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笑令(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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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大学同学赵志明跟我的关系有点特殊。作为一个女生,这话在这里说说没关系,反正全是化名;但只要有其他同学在场,我肯定就会讳莫如深,谁要是提起来,我还要给他摆脸。
   赵志明大学毕业十年,儿子却已经十一岁,也就是说大学毕业时,他儿子已经出生。老婆是他自己在学校找的,他还没毕业,老婆肚子已经大了,他是毕业证和结婚证同一年拿。老婆是在学校食堂认识的,是食堂的服务员,俗称“打饭的”。她身材窈窕,容貌秀美,关键是对赵志明特别优待,大家排队打饭打菜,她给赵志明的明显要多不少,哪怕是肉圆,一人一个,赵志明的肯定还要再加一勺肉屑,相当于半个肉圆。他们怎么对上眼的,外人不知,总之,赵志明到食堂吃饭,不管队长队短,总在固定的窗口排队;那姑娘于热气氤氲中,总对他含羞一笑。这个我们慢慢注意到了,但谁能注意到那姑娘肚子渐大?即使注意到肚子的变化,又怎能想到会是身边这个端着饭盆的赵志明下的种?哪怕大家都发现那姑娘突然不再在窗口出现,也没人能想到她是为了赵志明回老家去养胎兼待嫁。他结婚,一个同学都没去,因为太仓促,大家刚毕业,忙著哩。对这件事,想来他老家的群众会大加赞赏,因为他并不嫌弃姑娘是个临时工,敢做敢当。同学们对此有两种意见,一种与以上意见类似,说赵志明有种(这个“种”字读重音,说时头还用力一点);另有同学却说,他这是湿手抓面粉,要是他不从,姑娘只要挺着肚子从食堂走到院长办公室,他准完蛋。女同学们毕业后偶尔谈起,有说浪漫的,有说瞎作的。我表面若无其事,不予置评,但心脏像被刀子戳,还有点幸灾乐祸,盼着看好戏。
   之所以有戳心之痛,是因为赵志明对我很好,疑似他有情我有意。他虽出身外省山区,但身材高挑,有型有款,据说他们山区中学压根没有体育课,所以他大学里只能学着玩篮球。实事求是地说,他完全谈不上球技,连基本规则都不懂。自己一方一进攻,他马上跑到篮下等人喂球;球没到,急得大叫;三秒哨一响,他还跟裁判吵。好不容易拿到球,带球突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人丛里闯,哨子却又响了:带球撞人。后来他也学乖了,球到手先夹在胳膊下,另一手朝前一比划,宣布说:这是我选定的路线,你们过来就是防守犯规!话音未落,球倒被对方掏走了。其实仅仅是不懂规则倒也蛮喜感,我就觉得他很可爱,问题是他不懂规则,但身体健壮——后来我归结为肉圆比别人吃得多——他动作刚劲有力、锐不可当,他的肘部共打掉两个球友的三颗门牙,其中一个是外系的,一次被打掉两颗,跟他打了一架;另一个是本班的,不至于和他打架,但从此不带他打球。赵志明脑子极好使,他苦学一阵子篮球规则,自备哨子一个,专当裁判。他当裁判刚开始一点名气没有,挂着哨子在球场晃荡,从这块场地晃到那块场地,看人家没裁判就主动请缨,人家还没答应,他已经开始吹。半年后,他居然拿到了三级裁判证书。综上所述,他身体好,爱运动,善学习,这是他的重要特质。
   其实这些本来跟我没啥关系,问题是我也喜欢运动。健身操场地跟篮球场毗邻,女生跳累了都会去看看球。我刚开始是觉得赵志明打球有趣、当裁判煞有介事,后来情况就起了微妙变化。他只要看到我,就让我给他看衣服;他当裁判,尤其是拿到裁判证书后,判罚果断,不容置疑,还常常转过那张摆满权威的脸看我,换做柔和一笑。如果你知道他的衣服正在我的脚边,有莫名其妙的气息升上来,你就不难理解我的脸红。
   他还帮我拎过多次开水。他身体壮实,不惜力。对女生来说,开水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拎着累。好多次遇到赵志明,他都不由分说地把我的开水瓶拎过去,这样他每只手上可能就有了两三个开水瓶。我感叹男生力气大,又琢磨其他的开水瓶是谁的,会不会是其他女生的?总而言之,我对他有了感觉。如果你知道他不但自己学习轻松出色、举重若轻,还愿意指点我最难的作业,你就不会认为我是一味自作多情;假如你知道他曾在考试时给我递过条子,你大概也要承认他对我有点特别。
