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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被韩熙然这样的男生暗恋，是我整个少女时代的耻辱。虽然他的名字很韩系，家世背景也如韩剧中的男主角一般显赫，但天不长眼让他长成一副馒头相，令他一下子从韩剧中的男主角变成强娶良家妇女的土财主。怎么说呢，像韩熙然这样的男生，即便他手里捧着一束法国粉玫瑰，也会令人觉得那是杂交的月季。
因此，每当有人不怀好意地说：“韩熙然真的很喜欢你，你们其实挺配的……”这类话题时，我都觉得十分丢脸，配吗？韩熙然那个胖子吗？
韩熙然暗恋我的事并不算什么秘密，甚至连老师都知道，据说他之所以能成为我的同桌，就是因为他让他老爸把班主任的儿子调到了韩氏企业工作。因此，我不得不每天面对他那张架着眼镜的大饼脸，并把他对我的一切好，视作忍受这一切的补偿，心安理得。
其实，倘若他强势一点，像个男人一点，说不定我还能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可他永远都像个任劳任怨的小媳妇，被我颐指气使，默默替我做好一切事，小到每天喝的矿泉水，大到我家庭中所遭遇的一切困境。很多年后，每当我爱的男人离开我时，我都会贱兮兮地怀念起他的好。但在懵懂的少女时代，我坚信自己不会对这样的男生动心，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男生有一天会离开我。
16岁那年，我被迫嫁给了一个人，快要死的人。
那天的婚礼盛大又可笑，我像木偶一样，被一群忙碌的女人包围，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儿令人窒息。口红的香氛里隐藏着一种馊猪皮的味道，头顶的假发和刺鼻的摩丝以及各种发卡揪得发根生疼生疼的，身上那件漂亮又昂贵的婚纱，勒得我无法呼吸。我被这副华美的行头折腾得晕头转向，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
而那个快要死的人，就是韩熙然。据说他得了绝症，药石无灵，时日无多，他父母万般无奈，死马当作活马医，听信了什么风水先生的话，要找个年龄相仿、生辰又与他相补的女孩子结婚冲喜，很不幸，我就是那个女孩——我的父亲卖女求荣，他从集团里的一个小职员一跃成为分公司经理。
那天晚上，我象征性地被送到一间豪华的病房，墙壁上的喜字和惨白的床单极不相称地对视冷笑着。他被一些奇怪的器械包围着，他那本来就臃肿的脸被疾病催发得愈加像个馒头了，以至于连五官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吃力地拍了拍床侧，示意我坐下来。
他说：“原来我的新娘是你，莫美琴同学，真好，是你真好……”
被人摆布了一天的我，一捱床边就忍不住睡着了，期间我隐约听到他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后来还有几个医生或者护士来过，然后整个世界就陷入了灰白的混沌中，我实在太累了。
我梦到自己变成了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灵魂被禁锢在柔软的绒布和棉絮中，连撞墙自杀都成为奢望。我看到一个胖子用肥嘟嘟的食指指了指我，然后售货员把我递给他，他的手指如寒冰一般刺骨。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紧紧攥着我的右手手腕，手指如寒冰一般刺骨，那阴冷的寒意瞬间从我的手腕传遍了全身，我看到两个护士冲进来，然后冲对讲机喊了句什么，继而更多的白大褂冲进来，他们想推开我，可他却不松手，于是我只好夹在一堆白色中间，碍手碍脚地左摇右晃。
不一会儿，他的父母也来了，男的在走廊里大骂医生们是废物，女的发出低声哭泣。
一个年长的医生说：“病人有话要说。”
于是他父母收起情绪努力保持着微笑冲到病床边，他母亲将耳朵附在他唇边，然后一脸愕然地望着我，说：“他问你喜欢不喜欢他？”
“啊？！”我整个人陷入一片浮云中，在风里摇摇欲坠。
他母亲急道：“说喜欢啊！说啊！”
“喜欢。”
听完这两个字，我的新郎，那个叫做韩熙然的胖子，微笑着呼出人生里最后一口气，当医生一点点地掰开他的手指，我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一排紫红色的淤痕，阴冷的气流从紫色的皮肤上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体内，以至于十年后的今天，每当想起那一幕，我还会忍不住瑟瑟发抖。
