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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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  海
  会海一下夜班就骑摩托车去宝林寺找明觉师傅。
  他开了一夜天车,一眼都没合。市场转暖,轧机欢欢实实唱了一夜,生产出来的钢板需要及时倒运出来。会海今天值大班。两部天车三个人,一部一个人,一部两个人,轮流推磨。今天他一个人开一部天车,从凌晨零点到早上八点,没得替换。他开天车的年头已经过了两位数,货真价实的老师傅啦。他开了一夜天车一点睡意都没有,不仅仅源于他高超的技术,还在于他悟出的近似于禅机、太极之类的东西。
  会海不是一上班就开天车,十年前他还是个已经干了八年的电气焊工。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才领导是不放的,在技工学校学的就是电气焊专业,干了八年,正是经验丰富能独挑重担的时候。可是,那时候公司吹起一股减员增效风,就像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以为分母小了效益自然就会上来。其实,像钢铁这样的重工业,人多是历史形成的,随着技术进步和管理水平提高,人均钢产量上不来,的确严重制约了钢铁企业的整体竞争力。但是公司一开这个口子,走的都是岗位上的精兵强将,是各专业有本事的人。那时候民营小钢企遍地开花,出去就是顶梁柱,既受重视,收入又翻了好几番。生产科长、技术科长、高炉转炉炉长走还则罢了,连天车工也走了好几个。公司赶紧收口子,紧急叫停,可是,流出去的血(以為是水)收不回来啦。停了好几部天车,这还得了?无奈紧急招聘天车工。可是,布告贴出去好几天,应者寥寥无几。为什么呢?天车工工作强度大,待遇和其他工种差不多,都远远低于民营企业。公司调整了天车工的岗位系数,还是无法调动报名积极性。会海报名啦。同事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会海,莫不是脑子进水啦?领导找他谈话,他笑而不答,最后只说想换个环境。
  会海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想换个环境。至于为什么这样想,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能说清楚的,还是理由吗?
  前一年,会海出了一趟差。一个岗位工,怎么会有出差的机会呢。上海宝钢承办钢铁企业职工技能大赛,公司派会海去参加。会海只是公司电焊工技能大赛第三名,本不该他去。可是领导就是派他去,他也没有办法。冠军和亚军只有干瞪眼的份。
  直到他要去开天车,领导才流露出对他的不舍。你才是真正的冠军。领导说。实操比赛会海得分最高,对会海绵密漂亮的鱼鳞焊所有评委都赞不绝口。可是,总分是由好几项加权平均产生的,这一加权,会海就成了第三名。可是,去宝钢,不需要加权,不派会海派谁!
  会海无动于衷,铁了心要去开天车。
  领导也不会明白,会海这样执拗,他有一份功劳。
  会海来到上海,才知道早来了三天。来了又不能回去,陪他来的杨同志说咱俩去海岛玩两天吧。杨同志是公司人事部的,经常出差,上海来过几次,早把市内逛了个遍。他们在船舱里睡了一夜,天明靠泊在一个叫岱山县的海岛。
  海岛既干净,又幽静。从县城逶迤进入山林,山下人说话的声音,远处不知谁砍木头的声音迢递传来,清晰可辨,仿佛耳朵得了神助,精神也为之一爽。他们呼吸着厚重的负氧离子,随着脚步来到一座寺院,是一座叫做庆余庵的尼姑庙。杨同志扫了一眼,扭头就走。会海不走,杨同志也没有喊他。
  那块佛教净土仿佛忽然间有了魔幻的吸引力,在召唤他,让他不忍离去。那时他已经和艳梅恋爱两年多,到了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艳梅死活不吐个囫囵话。他是技校生,艳梅职高毕业,双方父母都在钢厂上班,都是生活区的,也就是说,他俩都是钢二代,各方面条件、家庭背景、生活环境还是蛮般配的,可是,艳梅就是不说什么时候办事,怎么办事,办不办事,到底是什么原因,三句话问不出个所以然,让他胡思乱想,情绪低落,异常苦闷。