   关于递条子,也是他主动。我当时遇到难题,急得在桌上墩笔杆、皱眉头,可能还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谁让他恰好坐在合适的方位呢?谁叫他功课那么好呢?片刻间,条子塞过来了,居然正是我做不出的那道题!这题目最难,他显然有数。条子递过来,老师也看到了,他不抓现行,倒高声笑嘻嘻地说:“男女同学不可以在考试时间递情书,同性的同学更不可以,哈哈!”我腾地红了脸,赵志明红没红脸我根本没敢看。
   我们没有就此生分,也没有点破。总之我觉得他对我好。现在我承认,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毕业的时候,我也曾想有所作为,不曾想,来帮他拿行李离校的竟然是那个挺着肚子的打饭妹。同学们议论得眉飞色舞、沸沸扬扬,我悄然泄气。毕业后不久的某次会议上,我曾经遇到他,我委婉试探,对他玩笑一般的婚姻充满了好奇。赵志明说,他对自己的婚姻早有预感,大意是,他从热气腾腾的窗口一眼看见这个姑娘,就预感到自己会娶她。我回答了他个“呸”,心里有话可惜不好说:你还不就是没管住男人才有的那个东西嘛?还预感!赵志明读懂了我的“呸”,解释说,他真的有预感的,他的预感一直很准、很灵,违背预感不吉利。
   好吧,预感。我懒得跟他再说什么。倒是他说,他还要预感一下,他认为我们还会见面。我说这不废话吗?我们两人分别居住在相邻两个省的省城,真要见面,那还不容易?我说,除非我不愿意见你。赵志明呵呵一乐,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认为,他的所谓预感,只是通俗的鬼话,没有任何意义;倒是他喜欢预测、喜欢剧透,一以贯之,积习不改。可上学时,我竟然觉得这是一种可爱,也真是见了鬼了。人家谈恋爱,他要预测;人家评奖学金,他也要预测;人家找工作,他还要预测。连人家买个电水壶,他也要说,你这电水壶用不长,会出事。结果是,电水壶没有漏电起火,却被突击检查的班主任查获了,没收。被预测的同学跟他大吵一架,宣称一定是有人举报。其实大家都知道,赵志明不是小人,他只是嘴不好,说得好听是嘴快,说得难听是嘴贱。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预测八九不离十,还基本靠谱。
   慢慢的,大家对他的预测竟也有了几分相信,有时候还真去问问他。但他另一个爱好就让人难以容忍:他喜欢剧透。就是说,如果你正在看一本悬疑的书,你最好不要让他发现,你正看得津津有味,准备享受一个通宵,他瞥见了书名,谁是真凶脱口而出,你只能拿书砸他一下;你买了电影票,兴致勃勃正要出发,他漫不经心地宣布,某个警察才是卧底,你顿时就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问题是他并不是因为你没喊他去看他才捣乱,即使看电影的人里就有他,他也忍不住,最多熬到剧情中间,他必定要剧透。据说他是真的也没看过,只是洞察力超级强,其实还不就是嘴贱。    所以除了身体好、爱运动、善学习、乐于助人,赵志明的特点还得加上一条:嘴上缺个把门儿的。
   乌鸦嘴确实有点讨厌,但远未达到人憎鬼厌的程度,其原因你肯定看出来了:除了嘴贱一点,其他方面他都堪称优良。他喜欢预测,但对于相对重大的问题却从不多嘴。国家大事、社会走向之类的且不说,即使是同学们的重要人生关卡,他也不予置评。他不肯预测某同学今后将混得咋样、某同学会结几次婚,甚至对他自己的婚姻家庭,也不公开做出预判。还是在毕业不久的那次会议上,他曾把他儿子的照片给我看,对婚姻状况却不置一词。老实说,他这样的婚姻能否白头到老、天长地久,我很怀疑,可他顾左右而言他,呵呵傻笑,就是不说。我当时几乎恼羞成怒,后来却也体谅他,他怎么说呢,说他们感情很好,我不会高兴;说感情不好,又有居心叵测撩妹的嫌疑。可以肯定的是,赵志明对自己婚姻的预测肯定是乐观的,否则他又何必娶她,甚至开头就会控制自己,谢绝肉圆的肉屑。我承认,在毕业后待字闺中的那种幽怨里,我曾默默祝愿过赵志明的婚姻早崩早好,然后他又想到我、来找我,我一定对他翻个白眼,不理。这有点阴暗,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他和打饭妹的婚姻會那样终止,我怎能料到某一天我的面前会出现那一幕?
