑吟吟地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赶紧说喜欢,愿意给你当一辈子的狗腿子。雪梅抿嘴盯了我几分钟,说出的话令我大跌眼镜。雪梅说,那好,过几天我们就同居试试。
当我和雪梅真的在一起过日子时,才发现雪梅婚前的优点在婚后都成了缺点。做那事带套就不说了。这个女人对生活寄予了太大的理想,这种理想虽然没错,但我觉得她是痴人说梦,譬如她说我们要在属于别人的城市里买房等等。为了达到她所说的理想,便买来大量的励志书让我读。雪梅说我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就应该有所作为。而我对那些风光人士一点都不羡慕。我说,人的一生,富贵贫贱,乃天注定,强求不得。我又对雪梅说,大肚子老板见我忠心耿耿,决定提我为保安队长了。而雪梅却说,你愿意当一辈子的狗?接着,不厌其烦地向我灌输自强不息的大道理。对她的话,我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就这样,我和雪梅没了共同语言,她本来就倨傲的面孔变得愈加冷艳,虽则如此,仍不断地向我唠叨那些风光人士的辉煌经历。有时做完那事,还要扯上几句,整得我心烦意乱焦头烂额的,但我仍极力敷衍着。后来,那个脸上有麻点的保安队长走了,大肚子老板也兑现诺言,将我提为保安队长。我兴奋地将这一喜讯告诉了雪梅,但她的冷漠,令我无比愤怒。恰在这时,有几个哥们来我这里,祝我高升。我让雪梅炒点菜,招待哥们。而雪梅却将眉毛皱得死蜈蚣似的坐在床沿,置之不理。弄得几个哥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万分。我觉得脸上的皮被人猛然揭掉似的,为了男人的尊严,我甩了雪梅一耳光。事后,我那几个铁哥们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做得对,说女人惯不得,你甩她几巴掌,她就规矩了,不然,她老在男人头上拉屎撒尿。我这几个哥们说得还真有道理,雪梅自从吃了我一掌,确实变温柔了。她一温柔,我心就酸了。我捧着雪梅椭圆的脸蛋,问,疼吗?雪梅将头摇了一下道,不疼。她的话是真心的,目光柔和,笑脸如花,我没看出她的笑容里潜伏着巨大的危险——那些励志的书,被她当废纸卖了。
雪梅和我决裂,没一点征兆。她在离开我的头一夜,施展出空前的柔情和我缠绵。翌日早晨,我醒来发现雪梅不在我的身边,阳光在粉红的窗帘上印着古怪的斑点。自从和雪梅同居,每天都是我先起床,做好早餐,喊她起床。难道她要领先去做早餐?可厨房没一点响动。我叫了一声雪梅,没人应,再叫一声,仍没人应。
我腾地从床上起身,看见身边搁着一块用手机压着的纸板。手机是雪梅的。你们以为纸板上有雪梅的留言?但事实并非这样,纸板上画着一只大王八。我看到这幅图画,明白这个和我同居半年的女人已离我而去,并且还这样羞辱我,骂我是王八蛋。我恼怒之下将纸板撕得粉碎,并将我和雪梅的合影照翻出来,一举撕碎。这样残忍这样冷血的女人,不值得我怀念。雪梅把手机留下,断了我寻她的念头,我也要把手机号换了,将所有的牵挂都斩断,最好。我愤怒地冲出宿舍楼,去鱼村换手机号码。时下已是三月,木棉花烧红了一条长街。
我并没将我的手机号码换了。在鱼村,我看到一个双手皆无的乞丐,他面前搁了几个装着各种色料的盒子。为了生存,他居然能用嘴巴将这些颜料吹出各种花朵。许多人围观,许多人给钱。我看到他吹的花朵中,有一枝梅花,在惨白的水泥地板上,傲然绽放。这枝梅花让我想起了雪梅,不禁潸然泪下。我将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丢给乞丐,要他给我吹梅花。乞丐见我出这么多钱,要他吹梅花,茫然道,老板,为什么要吹这么多的梅花。我粗暴地吼,吹!吹!吹!乞丐吓坏了,赶紧匍匐,将各色颜料在地上洒了几点,开始吹梅花。吹累了,停下来,对我说,梅花虽然高洁,但孤傲冷艳,让你受不了,却又与众不同……他的话刀锋似的从我心上划过。我望着一地的梅花,想到雪梅确实是与众不同,她闪电似的与我结婚,又闪电似的离我而去,这种超强的与众不同,恐怕也只有雪梅才能做到。我从她这种性格上分析,觉得雪梅并没有真正离我而去。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我发奋,一旦我奋发图强,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后来的日子,我迫切地思念雪梅——这种思念是从骨髓中迸出来的,没一点虚假。我去书店,买了一大摞励志的书回来,字斟句酌地读。其实,我的头脑并不笨。当农民时,我便知道往油菜籽里掺黑沙子,卖猪仔前喂水泥,虽然不地道,但证明我能经商。那些励志的书,又让我萌发了经商的念头,无奈的是手上没有启动资金。为了手上有笔钱,我毅然辞工,到某家清洁公司做了“蜘蛛人”。这种工作虽然危险,但工资接近白领,为了让自己尽快活出人样,我别无选择。某一天,有个记者问我,你整天在绳索下晃悠,害不害怕?我说不害怕。记者走后,我真的害怕起来了。每当我在晃悠着的绳索下,刷着那些象牙似的高楼大厦时,我想,假如绳子断了,我这一百多斤跌在地上,变成了柿饼,谁为我痛哭?我虽然有父有母有哥有姐,亲人们会因我的死大放悲声,但这种哭声与自己的女人的哭声有着本质的区别——血缘与非血缘的。如果我死了,没有自己的女人为我送行,那是何等的不幸啊!有了这样的想法,我每天上班,便鼓着眼睛,将绳索检查一遍又一遍。我还年轻,不能死。
二
如果我不做“蜘蛛人”,就不会遇到钟彩霞,正是这个钟彩霞,勾起了我对雪梅的回忆。雪梅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渐渐地,我对雪梅的思念已变成淡淡的追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没有必要在雪梅这棵树上吊死。
钟彩霞虽然也漂亮,但她的长相和雪梅并不相似,雪梅的脸蛋椭圆,而钟彩霞的脸蛋则是椭圆的延伸,成了瓜子脸。另外,钟彩霞还爱唱歌,并且唱得很好。我起先并没把她和雪梅联系在一起,但我很快发现钟彩霞和雪梅有着共同点,那就是她心情烦闷时透出的凌厉,和雪梅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雪梅经常发飚,而钟彩霞是偶尔的,像阳光刺穿厚重的云层……这些让我怎么能不忆起雪梅?