  他走到庆余庵门口,众尼姑站立一旁,正在做早课。除了鸟儿在树梢、殿角啁啾,四周寂静无声。他站在殿门口,抬眼就看见观世音菩萨,安静、悲悯地望着他。那一刻,他出神入定般被白橡树观世音菩萨像久久吸引。他呆呆地凝视观世音菩萨的面容,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世界,安详、明亮、和谐、宁静。在那个世界里,他是透明的,无忧无虑的,快乐幸福的。一个念头闪过,观世音菩萨是最了解他的,最关心他,同情他,悲悯他,保佑他。回想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混乱、隔膜、艰辛、迷茫,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一股渴望倾诉渴望得到抚慰的心理攫住了他。他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到殿里。殿里殿外两重天,跨进来,就跨过了尘俗。站在最靠供桌的老维那早就留心外面这个影影绰绰的年轻人的犹疑不定。当他抬腿跨过高高的门槛,老维那敲了一下面前的引磬。“叮——”的一声,具有巨大穿透力的久久回声,一下子刺中会海的所有毛孔,所有神经末梢,畅通无阻打开他的泪腺,眼泪倾泻如忽然拧开的水龙头。会海噗通跪倒在面前的蒲团上,众尼诵经的声音骤然响起……
  从上海回来,日子仍然千篇一律,按部就班。他就是无来由地想一个人独处,厌倦闹哄哄的人堆。上天车,当一名辛苦的、单调的、孤独的天车工,他愿意抓住这一次机会。领导没能说服他,也无法阻止他,招聘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无论现在什么岗位,均可报名参加。这一条,让会海从一名中级电气焊工,摇身变成初级天车工。
  不到半小时,宝林寺就遥遥在望啦。
  会海没有找他的好朋友武欣。他和武欣无话不谈,许多心结就是在和武欣交流中解开的。今天,他只想到宝林寺,只想听明觉师父敲一下徐徐入耳的磬。
  即使找武欣,武欣一准也会建议他这样做。
  明  觉
  明觉师父着一件灰色无袖对襟罗汉褂,站在禅寺门口,像是做完早课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带瞭望麦苗的长势,又像是有所期待。听见会海的摩托车,明觉师父浅浅地笑啦。
  师父,你在等我。没待关闭摩托车的突突声,会海就惊愕地问。
  阿弥陀佛,会海,你来啦。明觉双手合十,轻轻一拜。
  师父,不好意思,大清早就来打扰你。会海学明觉师父也双手合十,轻轻一拜。
  明觉师父是宝林寺的住持。他不让僧众叫他住持,也不让叫他方丈,更不让叫他法师、禅师。就叫我师父好啦,他对僧众说。其实,所谓的僧众就是他的三个徒弟。宝林寺不大,连他一共四个和尚。周围在家的居士轮流来寺院做饭。舍身为寺院服役是六波罗蜜之一,是等同于念经礼佛的修行。   那天,会海下了夜班像今天一样漫游,正好碰见明觉师父化缘。这里实在没白经受佛教上千年的濡养滋润,信众很多,加上平原富饶,百姓殷实,捐钱捐物的真不少。会海看着其貌不扬的中年和尚,心想就你,凭什么盖一座寺院?他这样想不要緊,竟然脱口问和尚,和尚不恼,双手合十,深鞠一躬道,制心一处,无事不办。阿弥陀佛,施主,万法唯心,自在无碍,但得心坚,何惧不成。和尚说的话会海一时无法领悟,但和尚坚定的语气、神情,会海看到一张刚毅、自信然而又很安详的脸,瞬间征服了他。
  新建的宝林禅寺只有三座大殿,一间做功的禅房,几间寮舍,规模远远不抵从前。可是周围远近十几座佛塔,塔在寺亡,就是缺少明觉这样的人。宝林禅寺能重见天日,明觉师父功莫大焉。
  水壶在炉子上嗞嗞冒着热气。明觉师父招手让会海坐在八仙桌西侧椅子上。桌椅是附近一个居士捐的,晚清物件,一对儿椅子是梅鹿图镂空官帽椅,甚是名贵。八仙桌上一盏白瓷茶壶,一朵大写意墨莲洇得有些夸张。明觉师父年轻时四处云游,道口镇一老妇人舍予他的,一摸之下,就知道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明觉师父喜欢老旧物件,老旧物件都是有灵魂的,他能感觉到其中的温度。白茶壶他一直珍藏不用,建好寺院方才拿出来待客。
  明觉师父沏上一盏茶,递予会海,这是明前茶,你尝尝。
  会海吸一下鼻子,浅浅抿了一口说,果真不一样,可惜我今天只想听你敲一声磬,不能久坐细品。
  既来之则安之,你刚下班,不用再去上班,急什么。
  师父,我今天干了一夜活,浑身舒泰通透,很想听你敲一声磬,我就彻底啦。
  果真有这等奇效吗?
  师父,你也说,十几年前,我就是听了磬音,才豁然开悟的。
  是的,佛说,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许多东西,不是用语言能够描述的。
  师父,磬,真是太独特啦。
  听磬音响,令人不生窃喜心,不生我慢心,不生轻蔑心,了了然法雨遍施,慈光普照。
  哎呀,会海不由自主惊叹道,师父,你敲一声我听吧。
  既不出定,也不入静,敲磬何益?