2．
那是一场对所有人都毫无意义的婚礼，它没有挽回他的生命，也没有令我父亲平步青云（后来他父母得知我父亲谎报了我出生的具体时辰，一怒之下把他开除了），甚至它根本不具备法律效力，它只是一场慌乱的闹剧，而我是唯一的受害者，它改变了我的一生，它令我无法再去爱上任何人，不，不是无法，是不能。
20岁那年，初恋男友出车祸当天，我一直觉得心神不宁，当时正值盛夏，我洗着洗着衣服，突然觉得右手手腕一阵阴冷，半个小时后，男友的死讯传来。
那时我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了，丝毫没有感觉此事和韩熙然有什么关系。后来，我22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画壁画的男子，他忧郁而浪漫，就像散发着暗香的花朵一样迷人。当他在画壁画时从高脚架上跌落时，我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因为那天我右手手腕一阵阵发冷，刺骨的疼。
25岁的秋天，我抱着马桶努力在灯光下露出甜美的微笑，那时我成为顶级模特的梦想已经幻灭，靠接一些杂七杂八的平面广告混日子。出事当天我心情很烦躁，将脸贴在马桶上的时候，右手手腕上那令人熟悉又胆颤的阴冷毫无防备地袭来，我腾地跳起来，抓起手机就给未婚夫打电话，我想确定他是否安然无恙，但那个电话却永远没有接通——他是个武警，当时正试图攀上某个8楼的窗户，制服持枪劫持人质的歹徒。因为那天我们约好下班后去选戒指，他怕我找不到他生气，就违背纪律偷偷把手机戴在身上。虽然他调成了震动，但那嗡嗡的声音依旧惊动了歹徒，他被射中肩膀，从8楼重重地跌落……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顿悟了。或许从韩熙然攥着我的手腕死去的那一刻，或者从我违心地说出“喜欢”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就如影随形钻入我的人生，那个胖鬼，紧紧拉着我的手，无数次在梦里对我说：“手牵手，我们一起走。”
我不敢再爱，也不能，只要我爱上某人，某人就一定会死。
沈鹏就是我决定不再恋爱的时候出现的，确切说，他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感情生活里的。其实，在之前的很多年里，我们都是朋友，初中同桌，高中同班，大学同校。我还记得在中学时，经常带头嘲弄我是“地主婆”的家伙，就是他。现在他开了一家模特经纪公司，我是他旗下的模特。只不过我们太熟悉了，熟悉到忽略彼此性别的地步。
沈鹏说：“美琴，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开车，显得心不在焉，就像在说“不如我们今天吃炒面吧”一样稀松平常。
我十分夸张地摸摸他的额头，然后大笑不止。
沈鹏腾出一只手敲了敲我脑门：“笑个鬼啊笑，我认真的！”
我说：“对啊，我是在笑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天煞孤星冤魂附体醋鬼缠身，我爱上的任何男人，都短命暴死，如果你确定你活得不耐烦了，我就答应你，不久以后你就会变成冤死鬼。”
沈鹏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趁红灯的时候从包里掏出一枚戒指，漫不经心地塞给我：“戴上吧。你说你爱上的人都会死，但我并没有要求你爱上我，只要我爱你就行了。”
我并不要求你爱我，只要我爱你就行了——韩熙然也曾这么说过。
我把玩着那枚璀璨的钻戒，说：“我觉得我不可能爱上你，怎么说呢，我们这么多年了，要爱早就爱了，这么多年都没擦出火花，以后估计也……”
沈鹏打断我：“我说过了啊，你不用爱我，我爱你就行了。”
3．
沈鹏不疼不痒地成了我的新男友，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起工作、吃饭、喝酒，嘻嘻哈哈、骂骂咧咧，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亲密，既不浓情蜜意，也不风花雪月。只不过他偶尔帮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时，眼神中会突然冒出亮晶晶的东西，像雪夜里大屋中燃烧的壁炉一样。
我害怕他那样的眼神。我曾经爱过，每次都刻骨铭心，我知道这种心慌慌的感觉意味着什么。我不确定自己对沈鹏的感情到底是暧昧还是爱情，我变得紧张、神经质，时时刻刻留意着右手手腕的感觉，只要稍有不适、哪怕仅仅是不小心甩到桌角碰了一下，我都会吓得尖叫起来，并马上去确定沈鹏是否还活着。
