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鲁迅那样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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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是个小容器,但盛满天地万物和人间百态。当我看到孤独的鲁迅,在充满愁绪的烟雾里,他的凝视——深沉而辽远。
  我最早知道鲁迅是因为一部令人感伤的彩色故事片。那是个冬天,节令进入大寒,阴冷得仿佛能把人说出的话语冻住。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颠簸着,是公社的放映队来了!十里八乡的人都追赶着夜色,簇拥在我们的大院里,说过年、谈庄稼、叙粮食……他们大多戴着硕大的火车头帽,裹着略带油污的羊皮袄,穿着粗笨而磨出小洞的毡鞋,最具乡土形象的,就是卷舒着快意的各种“旱烟锅”。“轰隆隆——”发电机响起,乡音忽地逃散似的,“电影”就奔出来了。首个镜头,很有历史感和感召力,三个革命者的雕塑很为抢眼,左边的握着枪,中间的高擎着麦穗。紧接着是一个人的像章,大大的、圆圆的、精瘦的,投射着凝定而恒久的目光。底下两个字不知是啥,我听见邻村的兽医老蒋高喊着:“噢!鲁迅、鲁迅、鲁迅小说啊……”他惊讶极了,发紫的兔唇还未闭上,沾着红灯笼颜色的片名就闪现出来了。放映员老呼搓着皴裂的双手,猛猛地哈着热气:“快过年了,给老乡们看《祝福》,祝福你们哟!”
  乡亲们当初以为这是个喜剧片,竟也没想到有了催泪的效果。《祝福》道出了祥林嫂一生的悲惨遭遇,两次嫁人,两次守寡,唯一的儿子又被狼吃掉。她惧怕死后再受罪,捐了门槛还不能摆供,从此变得失魂落魄,被鲁家轰走,沦为乞丐,最终在新年的雪夜里死去。我的母亲没啥文化,更不懂影视艺术。我看不清她的脸孔,只感到她紧紧地抱着我,惊慌地说:“嗨!怕死人了,怕死人了……”我那时只有六七岁,看到祥林嫂怒砍门槛,阴森的神像接连闪出,吓得捂着脸哭闹不止。“人死了以后,到底有没有魂灵?一个人死了以后,到底有没有魂灵?告诉我!告诉我……”我听到祥林嫂内心寂灭般的呼告,看到踉跄的她倒在地上,身后是她挎过的放个空碗的篮子,还有她拄过的比身子还长的一根竹竿……电影在老乡们的感慨声中落幕,天空飘起了雪花,比电影里下得更大。往事如刀割,我一直铭记着那夜颤巍巍的大地,白得像穿上孝衫,祭奠着那个时代祥林嫂式的苦楚妇女;铭记着严正的鲁迅内心里疯长着疼痛和斗志的凝视。
  待我念上小学,在没有围墙的简陋村小学里,在这里和鲁迅“重逢”。他笔下的少年闰土,走进了我们孩童的内心。捕鸟雀、捡贝壳、捉小鱼、刺灰猹……给了我们一个新乡土世界。内心沉重的鲁迅不见了,他所炼铸的友情,令人惊奇地感念。我由此喜欢上了鲁迅。在初中阶段,鲁迅的散文,描述了色调不同、情韵各异的景致,三味书屋充满着的笑影和谐趣,激发少儿成长的快乐天性。我在插图上逗留了很长时间,鲁迅看着我,眼神直直的。我感觉他的凝视折射出阴郁和不安,与他的年纪是多么地不符。
  鲁迅作品在高中阶段偏向于小说和杂文。除去《祝福》,给我感受最深的还有两篇:一篇是《阿Q正传》,这是鲁迅对当时病态国民性的一次形象刻画和有力清算;一篇是《纪念刘和珍君》,我从中感受出鲁迅内心的烛火,有着精神的烈焰,能将漆漆黑夜照亮。喜欢上鲁迅的散文,并因此着迷上他的小说,继而沉湎他的杂文。我变成一个标准的“鲁迅迷”,把鲁迅的书籍全部放在桌兜里,还硬着头皮占用了同桌的一部分。高三体育课,老师总把我们扔在大风扬沙的跑道上,我更多地藏在教室里,放倒凳子看小说,不料被副校长的小眼睛“捕获”。班主任对这事不以为然,没想到升旗大会上,校长揪住这事不放,歪着粗粗的脖子,握着裹有红布的话筒,将我批评了一番。但我没想到更大的打击来临,我是全县学生中选出的首个人大代表,因为看小说,入党申请校方竟没有通过。巧合的是,那年高考的阅读题竟是鲁迅的作品。