  会海听过明觉师父敲磬,那是一次晚课。磬果真不能随便敲吗?会海不敢问。忽然打了一个哈欠。
  会海,毕竟上了一夜班,回去休息吧。
  不,师父,我不瞌睡。怕明觉师父不信,会海接着说,虽然干了一夜,但我不累,真的,也不瞌睡。
  这怎么可能呢?回去休息吧。
  师父,当你打坐的时候,一定不会感觉累和困。我干活的时候,相当于师父打坐。
  明觉看了会海一会儿说,你是有慧根的。顿了顿,明觉笑啦,说,你的名字,会,如果用智慧的慧或者施惠的惠,似乎都要好些。
  大师,我也觉得我的名字很俗。文山会海。
  阿弥陀佛,不要叫我大师。我刚才口无遮拦,还望你不要介怀。
  师父,不会的。
  我的俗家名字不俗,相反,倒挺雅致。我和你有许多相似之处,我从你身上,看到我当年的影子。
  会海做出静静倾听的姿态,不说话,没有过分的表情,生怕惊扰明觉师父的叙述。
  我小的时候好瞎想,想得多了就会编故事讲给小伙伴听。没事的时候还好看满天星星。那时候,我很怕死。死了,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我啦。就想,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惧怕死亡吗?我看天看久了,恍惚觉得看不到尽头的天际,就是我的故乡。我好像是做了一个梦,独自漂流到这里。我觉得可孤独……我想到灵魂,想到肉体,肉体灭后灵魂去了哪里?我想到生命的意义、价值、目的和归宿,想到信仰和寄托。我这样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后来,村里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摸着我的头,嘴里叽里呱啦念诵佛经。我忽然觉得,他就是从遥远天际来看我的人,是我的亲人。他和佛陀就来自我的故乡,来解答咱们众生的迷茫、疑惑和妄想。那些浩瀚的佛经,里面藏着大秘密,我想找出来……我很早就出家啦……
  明觉师父陷入沉思,很久不再说话。
  会海不敢打破此时的宁静。
  我们家弟兄三个,我是老小,上面两个哥哥都是壮劳力,爹娘供我念书。两个哥哥都没念多少书,爹娘指望我光耀门楣,光宗耀祖。有一句古话,人生糊涂识字始。我不是,我识字之前就已经糊涂啦。如果我不识字,我也会自己一个人揣摩下去。识字,让我有了解决糊涂的手段,但还不是我的武器……我大学一毕业就出家啦……等我娘知道我做了和尚,追到寺里,我已经受了大戒……
  会海能够想象一个母亲肝肠寸断的场景。
  久久的沉默。沉默是二人最需要的交流,时间停止了流淌。
  茶都凉啦。明觉师父先说话。
  师父,你找到了吗?会海不想就此出来。
  找与不找,全在心识。你们不也说学海无涯苦作舟嘛。
  师父,第一次我见到你,你说制心一处,无事不办。以我当时肤浅的认识,心大无比,包罗万象。诸事问问心,心会告诉你该怎么办。
  会海,今天找我来,不只是为听一声磬响吧。
  师父,我实在有许多迷惑想要诉说。不过,我今天来,真的只想听你敲一声磬。
  你有心啦。明觉师父朗声大笑。
  艳  梅
  会海在艳梅下班之前赶回来,顺路买了菜和面条。
  菜还没有择干净,沐凡咚咚敲门,嘴里喊,爸爸,快开门,我憋着尿呢!
  艳梅上长白班,管接送孩子,他三班倒,在家就管做饭。
  还没做好饭?看见桌上凌乱的菜,艳梅气不打一处来,你在家干什么呢?
  睡过啦。会海抱歉地笑笑。
  就知道睡!在家休息也不早点做饭,吃完让沐凡睡会儿。
  说归说,艳梅放下东西嘁里喀嚓把菜择好,洗菜切菜坐锅倒油一气呵成,这边不忘烧一壶水。会海则让女儿缠住,边讲学校里的事边翻红绳。   很快,艳梅端上三个碗,还调了一小碗蒜汁醋,上面漂着几滴清亮的麻油。
  又是面条啊。沐凡不情愿地嘟起嘴。
  你说你,也不说给孩子做顿米饭。沐凡正在长身体。艳梅抓住嘟囔的机会埋怨道,整天就知道想你那點破事,不当钱花不当饭吃,有什么用!
  会海不敢看老婆,他向沐凡使个眼色,沐凡,这是你最爱吃的芹菜炒肉丝,你妈调的蒜汁好香啊,快吃吧。
  没想到沐凡不买账,我要吃可乐鸡翅。
  会海有些恨恨的,刚刚还和自己玩得好好的,一到关键时候就叛变。
  艳梅哄孩子,过两天妈给你做红烧排骨清炖鲈鱼……快吃吧,一会儿就坨啦。
  沐凡高兴地拿起筷子。
  孩子根本不用哄,会海想。老婆声音一变,变得稍微严厉一点,孩子就不敢吱声啦。沐凡还是怕艳梅的。沐凡不怕自己。
  按说,双方父母都有时间,可是他们坚持自己带孩子。
  有一次会海看沐凡的作文:在我们家,爸爸最好……会海心里别提有多慰帖啦,到底没白疼她。
  会海翻开下一页,赫然看到“欺负”二字。
  吃着饭,艳梅嘴不停,你说你整天想的啥?眼瞅着沐凡就该小升初,饭不做吧,啥心也不操。打算让沐凡去哪儿上初中啊?
  会海低头大口吸溜面条,头也不抬。
  整天就知道抱着你那几本破书看,有啥用?你要真爱看书也去考个建筑师证,挂出去一年好几万。你看谁家没有车,就咱家没有,和别人出去我都嫌丢人……你上天车那会儿,我还支持你,我还想,会开天车将来就会开汽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啦,车轱辘都没有……
  快吃你的饭吧,看坨啦。会海已经吃完面条,在一片嘟囔唠叨声中,他抬起头,劝老婆。
  见会海终于抬起头,艳梅更气啦。你倒吃得下,我可吃不下。你说,沐凡小升初咋办?