钟彩霞是我同事林子轩的老婆,和我及另外几个“蜘蛛人”同居一室。我和林子轩的铁床都靠窗,面对面的,不同的是,我住上床,林子轩住下铺。当我觉得钟彩霞和雪梅相似,睡觉的姿势由原来的仰卧变成侧卧,居高临下望着对铺的钟彩霞,目光在她身上恣意地雀跃着。我不明白她的乳房,为啥还那样挺拔,像没哺乳过孩子似的。钟彩霞有时也不经意地抬头与我的目光相撞,虽然她不明白我的心思,但我看到她目光中流露出和雪梅一样的冷艳。我经常这样傻傻地望着钟彩霞,直到熄灯,她和林子轩钻进被床帘遮掩的铁床,仍没中断我疯狂的臆想。黑暗中,我的听觉分外灵敏,他们那张床轻微的咯吱声,像锥子似的在我周身扎着。我不由得想到我和雪梅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日子,想到和雪梅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是那么的温馨,值得回味。但想到雪梅的不辞而别,这种温馨像长矛似的,将我的身体戳得千疮百孔。在这种情况下,我由最初的原谅雪梅变成痛恨雪梅。我想,我并没有地方对不住她,我每天先起床做早餐就不说了,那么,我为她洗裤衩呢?我被她摁在地上当马骑呢?虽然我没按她的意思研究那些励志的书籍,难道我的所作所为,都没在她的心里划下深刻的一笔?难道我们的爱情,在金钱面前是这样的不堪一击?
林子轩和室友们都知道我是个光棍,却不知道我有着这样的情感经历。我不想向任何人说出我和雪梅的点点滴滴,包括我的父母。
快三十了,你该娶个媳妇才是。看来,我要在我们酒店替你相端一个女人了。钟彩霞盯着我的脸,忧心忡忡地说。后来,钟彩霞还真在她打工的那家酒店,把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带到我们宿舍,问我意下如何。我婉拒了钟彩霞的好意。那女人走后,钟彩霞错愕地瞪着我的脸,说,什么样的女人才合你的心意?我没回答她。我在心里说,钟彩霞,你能给我找个像雪梅那样的女人吗?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无法将雪梅从我的记忆中排除,我为雪梅做早餐洗裤衩,被她当马骑,比起雪梅的初夜算什么?倒是我被雪梅当马骑的片断,又浮现在我的记忆。雪梅骑在我身上,一手揪着我的头发,另一手拍着我的屁股,嘴中“驾驾”地清喝着。我四肢着地,在十多平米的蜗居,像马似的奔驰,嘴里还咴咴的学马叫。唉,他娘的,这些事,现在想起来咋这样的有意思?我要你变成一匹真马!每当我和雪梅玩这种游戏时,她总是这样说。现在,将我当马骑,想把我变成真马的人走了,我猛然明白,雪梅就是让我发奋的鞭子,我多么希望这条鞭子,再次凌厉地抽打着我。你们说说,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不是真他娘的太下贱?
