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维永小说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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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兰和二狗
  
  八月的天气闷极了,虽然老天下着滂沱大雨,但喝罢汤儿人们热得还是睡不着觉。二狗刚在灰缸前洗了个澡,裸身在床上,忽然,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了,紧接着是一个刺眼的闪电。二狗冷不防,惊乍得脱口问了声:“谁呀?”
  兰兰压低嗓门说:“我呀,狗哥。俺给您送鞋来了。
  二狗的心蓦地提到了嗓门眼,慌忙蜷缩到床隅,窸窸窣窣穿上裤头,结结巴巴说:“你……你千万可甭到我……我床前来呀。”
  兰兰在雷电一闪的瞬间,把二狗那不文明的地方饱视个一清二楚,她觉得,那是男人最宝贵、最不易袒露的神圣之地,这是自己十分向往、乃至迷惑而又发悚的戒区。她先是脸红了一下,旋即就平静下来了,因为他俩的情谊已远远超出了干妹妹的关系,二人那日来月去的苦恋情委实是一言难尽的。
  兰兰是老大,父亲下世早,母亲体弱多病,为了拉扯两个妹妹生活,十六岁的兰兰初中没毕业就回乡当上了农民。她跟男劳力一样的摔打滚爬,风里来雨里去。那身中学里堪称时髦的蓝呢子外衣,在风刮日晒、铁锨把、锄头把的磨擦下,补丁压补丁,逐渐失去了青春的色彩。兰兰家的油、盐、酱、醋、火柴、棉油皂、头疼发热吃药等等的费用十分匮乏,在这走投无路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她索性到村南泥河上拉垡子垛个猪圈,赊邻居家一个猪崽子,养起了猪;借邻居家一只老母鸡,抱了窝鸡雏。兰兰就这样靠着辛勤的双手侍候着家禽家畜,一边抠鸡屁股眼下些蛋,一边一把屎一把尿的喂着肉猪弄俩钱,顽强的维系着家庭的困苦生活。
  二狗是个孤儿,比兰兰大生月,上学时和兰兰一班,也和兰兰一样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务农了。二狗他二叔看他个子恁高,虽有个虚秧子却没有年岁,怕跟着劳力们摔跌滚打的使出毛病了,就给队长讲了个情,叫他当了个牛二把儿。二狗的牛屋和兰兰家的住房是隔壁。
  那年初春的一个雨天,二狗去井上打水时,老远隐隐约约看见有个人佝偻着脊,一晃一下子滑进了井里,他看到后心里惊乍得愣怔了一下,还过神后,他一边喊着有人掉进井里了,快救人哪,一边飞也似的跑到井上。到井上后,他伸头定神垧井里认真一瞅,惊诧了,二狗嘴张多大脱口自语说:“原来是兰兰哪,你,你咋会掉井里了,这,这会儿还,还搁水上浮着呢……”二狗看清情况后,下意识地拉着辘轳绳子坠进井去……等乡亲们失急巴慌地赶到井上,才把他俩救上井岸儿。
  从那以后,二狗每每再往料缸里挑水时,总要多担两桶,顺便倒进兰兰家的水缸里,并嘱咐兰兰说:“兰兰哪,往后下雨天您就甭去打水了,免得有意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兰兰把二狗对自家的好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天,她突然发现二狗布衫左肩上磨出个窟窿,心里陡然一酸,情不自禁地跑到屋里拿起针线,趋到二狗跟前,羞羞答答地扶着二狗的左肩轻轻的缝起来……衣肩缝好后,兰兰一低头把线咬断,留下股女性特有的胴香味,然后兰兰凝望着二狗的明眸,对二狗嫣然一笑,直让二狗酥了半截身子,仿佛领悟到了男女青年间的那种特有的暧昧韵致。直喜得二狗的两手无处放,左手抠起了右手的指甲,双脚却在地上前后踢搓出了两个小土沫窝子……
  兰兰妈在一旁看着二狗那憨厚、淳朴、善良、敦实的样子,也喜得抿一拢嘴,在心里暗自思谋着,这些天来没少沾二狗的光,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的意思。二狗十八岁生日那天,兰兰她妈特意杀了只小鸡儿,爆炒后捞了碗面条,让兰兰把二狗请到自己家认成了干儿子。