  
   赵志明之于我有特殊意义,这一点竟再次被证明。有一天上班时,我接到一个电话,那口音一听就是赵志明。其时,我已结婚生子,进入正常生活,本不该对他的声音如此敏感。可气的是,对方还没叫我猜猜他是谁,“赵志明”这三个字竟主动从我口中一冲而出,所以我后来怪他骂他也不无道理。那“赵志明”跟我简单寒暄,立即就说他正在开车,下午就会抵达我这里;他手机号码换了,让我存一下;他来出差,正好看看老同学。你肯定要笑话我,竟看不出这个“猜猜我是谁”的骗局,好吧,我承认我孤陋寡闻、我弱智,但“赵志明”这三个字是自己冒出来的,且不说那个骗局当时刚上市,还是新产品哩。下午一上班,“赵志明”的电话又到了,他说他顶多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了,不过刚才有点小惊险,他在服务区跟人家的车刮擦了,但人完全没事。我说人没事就好,晚上有欢迎你的饭局,你还想见见谁,我来通知。“赵志明”说随你定。我说本市同学多哩,你还是说几个人,全喊来一桌坐不下。那边“赵志明”大声跟别人交涉着,要挂手机。可是我不依,说你还要见哪个女生,不要不好意思说嘛。他说那就喊周密吧。他说出周密我就开始疑心了,他说个男生名字这可以理解,但周密是被他打掉牙齿的两个人之一,其实有积怨,就算时过境迁大家豁达了,但周密早已出国定居,同学们无人不知。再傻我也明白了,这个“赵志明”有问题。
   巧的是那会儿我手头的工作乏味至极,正好换换脑筋。于是我不打电话跟赵志明核实,等待着“赵志明”再次来电。我对自己到这时才窥破骗局十分气恼,想起当年赵志明曾闪了我青春稚嫩的腰,更是格外光火。我向办公室的同事们宣布,等一会儿会有骗子给我来电,我愿意与大家分享,使用免提。果不其然,半小时后,“赵志明”又来电了。他说遇到一点小麻烦,我冷笑道,我知道啊,你身上的卡不方便,要我打点钱过去,对不对?对方顿时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亏得他反应快,竟发起火来,斥责我什么意思,竟然如此不念同学之谊!他的意思他的确是赵志明,是我太差劲。我周围的同事先是窃窃偷乐,此时突然爆笑起来。我笑骂道你个傻叉知道不知道,我那个叫赵志明的同学早就不在了,死了好几年了!对方立即挂断了手机。
   办公室里笑成一团。有同事问,你同学是不是真死了。我一愣,说是早死了。他们十分八卦,追问怎么死的。我随口说,在野生动物园被动物咬死的。看他们全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还加了一句,是真的,被母老虎拖走了,没救回。
   别怪我对赵志明下如此毒舌,谁叫骗子冒充他来骗我!看起来是我及时识破了,但其实我已被骗成了一半。你要知道,在接到“赵志明”第一个电话后,我已经打电话约了几个同学,说赵志明来了,晚上聚聚。虽然我约的同学里有大款,他自会买单,但这个脸我还是丢出去了,我还得取消聚会。果然,那个肯定会买单的男生接到我的电话,笑得几乎岔气。他说我们都知道你比较想见赵志明,但是又何必喊我们去当电灯泡呢?他怪腔怪调地说,我们都不去,正好,你们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我正要骂他,他怪笑一声把电话挂了。
   真是丢死人了。我脸上至少四十度,第一反应是骂赵志明一顿。我装作事情已过去的样子,出了办公室,到走道拐角处,准备打电话骂他,不想手机倒先响了。我一看是赵志明,顿时火起:这骗子居然还敢打电话来?他还有什么剧情?!——其实是我昏了头,这个是真的赵志明,骗子的号码已在我手机里存为“赵志明新”。赵志明在那边哈哈大笑,一叠声地对不起。我不想跟他啰嗦,骂一声去死,就挂了。我把“赵志明新”删掉,看着落地窗外的夕阳,哭笑不得,突然怔怔地就难过起来。