  听妈妈说到自己的名字,沐凡望着妈妈,眼睛噗睁噗睁的。
  啥咋办?会海有些生气。孩子上学按部就班,别人的孩子咋样咱就咋样,有什么好操心的。他这样想,没敢说出来。
  还啥咋办?见会海顶嘴,艳梅更气啦。别人早几年就开始给孩子谋划,我们班上柳姐在天津买的房,转了户口,她家嘉瑞小学一毕业就去天津上初中啦,将来高考也在天津考。周师傅家孩子在北海上高中,高考比咱这低一百多分呢!我同学,都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孩子念个好初中。你倒好,没事人一样,啥也不想,我算是倒透霉啦。
  快吃饭吧。会海央求。
  不吃,气都气饱啦。
  会海也觉得刚刚吃进去的面条堵在胸口,没落下去。
  不能让沐凡还像咱们一样生活!说到这儿,艳梅忽然想起什么,一串连珠炮扫射出来:我还以为你爱看书,挺有学问,你说你给孩子起的名字吧,沐凡,凡就够平凡的啦,还沐凡!我去羑里城给沐凡算过啦,沐凡命里缺金,不缺水。我怎么当时就信了你呢!说到这里,艳梅下最后通牒:你去给沐凡改名字。
  名字那么好改的?会海无奈地说。他不觉得沐凡的名字不好,他觉得艳梅是在胡搅蛮缠。
  我不管!我要换工作。艳梅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你去给我跑关系。
  会海强压住就要上翻的面条问,干得好好的,你要换什么工作?
  换什么我还没有想好,反正我不想当电工啦,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还爬高上低的,我早就腻歪啦!
  那你去干啥?
  干啥你看着办!我同学小丽她老公把她调到机关坐办公室啦,谁不知道享受呀?
  小丽她老公能量多大呀!我……
  那就看你的啦。艳梅撂下这句话,冲沐凡说,听,听,就知道听大人说话,还不快睡觉去。撵着沐凡向卧室走,又回过头恨恨地说,要不我要你干啥!
  会海觉得心里都是堵的。他的头大成两个,又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哈欠。
  你不是睡了一上午吗?是不是一见我你就打哈欠啊!艳梅心里也堵得慌。
  她上午点检的路上碰见小丽,生了一肚子气。小丽拿了一个档案袋,说是去给公司送材料,她风摆杨柳一副清爽样子,哪像自己一身劳保线条全无,脚上劳保绝缘鞋笨重累赘,头顶安全帽把仅剩的性别特征全部遮盖,屁股后面还挂着一大堆沉重的工具。
  艳梅还有些吃惊,小丽怎么这身装束?她和自己一样,也是电工来着,只不过不在一个单位。小丽微笑着告诉她,上星期刚调到机关,给人家打杂跑腿。小丽跺跺脚说,早就干腻啦,和我家那死鬼说了好几次,这男人,你不下狠心他就不动弹,踹一脚才挪挪窝。这不,孩子上学的事也定下来啦。小丽扯了一下艳梅说,你看你老公脾气多好呀,脑子也灵光,一定很宠你吧,同学们都说你们……什么来着,琴瑟和谐。和你老公也说说,咱们女人,能有几天好日子过?说完扭身就走,边扔下一句:回头再和你喷啊,晚了主任该批评我啦。
  小丽很快消失。艳梅恍恍惚惚的,好像小丽不曾出现,或者,刚才的小丽只是一个幻觉。可是,小丽说的话,深深刺痛了她。看人家过得什么日子,再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前人说得不错,前人都是过来人啊。婚姻果真是坟墓,前些年还不觉得,这几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生活在坟墓里,日子千篇一律,每天累死累活,了无趣味。当姑娘时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唉,现在还提那时候干什么呀。
  就恨会海。是他毁了自己,把自己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当初,她不愿意结婚,不是不满意会海,谁不想多做几年姑娘?谁不想多潇洒几年?现在,她越来越感觉会海不靠谱,越来越感觉自己嫁错了人。刚结婚那两年还不觉得,自从有了沐凡,她的梦魇就开始啦。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看看人家柳姐、小丽多会嫁。又说男主外女主内。可你主什么啦?凭什么女人既要带孩子,还得做家务?我又不是不上班,不比你挣得少多少,凭什么你们大男人甩手掌柜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干?艳梅更气啦,她才发现这是她生气的根源。干点活操点心累不死人,不死不活的日子能烦死人。人家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有车兜风,有闲旅游,工作轻松,孩子安排得不用发愁,看看自己,连曼妮芬文胸都不舍得买!   要是这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过!
  会  海
  会海下第二个夜班,骑摩托车去宝林寺找明觉师父。
  明觉师父照旧穿着昨天那件灰色无袖对襟罗汉褂,站在禅寺门口。他今年五十六歲,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圣人就是圣人,他想。过了五十岁,他慢慢发觉,以前体悟不到的东西,从身体的隐秘处自己冒出来,现在,他是通透的。
  他喜欢在静谧的清晨,站在大地上,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那是与天空大地的交流,是轻松,是空灵,是吐故纳新,返璞归真……
  他就这样站着,视而不见地望着眼前一切,脑子里随意想起什么,或任由它空着。这就是人生好时节吧。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得。
  远远传来摩托车突突突的轰鸣。明觉师父不得不收回玄想。
  会海,你还是想听一声磬响吗?