  像被拘禁的人得到释放,我进入充满生机和浪漫的师范校园。从那時起,我对鲁迅越发沉迷,开始收集他不同版本的书籍,甚至还收藏一些不知真假的美术作品。有一天暮色袭来,班长在操场上老远叫我:“哎!梦野,赶快去门房取包裹。”我有点惊讶,刚到校才两月余,谁会知道我在这里呢?“寄的是两本书吧!”耷拉着眼镜的收发员,边递包裹边露出诡秘的笑意,“估计是个女生!”我当时羞赧极了,刹那间脸就红了,竟忘了打招呼就跑开了。坐在花池边,在松树的掩护下,我看到了醒目的字迹,大大的、粗粗的、方方的。我的心“怦怦”地跳着,竟是一本厚厚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鲁迅小说选》,恰恰是我还没有的版本。我翻来翻去没有看到寄件人信息。正当我不再为这事纠结时,我又收到一个包裹,这次“瘦小”多了,而且被人拆开,放在靠门的桌面上,邮戳还是榆林。这本《两地书》,素朴但充满情调,粉脂味淡淡的,还能模糊地看出指纹的痕迹。缘分像春和夏似的,总会在谷雨时落入种子,将节令凝结在一起。全校创作竞赛颁奖典礼举行,有个民国妆扮的女生径直向我走来:“梦野,你收到鲁迅的书了吗?”她声音低得好像刚能传出齿缝。我有些诧异地说:“啊……收到了,谢谢!”第一次和她相随着去看沙漠,我拿着那本《两地书》,鲁许两人在封面上对视着。我看到了鲁迅的凝视,像全心培育的生命树,总能在婚姻美丽的枝头,结出时代赋予爱情的鲜美果实。
  分配在神木南乡教书,像折断了我的翅膀。在备受煎熬的日子里,总有鲁迅陪伴着。在很多个猫头鹰哀泣的夜里,我竟梦见了凝视的鲁迅,坐在学生们中间,期许的眼神令人感奋和感恩,我心灵逐渐得到了安抚。机会闪电般地来了——每个学区选拔一名教师,参加暑期里全县的演讲,最优秀者调入城里。我高兴能参赛,但我抽中的是鲁迅的《友邦惊诧论》,要把杂文讲出彩是很困难的。落选在意料之中,内心是无比的落魄和绝望。但在人生的关键节点上,还是鲁迅拯救了我,我挚爱的文学拯救了我;有个赏识我的人,悄悄给我培土,让我的绿意终于飞扬在小城的街道上。
  我心中的文学之树,在楼缝里悦然生长。后来,我有幸赴鲁迅文学院深造,报到那天,我撞见了有着巨大思想遗产的“鲁迅”,在教学楼大厅高高的墙壁前。他被一面旗帜托举着,而且高过头顶。他的皮肤是铜褐色的,仿佛刚从战场上归来,瘦削的脸上竟有肌肉暴突。他的凝视就是大浪冲堤,一副绝决的样子。那是我看到鲁迅最沧桑的一次、最悲壮的一次,也是最令我心痛的一次。在鲁院里,我学习了研究鲁迅的大量书籍。我和文友们在极短的时间内,造访过鲁迅生活和供职的地方:八道湾、砖塔胡同、阜城门胡同、教育部、北大、北师大……我甚至和北影的同学余欢还远行到他避难的厦门、广东和上海,在他喜欢的松柏、香樟、紫藤、广玉兰间,寻找他生前伤痛的影子和精神的困境。惜别鲁院是一个凌晨,京城好像还在睡梦中,我独自伫立在大厅,面对早已醒来的鲁迅,我看见他的凝视深沉而辽远,我的眼里噙满泪花。
  凝视是一种思想的觉醒和精神的超越,有着审视当下和终极关怀的意味。鲁迅的一生是凝视的,而且是在孤苦的黑夜里。黑夜里,有多少人会像他那样,能凝视到永远呢?
  选自《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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