我开始刻意逃避沈鹏，请了长假，关了手机，把自己反锁在家里，窝在沙发里翻看以前的相册。所有爱过我的人都死了，包括韩熙然，他们本来是我心目中永远也不会分离的人，但现在却变成阴阳两隔，只能散落在沉甸甸的记忆里。
沈鹏在外面用力捶打着防盗门，他气急败坏的咒骂听起来倒像是某种甜蜜的海誓山盟，他从清晨吼到正午，直到接到投诉的保安将他强行拽走。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没有风，但那窗帘却微微晃动一下，然后，韩熙然静静地掀开窗帘，就像掀开那道隔开阴阳的幕布，他还是像记忆中那么臃肿、笨拙，且面目模糊。他轻飘飘地款款而来，单膝跪下，握住我的右手手腕，轻轻吻着我手背。
他的唇和他的手指一样，阴寒刺骨，尖利的，恶狠狠的凉，就像从被凿开的冰窟窿里坠落，全身都浸泡在针尖般的冰水中，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努力，就算望到水面，也撞不破铜墙铁壁一般的冰面。
他说：“你是我的莫美琴，手牵手，我们一起走，永远。”
沉重的相册落在地板上，“啪”！
我恍然回神，不知道刚才的一切是梦？是幻觉？我只知道，右手手腕那冷到骨髓的刺痛是真实存在的，而窗外，沈鹏大喊着：“你是我的莫美琴！”
我拉开窗帘，窗外的一切令人眼花缭乱。
小区的人行道上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高至6楼的桁架，桁架上缠绕着鲜红的玫瑰，点缀着淡紫色的满天星，沈鹏站在桁架顶端的小平台上，高度刚好与我平视。他手捧着玫瑰，喊道：“我沈鹏敬天敬地偏不敬鬼神，我就不信那个邪！美琴，我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你了！我知道你也爱我，否则你就不会躲着我！相信我美琴，我命硬我不怕，就让我们高调的相爱吧！”
天空飘来一朵灰白的云，停在沈鹏的头顶，我揉揉眼睛，隐约看到韩熙然冷笑着站在沈鹏身后。我尖叫着推开窗户：“沈鹏你快下来！快下来啊！”
沈鹏大咧咧地笑笑：“好，我下来了。”
说罢，他微微弯下腰，不知怎么没站稳，一个趔趄，从高台上跌落下来，韩熙然冲着我无辜地耸耸肩。
我甩头飞奔到楼下，只见沈鹏倒在花丛里，鲜红的血载着零落的花瓣缓缓向四周漫延。
我喃喃着跪在他身边：“沈鹏，我不该爱上你，我不该爱上你……”
这时，周围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公司的模特们大笑着围过来，两侧的楼顶上，几个同事吹了声胜利的口哨，收起平时拍广告用的威亚。而沈鹏则直愣愣地坐起来，将我拥在怀里：“你终于亲口承认你爱我了。别怕，我说过我命硬。你看，我第一次吊威亚，还是表演这么高难度动作，都没出意外，甚至都没有受伤，美琴，放心地爱吧，我保证我会好好活着，保证比你活得更久。”
我心乱如麻地点点头，抬眼望了一眼桁架的顶端，那朵云还在，韩熙然已经不见了。
4．
或许，沈鹏真的命硬。
我们相爱这半年多来，他不但没有出任何意外，事业反而如日中天。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沈鹏帮我找的心理诊所接受治疗，我的医生自然不信鬼神不信诅咒，他说，16岁时那场婚礼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所以我才会把那些意外归结为宿命所致或者鬼魂作祟，而我手腕上的痛感，也是心理原因导致。我表面上顺从地接受治疗，心底却越来越不安。
就像现在的科学家把不能解释的UFO归结为气流、风筝一样，就像有些恐怖小说家把无法收场的故事以“幻觉、梦境”草草结局一样，我的心理医生无法真正理解我所经历过、并且正在经历着的一切。
沈鹏确实没有出意外，但韩熙然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身边。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照镜子的时候，或者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的手腕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毫无征兆地疼起来，只要它一疼，韩熙然就会出现，他在梦里拉着我，在镜子里变成我的脸，有时候大街上某个路人不经意地回下头，都会变成他那蜡黄肥胖的脸。他忧郁、哀伤，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还有某种恨意，邻居家小孩在玩具被夺走时，脸上就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和以往的“手腕暗示”不同，韩熙然对我这次的恋情表现出超乎常理的排斥，每当我和沈鹏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的身后，极尽一个鬼魂能做的一切恐吓手段，令我心神不宁。