  师父,今天我不是为了听你敲磬。
  那你何来?
  师父,昨天一天一夜,我都无可名状地感到焦虑,坐卧不宁。
  刚下夜班,回家休息吧。
  不,师父,相信我,我根本睡不着。
  随我来吧。
  他们进入方丈的居室。
  修建这座禅寺时,明觉师父专门交代,建一间真正只有一丈见方的僧房,他要在里面打坐安息。
  室无窗,仅一床、一桌、一凳,若有若无的梵香,简洁之极,干净之极,幽静之极。
  床就是会海住单身宿舍时的那种单人床,两个床头,一块床板。桌子板凳和六七十年代公家办公室里的一模一样。明觉师父让会海坐在板凳上,自己上床打坐。
  会海还是忍不住问,师父,这也太简陋了吧。
  我不需要那么多东西。明觉师父轻声如呓语。屋子再小点就更好啦,要不是看书,桌凳我都不想要。
  大师,你真是超凡脱俗的高人,外面的人嗜欲无度,竞相攀比,什么事都无所不用其极……
  不要叫我大师,我说过许多遍。明觉师父语调还是那么轻,那么舒缓,却有不容打断的力量。
  待明觉师父说完,会海接着说,如果他们像你一样,这个世界就太平无事啦。
  未必。
  明觉师父,我有一事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来何妨。
  你修行这么多年,比许多自称大师的不知高出多少倍,为什么你只让我们叫你师父?
  虚名徒增心累,要来何益?大师之名,实在担待不起。至于法师,禅师,非皓首穷经,亦不敢妄念。师父之称谓,最为妥帖亲切,听来甚慰吾心。
  记得外国有一本书,叫《影响的焦虑》,我看不懂。不过书名挺有意思。师父,你有焦虑吗?
  不虑不足以为道。
  师父,请明示。
  大千世界,虑无处不在,要以平常心待之。
  大师,我懂啦。
  阿弥陀佛,不要叫我大师。
  大师,我走啦。
  会海急步走出小屋。明觉师父趺坐僧床正中央,略一颔首,根本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会海刚一走出屋门,明觉师父就入定啦。
  会海推着摩托车跑出很远才跨上去,打火,如烟而去。
  春风得意马蹄疾。会海心情舒畅,打马扬鞭,很快回到生活区。他拐入市场,买了排骨鸡翅,中午,他要给她们娘俩做一顿美餐。
  他昨晚小班,本来能睡三四个小时,可是,躺下之后直翻烧饼,思虑重重。
  工作的时候,开着天车,精神高度集中,不容分神。这一放松,脑袋就不当家啦。
  自从在尼姑庵听到那一声磬响,他的灵魂就被洞穿啦。洞穿的灵魂和常人想的不一样,他老是在想人为什么活着,想生命的意义这些被艳梅讥为虚头巴脑、绵软无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不敢和艳梅探讨,艳梅压根不听,说他神经病,脑子不是进水就是被驴踢啦。艳梅很现实,有那工夫,想想怎么多挣点钱吧。
  艳梅急了会发狠说,以前你挺正常的,我要是发现你这样,鬼才和你结婚!
  有时艳梅连挖苦带调侃还带着鄙夷,你清高,你高尚,你这人就适合打一辈子光棍。
  以前,躺在长条木头椅子上,也不嫌硌,也不嫌窄,一会儿就昏昏入睡。艳梅的那几句话一直在耳边轰响。
  他忽然发现,那一声磬响,对他最大的改变是无争。他向往安安静静、和和睦睦、平平淡淡的生活。
  可是,现实真的是无情的。现实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和和睦睦、平平淡淡呢!多数情况下,现实走得很远,而且越走越远。
  内心的焦虑让他翻了一夜烧饼。
  明觉师父的一句话让他茅塞顿开。世界本来就是焦虑的,生活本来不可能安安静静、和和睦睦、平平淡淡。他这样想着,一顿丰盛的午餐就快要做好啦。
  沐凡咚咚敲门,嘴里喊,爸爸,快开门,我憋着尿呢!
  会海打开门,替沐凡去下沉重的书包,沐凡不急着往卫生间跑,从书包抽出一张考试卷拍在桌子上说,签字。
  哟,一百分,数学,厉害啦我的凡。会海很高兴。
  见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艳梅也很高兴,这还差不多。
  沐凡伸手就要抓排骨。会海说,你不憋着尿吗,尿完再吃。
  沐凡笑笑,爸,我骗你的,放学的时候我专门尿过啦。
  骗人不是好孩子。会海有些不高兴。
  不解手也得洗手。艳梅推沐凡。
  沐凡做个鬼脸,向卫生间走去。
  艳梅数落会海,话也不会说啦?啥叫尿完再吃?
  会海低眉顺眼不吭声。明觉师父说啦,虑无处不在,艳梅想怎么数落,就让她数落去吧。这样一想,会海微笑道,是,老婆大人说得是。
  艳梅笑吟吟地说,油嘴滑舌。哎,我还没想好去哪儿,先不换工作啦。
  会海如沐春风。
  该定技师啦,我条件够,你给我找人吧。
  找人干嘛?   干嘛?现在干什么不找人?