   赵志明又打电话来,不接;再打,我关机了。回到办公室,处长正在等我。他说,下周你要出个差,到邻省的省城开个会。
   赵志明就在那个城市。
  
   你知道了,赵志明此人,不但在大学里与打饭妹一起闪过我一回,还是一个派骗子戏耍过我的人——这话没毛病,虽然我明白那骗子跟他没关系,但班上那么多同学,骗子恰好顶着他的名字,他也有提供面具的罪责。反正我还没见到赵志明,心里就在骂他,真的见到他,我噼里啪啦、稀里哗啦,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他倒也不生气,还真的一脸歉疚的样子,倒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他真的是带着歉疚而来,我们会议有接站的,他却也去了,等我骂完,不由我分说,把我拉到了他的车上。这违背了会议常规,也超出了同学之谊。好吧,既如此,我也就不骂了。上了车,车一开动却又调侃他,说你自己开车的啊,我以为是你儿子开哩,你提前偷跑,好像儿子到了拿驾照的年龄了啊。赵志明只是笑,并不回嘴,那我也就不再损他。
   苛刻一点说,我们都已算青春将逝。他又拿他儿子的照片给我看,我一把挡开去。这小子在大学里就被赵志明下了种,但不关我什么事,别跟我晒幸福。我承认我怀恨在心,女人有点小心眼,这天经地义。此前我曾听说他离婚了,据说后来又复婚了,不知真假,但我不想深究,反正我没有离婚的打算,就是离婚也不会找他。平心而论,他胖了点,倒还算俊朗,这样一个男人走在身边倒也不丢份。他很知趣,并不向我吹嘘他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想来也吹无可吹,他的优势,譬如聪明、善学习,乐于助人之类,显然并没有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助益;没准他的毛病,如嘴快等等,还成了他这些年发展道路上的绊子,自己扔上去的。我其实很好奇,他是不是还像多年前那样,喜欢剧透和预测,但我不打算主动挑起任何话题,我的决定是,且行且看,就把这次出差当成生活的一次放假。女人不经老,走在路上,我知道我倒是显得有点配不上他。我表现得心安理得,心里是随遇而安。突然想到,他多年前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被打饭妹套住,现在他是不是就能管住自己了?我突然脸就红了。    没想到的是,赵志明竟然还是那个具有游戏精神的人,就是说他依然有趣,岁月流逝,他本性未改。会议期间,他得空就来陪我。这省城是个山城,老是要高高低低地爬街,我有点气喘吁吁。他很体贴,两人的手很自然地就牵了几回。我们在大街上闲逛,他话不多,但一直笑眯眯的。那天在大学城附近,有一辆小卡车正在卖香蕉,生意十分红火。香蕉漂亮,价格也不高,很多学生围着买,买到手就撇一根,撕开吃起来,成双结对的情侣还有互相喂的。我看了耳热心跳,心中感慨。赵志明也挤过去要买,摊主却不理他。他拍拍车帮子大声喊,人家还是不理。我好奇,也挤过去,像个老婆似地拎上一串香蕉。摊主瞥我一眼,手一摇,意思让我们走开,似乎我们在那里会影响他生意。我火了,把香蕉扔到台秤上叫他称。摊主的帮手,一个手上刺青的小伙子恶声恶气地说,你们走吧,抬手把秤上的香蕉拨了下去。我真是懵了,立即就要吵。赵志明一拽我说,走吧走吧,我有话告诉你。
   他拽着我,眼睛还挤挤。走出好一段,他站定,冲着我笑。我气咻咻地说,你有什么要说?判断?分析?还是预测?我看你就是膽小怕事,你们这地方简直出鬼!