  那天晚上,村上来了电影机。人们喝罢汤儿都不约而同地向电影场走去,可是二狗却早两天就见兰兰家吃起了菜馍,心里煞是难受,他趁着人们你来我去的紊乱之机偷偷地挎筐包谷糁牛料上兰兰家去了。二狗步履蹒跚的刚到兰兰家的门前,前脚踏进门里,后脚还在门外时,冷不防一道熠亮的手电光从身后射出来,二狗下意识地趔趄着身子向后扭脸看了一眼,一瞅是队长在后边发现了他的盗窃行为,直把二狗吓得呆愣的成了木人,定格在那里。队长指着二狗的料筐,恶狠狠地明知故问:“二狗,你挎这是啥呀?”二狗嗫嗫嚅嚅吭吭吃吃半天,也没答出个子丑寅卯来,脸憋得像快要下蛋的鸡冠那样紫红。此时的二狗觉得尴尬极了,他恨不得一头扎进地缝里,躲避这无奈的难堪现场。队长看着集体的牛料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家贼盗走了,牛一天天的瘦下去了,麦收即将来临,直气得脖子的青筋乱跳,就把二狗带到电影场,威逼二狗作深刻的思想检查。在队长的再三再四催促、恫吓、震慑下,二狗被逼得无可奈何,才嗫嗫嚅嚅地启了齿:“老……老……老少爷们……”停顿,无休止的停顿,也不知又被队长腹膊肘撞击了几次,他又断断续续地接上了下句,“我……我偷牛料……是……是资本主义路线……”,他把“主义”二字检讨掉了。
  二狗被这意想不到似五雷轰顶的沉重打击震晕了,他踉踉跄跄回到牛屋里,左思思,右想想,心里像倒了五味瓶,苦辣酸涩应有尽有。他越思越难受,愈想愈觉得这往后的日子没过头,想到绝路时,二狗脑子一热,就把墙上挂的牛撇绳抖开,系了个绳子套,脚蹬着车虎戏顶端的横称……正在这时,屋里的公牛娃不知何故,忽地蹿直起来,在牛圈里胡踢乱抵,直抵得牛圈里乱作一团……“扑扑通通”的嘈杂声震醒了隔壁刚睡下的兰兰她妈,她披件单衣,匆匆忙忙来到牛屋门前,用力推了几下门,可怎么使劲也推不开。于是她就声嘶力竭地连声叫道:“牛抵架啦,快来人哪。”正在看电影的人们,听到她这凄惨的嚎叫声的慌忙赶来,用力撞开门冲进去。进屋后有人用电把一照,都呆愣了,咋会二狗搁梁上吊着哩。大伙有的收拾抵架牛,有的失急巴慌地把二狗从梁上摘下来往镇医院送……
  幸亏抢救及时,二狗才脱了险。
  兰兰把二狗对自家的深情厚谊再一次暗暗的一层二层的叠好,蕴在心底,然后化作默默的酬谢行动。她小心翼翼地给二狗纳了双汉文鞋底,做这头时用手巾裹着那头,纳那头时用手巾包着这头,唯恐有灰尘沾上。嫂子们窥见了,饶有风趣地说,兰兰这鞋肯定是送人的,并且是送给她心坎上的那个人。兰兰每次听到这些谑语时,就心里一热,有一赤,搪塞、撒谎似的佯辩说:“俺,俺远在城市工作的那个表舅家表哥写信说,买的鞋穿着不舒坦,非央俺给他做一双不中……”
  此刻,兰兰攥紧手中的汉文鞋底。理了理紊乱的思绪,定了定神,长长地出了口气说:“唉,狗哥呀,我又不是狼,你害怕人啥咧!”兰兰边说边趋到二狗床边,然后就一屁股蹲坐在了二狗那土坯泥巴蛋垒成的床上……
  二狗虽然也曾被电影上那罕见的扑朔迷离的爱情镜头迷惑过,也曾多次在依稀的梦呓里和兰兰亲吻、拥抱,甚至搞那暧昧的关系,品尝那天伦之乐的情味。然而等醒后,他也更清楚的知晓,那似铜墙铁壁的法律鸿沟,岂敢贸然越雷池一步。眼下,兰兰这突然莅临,二狗被惊得魂飞意迷摇神荡起来……片刻后,二狗下意识的咧嘴笑笑,定定地望着兰兰仍是闭口不言。
  “狗哥,咱谈谈吧!”
  “谈啥?”二狗的腔调有点哽直。
  “随便吧。”
  沉默,良久的沉默。
  外边的雨忽忽啦啦下个不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哗哗的流水声好像在诉说着二狗和兰兰这两年来建立起来的浓重感情。牛在倒沫,牛铃清脆悦耳有振幅有节拍有韵味的响声,似敲击着二狗那闭塞的心扉。院里不时传来阵阵气肚蛤蟆的哇哇欢叫声,它们好像在说,您俩只管尽情的谈吧,这大雨天有谁来打扰,即使真的有人来了,俺也要为你们站岗报警啊……
  二狗的心情,就像外边鼓起的水泡一样,鼓起了又消失,消失后又鼓起。生物学里不是说人是高级动物吗?高级动物也是动物,二狗不自觉地忆起了老公鸡在光天化日之下夹着老母鸡的冠搞那关系的一幕,酸劲渐渐地从紧锢的心底溢了出来。二狗壮着胆子,鼓足勇气想启齿,然而,嘴角只是痉挛了一下却又把憋到嗓门眼儿的话咽了回去,因为他是惰性元素,从不主动去和别的元素化合。
  兰兰实在有点憋不住了,就开门见山地说:“狗哥呀,人家都说,这爱情是男的先爱,然后是女的有情就算是‘爱情’哩,你说是不是?”
  二狗心里一热,红了脸,思绪矛矛盾盾起来。说是吧,自己在这如花似玉的情人面前却胆小如鼠,连嘴都张不开了,怎么连一点情都没有咧。说不是吧,的确违心,那个龟孙子不想跟自己心爱的女人睡一觉,感悟感悟那人间的仙镜……万般无奈,二狗吞吞吐吐地来了个折衷说:“反正,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干脆些,利落点。就说咱俩吧,你到底爱我还是不爱我?”兰兰连珠炮似的追逼着。
  “爱,爱,爱得只有恁很了。那你镰刀一样的柳眉,照见人影的两只大眼睛,逗人看不够铁喝酒坎儿,白包谷籽似的小牙齿,粪堆一样兀起的胸脯子,兜得墒沟墩头分明的屁股蛋子……”二狗被逼得神经错乱,放荡无羁的话语,终于像洪水决堤似的喷涌而出。
  二狗那波涛汹涌的激流,荡起了兰兰的感情洪峰。兰兰如痴如醉地倾倒在了二狗的怀里,任他那带着泥土芳香的满是老茧的粗手,尽情无羁地在自己周身的各个部位滑动着……
  感情的波涛把这对苦难相连、相依为命的患难情人擎到了洪流的浪尖上。
  于是,二狗就醉了,兰兰也晕了……
  