我不想吃更多的药片，也不想令沈鹏担心，只好默默地把这一切埋在心底。眼见和沈鹏的婚期将至，我变得越来越不安，总觉得那个跟随了我十年的醋鬼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固执地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情比金坚，不离不弃”。
婚礼的前一天，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只有我陷入深深的恐惧中。右手手腕越来越疼，如万蚁噬骨，乃至我的整个右手都几乎失去知觉，那只手仿佛在十年前，就被韩熙然一同拽进了坟墓。
我找了个借口，避开所有人，一个人来到画家的坟前。我爱过的男人里，就属他最贴心，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被暖暖地拥在一个港湾里，莫名安全。
画家的妹妹正好也在。
她微笑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美琴姐，谢谢你来看我哥哥，谢谢你没有忘记他。那时候，他爱你爱得连我都要嫉妒了呢！哦，对了，听说你要结婚了？”
“嗯。”
“恭喜你。”说完这句话，画家妹妹的脸色突然黯然下来，她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来，所有活着的人都变得越来越幸福，只可惜哥哥却死不瞑目。”
我一愣，然后内疚地说：“是我不好……”
画家妹妹摇摇头：“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有感而发，杀死哥哥的凶手一天不被找到，我便一天不能心安。”
我惊道：“不是意外吗？”
画家妹妹说：“不，是有人故意松动了高脚架的螺丝。”
这对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立刻拨通了初恋男友家人的电话，这才知道，不仅仅是画家，就连初恋的车祸，也是有人在刹车上动了手脚。除了被我电话害死的第三任男友，其他两个的死都是谋杀。每次经历挚爱死亡时，我都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精神恍惚的崩溃状态，与“想象中的韩熙然的鬼魂”喋喋不休地对质、责怨，因此他们家人在知道真相后，善意地隐瞒了我——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每次男友过世，都曾有几个陌生人来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想必是警察的例行调查了，只不过我当时一片混沌，完全忽略掉了。
从墓地出来后，我立刻给沈鹏打了电话，让他马上把车送去检修；让他不要再亲自布置婚礼现场，以免被什么东西砸到；我让他立刻回家等我，并且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掉电源阀门，我在电话里像个疯子一样提醒他所能遭遇的一切“意外”，因为我有强烈的预感，沈鹏要出事了，我的右手，已经彻底失去知觉了。
5．
沈鹏确实出事了。
他坚信自己不会出什么人为意外，因为原本一切意外都是他一手筹谋的。这么多年来，面对他一次又一次火辣辣的暗示，我不但没心没肺地浑然不觉，还当着他的面一次次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完全忽略了他也是个男人，可以爱的男人。
他在电话里安慰了我几句，对于我的杞人忧天毫不在意，继续指挥着工人们完成婚礼现场最后那部分工作，他要给我一个美奂绝伦的婚礼，比16岁那年更盛大、更奢华、更难忘，他要彻底改写我对婚礼的可怕回忆，将我从十年前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婚礼中有一个环节是，我们携手踏过水池上的木桥，木桥边上的音乐喷泉立刻启动，在绚烂的水花和美妙的音乐中，我们踏上桥另一边的红地毯。水池底部有一盏灯闪了两下，大抵是出故障了，灭了。他指着那盏灯要工人去修，不小心掉了下去。
水很浅，绝对淹不死人，可漏电了……
沈鹏死了，和我前一任武警男友一样，他的死纯粹是意外。
6．