   赵志明说,我是先判断,再分析,然后预测。你说我怕事也没错。他看看远处的香蕉车说,那是两个骗子,专骗没有生活经验的大学生。我说他们骗什么?赵志明说,骗斤两、骗钱。
   他这一说,我也大致有数了。但赵志明说得更有条理,他说,在大学城,卖香蕉,这两点肯定都经过精心策划。大学生对斤两毫无概念,你说多重他们都没数;香蕉又好剥,基本上个个学生拿到手就要吃,所以只要香蕉一出手,骗子就毫无后患。赵志明说,他们不卖给我们,就是因为我们一看就是老家伙,跑惯了菜场的,不好骗。我说,那他们不骗我们不就是了?赵志明说,不行啊,边上还有学生啊,学生没经验,但不傻,如果给我们的够分量,学生立即会发现手上的不对。
   我承认,赵志明确实聪明。骗子也聪明,除了香蕉,任何其他水果都不太合适。当然,橘子也还可以,剥皮就能吃。果然走不多远,又遇到有小卡车卖橘子的,也围了不少学生。这回我们当然不会再过去了。他们精心设计,大概连小卡车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开了就能跑。我对赵志明冷笑道,你们这里果然出骗子,所以有人顶着你名字来骗我,天造地设,顺理成章。赵志明连连拱手,说,我这不是刚刚防范了一起吗?你这次来,我真是歉疚于心,你呢,也有点同情心吧,骗子这么厉害,我在这里,我容易吗?
   我说,你容易的,你会预测。我问你,你预测到有人会顶了你名字来骗我吗?
   赵志明说,我预测到啦。他嘻皮涎脸地说,那么多同学,只有我的名字才能激起你的同情,你才会帮助。
   我骂他滚,虚踢他一脚。
   赵志明正色道,我们这里乱,骗子多,流氓多,比较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一直跟着我,这样才能保平安。美女惹流氓,要注意。
   他这是在恭维我,我微笑不反对。可是他说得嘴滑,马上却又惹我生气了。路边有不少按摩店,暧昧的红灯下,家家店里都有白花花的肉体在搔首弄姿。我装出满不在乎、见多识广的样子。赵志明突然笑道,她们这种货色根本不行,庸脂俗粉。说到这里也就罢了,可他居然说,她们比你可差远啦!
   我乍然变色,抬腿真的踢了过去。他屁股上挨了一下,苦着脸看着我。我快步向前,离开了这条街。赵志明跟着,一叠声道歉,甚至还在自己脸上轻轻抽了两下。他当然不是成心得罪我,是想夸我,但是,他这样的说话风格,在社会上怎么混?在单位怎么混?他聪明是聪明的,但是得罪人有时一句话就够了。
   我知道他这些年混得很一般,而且我料定他今后也不会有多大改观。他说我在这里有危险,必须跟着他,我倒要说他今后很可能危机四伏——看看,我也在预测了。当然,这无需我过于挂怀,自有打饭妹去操心,我不会跟他说我的预测,像个乌鸦嘴。
   无论你多么大度,拿你跟妓女比都是严重的冒犯。赵志明知道闯了祸,此后一路陪着小心,他带我去吃了好几种有名的小吃,夹菜介绍,无微不至。他这么巴结,我又有点过意不去了,那一脚其实踢得很重的,于是我笑眯眯地说,赵志明,你预测一下,你这么晚回去,会不会被人拷问?
