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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璎,镇海人。这个電影《早春二月》中的芙蓉镇,院士云集、画家辈出。出生于上海的白璎,每每在简历中郑重地写下:浙江镇海人。他曾陪伴同济毕业的老父亲专程到镇海寻根,通过民国县志上的地图定位,捧回了祖籍白家浦的泥土。白璎无疑是个执着而念旧的人。与大多数的镇海人一样,平淡内敛而壁垒分明、内心充盈而波澜不惊。
他1986年考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附中,从此再没有离开过美院。受父亲影响,五六岁就开始拿画笔的他,每天但问耕耘,至今不曾懈怠。《漾》No.12 2017年33Χ66cm 局部
沪上气质
未曾相识之前,我对他作品的印象竟是一些游离而暧昧的花卉,用笔洒脱,天雨缤纷。初看姓名,以为是位女画家,用色上也有些略显粉黛的优柔和性感。但细审其笔触,又有一些坚忍而有节制的男性情绪,虽纷纷扬扬却又显得理性执中,还有一点寂寞的况味在里面。
2009年看到了他的《肖像》系列,那些或呓语或沉思或颓废或内省的形象,让人过目不忘。在充沛的水墨韵味中,不失结构准确的透视,显示出白璎卓越的造型能力。人物的背景常是一堵或干净或斑驳的墙,简而又简,让人将注意力集中到主体人物营造的情绪与意境之中。白璎用其快速而准确的用笔,将这些熟悉的陌生人定格于简素的背景之下,墨气漫漶而才气纵横。后来在他的画室见到了满墙的素描手稿与水墨小稿,才知道他的作品并非一蹴而就的即兴发挥,而饱含了深思熟虑之后的来之不易,也见证了他的极致完美主义,这与他平时不经意间处处传达的用心与精致带给我的信息是一致的。
这个瞬息万变的现代都市,在经典与传统被离经叛道的革新者们摒弃的年代,白璎固执地坚守着水墨这种古老而传统的表达方式。作为具有完整体系与深厚传统背景的艺术语言,水墨在其内涵与形式上的各种延伸与拓展,同时也承担着背离其本性的危险。这就需要一个合适的度,既熟悉与深潜于传统,又能审慎地游离其中。白璎在创作手法上既不完全背离传统绘画的造型和用笔,又混合着当代的理念和语义,基于写实又放弃摹写,既冷静理性,又非经验、多样化,使其作品的表达趋于多元。
他笔下的女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旁若无人,微显肉感而姿态夸张,发型和服饰似不经意,实则经过用心设计,一种骄矜的妩媚和骨子里的孤傲跃然纸表,举手投足间的整体气质非常上海。我曾经问过白璎,这些形象是否有实际寄托或模特写生?白璎说没有,大多是印象或想象中的女性形象,有时一个姿态把握不好,他便自己对着镜子反复模拟想象中的动作进行揣摩。我能想见那种长年的寂寞与坚持,孕育的过程应该是相当辛苦甚至是痛苦的,尤其对于这样一位精益求精的画家。
舞乐同欢
日常生活中精谨而完美主义如他,在画面中传达的,始终是一种注重品质、经得起时间挑剔的上海气质,这些在他的《舞乐同欢》中得到了准确地传达。《舞乐同欢》为上海旅游节“时代风采”主题而创作,表达中西方文化交融的寓乐于民的主题,画面既有恣肆率性中的张力又有严正不苟中的制衡,在对宏大的客观场景的解构与重构中,不逾规矩而海阔天空,冷静理性又浪漫性情。
画面的视觉主体是中国元素的舞龙,龙抬头的高昂姿态与龙身大面积的朱磦朱砂色调,有声有色地烘托出节日的喜庆气氛。龙的鳞片与皱褶表现不同于传统的十八描,画家的主观传达带有磅礴的情感与律动的节奏。紧随其后的白色人偶,则增添奇幻而荒诞的不寻常气氛。人偶头小身大,似是而非,像游戏或虚拟的场景。而龙身另一侧的福娃则落入人间,如无锡泥娃娃与戏曲人物的杂交,头大而身小,与白色人偶形成视觉落差。这般大尺幅多人物的画面,有其内在有条不紊的起承转合,就像一个庞大而精细的系统工程,又如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舞台剧,如此声情并茂。