  你考试不就齐啦?考过就当,考不过就等下次。
  我还以为你想明白啦,还是那么糊涂!你整天除了上班,就会呆在家里,不是看书就是胡思乱想,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社会不知道?
  什么社会?
  关系社会!我就不说金钱社会啦,那样太直白,你也听不懂。关系你总知道吧?
  关系?一想到求人,会海的头有些大,有些涨,有些麻。
  自己果真明白了吗?明觉师父说的要以平常心待之。以平常心待之就能解决问题吗?现在问题来啦,怎么解决?
  为什么偏偏要托关系走后门才行啊?会海一脸苦相看着艳梅。
  和你这样说吧,你不托关系,别人托,别人的事办成啦,你就办不成,就这么现实,就这么简单,这么……反正我不管,你一个大老爷们不找人,让我女流之辈抛头露面?我可告诉你,我这次要是定不上技师……我要你干啥用!
  武  欣
  会海以为自己做好准备啦,一击之下,即溃不成军。
  还没等收拾碗筷,睡意就袭上心头。会海强撑着洗涮完,拉上厨房门的一瞬间,如释重负般不瞌睡啦。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有些发呆。真快,艳梅要定技师啦。自己上天车那会儿,艳梅不同意,艳梅说再等两年你就定高级工,然后就是技师,高级技师,技师相当于工程师,高级技师相当于高级工程师,职称和收入是挂着钩的。你现在上天车,就得重新排队。
  理是这样说,会海就是想上天车,一个人自自在在,干净利索。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快乐是第一位的。艳梅说只要你高兴,随你吧。
  他们开开心心过了几年小日子,直到沐凡出生。
  现在,比他小四岁的艳梅都该定技师啦,他连个高级工也不是。
  患得患失间,艳梅喊沐凡起床。
  我下午学习,你送沐凡。艳梅的语气不容商量。
  你顺路就捎走啦,还让我跑一趟。
  不是跟你说学习了吗?你在家也没事。
  在哪学习?
  工大。
  送沐凡回来,会海很想瞌睡,可武欣来啦。
  会海瞌睡,可武欣精神头十足。
  他这位发小,穿开裆裤的朋友,几十年和他形影不离,随叫随到,亲得就像一个人。
  茶可提神。会海学明觉师父泡上茶,点一盏予武欣,一盏给自己。
  你不瞌睡嗎?武欣这小子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一和自己作对。
  我瞌睡,可是你不瞌睡,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会海浅浅啜一口茶,茶很酽,有些苦,但苦得舒服,有些涩,但涩得解恨。
  你今天值小班,瞌睡,昨天值大班,不瞌睡,为啥?武欣问得无聊,却蛮犀利。
  你明知故问。会海不想理他。
  说说看。武欣从来也不生气,总是这样温文尔雅,循循善诱。这也是他们能一直在一起的原因。
  大班虽然连续作业,但你知道,我很享受那种状态的,那时候是忘我的,感觉不到累。
  其实你也就紧张起吊和轻放两头,中间运行环节你还是蛮轻松的。
  那是你的想法。
  不是吗?运行的时候,你高高在上,如君王,如指挥若定的将军,底下都是你的臣民。
  会海笑啦。武欣,你这样想很潇洒,可是我不能那样。
  别装啦你。
  无论是起吊、轻放,我都无比用心,和底下指挥的三个师傅密切合作,严格做到稳、准、快、安全。
  是呀。运行的时候呢?
  我的精神高度集中,眼睛盯在吊装的钢板上,盯着钢板运行的方向。我不知道星星如何在天幕上点亮灯盏,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关闭隐去,但我知道雾气怎样像一阵风漫上来,一下子就模糊了钢板、吊钩。甚至遮蔽得严严实实,踪影全无。我一直是集中注意力的。
  那样你会很累。
  是的。如果你不能放松,不能使自己静下来,也就是说不能使自己集中注意力,那么,干活是会很累的。我全身放松,就像打太极拳一样,我干活的时候,也是行云流水,顺其自然……我很享受那种状态。
  我和你学过太极拳,我能感受那种状态,确实很舒服。
  我每吊装一次,就是打一次太极,前一次做得好的再细加体会,享受其中的自在。做得不太好的,感受一下哪里出了毛病,怎么做会更好一些。往往是我这样一步步揣摩感受的时候,时间就到啦。
  你已经干了十二年,用你的话说你揣摩了十二年。前几年可能你不太熟练,后几年你应该是轻车熟路,非常老练了吧。
  不能这样说。
  不要矫情嘛!
  不是矫情。你知道,还拿太极拳打比方,你越是深入,越能体会太极拳的博大精深,越知道自己知道得少。天车作为机械,它的原理其实不复杂,可天车是由人来操作的,人是复杂的。如何调整自己,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是我每天都要做的。我每天都在追求人车合一。
  有些深奥。
  其实你知道。
  好,我是知道的。当你看到下面码好的一垛垛钢板,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我刚才已经说啦,我很享受过程。
  你是一个好天车工。
  领导和同事们也这样说。我就是想干好本职工作……
  就是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精一行。
  不是那样的……武欣,几天不和你聊天,从哪学来这些油腔滑调。
  我有吗?