三
就这么一个钟彩霞,搅得我昼夜不宁。每当她透出这种辣劲,我的心就一阵刺疼,再次想起了雪梅。我一直盼望雪梅给我打电话,但她从来都没有。越是这样,我越是想雪梅给我打电话。那段时间,我在绳索下晃悠,目光专注地窥视高楼内的房间,看看是否能和雪梅相遇,但高楼内的女人没有一个像雪梅。失望之后,便对钟彩霞产生了臆想,她的名字为什么和雪梅的名字一样的富有诗意?她的性格为什么和雪梅一样的辣?一个是雪中梅,一个是天上霞,都是这样的惹人爱怜。我虽然暗恋上了钟彩霞,又能怎样呢?你看她和林子轩是这样的恩爱,削个苹果两个人吃不算,吃饭时两双筷子在菜盘里,你搅过去我搅过来,争着往对方碗里挑肉。晚上刚熄灯,那张铁床便咯咯响起来……这样的恩爱,让我这个居心叵测的人无懈可击。
从这时起,我异常地痛恨林子轩。我突然想到,要是林子轩出事了,钟彩霞不就归我了?带着这样的心理,我迫切地希望林子轩身遭不测。当我和林子轩在绳索下荡悠时,我便希望系着林子轩的绳子猛然断裂。日复一日,系着林子轩的绳索,并没有在我歹毒的意念下断裂。再后来,我这歹毒的意念,给了我灵感,让我整出大怀深意的歌:瓢哥哥,瓢哥哥,你死了老婆就归我。歌词虽然简单,但我用不同的声调唱出来,是那样的寒气袭人,阴森恐怖。
这首歌猛然冒出来,林子轩夫妇及室友们既错愕又震惊,他们的震惊并不是不解歌意,而是不知那个瓢哥哥是谁。他们问我,瓢哥哥是谁?其实这首歌是根据林子轩的长相编的:由于林子轩是长码脸,下巴微翘,依我看,他的面孔就是一把瓜瓢。我当然不能说出歌中所指者了。你们不必责骂我心地歹毒,有多少人不就是为了爱情,不择手段?
我就这样每天时不时地将这首歌唱几遍。直到某天晚上,我唱完这首歌,钟彩霞忽然对我说,我明白你这首歌的意思了。我吓得不敢说话,脸上的肌肉不可遏制地痉挛着,难道她已经明白,我歌意是暗咒林子轩?如果那样,我当如何了结?可我的提心吊胆很快又泰然自若了。原来钟彩霞把歌词中的瓢理解成漂了。她说,你这首歌中的意思,并不是指某个人,而是针对打工族这一庞大的漂族,这些漂族中,难免不出意外,多方面的意外造成了多少人只做了半路夫妻?出了这种人所不愿的事,怎么办?只能像你歌中所指的那样,在我们这些漂族中,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旦身遭不测,活着的人就要互相关爱,相亲相爱,让漂族中永远没有鳏寡孤独。你这首歌,听起来是不怀好意,但直截了当地体现了巨大的博爱。这首歌,不但你唱,我们也要唱,但要统一音律,不要唱得惨兮兮的,要唱得让人听起来,具有浓郁的人文关怀。依我看,这首歌应该这样唱——接着,她的身板挺得笔直,一脸肃穆地唱起来。调子不再低沉,透出漫无边际的温馨。室友们除林子轩和我没唱,都跟着钟彩霞唱起来。这首歌仿佛天生的只适应于独唱,一旦合唱,调子陡然变得苍凉了。在苍凉的声调中,我的眼前突然冒出一支浩浩荡荡的民工大军:他们衣衫褴褛,面孔黧黑,饥饿的眼神闪着不屈的光芒。他们当中,突然就有男人或女人倒下了,可这些人并没有长久地嚎啕,而是陌生的男人携着陌生的女人,或陌生的女人携着陌生的男人,擦干眼泪,执著前进,奔赴工地,走进工厂,用自己的眼泪促进了共和国的经济腾飞。
此时,2007年的某个夏夜,歌声就这样在我们这间宿舍里持续地响着,愈来愈细的歌声愈显悲壮了。我看到钟彩霞的脸上挂着两行碎银子似的泪珠。我不知道,这样一首阴险歹毒的歌词,在不同的解读下,变得如此的高尚圣洁,令人震撼。
不要唱了。歌声在林子轩的歇斯底里下,戛然而止。接下来,林子轩目光凌厉地将我们环顾一番,操起菜刀,将刀在我们每人面前扬了扬,龇牙咧嘴道:以后,谁敢再唱这首歌,老子就片了他。
四
套用一句最俗的句式,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到了2009年春。消失了几年的歌声,忽然在某个温馨的春夜响起来了。你们以为又是钟彩霞的辣劲,勾起了我对雪梅的回忆,又开始唱那首阴险歹毒的歌了。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这期间,我已努力忘了雪梅,忘了雪梅,自然就不暗恋钟彩霞,更不会再唱这首阴险歹毒的歌了。
歌者乃林子轩,他唱的仍是我编的歌。当歌声再度响起时,我们都吓了一大跳。他的唱腔既不像我唱的那样阴险歹毒,也不像钟彩霞唱的那样温馨。他就这样倚窗唱着,声调缓慢凄婉外,还带着强烈的渴望。
这首歌林子轩只唱了一次,让人觉得他是偶尔的心血来潮。但自从他唱了这首歌,脾气明显的暴戾起来。他竟为一些琐事和钟彩霞吵闹,说到吵闹,实际上是他一个人在咆哮。林子轩的突然变态令我们大惑不解,我以为他有了外遇,跟踪他几回,并没有发现他有不轨行为。
尽管钟彩霞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着林子轩,但林子轩的暴戾,不但没有在她的包容下收敛,反而愈加蛮横,最后发展到出手打钟彩霞。林子轩打了钟彩霞,如同偷咬人的狗,怕被人反打似的逃窜,钟彩霞也追出去,不一会儿都回来了,和好如初。可过段时间,林子轩又打钟彩霞,打了就跑,钟彩霞又去把他追回来,反反复复,耍猴戏一样。