  夫唱妇随
  
  喜鹊喳喳叫,定有喜事到。正在烧锅做饭的秀兰,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慌忙把柴禾往锅底洞里推了推就出了门,那人给她捎口信说,她娘家妈要她回娘家一趟,她妈说有事和她商量。秀兰回屋后,慌慌张张地吃罢饭,刷刷锅,喂喂猪,给丈夫正德打个招呼就回娘家去了。
  初春的田野,麦绿草青,小鸟在天空飞旋鸣唱,大方路的两旁那颀直的杨柳树刚刚吐出毛茸茸的新绿,沟埂上的小草迎着秀兰在微笑……。秀兰初中毕业后,在娘家曾参加过村剧团,这时嗓子便痒了起来,于是就脱口唱起来豫剧《李双双》的唱段:“走一洼来,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唱着走着,不多时就回到了娘家的村边。
  伫立在村边等候秀兰的秀兰妈,望见娇妮回来了,喜不自禁的涎水耷拉多长,离好远就和秀兰搭上了话,妮啦,妈可把你给盼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呀,妈的心就要想碎了!
  “妈呀,夜儿黑!我正在梦中和你唠叨哩,正德从村部开会回来一喊门,把咱娘儿俩的话给打断了。”巧嘴八哥似的秀兰见机行事满脸堆笑、佯装一本正经地和妈打趣说。
  “巧舌丫头,反正不是生产队那阵子啦,那时候,包个铁门坎也能被你碰破,现在八抬大轿也难请回来你呀!”秀兰娘反唇相讥地和秀兰戏谑说。
  娘俩说说笑笑地回到了屋里。
  落座后,二人寒喧几句便书归正传了。
  “妈,您叫俺回来,有啥事呀,快给俺说明,俺可不着急了,吃罢饭俺还得回去哩,猪娃快出栏了,门户还没人照看。”人在曹营心在汉的秀兰,墩还没暖热就催着娘询问起事来。
  “傻妮子,你二弟就二十五六岁,也该成个家了,前天,你表姑给他介绍个对象,后天就定哩,得扯些衣料,待两桌客。眼下这青黄不接的春上,钱还不好借,家里拾掇些,妈想叫你帮几个哩?”秀兰娘看妮催问啥事,就开门见山地捅了出来。
  “妈呀,你放心吧!俺早就有这份心意,恰巧今儿你也提出来了,我回去把肉猪卖了,明个儿就给你送回来。”爽快的秀兰当即许诺了。
  午饭后,秀兰没敢久呆就起了程,娘家和婆家相隔三里来路,不多久工夫秀兰就回到了婆家。
  秀兰推开院门,第一眼就是猪圈,“啊,猪圈门咋开着哩!”她惊讶地跑去一瞅,肉猪没了,圈门好像是人开的。于是,她扯开嗓子没命般地嚎叫起来。
  太阳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洒满大地,燕子归巢人归宿了。秀兰把整村找遍也没有觅到肉猪的影踪,她正在焦虑地猜测着……
  “当啷啷”,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秀兰注目一看,原来是正德满头大汗地推车进了院。秀兰急得发了疯似地劈头责怪说:“肉猪咋找不着了,你心里还有这个家没有了?”
  “……”正德低头不语。
  “村东、革南我都找过了,现在你往北,我往西,看看是不是往西北地菜园那里去了。”前兰逼着正德赶紧去找。
  正德泥塑似地呆在那儿没动,呓怔半天才十分抱歉地说:“高……高五保今天得了病,住院钱不够,我把肉猪给……给卖了……”。
  “啥子?!”秀兰双脚齐跺,树上的叶子乱掉,手径指向正德的眉头,眼珠子快要冒出来似地叱道:“你给那糟老头啦,他还没把咱整死,是不是?!”说着,秀兰情不自禁地忆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心酸往事。
  秀兰刚过门的那年夏天,正德家哪像现在这样阔绰,二层洋楼装饰一新,赛过美国总统克林顿的别墅,室内彩电、冰箱、洗衣机新颖别致、富丽堂皇。可那时候,他家除了三间烂草房,屋里结婚时做的一个木床和一个板箱外,剩下的就是秀兰从娘家带来的一些烂布和梳洗用具,累死累活地劳动一天,工值连两角钱都挣不到。惟一的经济收入就是偷偷摸摸地养头猪,就那弄不对了还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那天,秀兰养的猪热的舌头伸出屋外“哈哈”发喘,秀兰怕猪热出毛病了,顺手解开绳让它去坑里打个泥、洗个澡,自己进屋去戴草帽,还没来得及出门跟猪哩,就听见外面的高队长在怒骂:“他妈的,这是谁……谁家的猪,还没有死掉。”秀兰大步流星地跑上前去,讨好献媚地边笑边解释说:“高……高五叔,这是俺家的猪啊,伏里天,热得张嘴直喘,俺怕热出毛病了,解开绳跟它去坑里打打泥、洗洗澡,不会糟蹋队里庄稼的。”高队长看见猪就一头气火,再听秀兰说不会糟蹋庄稼更是火上浇油,怒不可遏,张嘴就一腔高一腔低的怒吼起来,“秀兰,照你说这队里订那制度就算吹灰了,难道你长有三头六臂,头上有角,身上有刺,比别人高一头乍一膀不成,真孬货!”秀兰刚过门不久,哪经得起这无名火的刺激呀,她看好话说着无济于事,再加上来正德家半年多,苦没少受,一天福也没享,整天吃这顿愁那顿,陪送的布料放在箱子里就快发霉了,只因为没钱买线加工,连件新衣也穿不上,心里积淤了很多的牢骚,正想找人发泄发泄哩,此时高队长的刺耳话正好捅开了秀兰的蚂蜂窝,她脸憋得像紫鸡冠,眼圈发红,没来好气地说:“猪打泥,碍你高队长死的慢了,你开口吐臭话。”
  高队长听罢此言,恼羞成怒,蹿到秀兰跟前,板筋脖子憋得好粗,嘴张得像小屋似地喝斥道:“养猪就是走资本主义路,上级说,坚决堵死资本主义的路,谁敢反对,就和谁对着干到底!”
  此刻,秀兰看围观的人愈来愈多,羞辱难当,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往下流,伤心哭泣着说:“俺过门快半年了,经常是断盐缺钱没面吃的,左邻右舍谁不知道,你当队长的问过没有?这会儿,俺把猪拉坑里打打滚、洗个澡,你却显眼露能地要管哩,你有本事,你可让咱队社员都不受穷。”说话间,扑通躺倒在地上打滚撒起泼来。
  这时候,人们你一言他一语地小声嘀咕着:“俺妮的学费连借人家三期就没钱还。”俺这四口人,三个棒劳力,腰疼腿酸地苦拼了一年,年终分配时,还欠队里两毛钱哩!“……
  高队长的耳膜被震得隆隆作响,脸只觉得像挨了耳光似得火辣辣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应有尽有,实在不是滋味。他觉得他的尊严受到了打击,高队长想着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我这堂堂的队长丢这样的面子,的确有点难堪,倘若不搬倒这样的硬茬,今后工作恐怕难办得很。想到这里,他当即敲响了村上的老钟,立刻召集了群众大会,强迫秀兰在会上作深刻的检查。高队长在会上庄严宣布:从今往后广大社员必须和秀兰划清界线,跟着队委会走社会主义道路,坚决割掉秀兰养猪这条资本主义尾巴。秀兰被整得地裂缝也难钻进去,无可奈何了,只好回娘家去……
  光阴茬苒,云开雾散。那年,秀兰也理直气壮地他得了责任田。后来,高队长由于年龄大,身体欠佳,就辞去了队长的职务,村民经过选举,让正德接了队长的班。再后来正德还入了党,在前年村委和支部改选时,正德被选为村支部副支书兼村长。
  这几年经过正德和秀兰二人的辛勤耕耘,家里日子是粮丰畜旺,红红火火。此刻,正德看着秀兰那泪涟涟的难过劲,心里也隐隐约约地回想着当年正德和秀兰因为养猪闹缰的那幕镜头。可正德想得最多的还是高五保总归是革命的功臣,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负过伤、立过功,如今在他身上还残留着几个子弹片,再说自己好赖也是党员、村长,总不能看着高五保老年遇难,袖手不管吧!但他心里总在想着,给秀兰这个农村的普通妇女讲这些大道理是说服不了她的。于是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杜撰了一个感动秀兰的故事,这时正德对秀兰说,秀兰哪,你没过门的前一年夏天,吃罢午饭,我在河里洗澡呢,游到深潭时,不慎小腿肚就抽了筋,那一刻,我歇斯底里地顺喊叫了几声救人哪,救人哪,后来就啥也不知道了……等苏醒过来后才明白,高队长在麦地照看生产队刚收割下的麦子时,忽然听到了我的怪叫声,舍命跳下了水把我救了出来,要不是高五叔哇我这命早就归入黄泉了。要真是那样的话,哪……哪还有咱这一家人咧!正德说到这里,脸扭向一边,佯装难过似地抹了一把鼻涕……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秀兰听到这里被正德那声泪俱下的诉说和高五叔那舍生忘死救助正德的感人事迹所感动了,她破怒为喜,拉着正德的手解劝说,猪卖就卖了,我又没咋埋怨你,高五叔救过你的命,你以前从未说过,这会儿你说了,咱就知恩必报还不行?说罢,秀兰又迟疑了一下,然后心事难办似地接着说,唉!只是俺娘家二弟后天就要定婚哩,今上午我回娘家,咱妈说要借咱些钱,我想指望肉猪卖钱哩……嗯!我看不如干脆提前让猪崽出栏算了,你看咋样?!正德一看秀兰思想转过了弯,赶紧迎声说,中,中啊,就照你说的办算了。说罢,正德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秀兰说:秀兰哪,高五保在镇医院二楼三号房间治病,无人侍候,明天你能去招呼他一下不能啊!说罢,正德又用信得过的眼光深深地望了秀兰一眼,秀兰看着正德那信任自己的两个明亮眸子,会意地朝正德重重点了点头。正德看到这承诺的信号后,才匆匆地骑上自行车奔往村部去了。
  秀兰转身登上院外的高土堆,把脚尖踮得老高老高,在夜色降临的氤气中目送倔犟、憨厚的丈夫。此时,她的心情是喜怨交加、心潮起伏,脑海里时常浮现着丈夫在计划生育群众会上说的话:农村工作的重点,五保--计划生育。秀兰在徐徐的夜风吹拂下,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张赤红的牡丹日历画,大红花下面那硕大的绿叶在电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使人肃然起敬……她情不自禁地把近日来积攒的鸡蛋拾到手提篮里,将新衣服放到床头,心里在思谋着,明天,明天我要去看看高五叔……
  