  老实说,我热爱我的工作。你知道,我是三班倒的。每当轮到我上班的时候,我都会非常向往非常激动。当我向天车爬上去的时候,我浑身的细胞都在跳荡,我的腿部充满力量。
  武欣钦佩地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怜爱。
  我老是想哈,如果每个人都干好自己应该干的,剩下的都按规矩来,不是会省下许多不必要的烦恼?许多烦恼真的是不必要。
  这个社会不是人人都像你这样爱岗敬业。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多元的。   是不是社会越进步就会越复杂?包括人心。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呀。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武欣舔一下嘴唇。春秋战国时期,宋襄公攻打郑国,楚成王援助郑国,两军相遇于鸿水。当时,宋军已经在鸿水北岸布好阵势,楚军正在渡河。宋国有一个叫子鱼的大臣,他建议待敌人渡河到一半的时候,发起攻击,宋襄公不同意,说我是仁义之师,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以厄。楚军渡河后开始布阵,子鱼再次建议趁楚军立足未稳,发动进攻,宋襄公还是不接受。
  我好像看过这个故事。
  你都知道?那我就不讲啦。
  还是讲吧。我记不全。
  好。一直等到楚军布阵完毕,一切准备就绪,宋襄公才击鼓进攻。
  这时候,一切都已经晚啦。会海说。
  是呀。弱小的宋军哪里是强大楚师的对手。一阵厮杀之后,宋军大败,宋襄公的大腿也受了重伤。事后,臣民埋怨宋襄公,宋襄公辩解说,古之为君,临大事不忘大礼,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碍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意思是说,古时君王用兵打仗,大难临头也不忘庄重的礼仪。作为一个君子,从来不伤害已经受伤的敌人,不捉拿头发花白的老兵。古人用兵打仗,不凭借险隘的地形阻击敌人。我虽然是亡国之人的后代,也不会主动攻击还没有列好阵的敌人。
  武欣停下来,说,我一直为宋襄公这句掷地有声的话击节叹赏。
  会海默不作声。
  后来的人都一致认为宋襄公实在太傻啦,太愚蠢啦。不知变通,不懂权谋,只能永远失败下去。
  我们现在的人都知道机不可失,乘势而上,知道当环境变了的时候,采取的方法也要变。会海忽然显得很轻松。
  武欣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讲。
  人人都说宋襄公愚蠢,傻,但人们是否知道,在宋襄公的心目中,他所恪守的道德是不可能变通的,能变通的还叫道德吗?他坚持自己心目中的道德规范,错不在他,而在于我们后人。
  啊?会海坐直身体。
  想想看,这个世界如果多一些宋襄公这样的人,我们还会这么累吗?我们将神圣的东西抛弃之后,反过来却去嘲笑神圣的东西,这还有天理吗!
  武欣顿了顿,眼睛异常明亮,似乎是在缅怀宋襄公。
  从宋襄公之后,欺诈成了合理的战争策略,于是就有了“兵者,詭道也”的说法。我们从来也没有想过,一旦给了欺诈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它就会支配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进而形成一种文化,或者民族性格。中国人好权谋是有目共睹的。权谋最重要的是变通,中国人也最善于变通。然而,在几千年的变来变去当中,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早已失去本来面目,已经没有根基和底线啦。
  刚才我还在说,机不可失,乘势而上。看来,这个世界有亘古不变的东西。哎!这些年的思考和读书,全都白搭啦。
  在与时俱进的口号下,一切道德退化都显得合情合理。
  听武欣这样说,会海再一次默不作声。
  是不是很沉重?没办法,说起这样的话题,总是让人无法轻松。
  停了一会儿,停了够他们调匀呼吸那么一会儿,武欣说,我再给你讲一个现在的、真实的故事吧。这是我一个初中同学,你也认识的,孙弘毅——现在是教授——告诉我的。他的老师——当然是老教授啦——给他教的大学生提的一个问题。
  问题是这样的:四十年前,有一天下大雨,一个男人看见前面一个女人没带雨具,肩膀上挎着包,怀里还抱着孩子,就主动把自己的雨伞借给女人,还接过孩子抱在自己怀里。问,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最先站起来回答的是班长。班长说,这个男人是人贩子,他接过孩子就会转身跑掉。第二个站起来的是班里的调皮鬼,他摇头晃脑地说,答案很简单,因为女人长得漂亮,男人早就看上了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赶紧上前献殷勤呗。学习委员说,那个男人借伞、帮女人抱孩子,都是要收费的。
  老教授不满意,继续启发学生,还有没有其他的答案?又有一个同学站起来,略显得意地说,你们都忽略了那个女人的包。那个男人是为了抢东西。
  老教授只好公布答案:因为那个男人学雷锋,他不仅无偿把伞借给女人,最后还把她送回家。
  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纷纷说这不现实。有的说,现在你想帮一个陌生女人抱孩子,人家肯定不会给你,很可能用怀疑的眼光瞪你一眼。还有的说,现在的人抢东西还用那么复杂?调皮鬼喊得最响,他大声说,那女人的丈夫呢?如果一个陌生男人送自己的老婆回家,他会怎么想?
