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英文谚语“噙着银汤匙出生”，形容人出身优渥，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钱。可我环顾我的荷兰亲友，总想着，这句话到了低地国，银汤匙恐怕得改成“糖果”，要不然，如何解释几乎人人都有超爱甜食的“甜牙齿”。
　　还记得当年漂洋过海到鹿特丹探当时的男友、现在的丈夫，旅程头一天，最爱逛市场的我没别的要求，一心想去最近的超市看看，于是被带到颇具规模、自诩为全城最美的超市去“考察”。
　　那超市装潢倒也不差，运用竹子、蔺草或赤陶等带异国风情的材质，彰显店家标榜的世界市场形象。来自全球各地的食品，虽非应有尽有，也算琳琅满目，然而偌大的卖场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并非进口食品，而是糖果部。
　　它在卖场的一角，两面墙上各有四排货架，摆满一袋袋、一盒盒的软糖、薄荷糖和巧克力糖。我想看看究竟有多少种类，就数了一下，数到五十几，一半还不到。
　　转过身来有长条的展示柜，排列着宽口罐子，型式模仿老式糖果罐，内装五颜六色的糖果，有常见的牛奶糖、水果软糖和蛋白霜糖，尚有至少十几二十种形状大小不一的黑色玩意，看着就比较陌生。
　　柜旁摆了电子磅秤，原来这些糖果可以零买。顾客自取三角形塑料袋，爱吃哪几种糖，便这里一匙，那里一杓，随意搭配。
　　我见到这厢有位年轻的爸爸，牵着四五岁大的女儿，正揭开顶层水果软糖的罐口，小女娃儿踮起脚跟，想看清楚爸爸的动作，小脸蛋上写满期盼的神情。另一厢有位老太太，伫立在罐前左顾右瞧，拿不定主意要买什么好，也许她正在努力回想小孙儿爱吃哪种糖。
　　离我不远处，有个臂弯里夹着滑板的少年，貌似很有定见，三两下便挑好糖果，手里原本扁扁的塑料袋一会儿就变成鼓鼓的圆椎体。他秤好重量，贴上价目表，迫不及待地掏出一粒送进嘴里。我偷偷打量一眼，他吃的正是我不认得的黑色糖块。后来才晓得，那叫做Drop，是荷兰人最爱吃的糖果，据统计，全国一年总共要吃掉三千一百万公斤，平均每位国民把近两公斤吞下肚。
　　这种糖果的主料是甘草根，先把甘草根捣成泥，加上大量的糖和其他秘而不宣的原料和成糖糊，然后倒进模子里凝固成型，做成的甘草糖因而有不同尺寸和形状，除了传统的长条和球形外，亦有做成木鞋、风车等花样。据说目前市面上看得到的样式有七十种以上。还有咸的口味，也就是没掺糖的“原味”，带有天然盐分。
　　不论外表如何，荷式甘草糖都有一股浓浓的草药味，甜的略似咳嗽糖浆，咸的则像加了盐的中药。后者就好像咱华人吃着香的“臭豆腐”，也是种acquired taste（因文化而异的口味），荷兰人从小吃惯了，觉其味美，外国人如我却难以欣赏，含在嘴里只觉诡异得无法形容，是我的味蕾从未接触的味道。
　　凡有朋友到荷兰，我都会请他们试尝咸Drop这地道的荷兰味，诸位友人的反应都差不多：一开始面容安详，咸糖果一入口，微微蹙蹙眉，神情有些迷惘，似乎正设法搜索味觉档案，好对应怪味。接着，个性内敛一点的，眉头蹙得更深，嘴角下垂，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将这异物吐出来，或赶紧吞下肚了事；性格大大咧咧的，好比好友亚莉，整张脸都扭曲了，龇牙咧嘴，忙不迭地把这“可怕又恶心的东西”吐进垃圾桶，还大声嚷道，“妈呀，快给我水漱口。”
　　也不能怪她不给情面，这世上觉得这糖果好吃的，八成只有荷兰人。据说不少移居海外的荷兰人，最怀念的家乡味并非奶酪，而是Drop，因为要买荷兰奶酪不算太难，Drop却是一出了荷兰便几近销声匿迹，有钱也买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