每当林子轩打钟彩霞时,我就想唱那首歌,但又忍住了,这时再唱这首歌,不言而喻,惹是生非。我只能像门板似的挡在他们中间,脸阴阴地瞪着林子轩。后来,为了劝林子轩对钟彩霞和好如初,某天下班,我决定和林子轩好好谈谈。屋里谈这种话不合适,于是,我便将林子轩请到老湘村饭店。这个饭店,前几月我和林子轩来过,那时是林子轩做东,可席间因林子轩肚子疼,搅了宴席。我和林子轩在老湘村饭店喝光四瓶啤酒后,我说,林子轩,钟彩霞是个非常不错的女人,好好待她,别到时悔青了肠子。林子轩当时没说什么,可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打过钟彩霞了。
五
我必须到昭通去。在去昭通的头夜,我吻了钟彩霞,吻的代价是挨了她一耳光。如果林子轩不打钟彩霞,我也就没机会吻钟彩霞。事件的起因是晚餐时,林子轩怪钟彩霞炒的菜少放了盐。钟彩霞便把菜倒在锅里,添了点盐。林子轩吃了一口,又说放多了。钟彩霞挑了一筷吃了,说盐味正好。林子轩愤怒地瞪着钟彩霞吼,老子说多了就多了。接着立身,薅住钟彩霞的头发便打。他这次打钟彩霞比前几次都重,一掌连一掌,并夹着肮脏的咒骂。
我满腔怒火地冲上去,拽住林子轩,并在他的面上击了一拳。我这一拳力道足,林子轩像木桩似的倒了。室友们也围过来了,摩拳擦掌地要替钟彩霞讨个公道。而钟彩霞却跑过来,大义凛然地挡在林子轩前面。就在我们住手时,事态却出乎意料,林子轩忽然蹿上窗台,扭着头,眼珠绿绿地瞪着钟彩霞吼:你这个贱人,马上给我滚蛋;你不滚蛋,我就跳楼。说着说着,他的一只脚真向前跨去。我慌忙抱住他的另一条腿。其他的室友也扑过来,和我一起抱着这条腿。我说,林子轩,你千万别这样,有话好说。没什么好说的。她要不滚蛋,我就跳楼,今天跳不成,明天跳。你们谁也别想拦住我。林子轩凶恶地咆哮着。
好。我滚蛋,我马上就滚蛋。钟彩霞脸色煞白地冲林子轩吼了一声,转身冲出门外。钟彩霞跑后,林子轩果然没再坚持跳楼。他从窗台上跳下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像死人似的闭着,但我看到,他的身躯像得疟疾似的颤抖。
你不去找钟彩霞了?随着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我这样问林子轩。林子轩不答腔,身体侧卧,蜷得虾似的。我怕出事,便出去找钟彩霞。其实,钟彩霞并没跑多远。我们这楼前有一块很大的草坪,草坪中央有盏莲花灯,钟彩霞倚着这盏灯,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着。她见我来了,又拔腿前奔。我一把拽住她,她的手非常冷,寒玉一般。我问钟彩霞,他为什么这样对待你?我,不知道。钟彩霞将头摇了几下,又抽泣起来。沉默好长一段时间,我说,你和他,离了吧。钟彩霞听我这样说,抖了一下,昂起头,目光茫然地瞪着我。泪痕斑斑的面孔被灯光映得愈加凄艳。她凄婉的样子,让我猛然想起了雪梅。我当初打了雪梅,雪梅也是这样泪眼朦胧地瞪着我。我的心猛然痉挛起来,接着便将钟彩霞拥入怀抱,在她挂着泪水的脸上印了一吻,耳光也接踵而至。
六
你们一定嘲笑我李光棍真笨,不愿说自己是哪里人,这回道出到昭通,属不打自招。我李光棍没那么笨,昭通不是我的家。至于我为什么要到昭通去,现在还没必要告诉你们。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到昭通去,钟彩霞并不知实情,可她知道雪梅是我的女人。
钟彩霞打了我一耳光,声嘶力竭地吼,我不离,我不离,林子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和他离婚。我也不管她和林子轩离不离婚了,只顾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逃窜。刚开步,钟彩霞喝住我。她问我,雪梅是谁?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雪梅是我的女人。接着,我告诉她自己与雪梅的点点滴滴。尽管我发过毒誓,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但在钟彩霞面前,还是毫无保留地讲了。
那天晚上,钟彩霞真的没敢回宿舍。她知道回去后,事态将趋严重。她打工的那家酒店,距我们的宿舍不远,她决定到那里凑合一宿。在她临走时,我问她,林子轩忽然变态,是不是另有隐情?钟彩霞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有个同事的老公是心理医生,我明天向他咨询一下,看看林子轩是哪根筯不对。
昭通是雪梅的故乡。雪梅失踪后,我也曾想过到昭通去找她,但雪梅并没有告诉我,她在昭通的具体位置。就这事,我也多次问过雪梅,可她就是不说,我终于明白,这女人压根儿就没想和我白头到老。我是怎么得知雪梅的消息的?一个电话。钟彩霞刚离开我,我的手机便悲伤地叫起来了。电话是个陌生女人打来的。她首先问我是不是李敉?我说是。她顿了顿,说她是雪梅的妹妹雪芹。我一听她是雪梅的妹妹,便大着声音问她雪梅在哪里。雪芹沉默好一阵才告诉我,雪梅于今天下午割腕自尽。雪芹的话就像晴空霹雳,震得我肝胆俱裂,我颤着声问雪芹,雪梅为什么自杀?雪芹说,姐姐不让我告诉你。但姐姐在临死前,要我一定给你个电话,转达她送你的一句话,雪芹说到这里,忽然打住。雪芹问我,你知道我姐姐要我告诉你的话是什么吗?我没吭声。雪芹说,我姐姐说,你是个王八蛋!