  老教授最后缓缓地说,你们大概都不相信,四十年前,我也做过这样的事。不仅仅是我,很多人都做过如今看来不现实的事。那时候,每个人都在学雷锋。
  教室里一片寂静……
  会海一声不吭,默默听着。
  武欣讲完啦。二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寂静地坐着,仿佛只有一个人,又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心灵默契的朋友才有耐心听对方讲这样一大段话。
  会海面前那盏茶,只喝下一半。武欣面前那盏,一动未动。
  末了,会海说,你讲了半天,让我也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吧。
  你没讲给我听过吗?
  我忘啦。讲过也不妨温习一下。
  好吧。
  我刚上天车的时候,车间给我安排了一个师傅,比我还小两岁。第一天她就对我说,我带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我搞传销,发展个下线,还可以提成,我教会你啦,你的工资会分给我一点吗?
  想起来啦。武欣微笑着说,她是做安利的。
  对。她这样一说,弄得我很抱歉。
  她教你了吗?
  我就在她旁边看了整整三个月。
  明  觉
  宝林寺在旧址上动工。
  挖出一块石头。
  当时扔在一旁,差点当做基石埋掉。   明觉师父发现上面有字,收起放在灶房。最近得闲,取出拂净浮尘土垢,是一篇《重修宝林寺碑记》。碑文如下:
  盖闻有创于前者,必有记于后。寻常琐屑之事尤然,况重要善举乎!古镇之南,旧有宝林禅寺一座,规模宏伟,香客众多,乃元至顺六年四月创建,中经万历时补葺。逮前清康熙二十六年失于天火。本镇善人黄士桢复为建立大殿三楹,迄于今已二百余载矣。风雨剥蚀,势就倾圮,合镇善男信女集资重修,亦拟仿万历时之举耳。至工程告竣,举凡神灵之妥侑,庙宇之辉煌,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以下漫漶不可辨识。依文推测当在清末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当时正值清王朝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百姓怎会有此闲心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明觉师父略一沉思,即明了其中奥义。
  宝林禅寺得以重修,实在是人心所向啊。他想找会海来,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
  明觉师父取出手机,给会海发了一条短信。明觉师父不常打电话,那样太世俗,太直接。也不用微信,那样太乱,心烦。他喜欢短信,也许是先入为主,他觉得短信犀利、亲切。
  会海马上回过来,那是他没上班。会海上天车,从来不带手机。
  会海说,我今天中班,早上送完孩子,正在买菜,看到师父短信,赶忙过来啦。
  这么忙还叫你来,实在不好意思。
  不,师父。我最近只要在家,做饭接孩子全包啦,就是想让艳梅专心学习,考个好成绩。
  会海,你做得对。
  可是艳梅说考再高不找人也白搭。
  艳梅多虑啦。
  这时,传来一声钟鸣,深沉,洪亮,绵长,轰轰然桌椅都在作响。
  香客在撞钟。
  会海和明觉师父停止交谈,闭目听钟鸣。
  会海想,钟声让我们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所得所失,让我们超然,洒脱。钟声永远是世俗的,那直指人心的磬,来自遥远的天外。
  师父,我相信艳梅的话是真的,我经历过。可是,事物总不是一成不变的,考得好总比考不好要好一些。
  事在人为。
  这就好比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何时候,我辈草民,都不能放弃努力。
  会海,和尚出家,即是出世,或言弃世,其实不然。
  明觉师父,我觉得你就没有弃世。
  我修无念禅法几十年,对无念法深有体悟。无心养神,无念安身。作和尚,不必远离现实社会,只是在思想上不受外界的影响。
  师父,你是不是在说,无论这个世界怎样,都要守住本心,心安即是福。
  最难安者,心也。攀比、享乐、竞争……都是对心的蒙蔽和污染。
  师父,教我安心的方法吧。
  会海,你是有心的,只要将心妥放即可。
  师父,我一直想说,你来此建庙,普济众生,功德无量。
  重修庙宇,是人心向善,人人寻求心灵的皈依……
  明觉师父取出一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精致的铜引磬,还有一把小键槌。
  引磬是黄铜色的,有一种岁月的温润,在红布的映衬下,显出贴心的光泽,让你忍不住就要抚摸。
  会海从未见过,眼睛都直啦。十多年前,他在庆余庵泪流满面,没看清老维那敲的是什么。明觉师父敲的,就像电视剧里唐僧的铜钵盂。这样小巧精致的磬,简直是宝贝。
  明觉师父说,这个引磬,是临别时我师父送与我的,我珍藏了二十多年。今天,我给它找了一个新主人。它有了归宿,我也就心安啦。说罢,将引磬连同红布一同递予会海。
  会海没明白,不敢接。师父,这……
  会海,这个小引磬,你要善待它。
  师父,我如何消受。
  只要你善待它。
  会海小心翼翼接过来,如接过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孩。他哆嗦着拿起键槌。
  不可妄听。明觉师父说,在家居士,每听磬响,必沐浴焚香,静坐安身,凝神守一,方可一闻。
  会海立时明白,磬,是敲给灵魂听的。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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