我的右手彻底废掉了，从手腕到指尖都失去知觉，医生们找不到任何病因，他们说我看到的韩熙然是幻觉。因此，他们无法知道，我的右手之所以不能动，是因为它正被韩熙然紧紧攥在手里。
韩熙然说：“手牵手，我们一起走。”
被韩熙然这样的男生暗恋，是我整个少女时代的耻辱。虽然他的名字很韩系，家世背景也如韩剧中的男主角一般显赫，但天不长眼让他长成一副馒头相，令他一下子从韩剧中的男主角变成强娶良家妇女的土财主。怎么说呢，像韩熙然这样的男生，即便他手里捧着一束法国粉玫瑰，也会令人觉得那是杂交的月季。
因此，每当有人不怀好意地说：“韩熙然真的很喜欢你，你们其实挺配的……”这类话题时，我都觉得十分丢脸，配吗？韩熙然那个胖子吗？
韩熙然暗恋我的事并不算什么秘密，甚至连老师都知道，据说他之所以能成为我的同桌，就是因为他让他老爸把班主任的儿子调到了韩氏企业工作。因此，我不得不每天面对他那张架着眼镜的大饼脸，并把他对我的一切好，视作忍受这一切的补偿，心安理得。
其实，倘若他强势一点，像个男人一点，说不定我还能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可他永远都像个任劳任怨的小媳妇，被我颐指气使，默默替我做好一切事，小到每天喝的矿泉水，大到我家庭中所遭遇的一切困境。很多年后，每当我爱的男人离开我时，我都会贱兮兮地怀念起他的好。但在懵懂的少女时代，我坚信自己不会对这样的男生动心，也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男生有一天会离开我。
16岁那年，我被迫嫁给了一个人，快要死的人。
那天的婚礼盛大又可笑，我像木偶一样，被一群忙碌的女人包围，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儿令人窒息。口红的香氛里隐藏着一种馊猪皮的味道，头顶的假发和刺鼻的摩丝以及各种发卡揪得发根生疼生疼的，身上那件漂亮又昂贵的婚纱，勒得我无法呼吸。我被这副华美的行头折腾得晕头转向，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
而那个快要死的人，就是韩熙然。据说他得了绝症，药石无灵，时日无多，他父母万般无奈，死马当作活马医，听信了什么风水先生的话，要找个年龄相仿、生辰又与他相补的女孩子结婚冲喜，很不幸，我就是那个女孩——我的父亲卖女求荣，他从集团里的一个小职员一跃成为分公司经理。
那天晚上，我象征性地被送到一间豪华的病房，墙壁上的喜字和惨白的床单极不相称地对视冷笑着。他被一些奇怪的器械包围着，他那本来就臃肿的脸被疾病催发得愈加像个馒头了，以至于连五官都变得模糊不清。他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吃力地拍了拍床侧，示意我坐下来。
他说：“原来我的新娘是你，莫美琴同学，真好，是你真好……”
被人摆布了一天的我，一捱床边就忍不住睡着了，期间我隐约听到他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后来还有几个医生或者护士来过，然后整个世界就陷入了灰白的混沌中，我实在太累了。
我梦到自己变成了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灵魂被禁锢在柔软的绒布和棉絮中，连撞墙自杀都成为奢望。我看到一个胖子用肥嘟嘟的食指指了指我，然后售货员把我递给他，他的手指如寒冰一般刺骨。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紧紧攥着我的右手手腕，手指如寒冰一般刺骨，那阴冷的寒意瞬间从我的手腕传遍了全身，我看到两个护士冲进来，然后冲对讲机喊了句什么，继而更多的白大褂冲进来，他们想推开我，可他却不松手，于是我只好夹在一堆白色中间，碍手碍脚地左摇右晃。
不一会儿，他的父母也来了，男的在走廊里大骂医生们是废物，女的发出低声哭泣。
一个年长的医生说：“病人有话要说。”
于是他父母收起情绪努力保持着微笑冲到病床边，他母亲将耳朵附在他唇边，然后一脸愕然地望着我，说：“他问你喜欢不喜欢他？”
“啊？！”我整个人陷入一片浮云中，在风里摇摇欲坠。
他母亲急道：“说喜欢啊！说啊！”
“喜欢。”