我迫切地到昭通去,正因为雪梅临死还说我是王八蛋。如果雪梅在临死前说她还爱我,是悔不该离开我,我不但不会到昭通去,而且认为雪梅这种结局是罪有应得。雪梅至死都说我是王八蛋,恰恰证明她是爱我的。雪梅是说,如果我当初能听她的话,奋发图强,她绝对不会轻生。
那一夜,我没回宿舍。我抚着那盏莲花灯,泪流满面。我一直呢喃着,雪梅,我是个王八蛋,是我这个王八蛋害了你,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希望你仍然做我的女人,我一定发奋,让你过上幸福生活。
七
我就这样在那盏莲花灯前呢喃一整夜。为了尽快赶到昭通,我电话预定了飞机票。深圳没直达昭通的飞机,需要转机,但比火车快。活了几十年,我从来没指望坐飞机,但这次为了雪梅,我愿意“潇洒”一回。当然,我更想知道,雪梅轻生的原因。我说雪芹,你们不要将雪梅埋了,我要来看她,接着问她在昭通的具体位置。雪芹迟疑一阵,说,在没见到你之前,我不能告诉你,我们住在哪里,如果你真来看我姐姐,我就到昭通接你。记着这个电话号码,记着我着黑色风衣,手里拿着姐姐和你的合影照来接你。雪芹的话让我痛哭不止。我想到我将雪梅和我的合影照撕得粉碎,而雪梅却保存着我和她的合影照。我庆幸当初没将手机换号,如果那样,我将永远不知道雪梅的结局。一切都是天意。
翌日早上,我便回到宿舍收拾行李,保险来不及退了,反正别人也取不走。还有一月的工资也不要了,我只想尽快地飞到昭通。我不知道林子轩为什么没上班。领班早就说过,近日有栋商业大厦要搞庆典,要我们抓紧时间清洁。他见我收拾行李,显得烦躁不安。我也不愿和这个没好感的人说话。当我背着行李出门,他忽然挡在我面前,憋红了脸,冲我吼,就这样走了?我说,我走不走关你什么事?他脸上的肌肉抖动一下,忽然冒出,你走了钟彩霞怎么办?我顶了一句,关我屁事!他听我这样说,忽然向我脸上挥了一拳,接着又抄起一把水果刀,凶相毕露地对我吼叫,你喜不喜欢钟彩霞?他的话让我有所警觉,我当然不肯承认我喜欢钟彩霞。他见我不回答,暴怒地挥着刀吼,我再问你一遍,喜不喜欢钟彩霞?
我怎样回答他呢?钟彩霞和雪梅这两个女人,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我真想林子轩手中的尖刀,在我胸中穿几个透亮的窟窿,但为了见雪梅的遗容,为了向雪芹了解雪梅离开我后,经历了怎样的惨痛,就不能死。当林子轩手中的尖刀明晃晃地向我袭来时,我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承认自己喜欢钟彩霞。
林子轩听我这样回话,将刀扔在床上,平静地问我喜欢钟彩霞什么?我不假思索道,我喜欢钟彩霞的辣劲。林子轩冲我赞许地点头道,你目光犀利,但你还不知道钟彩霞辣到什么程度。我现在就告诉你钟彩霞的真实性格吧——
钟彩霞不是我的原配。你和我共事的那一年,只是我和钟彩霞新婚的第一年。这话石破天惊,让我惊诧万分。接着,他这样说,钟彩霞原本是我亲血老表李兵的女人,所谓的亲血老表,即是我舅舅的儿子——大兵是我三舅舅的独子。钟彩霞至于有多辣,这事得叨好长时间。林子轩轻咳一声,目光瞟着窗外,缓缓而道,那是九年前的冬天,我和我爹修我们屋旁的那块菜园的竹篱笆。我娘从坡上扛一捆干马桑树枝回来。娘将柴靠在房子的山墙上,扭回头,冲我爹说,苕娃子腊月二十八娶媳妇了。苕娃子就是大兵的乳名。娘的意思要爹去参加大兵的婚礼。可爹像没听见似的,只顾挥着铁锤夯木桩。娘火了,几步蹿过来,夺了爹手中的铁锤,扔了丈多远。娘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爹大骂,没见过你这犟牛,和上辈人有气,和下辈人也有气?你不去算了,我去,我把娃儿女子都带去给大兵贺喜。
娘的话刚落脚,我爹便冲进屋里,抄着一把木杈出来,冲我和娘边挥边吼,哪个敢去,我就用这木杈打断他的狗腿!