  村鬼
  
  天明后,王致富以半价的价码将油坊残毁的设备全部处理给了别人,从此王致富又过起了平淡的农耕生活,和村上大多人一样,日出而做,日暮而息。
  
  1
  说来刘大炮也有一段让人羡慕的历史,可硬是被那不争气的儿子刘堂黄给荒芜了。刘大炮说话大声大语,身材高大魁梧,五大三粗,为人性格粗犷豪放,给何老五家顶匹子地那年的五黄六月天,锄二遍地时,他起了五更吃了早饭,掂个大瓦罐灌了一罐开水,让老伴给他用大麻布包了一箅子十三个蒸馍上地了。中午也不回家吃饭,一天一气锄下五亩二分多地,吃掉了一箅子十三个蒸馍,喝下一瓦罐子水。从此落下了“大力士”绰号。后来,他和王大山在镇街上合伙开过一段油坊,一匹子兑一车粗粮,油坊开业没两年,世局就发生了变化,兵荒马乱影响得生意做不下去了,光赔本不赚钱。刘大炮看油坊生意不好,见天弄两花三的不好养家糊口。就跟王大山商量说:“王大哥呀,我看这世局变了,这生意也不好做了,也养不活咱两家人了。我有力气,还不胜我去乡下收些高梁秆挑镇街上卖,赚俩钱养家糊口,你自个儿经营这油坊生意算了,你看咋样?”王大山也有同感,思忖了一会儿后,就带点不好意思地说:“中,中啊,我也看咱这生意不咋景气了。那,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我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咋样。好了,你再回来咱俩一起干,孬了,我也收拾摊子不干了,到那时咱俩再分这点家当也不迟。”于是刘大炮就和王大山分伙了。王大山又单独继续做了两个月多油坊生意,宛东战役就打响了,紧接着镇街上也解放了,王大山也就只好把油坊家具拉回老家闲置了起来。
  