听完这两个字，我的新郎，那个叫做韩熙然的胖子，微笑着呼出人生里最后一口气，当医生一点点地掰开他的手指，我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一排紫红色的淤痕，阴冷的气流从紫色的皮肤上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体内，以至于十年后的今天，每当想起那一幕，我还会忍不住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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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场对所有人都毫无意义的婚礼，它没有挽回他的生命，也没有令我父亲平步青云（后来他父母得知我父亲谎报了我出生的具体时辰，一怒之下把他开除了），甚至它根本不具备法律效力，它只是一场慌乱的闹剧，而我是唯一的受害者，它改变了我的一生，它令我无法再去爱上任何人，不，不是无法，是不能。
20岁那年，初恋男友出车祸当天，我一直觉得心神不宁，当时正值盛夏，我洗着洗着衣服，突然觉得右手手腕一阵阴冷，半个小时后，男友的死讯传来。
那时我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了，丝毫没有感觉此事和韩熙然有什么关系。后来，我22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画壁画的男子，他忧郁而浪漫，就像散发着暗香的花朵一样迷人。当他在画壁画时从高脚架上跌落时，我正在去医院的路上，因为那天我右手手腕一阵阵发冷，刺骨的疼。
25岁的秋天，我抱着马桶努力在灯光下露出甜美的微笑，那时我成为顶级模特的梦想已经幻灭，靠接一些杂七杂八的平面广告混日子。出事当天我心情很烦躁，将脸贴在马桶上的时候，右手手腕上那令人熟悉又胆颤的阴冷毫无防备地袭来，我腾地跳起来，抓起手机就给未婚夫打电话，我想确定他是否安然无恙，但那个电话却永远没有接通——他是个武警，当时正试图攀上某个8楼的窗户，制服持枪劫持人质的歹徒。因为那天我们约好下班后去选戒指，他怕我找不到他生气，就违背纪律偷偷把手机戴在身上。虽然他调成了震动，但那嗡嗡的声音依旧惊动了歹徒，他被射中肩膀，从8楼重重地跌落……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顿悟了。或许从韩熙然攥着我的手腕死去的那一刻，或者从我违心地说出“喜欢”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就如影随形钻入我的人生，那个胖鬼，紧紧拉着我的手，无数次在梦里对我说：“手牵手，我们一起走。”
我不敢再爱，也不能，只要我爱上某人，某人就一定会死。
沈鹏就是我决定不再恋爱的时候出现的，确切说，他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感情生活里的。其实，在之前的很多年里，我们都是朋友，初中同桌，高中同班，大学同校。我还记得在中学时，经常带头嘲弄我是“地主婆”的家伙，就是他。现在他开了一家模特经纪公司，我是他旗下的模特。只不过我们太熟悉了，熟悉到忽略彼此性别的地步。
沈鹏说：“美琴，不如我们在一起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开车，显得心不在焉，就像在说“不如我们今天吃炒面吧”一样稀松平常。
我十分夸张地摸摸他的额头，然后大笑不止。
沈鹏腾出一只手敲了敲我脑门：“笑个鬼啊笑，我认真的！”
我说：“对啊，我是在笑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天煞孤星冤魂附体醋鬼缠身，我爱上的任何男人，都短命暴死，如果你确定你活得不耐烦了，我就答应你，不久以后你就会变成冤死鬼。”
沈鹏显然不是在开玩笑，他趁红灯的时候从包里掏出一枚戒指，漫不经心地塞给我：“戴上吧。你说你爱上的人都会死，但我并没有要求你爱上我，只要我爱你就行了。”
我并不要求你爱我，只要我爱你就行了——韩熙然也曾这么说过。
我把玩着那枚璀璨的钻戒，说：“我觉得我不可能爱上你，怎么说呢，我们这么多年了，要爱早就爱了，这么多年都没擦出火花，以后估计也……”
沈鹏打断我：“我说过了啊，你不用爱我，我爱你就行了。”
3．
沈鹏不疼不痒地成了我的新男友，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起工作、吃饭、喝酒，嘻嘻哈哈、骂骂咧咧，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亲密，既不浓情蜜意，也不风花雪月。只不过他偶尔帮我整理被风吹乱的长发时，眼神中会突然冒出亮晶晶的东西，像雪夜里大屋中燃烧的壁炉一样。
我害怕他那样的眼神。我曾经爱过，每次都刻骨铭心，我知道这种心慌慌的感觉意味着什么。我不确定自己对沈鹏的感情到底是暧昧还是爱情，我变得紧张、神经质，时时刻刻留意着右手手腕的感觉，只要稍有不适、哪怕仅仅是不小心甩到桌角碰了一下，我都会吓得尖叫起来，并马上去确定沈鹏是否还活着。