爹不让我们参加大兵的婚礼,主要是和三舅舅结了梁子。这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家很穷,我和哥哥姐姐都衣不蔽体的。爹为了这,居然趁黑夜去偷邻居忘记收的衣服,被人家逮住,暴打一顿。这事被三舅舅知道后,怒冲冲地跑到我家,抄起靠在大门旁的木杈,照我爹腿肚子就是几下。三舅舅走后,爹将娘和我们几兄妹叫到一块,眼珠鼓得牛眼似的,举着那把木杈发誓。爹说,在他有生之年,不准我们任何人和三舅舅来往,谁敢违背,就用这把木杈打断他的腿。爹发出训令后,又找来一截绳子,在木杈把上绾了个套子,挂在神龛上,以示坚决。
后来,我娘不信邪,偷着回娘家,被我爹知道了,用那把木杈把娘打得满地滚。三舅舅知道娘挨打,跑过来和爹论理。爹又挥着木杈将娘打得满地滚。爹边打边骂娘是瞎眼睛婆娘。三舅舅知道爹是指桑骂槐,为了亲戚间少讨气怄,至此再不来我家。
大兵老表大喜的头天,爹为了防我们有谁偷着去三舅舅家,便把我们召集起来,将那把木杈高举头顶,郑重地告诫我们,明天,我发现你们谁不在家,我就扛着这把木杈去你三舅舅家,整他个鸡犬不宁。如此一来,大兵结婚那天,我们谁都不敢去贺喜。
没想到大年初一中午,大兵和钟彩霞便到我家拜年了。那天下着雪,我们全家都围着火盆烤火,突然响起狗吠声,围着火盆的人除了爹没动外,我们全部冲出去。当我第一眼见到钟彩霞,便觉得她与众不同。那天,她穿着一件红袄子,挂了几片雪的头发,不长不短,深蓝色的裤子扎在长筒水靴里,右手提着礼品。大兵将我们逐个作了介绍,她便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她笑时,一张瓜子脸好看极了。娘嘴巴笑得簸箕似的,接过钟彩霞手中的礼品,迭声道,外面冷,快进屋烤火。然而,钟彩霞一只脚刚踏进大门,爹却沉着脸挡在她面前,不许钟彩霞进门。钟彩霞见状笑眯眯地望着爹,说,二姑父,你真的不让我进门?爹鼓着眼睛说,那还有假。钟彩霞又笑道,要是你又让我进门了呢?爹说,我如让你进了门,我就不姓林!钟彩霞说,好!我们今天就看谁犟得赢。
钟彩霞说完,走向院坝边的一块青石条,那青石条已有半搾厚的积雪,钟彩霞不嫌冷,一屁股坐下去,把雪擂了个大窝。大兵和我们都站在她身边陪桩。钟彩霞让大兵回家,我们回屋,我们谁也不动。钟彩霞火了,说,这是我和二姑父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要不听话,我就睡在雪地上。钟彩霞说完,果真睡在雪地上。吓得我们再也不敢站在她身边。
这时,雪愈下愈大,风狼嘷鬼叫地吼着,我们都以为钟彩霞坚持不了多久,哪知她就这样一直坐在青石条上。爹要从心理上战胜钟彩霞,便将火盆搬到堂屋中间,边烤火边冲着钟彩霞说,好冷,好冷。
娘几次踱到爹身边,哀求爹松口,爹说,滚一边去。娘虽然有气,可大年初一,忌讳吵闹,娘急得在堂屋里左一圈右一圈,陀螺似的转着。
爹和钟彩霞就这样对峙着。我趴在窗台上,从窗纸的破孔中,看到地坝坎下的竹子被雪压成驼背子。钟彩霞浑身雪白,石膏像一样。爹终于从火盆边腾身,操起门背后的柴刀,将那把木杈斫成几截,尔后亲自去请钟彩霞进屋。钟彩霞就这样,用她的辣劲化解了爹和三舅舅多年的积怨。
钟彩霞确实辣。我由衷叹道。比这辣的事还在后面呢。林子轩回了我一句,接着说,钟彩霞过门仅三个月,三舅舅家发生了火灾。这场大火将三舅舅的三间瓦房化为灰烬,三舅母也葬身火海。火灾起因是三舅舅家突然死了一头猪,由于天气已经暖和,得尽快烘干这些猪肉。失火那天,钟彩霞的一个哥哥上房梁,大兵夫妇及三舅舅都到钟彩霞的哥哥家里,一来送礼,二来帮忙。三舅母为了快点烘干这些肉,便在睡觉前抱了一抱柏树枝,放到火塘里,上面压了几根碗口粗的湿花枊木,本来是想让柏枝慢慢冒烟,哪知半夜,火轰的一声窜起来。三舅舅家的楼板是竹子编的,楼上又堆着一些见火就着的苞谷壳。
三舅舅家是单家独户的,自然没人看见起火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个捡狗屎的邻居发现这一情况后,慌忙跑到我家来报信。等我三舅舅他们得到我爹的报信,赶回去,只在灰堆中扒出几块三舅母烧得焦黑的骨头。
大舅舅和二舅舅见三舅舅家失火没房子住,便要三舅舅搬到他们家去住。三舅舅说行,而钟彩霞不去。他们还有一间牛圈由于离正房远,没遭到火灾。钟彩霞要三舅舅把牛卖了,全家都住牛圈。
常言道,祸不单行。火灾后一月,三舅舅蜗居的牛圈的山墙倾斜得厉害,三舅舅去自家的自留地砍树回来抵山墙,谁料又被倒下的树压死了。一个好好的家就是这样颓败了。
后不久,浙江某鞋厂老板到我们柳树镇招工,大兵夫妇便报了名。当时,钟彩霞已有孕在身,为了打工,便打了胎。钟彩霞走之前,到我们家来过,她要我们去她家拣能用的家具。那间破败不堪的牛圈,钟彩霞一把火烧了。她望着熊熊的火光对我们说,她钟彩霞一定要在这里修栋漂亮的楼房。
钟彩霞和大兵这一走,再也没回到柳树镇。开始,家里的亲人还念叨他们,后来,由于长期杳无音讯,也就忘了他们。但我没忘记他俩,特别是钟彩霞,她的辣劲让我难忘。