  2
  土改时,刘大炮家是贫农成分,就被选上了庄上的贫农协会主席。那时候的贫协主席职务可不得了,它相当于现在美国众议院的院长。他在农村基层的权力可说是大如天了,他既能评议镇压恶霸地主、土豪劣绅,又能管分田分地,还能管互助组、初级社、人民公社的干部群众。简直是那时候农村民主政治的集大成者。刘堂黄长大成人的那些年月,国家大学停止了招生,当工人当兵也由大队和生产队干部推荐,刘大炮就给大队支部书记讲了个情,让刘堂黄到部队当了兵。刘堂黄在家时只上了半年跟读识字班,没啥文化,就那样白白的在部队服了三年役干了三年部队杂活,性格却沿袭了他父亲刘大炮的基因,钢板硬铮,又添增了一份粗野蛮横。复员回队后,刘堂黄就到大队的水利建设专业队当了个带工的小班长。
  
  3
  大队的水利建设盐业队成员都是青年男女,郑玉秀就是其中之一,玉秀家姐妹多,家里生活困难养活不起她们几个,她初小毕业后,父亲就让她进了大队水利专业队,被分在刘堂黄好班里参加挖沟建桥修渠搞水利。玉秀刚下学身子弱皮肤嫩手脚笨干活不得门,分的水利土方常常完成慢,刘堂黄见了就主动给她帮忙挖修。就这样一来二去,渐渐地玉秀先是被刘堂黄的帮忙所感动,后来就对刘堂黄产生了暧昧之情。那年秋季的一天下午,收工后,大队部来了电影,民工们都不约而同地嚷嚷着喝罢汤了去看电影。玉秀在喝汤时跑到刘堂黄跟前说:“堂黄哥呀,喝罢汤你到咱工棚伙屋西南角的机电井房后等我,咱俩一路去看电影。你甭跟他们一起走。”刘堂黄从玉秀的眼神里窥探出了女性那特有的诱人的秘密,就应声说:“中啊,喝罢汤了我到你说的那地方等你,不见不散。”
  喝罢汤,玉秀换了件浅玉蓝色短袖布衫,在镜子前精心地梳装打扮了一番。刘堂黄没有换装,还是他原来爱穿的那身褪了色的膝盖和腚部都打了补丁的浅黄色军装,并且在喝汤时,出汗多有点热,就索性把布衫脱掉搭在了左肩上。玉秀先到,她在机井房后的玉米地里,见刘堂黄粗腰宽膀大大摇大摆地来了,就诡诈地从机井房后的玉米稞里蹿了出来,一下子从刘堂黄背后捂着了刘堂黄的双眼,刘堂黄激楞一下子猛劲挣开玉秀的双手,扭转身抱住玉秀的腰,用力把玉秀擎到空中。然后两人都“嘎嘎”地欢笑起来,直把井房旁大杨树上的小鸟和井边的青蛙惊吓得唧唧喳喳扑扑嗵嗵地朝四周乱飞乱跑。他俩站定后,玉秀说:“刘堂黄哥,咱找个媒人搓合搓合成亲吧?”刘堂黄说:“中,中啊。只,只是俺当了几年兵,家里就那几间土坯草房子,一来没有啥家具,二来没有彩礼钱,不知你家里愿意不愿意呀?”玉秀说:“我来水利专业队前,俺爸就嫌俺姐妹多,养活不了俺几个。这会儿,俺家也不缺啥钱,只要你能给俺爸送些粮面糊口的食物,俺嫁过来能自个儿顾自个儿,我想着俺爸也不会有啥意见吧。”
  第二天上午收工后,刘堂黄就趁中午闲暇时间找到专业队上的炊事员当媒人,刘堂黄还特意从家里装了袋家中仅有的玉米让炊事员带着,去到玉秀家,给玉秀她父母亲叙说了玉秀和刘堂黄的婚事。玉秀她父亲看刘堂黄一是转业军人,二是水利队班长,也怪可意,就同意了他俩的婚事。那年秋罢刘堂黄和郑玉秀到镇街上扯了些布料,领了结婚证,又在家里待了两桌客就算是把婚结了。
  
  4
  刘堂黄和郑玉秀结婚的第二年,农村政策就发生了变化,专业队散了,田地也分了,各自为政,各家干各家的农活。有本事有能力者都做起了大生意小买卖,没本事没能力的人也干起了养殖种植加工等。按说刘堂黄在部队时还当过生猪饲养员,本应带头养猪致富奔小康,可他却在水利专业队养成了好吃懒做爱发号施令的当官习惯,他想着原来在专业队时,不干活上边有大队干部管哩,现在可松绑没人管了,想咋歇就咋歇着,想咋玩就咋玩,怪自由怪舒坦。他对小生意看不上眼,大生意没本钱也做不来,养殖嫌脏怕吃苦,种植怕劳累作难,整天游手好闲斗个“地主”打个扑克牌,好摆个长城来个麻将,时不时还带上块儿八角地输赢几下。饭不照饭时吃,但酒却不断地喝,特别是晚上输了牌再喝醉了酒就回家扒开被子把玉秀没头没脑地痛打一顿。那天晚上,刘堂黄骂着打着玉秀说:“郑玉秀,我操你祖宗十八辈子。你家穷,你父亲养活不起你,你是在那晚看电影时硬要贱嫁给我的,你有本事你可以走。你走了,我还能再娶房比你漂亮的好媳妇呢!”
  郑玉秀被激怒了,再也忍受不了刘堂黄的无理强暴,这天晚上待到刘堂黄醉酒如酣,倒睡在堂屋椅子旁边时,自己往桌子写了个字条,连夜跑到集镇上坐早班车远走他乡渺无音信了。等刘堂黄第二天早晨酒醒后,看了眼前的字条,上写着:“刘堂黄,我走了,不会回来了,请你再娶房好媳妇吧!”这才恍然大悟到玉秀真的是舍他而去了,不会回来了。刘堂黄为此出曾多方寻找,可最终也没能再找回来玉秀,后来,他就和父亲过起了孤儿鳏夫的孤单相依为命的日子。
  