白璎熟练于相似色与对比色的协调运用,并考虑到墨色的枯湿浓淡。比如苏格兰人群的花青色上衣与中国舞者的裤子隔岸呼应,色彩细部富有层次感,和而不同。白璎对以色面、色块为主的波斯细密画印象颇深,他尝试将细密画的表现与中国没骨画法相结合。形与色营造的视觉图像不仅仅是一种感知,更应该是一种直觉,是画家与世界沟通方式的再现。白璎用拟人化的方式,将传统笔墨与造型方式进行符合当下语境的形态转换,以有意味的笔墨建构一种情绪化的人文都市景观。他通过剥离当代都市人的外壳,强化存形尚意的核心,寻找人性本真。
入境与出离
与画中人物一样,在声色犬马的艺术圈中,白璎固守着自己内在的斑斓世界,也许那是一种高贵的孤独。一有时间,他都在看书或创作,或者在寻觅收藏明式家具的途中。他不关注人群,喜欢宅家,有时甚至会坐在一旁长时间凝视儿子熟睡的样子,那是他最好的作品,也是作为父亲的真实满足。他更拒绝网络,甚至有时收发邮件都由夫人代劳,也不太使用微信微博这类时尚的交际方式。而他对衣物器用的品质和细节却极尽讲究,对人事的判断简单明了、黑白分明。他珍惜因缘,也懂得拒绝,生活安宁而有序。而这样一种单纯宁静的生活方式,其实饱含了最简单的至情至性和最深层的温柔性感,如此真实与坦然。 喜欢收藏老家具的白璎,家中既有明式家具,也有西洋古典家具,各国古董、文房器物错落杂陈其间。这样的中西文化混搭现象也和谐地出现在他的创作中。学院派出身的他,当然临摹过大量古代画作,也追慕过近现代浙派人物画大家。在系列女性题材中,人物形体用笔粗简率放纵、洒脱爽劲,衣物头发多用湿笔,乱头粗服而又有较强的节奏感,都看得到一些印迹。女性系列人物已经成为他独有的符号,与《肖像》系列相比,在用笔上有所加强,强调形象清晰肯定的外轮廓,并擅用灰色调来表现莫测的情绪,又流露出画家对西方表现主义创作方法的迷恋。作品中看得到席勒的影子,带着一点纤细又敏感、孤独而强悍的神经质,而整体基调趋于宁静内敛。在现代主义以降的文艺争论中,艺术的定义被延伸、深化,艺术不再是单纯模仿现实,而适用于对付生命中的种种问题与呈现其不确定与虚无。新作《漾》描绘出了都市上海清冷迷离的海样情绪与向往的心中桃源,画面以都市生态中的芸芸众生为主角,以传统的手卷构图方式铺展经营。温煦的阳光、慵懒的心绪,间杂着画家多年来积累的生活感知,在城市山林中演繹着一出出自编自导自演的情景剧,半梦半醒,若离若即。
为了对抗内心的一种敏感和不稳定情绪,白璎在用色上力图单纯,讲究用墨而五色具的效果。他在描绘女性身体时,故意减弱其情色意味,避免明艳的色彩与细节元素,而人物的整体风韵与特质却呼之欲出,也掩饰不住都市女性的欲望与性感。弗洛伊德曾说过:“我不要人们注意色彩,我要的是一种‘生命的色彩’。”这也正是白璎对色彩的追求,那种探入人性深处的深刻洞察力与还原能力,令观者心有戚戚。白璎认为形与色营造的视觉图像不仅仅是一种感知,更应该是一种直觉,是人建立自身与外界联系的一种本能,这种视觉上的特征正是画家与世界沟通方式的再现。
在西方,曾有记者问起对艺术作品的要求,作为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孙子——卢西恩·弗洛伊德的回答颇具乃祖风范,他简单概括道:“震撼,搅扰,诱惑,征服。”这也是白璎作品留给我的最终印象。在姿态横陈的形象之中,也涌动着寂寞、诱惑、焦躁、彷徨,纷纷搅动人心。而入境之时,也是出离之际,画面整体传达的那一种终极人文气质与宁静情怀,最终让人解脱和释然。世界如此光怪而虚空,一切亦如云烟过眼。到此般般放下,如同画面的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