后来,我和邻村的陶小敏结婚。陶小敏人不错,可惜不能生育,我又没钱上大医院给她看病,只找个乡村医生给她治病,治来治去,陶小敏的肚子不见鼓起来,我只好和陶小敏离婚,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其实愿意守着陶小敏过日子,可我娘见陶小敏不育,整天指桑骂槐。
再次见到大兵和钟彩霞,已是2006年的春天。我得出来挣钱,娶个女人,结束光棍生涯。那时,我在布心做消防管道,在那里,我遇到我的老乡吉良子。从吉良子的口中得知大兵和钟彩霞都在深圳,钟彩霞在某酒店上班,大兵在做“蜘蛛人”。吉良子说他自己也是“蜘蛛人”。当时,我并不知道“蜘蛛人”是啥意思,吉良子说,就是给高楼大厦搞清洁的人,由于整天在绳索下晃荡,所以人们就说他们是“蜘蛛人”。并说这种工作看似危险,做惯了也没什么,且待遇不错。
我随吉良子到大兵的住处时,钟彩霞还没下班。大兵倒是在宿舍里。那时,他正在往脚肚子上贴创可贴。吉良子喊了一声客来了,他抬起头,怔怔地看了我许久,才认出我。而我眼中的大兵,面容并没太大的变化,只是面孔被太阳灼得黝黑。我问他腿上的伤是咋回事。他说是下班时,被哈巴狗吻了一下。我说快去打针狂犬病疫苗。大兵笑道,就这么个牙痕,哪有这么严重。这时,钟彩霞也下班了,几年不见她,她依然还是那样漂亮,不同的是,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她似乎怕我责怪她几年都不回家,故而抢先问我家里好不好,并说明年就回家修房子。这天晚上,我才知道他们这几年的行踪:浙江、上海、北京、福建、深圳。总之一路风雨,颠沛流离。我也对他们说了我和陶小敏的事。
第二天,我和大兵单独相处时,大兵阴着脸对我说,你千万别在你表嫂面前问我们的孩子。大兵见我一脸狐疑,幽幽一叹,其实,我们在福建又生了个男孩,很可爱,脚板上有块树叶状的胎记,可是,被你表嫂偷偷丢弃了。那是一个明星亮月的晚上,你表嫂等我睡着了,将孩子抱出去,放到我们出租屋前的大路旁,回来才给我说。我火了,骂她狼心狗肺,并甩了她一耳光。你表嫂知道错了,和我一起去找孩子,却被人抱走了。你表嫂见没了孩子,躺在泥地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我这时再也不敢责怪你表嫂了,将她拖回宿舍。你表嫂面条似的躺在铺上,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后来,我和你表嫂商量,等修了房子再带孩子。唉,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一定要记着我跟你说过的话。
后来,大兵夫妇将原定于2007年冬天回家修房的事改到2006年夏天。这天,我到鱼村给家里打电话,一是问老爹老娘是否平安,二是说大兵夫妇即将回家修房子的事。爹说了一声好后,又说还有更好的事。我问是啥好事?爹说是陶小敏又回到咱家,要和你破镜重圆。这女子,用自己打工的钱治病……还是让小敏自己说吧。电话里马上传来陶小敏的声音。她说她的病也不知是不是治好了,要我们在一起,过段时间,如不行,再各走各的路,她也就死心了。我一听这话,泪夺眶而出。
我兴冲冲地跑回宿舍,要将这喜讯告诉大兵夫妇时,大兵却突然发病了,他之前就有头痛恶心,烦躁不安,但挺过去了,这次比前些日严重。我和钟彩霞赶紧将他送到医院,医生诊断后说,大兵得了狂犬病,没救了。大兵被流浪狗咬了一口的事我早就忘了。钟彩霞更不知道。没想到,那个小小的狗牙痕,要了大兵的命。
大兵知道自己不得活,没死前将钟彩霞托付给我。他左手拉着钟彩霞的手,右手拉着我的手,平静地对我说,好老表,我走后,你表嫂就托给你了。你表嫂虽然性子辣,但心地善良,可我没福和你表嫂在一起过日子了。我这样的死法也好,不花多少钱,比那些钱搅干了,病又不得好,结果人财两空的强。这几年,我和你表嫂也存了几个钱,都归你们了。我死后,只有一个心愿,你们把我的骨灰带回去,别埋远了,就埋在我们原来那间房子后面的山包上,我要看着你们夫妻恩爱,过上好日子,我在地下也就安宁了。接着,大兵老表又对钟彩霞说,彩霞啊,我知道让你跟林老表过日子,很牵强。但林老表的为人你是清楚的。我觉得你跟你了解的人过日子,比跟你不了解的人过日子强。彩霞啊,我本想和你白头到老,谁料却是半路夫妻,这,都是命。我死了,你不要难过,这人终归是一死,早死早投生。我有一句话,本不想说,但这时不得不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身上的辣劲。人有个性好不好?好!但是个性太强了就不好了。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能过得去就算了,不要给自己树立达不到的理想。所以,你跟了林老表,要把辣脾气改了。