  5
  划分成分时,王大山因在镇集上经营过油坊生意,家里的几亩薄地又觅有长工做活,就被划成了富农成分。油坊设备拉回家后,经过五八年大炼钢铁运动的焚烧,几乎损失大半,只剩下一小部分油锺、木匣等小件油坊用具,就这些小件油坊家具,也已经被拉扯得七零八落地没了下落,始终也没有派上用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一个炎热酷暑的上午,村上召开批斗会,红卫兵们先是让王大山头上戴顶高帽子,在村上巡回游街,后来就在生产队牛屋院里开始了批斗活动。王大山已心力交瘁,不能支持。他就趁着午饭后人们都在歇午觉的时候,偷偷地一个人来到村北头菜地边的土井前,把鞋甩在井岸上,一头扎进土井里自尽了。
  一直到了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王大山的儿子王致富看生产队散了,上边政府也鼓励群众经商搞副业做生意时,才又把所剩无几的油坊家具拼凑拼凑,再到县城农机门市店里购置了一套新型的榨油机、电动机、油压挤油机等油坊机械设备,拾起了父亲早年扔掉的油坊手艺,重新开始经营起油坊生意来。
  王致富经过二十多年的精心经营,油坊生意如今是红红火火的了。王致富家也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王致富由原来的老土包,变成了如今的洋美人,脸蛋白胖,头发打上发油,做了发型后,油光锃亮,胜过电影明星,西装革履,煞有一派儒商风度,在村上走起路来可谓是趾高气昂,扬眉吐气。这年清明节前,王致富特地到镇街上订做了一块神山金玉石碑,上刻“先父王大山之墓”字样。清明节那天,王致富还在他那金碧辉煌的宅院内摆设了几十桌酒席,专为先父立碑行孝庆贺了一番。
  
  6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经过五十多年的风云变幻,这时的刘大炮虽然还活在世上,但却已经是老态龙钟、病魔缠身,不能起床了,这些年的刘大炮正处在急需药钱治病的困难时期。如今,刘大炮一看王大山的儿子王致富,把原来他们两家经营的油坊生意又重新操持起来,并发了家致了富,还为他亡故的父亲王大山树碑立传,歌功颂德,大罢宴席,彰名显威。再回想当年并没有和王致富他父亲分过油坊的家什,就把刘堂黄喊到床前一五一十地交待说:“刘堂黄啊,咱家和王大山家原来搁匹在镇集上做油坊生意时,我兑过咱一牛车高梁哩。我撤出时,咱两家也没有分匹,他王大山的儿子王致富如今把咱那老油坊生意重做了起来,而且是做得红红火火富得流油。而我却病成这样,连药钱好弄不来,你这会儿就去把咱那一匹油坊钱我要回来吧!”
  
  7
  刘堂黄这会儿恰难父亲看病抓药弄不来钱,自己把家底赌光了,正愁瞌睡没枕头哩,得到了父亲的旨意,佯好是有了托辞,就找来了到王致富家讨要银钱的理由。这天傍晚,刘堂黄喝罢汤儿,匆匆地来到王致富家,见到王致富就说明了来意。王致富一听是来讨要他父辈当年油坊的匹子钱,开始还有点儿人情味地说:“刘堂黄啊,油坊设备拉回来后,经过大炼钢铁和人民公社化时局的颠簸,都几乎快被毁完了,你上我这油坊屋里去亲眼看看,我现在这油坊设备都是重新购置的现代化机械设备,哪还有咱过去的油坊设备,刘堂黄呀,念起咱两家早年搁过匹子做生意的情缘,我给你拿两百块钱,去给你爸买些药。你回家后再给大炮叔说说,从此,咱这匹子钱就算摊平了。咱两家也不再纠缠这事啦。”王致富一边说一边去里屋给刘堂黄拿来了两百块钱,间堂黄接过钱没有回话就回家了。
  
  8
  刘堂黄回家后给他父亲刘大炮学说了结果,这阵子的刘大炮已经被病魔折磨,儿子赌,媳妇逃亡等家务事气急得晕了头,大脑也处在昏迷状态,没人时自己时常念叨些和亡故人交谈的癔语,一听儿子说王致富就给他两百块钱,心里想着,这跟打发要饭的一样,想搪塞了结父亲王大山和刘大炮过去合伙经营油坊生意的事哩。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似的,一下子从床上坐直了身子说:“王致富他鬼儿子是吃了灯草,说话轻巧哩,他现在油坊生意少说也有两万多块钱的本钱,他想拿这两百块钱来戏弄我,捂我的嘴,没恁简单。我和你说,刘堂黄,你把咱的架子车拉来,我坐上,你把我拉到他家去,我非跟他讨个说法不中。”
  