   他一愣,梗着脖子说,不会,绝对不会!这怎么可能?话虽这么说,还是同意马上打车回家,顺便送我到宾馆。
  
   我的会期是五天,除了接站那一回,他还陪了我两回。离会返回的前一天下午自由活动,他无论如何要陪我,还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最后一回行不?说得我也有点不舍。最后一回,这话很伤感,我确实没有想到他这句话竟然是个潜伏的预言,只不过当时我没有察觉。
   我没想到他把我约到动物园去。这个省的动物园动物种类齐全,在全国也是有名的,好多动物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身,这是他劝说我的第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是,动物园位于市中心,马上就要搬迁,以后看起来就不方便了。他的意思当然是他以后不方便。我说没想到你还有看动物园这个爱好。赵志明说,他喜欢看动物,看到那么多动物都被关在笼子里,就会觉得自己还很自由。他说有的动物是因为珍贵被关,而有的是因为会伤人被关,这里面有点意思。想起我们大学时全班曾一起去动物园,赵志明不知从哪里弄到个猴子面具,手里挥舞着虚拟的金箍棒,大出洋相,我不由得笑了。看来他依然保持游戏精神,只不过多了点阅历。大学时的那次动物园之旅,大家年纪小,都没怎么见过世面,一直兴致勃勃看到傍晚。我走得好好的,赵志明悄悄从后面靠近我,轻轻一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突然看见个猴子正瞪着我,几乎脸碰脸,我吓得尖叫一声,腿都软了。赵志明见闯了祸,陪我蹲在地上,连声说着对不起。同学们起哄,说猴王看上你啦,要拉你做压寨夫人,说得我心如惊鹿,他也下不来台,只好继续模仿孙悟空,抓耳挠腮,用洋相掩饰尴尬。
   除了陪孩子,我们早已过了游动物园的年纪,但正因为这样,我们都有点欢喜、有点柔情。动物园果然要搬迁,乱哄哄的,或许连动物们的饮食都不那么按时正点了,简直能看出它们在挨饿。赵志明给我买了一袋葵花子,我边吃边逛。到了鸵鸟那里,赵志明抓了一把葵花子,把鸵鸟引过来。鸵鸟有两只,大概一公一母,都有一人高。赵志明伸出手,鸵鸟隔着笼子朝他手上一啄,他嗷一声手一抖,葵花子全撒了。他伸出手给我看,皮都差点破了。我正笑着,另一只鸵鸟伸出长长的颈子,一口就把我手里的袋子叼了过去。两个人都笑,其他人也笑。赵志明点头说,它们真的饿了。    他的这个判断有理。不知道他此时有没有进行预测,更不知他是否有什么预感。薄暮中,一阵低沉的吼叫从远处传来,地面似乎都在抖动。这吼叫如此雄浑,鸵鸟吓得丢下抢到的葵花子袋子,跑到它的小房子里去了。我顿时浑身收紧,手脚冰冷。赵志明抓住我的手,说,没事,这是狮子吼,只有狮子才这么厉害,老虎都不行。他笑嘻嘻地说,河东狮吼,我最怕女人吼,还是你声音好听。
   他这是拿我跟母狮子比,如此恭维,还是不伦不类。我不再计较了。其实除了突然娶了个打饭妹,令人愤恨,他一直对我很好,邀我玩动物园显然也是一种示好。天色向晚时,我们到了水族区,河马和鳄鱼池臭烘烘的。这里有山有水,地势空旷,卖各式旅游商品的人正四处推销。人很多,鳄鱼和河马都很安静,有人拿树枝去捅鳄鱼,还有孩子朝它扔石子,也没人管。鳄鱼也不管,毫不理会,露在水面的头纹丝不动,像是死的。看来玩闹是人的天性,懒惰也是人的天性,这不,因为要搬迁了,管理人员也索性懒惰了。我正要跟赵志明说话,突然找不到他了,他不在我身后,我四处张望也看不见。我喊了几声,往树荫那边去。那边不少人在买东西,我没看见他,却看见几条鳄鱼人立着在草地上晃悠,围观的人嬉笑起哄。迎面过来一条鳄鱼,摇摇晃晃径直朝我走来。我站定,鳄鱼围着我转了一个圈。鳄鱼的裤子露在外面,我上前一把将鳄鱼皮扯了下来。
   当然是赵志明,他可真是会玩。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这个蛮好玩的,可以收起来,带回去给小孩玩。我气呼呼地说,你留着给你孙子玩吧!我转身就走,又说,你可以把这皮利用起来,做手包,给你老婆用!