我开始刻意逃避沈鹏，请了长假，关了手机，把自己反锁在家里，窝在沙发里翻看以前的相册。所有爱过我的人都死了，包括韩熙然，他们本来是我心目中永远也不会分离的人，但现在却变成阴阳两隔，只能散落在沉甸甸的记忆里。
沈鹏在外面用力捶打着防盗门，他气急败坏的咒骂听起来倒像是某种甜蜜的海誓山盟，他从清晨吼到正午，直到接到投诉的保安将他强行拽走。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挡在外面，没有风，但那窗帘却微微晃动一下，然后，韩熙然静静地掀开窗帘，就像掀开那道隔开阴阳的幕布，他还是像记忆中那么臃肿、笨拙，且面目模糊。他轻飘飘地款款而来，单膝跪下，握住我的右手手腕，轻轻吻着我手背。
他的唇和他的手指一样，阴寒刺骨，尖利的，恶狠狠的凉，就像从被凿开的冰窟窿里坠落，全身都浸泡在针尖般的冰水中，无论怎么挣扎、怎么努力，就算望到水面，也撞不破铜墙铁壁一般的冰面。
他说：“你是我的莫美琴，手牵手，我们一起走，永远。”
沉重的相册落在地板上，“啪”！
我恍然回神，不知道刚才的一切是梦？是幻觉？我只知道，右手手腕那冷到骨髓的刺痛是真实存在的，而窗外，沈鹏大喊着：“你是我的莫美琴！”
我拉开窗帘，窗外的一切令人眼花缭乱。
小区的人行道上不知什么时候搭起了高至6楼的桁架，桁架上缠绕着鲜红的玫瑰，点缀着淡紫色的满天星，沈鹏站在桁架顶端的小平台上，高度刚好与我平视。他手捧着玫瑰，喊道：“我沈鹏敬天敬地偏不敬鬼神，我就不信那个邪！美琴，我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你了！我知道你也爱我，否则你就不会躲着我！相信我美琴，我命硬我不怕，就让我们高调的相爱吧！”
天空飘来一朵灰白的云，停在沈鹏的头顶，我揉揉眼睛，隐约看到韩熙然冷笑着站在沈鹏身后。我尖叫着推开窗户：“沈鹏你快下来！快下来啊！”
沈鹏大咧咧地笑笑：“好，我下来了。”
说罢，他微微弯下腰，不知怎么没站稳，一个趔趄，从高台上跌落下来，韩熙然冲着我无辜地耸耸肩。
我甩头飞奔到楼下，只见沈鹏倒在花丛里，鲜红的血载着零落的花瓣缓缓向四周漫延。
我喃喃着跪在他身边：“沈鹏，我不该爱上你，我不该爱上你……”
这时，周围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公司的模特们大笑着围过来，两侧的楼顶上，几个同事吹了声胜利的口哨，收起平时拍广告用的威亚。而沈鹏则直愣愣地坐起来，将我拥在怀里：“你终于亲口承认你爱我了。别怕，我说过我命硬。你看，我第一次吊威亚，还是表演这么高难度动作，都没出意外，甚至都没有受伤，美琴，放心地爱吧，我保证我会好好活着，保证比你活得更久。”
我心乱如麻地点点头，抬眼望了一眼桁架的顶端，那朵云还在，韩熙然已经不见了。
4．
或许，沈鹏真的命硬。
我们相爱这半年多来，他不但没有出任何意外，事业反而如日中天。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沈鹏帮我找的心理诊所接受治疗，我的医生自然不信鬼神不信诅咒，他说，16岁时那场婚礼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创伤，所以我才会把那些意外归结为宿命所致或者鬼魂作祟，而我手腕上的痛感，也是心理原因导致。我表面上顺从地接受治疗，心底却越来越不安。
就像现在的科学家把不能解释的UFO归结为气流、风筝一样，就像有些恐怖小说家把无法收场的故事以“幻觉、梦境”草草结局一样，我的心理医生无法真正理解我所经历过、并且正在经历着的一切。
沈鹏确实没有出意外，但韩熙然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身边。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照镜子的时候，或者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的手腕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毫无征兆地疼起来，只要它一疼，韩熙然就会出现，他在梦里拉着我，在镜子里变成我的脸，有时候大街上某个路人不经意地回下头，都会变成他那蜡黄肥胖的脸。他忧郁、哀伤，眼睛里充满了绝望，还有某种恨意，邻居家小孩在玩具被夺走时，脸上就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和以往的“手腕暗示”不同，韩熙然对我这次的恋情表现出超乎常理的排斥，每当我和沈鹏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他的身后，极尽一个鬼魂能做的一切恐吓手段，令我心神不宁。