  9
  刘堂黄把架子车拉到门前,把父亲搀到架子车上,拉着刘大炮来到王致富家。到了王致富家后,刘大炮开口便骂:“我日你祖宗王致富,你给刘堂黄两百块钱这不是打发要饭哩嘛,这不是日骂我哩嘛?你王致富油坊生意少说也有两万多块的本钱,我再不分也得分个万八千的才对哩,你给我两百块钱,就想了结油坊匹子生意哩,我给你说,拴住日头也说不清。真不中了,咱到镇派出所上说说理去,经经公看你应该给我分多少钱。”
  王致富一听,刘大炮来这是想给他平分油坊家底哩,就火冒三丈地说:“你刘大炮老不死的东西,过去油坊的家底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给你两百块是可怜你哩,你要再倚老卖老胡搅蛮缠地闹腾我,可别怪我王致富不客气了。甭说你想经派出所了,你就是上县法院、市中院、省高院我也能拿钱打通关节,判个你输我赢我结果,不信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瞅。这会儿,我也正想经经公哩,我这会儿就打镇上派出所的电话,让所长来吧,让所长把咱这事给公断公断。看你有本事能赢我一半油坊家底不成。”刘大炮一听王致富也来硬的喷大话哩,就又使出了从前顶匹子地时的牛筋劲,梗梗脖子说:“你打吧,你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我搁这等着。派出所来人了,咱俩再清债说哩。”于是王致富就拨通了镇派出所电话。镇派出所邓所长曾到王致富家喝过酒,买过王致富的低价小磨油,和王致富有些私情交往。接到王致富的电话后,就带了两名治安民警,乘坐一辆昌河牌公安白色小面包车,来到了王致富家。
  
  10
  王致富一见邓所长来了,忙迎上前,寒喧说:“邓所长呀,实在是难为你,劳驾你来我家呀!屋里请,屋里请。”说着就给邓所长让坐,倒茶,递烟,邓所长跟着王致富来到他的两层洋楼堂屋里。坐定后,问王致富:“致富,刘老汉说的可是真情实事?你还有啥补充的没有?”王致富朝邓所长看了一眼,然后点头哈腰地说:“基本属实。我也没啥补充了,就等邓所长明镜高悬,公断此案哩。”邓所长一听王致富也没啥补充,再思忖着这陈猫烂死气的发霉过期事,也没个啥纠缠头了,皱了皱眉头狠劲抽了口烟,若有所烦地摇摇头说:“这,这算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陈谷子烂芝麻事,应该归到民事纠纷上论处吧。刘老汉哪,那我就给你调解调解。让致富再给你拿三百块钱,总共五百块钱也不少了吧。倾斜角看咋样?你要不认了,你上法院打官司我也不管了!”邓所长说着就让王致富又给刘大炮拿了三百块钱。刘大炮想着如今三五百块钱相当于过去的三五十块钱,总觉得怪亏呢。就认死理的硬撑住不接钱,要上县法庭去打官司,要回他那一半万八千的油坊匹子钱。
  第二天早晨吃罢饭,刘大炮坐在架子车上让刘堂黄拉着,两人来到了县法院。刘堂黄首先来到民事庭,给一名女书记员说了事由,那女书记员一边微笑着让刘堂黄坐下,一边和蔼地说:“你打官司交诉状,得先交五十元申诉费呀。”刘堂黄一听交诉状还得交申诉费,就又跑到刘大炮跟前说:“爸呀,法院里说了,得先交五十元的申诉费人家才受理哩。不交钱人家不受理,人家就不管这事了。”
  刘大炮一听儿子说打官司法院还要钱,就又气上了头,他就不自觉地回想起了他当农会主席那阵子给老百姓义务办公的经过,那时大概也是这个秋罢的时节吧,村里打谷场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在群众会上通过群众评议,并认定地主何老五将前妻虐待致死,有人命案,就把秘书写给他的案状颠倒着呈递给了赵区长,然后间单地给赵区长汇报了何老五的罪状。赵区长就没看上面的字,仰起脸,扯开嗓门大声问打谷场上的群众们说:“父老乡亲们!大伙说,何老五该枪崩不该枪崩?”大伙一窝蜂似的嗷嗷叫着说:“该崩、该崩啊!”赵区长听了群众的呼声,扭脸让两个武装民兵把何老五拉出人群,举枪“啪”的一声把何老五给崩了。想到这里,刘大炮就像当年参加枪崩何老五时那样的威武雄气,陡然挺起胸脯,又神气了一下,长聚了一口气,脱口对儿子刘堂黄说:“嘿,日他妈呀,这世道真是变了,那时候我收集材料,枪崩何老五那么间单,这会儿打个民事纠纷官司竟这么烦琐,法院还是国家的法院却问冤屈人要钱哩,这和旧社会有啥两样呀,这不也成了旧社会的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难进来吗?”说到这里时,那口聚住的气没有再接上来,就那样直挺挺地气死在了架子车上……
  俗话说得好,气死人不偿命。刘堂黄无可奈何地把父亲刘大炮拉回家草草地安葬了。
  
  11
  刘大炮的死,儿子刘堂黄认为是王致富给气死的。他看正面和王致富家斗,斗不过,就想着用歪办法治治他王致富,叫他也尝尝这难咽的气。
  王致富家农闲时经营油坊生意,农忙时同村民一样侍弄着田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轮回生产着。
  农历八月是秋收的季节,因“八”和“扒”字谐音,故而农人们就有八月八月,扒扒叉叉收庄稼之说。刘堂黄在这个季节里既收获自己田地里那不算丰稔的果实,也在孕育着让人不可思议的故事……
  这天下午东北风微吹,天空中布满了云彩,好像要下雨似的,村民们都在忙碌着往家收庄稼。王致富的爱人用黄母牛拉单架辕车,把地里掰下的玉米棒拉到院里后,把黄牛卸了套,拴在房后临大路的老榆树上,接着就去院里和丈夫王致富一起推卸了单架辕车上的玉米棒。就在村民们拾掇自己庄稼的时刻,刘堂黄掂把小铁铲,悄悄地来到王致富家的房后,朝王致富的大黄母牛左后蹄子狠劲一铲子……间堂黄看自己多天孕育的阴谋已经得逞,施即钻进路边的荒林逃跑了。大黄母牛猛劲挣断拴牢的缰绳,扑通一下扎倒在地上,“哞哞”地狂叫起来,脚脖的鲜血突突地流了一地,直反大路沟里的尘土也浸染得紫黑紫黑……
  王致富听到母牛发出惨叫后,放下手里的活计,迅速地跑到房后,一瞅黄母牛瘫倒在地上,再见黄母牛蹄子上正往外蹿血,就知道出了大事。王致富急匆匆蹿到母牛跟前,弯了身子仔细地打量审视了片刻,才一边喝道:“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呀,咱的母牛后蹄子好像是被谁砍伤了,你快找些棉布先把蹄子裹裹,我这就去镇兽医店把张兽医请来治疗。”慌忙回到院里骑上“奔马”摩托一溜烟朝镇街上驰去。
  