   赵志明被我骂了也不生气。他把鳄鱼皮收起来,叠好,放在塑料袋里,说,这是假皮,怎么能做包?他简直像是听不懂我的嘲讽。必须承认,他一直让着我。他这么搞,也就是为了逗我一乐。
   后来我们就到了广场上,是一个巨大的草坪。这里是动物园里的最后一站,摆放了不少儿童乐园的设施。意外的是草坪一角出现了一个秋千架,下面是一大片水坑,水浑浑的,漂浮着烂枝败叶,风一吹,水面上的塑料袋跑得像玩具船帆。这个设施有点促狭,但也有道理——你有本事就荡起来,荡到对面去。这并无多大难度,考验的是你的胆量。可我突然看见水池边露出了两只鳄鱼头!我大吃一惊,立即也就明白了,不等赵志明解说我也知道了,鳄鱼是假的、是模型。赵志明说——他还是喜欢预测——他说,这个动物园最好玩的就是这个秋千架,弄两条假鳄鱼吓你,又弄一池水接着你,万一掉下去,想摔伤都做不到,但是——,赵志明强调说,你的胆量和你的能力最好还是要匹配,否则就是一身臭水。
   他说得多有条理啊,而且他说得很自信,一副跃跃欲试、小菜一碟的派头。我承认,我这时的眼神也是有问题的,但作为一个准前女友,我歪着头,含笑看着他,这也是人类生活的正常表情。甚至我还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你别吹,我看你的胆量和能力都不行。赵志明从中读出了调皮,读出了怂恿,或许,还读出了调情。他嘁一声微微一笑,把身上的小包和装假鳄鱼衣服的塑料袋擺在地上,顺便还朝池边的假鳄鱼踢出一块石头,石头准确地击中鳄鱼头,砰的一声,像拍篮球。他轻轻一跃就上了秋千架。他身体轻盈,姿态优美,我本想上去推他一把,但其实不需要。他像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越晃越高,还忙里偷闲冲我回眸一笑、二笑、三笑。秋千越晃越高,他衣袂飘扬,我含笑看他表演。就在这时,我看见水池中间忽然浑水翻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那似乎是真的鳄鱼,它露出了背!我大叫道,小心!有鳄鱼!
   我不知道这一声喊是否影响到了秋千上的赵志明。他啊的叫了一声,扑通掉到了水里。那只鳄鱼顿时露出了它的身体。它似乎不如赵志明身体大,但是它疾如闪电。赵志明惨叫一声,浑水立即就红了……
   事后才知道,池水也就一人深,这足以保证人掉下去不会摔伤,但也足够隐藏一只鳄鱼。具体是哪一天不知道,但肯定是夜里,一只鳄鱼偷偷从真正的鳄鱼池逃了出来。它按照它的习性趁着夜色狼奔豕突,突然发现了秋千架下的这个池子。看到那两只假鳄鱼,这只逃亡的鳄鱼很可能喜出望外,因为它找到了同类。它有可能在池子里撩撩妹,或者叙叙旧,它们虽不理睬,但这只鳄鱼还是在此安营扎寨、宾至如归了。假鳄鱼是永远一动不动的,真鳄鱼也可以几个小时纹丝不动,连眼睛都不眨,这是它的习性。我和赵志明都不是读动物系的,我们对动物的习性和本能都只是一知半解,甚至说是一无所知也可以。作为两腿直立的一种动物,我们对自己大概更是捉摸不透。所谓预测,大部分情况下可能就是瞎蒙而已。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过于迟钝了。那天下午在鳄鱼池边,我曾找不到赵志明,后来他裹在鳄鱼皮里过来了,如果我敏感一些,就应该能够感到,那就是秋千架下这一幕的预演。我还应该总结出,这世上所有的矛盾和冲突都是本能的冲突,不管是鳄鱼与人还是人和人。可惜那时我没有看懂。
   如果你有一些人生阅历,你可能会对我的态度产生质疑:如此血腥的一幕,如此意外的结果,我的叙述竟如此戏谑、如此不正经?好吧,你的质疑不无道理。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心怀怨恨的女人,你最好能够谅解我;如果你坚持要谴责我,那我就要笑话你:你为什么一定认为这最后的结局就是真的呢?