林子轩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我看到他的眼眶里,奔涌着两行泪水。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哽着声说,就这样,我接受了大兵老表的托付。钟彩霞也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因为我们无法面对大兵死前企盼的目光。我只好打电话回家给陶小敏,说我有了别的女人,让她走。我也没将陶小敏的事告诉钟彩霞,但后来钟彩霞还是知道了,因为我们送大兵的骨灰回家时,陶小敏还在我们家里。
我和钟彩霞本来不想出来打工的,可又因我娘得了场大病,搅了几万块钱,修房子的事也就黄了。我和钟彩霞再次来深圳,钟彩霞还是到她原来的那家酒店打工。可我原先打工的那家清洁公司倒台了,便进了现在的这家清洁公司,所以室友们都不知道我和钟彩霞的事。
钟彩霞知道我跟陶小敏的事后,非常内疚,正因这一点,她死心塌地跟着我,而且很少发飚,说要和我白头到老,谁料仍是半路夫妻。为什么?我茫然道。难道我给你说了这半天,你还不明白?林子轩长叹一声,盯着我的脸,沉痛地说,因为我得了绝症。他不顾我的震惊,一路说下去,你知道我们那次在老湘村喝酒,我闹肚疼的事吗?自那次后,我经常闹肚子疼,我怀疑我身体出了毛病,到医院一检查,才知得了绝症——胃癌。虽然医生说是早期,兴许还能治好,但我不相信这哄鬼的话。可我又不敢将这事告诉钟彩霞,如果钟彩霞知道我得了这种病,绝对不惜代价为我治病。有这个必要吗?得了这种病的人,有几个见好的?我要把钱留给钟彩霞。问题是这种事迟早要被钟彩霞知道,所以,我就打她,我要把她从我的身边打跑,但她却不跑。你不知道我每次打她后,心里是多么难过啊!我跑到外面,抱着榕树杆,手一下下地抠树皮。你猜,我当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林子轩目光阴郁地盯着我说。
我没回答他,不停地抹着热辣辣的眼角。
林子轩长叹一声道,我在想你编的那首漂哥哥的歌。我当时不让你们唱,是为了不让钟彩霞伤感。大兵就是你那首歌中的漂哥哥,我不愿我们这些漂族,有谁再遭不幸了。谁料,到头来,我竟也成了你歌中的漂哥哥。我死不要紧,但是钟彩霞又归谁?我可不愿她跟一个不爱她的人过日子。我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惑着。直到昨夜,我的心也就释然了。其实,我昨晚也去找钟彩霞了。你和钟彩霞在草坪上干了些啥说了些啥我都知道了。回来,我想了一晚,你既然能编那首漂哥哥,证明你心地善良。所以,我希望你能像你歌中那样,体现你的博爱,去爱钟彩霞,而不是口是心非。我向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要你彻底地了解钟彩霞。可你现在又要走,怎能不让我着急。我说你兄弟真是贱,干嘛去找那个不爱你的雪梅呢?
不,雪梅是爱我的。接下来,我向林子轩讲了我和雪梅的事。最后,我对林子轩说,我一定要去昭通看雪梅,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宁。林子轩听了我的叙述,脸上的泪水涌得更欢了。林子轩抽泣道,我并不阻挡你去昭通,只是请你带上钟彩霞。我马上就走,我不赶紧走,钟彩霞回来就麻烦了。我也不会马上寻短见。我要去福建找大兵的儿子,因为他不止是大兵惟一的骨肉,也是我的骨肉。给你说实话,我和钟彩霞在一起,由于居无定所,也没要孩子。找到大兵的骨肉,对我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大兵的儿子,但这些事你千万别对钟彩霞实话实说。你就说你回来就没看见我。为了让钟彩霞不挂念我,我会给她打电话,说我和别的女人私奔了。我走后,你真能接受钟彩霞,和她去了昭通,看了雪梅后,就把钟彩霞带回你的老家,或者回到柳树镇,因为那里有大兵埋着。我到福建,找得到找不到大兵的骨肉,都要回到柳树镇,我死了也葬在大兵的身边。在我们兄弟俩的保佑下,你们绝对会白头到老。所以,我请你一定娶了钟彩霞。不管钟彩霞那边是啥意思,你一定要把她追到手。唉,我们这些事,要是让那些狼心狗肺麻木不仁的东西晓得了,觉得又怪又可笑,可我们这些老不老,少不少,狗尾草一样的漂族,不这样做,还有别的办法吗?林子轩说完,双手按着我的肩膀,目光亮亮地瞪着我。我说不出话来,只感到肩膀好沉重,像压着三山五岳似的。
责任编辑:宋世安
题图插图:石剑
本栏目下期推出李江波的《枕头下的刀》——厂霸赵黑子横刀夺爱,抢走蓝可以美丽的女朋友鱼遥。一向懦弱的蓝可以不动声色,买了把刀藏在枕头底下。有刀在手的蓝可以从此挺直腰板,屡次为同事伸张正义,把赵黑子的嚣张气焰压了下去。而我们在百无聊赖的生活中,所迫切期待两人的正面对决,始终没有发生。直到赵黑子和鱼遥完婚的那一晚,厂里却发生了一宗血案……到底这是不是蓝可以和赵黑子恩怨的最终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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