  12
  镇兽医站张兽医揭开蹄子上的烂布,仔细地进行了观。他紧皱了几下眉,摇头叹气对王致富说:“致富呀,你这牛蹄大筋很可能是被人用利器锄断了,现在用药只能止住它流血,不能再接好大筋恢复它站立起来干活了。唉,牛又不是猪,养着上点膘好卖钱,牛是干活牲口,得站立起来吃草,牛蹄筋一断牛站不起来吃草,再喂着就没啥用处了哇。我看你还不如这会就给镇街上的牛肉铺赵老板打个电话,让他拉到镇上卖个菜价算了。不然话,再拖延下去,膘已瘦,肉价也卖不高了,到那时候再卖就晚了。这会儿,我也不需给你这牛包扎医治了,免得枉花医药费。”王致富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激晕了,听了张兽医的话,木然怔在那里老半天,也没缓过来气。老半天后,他才十分惋惜而又无可奈何地说:“唉!那你要真治不了,我,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也就只好按你说的了。”于是,王致富给赵老板打了是话,让赵老板派人,用带拖斗农用机动车把黄母牛拉走了。张兽医也跟上拉牛车,回镇兽医站了。
  
  13
  虽说王致富家油坊生意红红火火,家里的生产力也有了较大的发展,犁地、耕地、打场、运输等农活都不再用耕牛了。但牛在他家所干的零杂活和经济价值还是比较重要和可观的,王致富在家经营油坊生意,田间地头农家就由他爱人料理。春天麦田中耕施尿素复合肥;秋庄稼出苗后用耘锄耘地;盘地头转场边时往家里拉沫子;秋收时在套种庄稼用单架辕架子车拉花生、玉米棒、辣椒、黄豆秧之类的活;闲月时,拉袋麦到邻村打面房里磨磨面等农杂活,把老母牛派上用场,还是相当适用的,再加上一头母牛一年能下头小牛崽,养上半年或两三个月就值一千多元,母牛腹就像一个小银行似的,一年能给王致富家创造千把元的收入,所以王致富家损头母牛,仍然是一部分经济损失。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的还在于王致富家的形象在村上受到了莫大影响。
  说实在的,王致富这些年在村上、镇上混得有头有脸,若是正常事故伤亡头牛,那对王致富来说也不算啥大不得了的事,只不过损失一两千块钱罢了。可这确不同,这是有人伤害于他,有人和他较劲对着干,这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大事啊。王致富怎能善罢干休咽下这口窝囊气呢。于是王致富又打通了邓所长的电话,汇报了黄母牛被人蓄意伤害的案件。邓所长又派了两名治安民警来到了王致富家。王致富对两个民警给予了酒肉招待,两个民警通过寻问取证,走访群众,最终和王致富合计后,把嫌疑目标锁定在了刘堂黄身上,然后就于当天把刘堂黄带到了镇派出所。到镇派出所后,两个民警又对刘堂黄进行了讯问、拷打、逼供。可刘堂黄死不承认是自己锄的牛脚,最后派出所以证据不确凿,当事人没有口供为由,又把刘堂黄放回了家。
  
  14
  回家后的刘堂黄气得得了精神疯癫病,他抱住一不做,二不休,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先是趁着天黑蹿到王致富的打谷场上,一把火将王致富家的麦秸垛给点了。紧接着又在第二天人们都在饭场里吃饭的时辰,赤臂光膀,左手掂锤,右手持刀,气势汹汹,充满杀气地蹿到王致富的东屋油坊内,乒乒乓乓把王致富油坊的设备砸了个粉碎。霎那间,王致富油坊屋内一片狼藉,其状惨不忍睹。王致富一家人立时被惊吓得躲藏到邻居屋,不敢照面。刘堂黄砸毁王致富家油坊设备后,又要找王致富的儿子损伤呢,结果没有找到,于是他就扬长而去,一边走,地边放出话:“这几天王致富他孬孙坏蛋如果不给我赔礼道歉,赔我油坊万七八千的匹子钱,我不定啥时候非把王致富那独生子毁了不中。”
  出了这一系列的事故,再听到刘堂黄要毁他儿子的传言,王致富又找了派出所邓所长几次,向邓所长强烈反映了这些情况,并请求邓所长尽快严惩刘堂黄。可邓所长听后,却把头摇得拨浪鼓子似的说:“精神疯癫人在犯病期间作案是不受法律制裁的,我也没法子呀。我看你还是给拿点钱低个头,赔个不是,争取他的谅解吧。”
  
  15
  王致富得到邓所长的劝慰,强忍心口的怒火,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可心里不是滋味,但又无可奈何。这天,趁着天黑夜静,王致富勉勉强强地来到了刘堂黄家,扑通跪在了刘堂黄跟前,双手举钱,哀求说:“刘堂黄哥呀,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都怪我做事欠思量,惹恼了你,这是一万块钱油坊分匹钱,我这就给你磕头求饶,求你放我一马,不要伤害我的儿子。从今往后,我也不再做那油坊生意了……”
  天明后,王致富以半价的价码将油坊残毁的设备全部处理给了别人。从此王致富又过起了平淡的农耕生活,和村上大多人一样,日出而做,日暮而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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