   朱辉,1963年出生于江苏。毕业于河海大学农田水利系,曾任职于河海大学多年,教授。现为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雨花》杂志主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牛角梳》《我的表情》《天知道》《白驹》,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视线有多长》《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汪曾祺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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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向老一辈的汽车人询问谁是新中国汽车工业的第一代技术权威,答案非“孟少农”莫属。他在清华大学创建中国第一个汽车专业,他是苏联援建一汽时驻苏代表小组的总负责人;他先后担任一汽、陕汽、二汽的总工程师,解放、红旗、东风等中国人所熟知的车型,都是在他的指导下设计定型的;他曾是中国汽车行业唯一的学部委员(1994年改称院士),提出过不少对我国汽车工业发展具有深远影响的观点。  在国际汽车行业,孟少农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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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龙第一次见到周逸群就说:我早就想交你这个朋友了!    国共第一次合作时期的1926年7月,广东国民政府发出《北伐宣言》,号召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在中国的统治,争取革命在全国范围的胜利。贺龙很快响应,率部由黔入湘,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军第六师师长兼湘西镇守使。  8月下旬,贺龙率部攻克慈利,月末,在逼迫湘军贺耀祖师倒戈以后,进入津市。当月,部队进行了改编,贺龙在常德就任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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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有灵》中的南瓜就像《红楼梦》里贾宝玉所戴之玉,下凡感知人间的荒唐与辛酸。不同之处在于徐前岙并不是什么“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它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村,是徐海蛟透视中国人精神来路的一个窗口,这个身蕴灵气的南瓜在徐前岙的土地庙旁找到了“祖父”。  一个当代乡土寓言就此拉开帷幕。小说的叙事收放有度,就像“祖父”的农村生活一样精致,“十指不沾泥”,南瓜的人间历程在干净且内含调侃的笔调下舒展,譬如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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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渐渐临近正午的阳光”,孤立无援的门菇在宾馆开房等候18岁的吴培源——她丈夫老方情人的儿子,为了自己难为人言的屈辱,她要为新新人类吴培源过18岁生日,而老方及孩子的母亲并不知这有着因果的复仇行动;门菇唯一的朋友与同乡、敢作敢为的劳萍,因对生活失望而拒绝怀孕私自堕胎,被城里的婆家赶出家门,孤立无援的她要坐正午的火车,重返老主顾家当保姆,尽管前路未卜,她坚定地趋光而行。陶丽群的新作《正午》结尾,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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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床》,令人浮想。床,作为一件小小的道具,文字很少,少到阅读时,稍微大意点,便容易被忽略不计。因为它并不是连贯作品始终的物件儿,或许可以说,仅仅是一个似有若无的意向。但其存在价值的重要性却显而易见。   “我”坐上一列早已过时的短途绿皮火车。乘客之杂乱,环境之肮脏,空气之恶劣,自不必说。偏偏又运气不好,碰上的邻座,是位不管不顾,“逮”到任何一个听众都会喋喋不休的妇人。妇人的强行“倾吐”,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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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似水,弹指之间,人民艺术家、工笔画大师陈白一先生,不觉逝世五周年矣!我和白一先生相交六十年,情兼师友,回首往事,这位豁达大度、质朴忠厚的长者形象,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帘,引起我深深的怀念。  因戏结缘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后,我和白一先生同在湖南文艺界工作,闻其名而未谋面。   湖南省于1953年成立文联,五年后才有协会,在协会没有成立之前,为了承接全国十大协会交办的任务,湖南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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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紧赶慢赶,还是白跑了一趟。   人群散去了,就像一场行将燃烧的巨火,却在准备了很久的间隙里不经意间被抽离了柴薪。仅仅几分钟而已,满心的期待变成了空心汤圆。马东良和李西光的肚子里,迅速膨胀起了一团火。这团火在几分钟里把陈向有的祖宗烧了几十遍,烧完,却还是一筹莫展。不是自己迟到了,而是陈向有根本没有露面,露面的只是工友以及工友的工友。马东良拿出手机,于是李西光便出现在他的镜头里。这时的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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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素描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想起自己在理塘开铺面的那几年,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从湖南邵东到四川理塘,要坐几天几夜的车,火车汽车轮流坐,坐得头晕目眩,而且,吃不好,睡不好,喊娘喊爹都没有用,巴不得快点到达目的地。而目的地却像个遥远的虚妄之地,怎么也不能到达。尤其是高原反应让人头痛,像有个无形的凶手拿着锤子,凶狠地在你脑壳上钉钉子,钉出一种尖锐的痛。所以,沿途的风景也顾不上欣赏了,偶尔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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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天啊,两个儿子你让我救哪个?”   刘峰从医院出来,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长长地喊了一声。他用力地抓着花白的头发,本来蓬乱的头发就更蓬乱了。他先是蹲着,后来干脆坐在地上,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他用粗大的手掌用力地擦拭了一下,医生的话在他的耳边不断地响起,“你两个儿都要换肾,但你只能割一个肾下来,只能救一个儿子。”   刘峰站起身往家走,感到阳光刺眼,好像不真实一样。他用手搭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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