我不想吃更多的药片，也不想令沈鹏担心，只好默默地把这一切埋在心底。眼见和沈鹏的婚期将至，我变得越来越不安，总觉得那个跟随了我十年的醋鬼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固执地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情比金坚，不离不弃”。
婚礼的前一天，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准备着，只有我陷入深深的恐惧中。右手手腕越来越疼，如万蚁噬骨，乃至我的整个右手都几乎失去知觉，那只手仿佛在十年前，就被韩熙然一同拽进了坟墓。
我找了个借口，避开所有人，一个人来到画家的坟前。我爱过的男人里，就属他最贴心，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被暖暖地拥在一个港湾里，莫名安全。
画家的妹妹正好也在。
她微笑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美琴姐，谢谢你来看我哥哥，谢谢你没有忘记他。那时候，他爱你爱得连我都要嫉妒了呢！哦，对了，听说你要结婚了？”
“嗯。”
“恭喜你。”说完这句话，画家妹妹的脸色突然黯然下来，她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来，所有活着的人都变得越来越幸福，只可惜哥哥却死不瞑目。”
我一愣，然后内疚地说：“是我不好……”
画家妹妹摇摇头：“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有感而发，杀死哥哥的凶手一天不被找到，我便一天不能心安。”
我惊道：“不是意外吗？”
画家妹妹说：“不，是有人故意松动了高脚架的螺丝。”
这对我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立刻拨通了初恋男友家人的电话，这才知道，不仅仅是画家，就连初恋的车祸，也是有人在刹车上动了手脚。除了被我电话害死的第三任男友，其他两个的死都是谋杀。每次经历挚爱死亡时，我都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精神恍惚的崩溃状态，与“想象中的韩熙然的鬼魂”喋喋不休地对质、责怨，因此他们家人在知道真相后，善意地隐瞒了我——想到这里，我突然记起，每次男友过世，都曾有几个陌生人来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想必是警察的例行调查了，只不过我当时一片混沌，完全忽略掉了。
从墓地出来后，我立刻给沈鹏打了电话，让他马上把车送去检修；让他不要再亲自布置婚礼现场，以免被什么东西砸到；我让他立刻回家等我，并且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掉电源阀门，我在电话里像个疯子一样提醒他所能遭遇的一切“意外”，因为我有强烈的预感，沈鹏要出事了，我的右手，已经彻底失去知觉了。
5．
沈鹏确实出事了。
他坚信自己不会出什么人为意外，因为原本一切意外都是他一手筹谋的。这么多年来，面对他一次又一次火辣辣的暗示，我不但没心没肺地浑然不觉，还当着他的面一次次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完全忽略了他也是个男人，可以爱的男人。
他在电话里安慰了我几句，对于我的杞人忧天毫不在意，继续指挥着工人们完成婚礼现场最后那部分工作，他要给我一个美奂绝伦的婚礼，比16岁那年更盛大、更奢华、更难忘，他要彻底改写我对婚礼的可怕回忆，将我从十年前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婚礼中有一个环节是，我们携手踏过水池上的木桥，木桥边上的音乐喷泉立刻启动，在绚烂的水花和美妙的音乐中，我们踏上桥另一边的红地毯。水池底部有一盏灯闪了两下，大抵是出故障了，灭了。他指着那盏灯要工人去修，不小心掉了下去。
水很浅，绝对淹不死人，可漏电了……
沈鹏死了，和我前一任武警男友一样，他的死纯粹是意外。
6．
我的右手彻底废掉了，从手腕到指尖都失去知觉，医生们找不到任何病因，他们说我看到的韩熙然是幻觉。因此，他们无法知道，我的右手之所以不能动，是因为它正被韩熙然紧紧攥在手里。
韩熙然说：“手牵手，我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