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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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九月的华北已经遍生红叶了,挤挤挨挨地遮天蔽日,斑驳的熹光自叶缝泻落,似发亮的绸缎温柔地拂在山间。
  小丫头秋风欢欣雀跃地趴在窗前赏景,韫玉却没出过远门,并不适应舟车劳顿,闭上眼就有千军万马、惊电雷鸣。因此,当榴弹落下,将马车炸了个趔趄时,她还以为又做了场噩梦。
  车外已是浓烟弥漫,秋山共长天一色,火光刺得人双目生疼。
  这是1932年的秋,天下已无净土。韫玉的家乡,名叫宁县的小城业已沦陷,将她拉扯大的姥爷因乡绅的身份被处决,临刑前一再叮嘱她回到丈夫身边,否则他死也不得安宁。夫为妻纲,老一辈总爱信些虚的——如果那人还能算她丈夫的话。
  再不过十里就是庆远,韫玉咬咬牙,仍决定往前走,因她听说那人此刻就在那里。
  她带着秋风睡草垛,避炮火,这年头粮食比人值钱,几块米糕被她磨成粉泡水果腹,才勉强走到庆远城下,却不想又被当成难民拦截,她只说是投奔城中亲眷:“外子姓顾,顾兰台。”
  守城兵不耐烦地驱逐,只说没这号人。韫玉尚不知辩解,秋风却敢往枪口撞,争执引来了巡视的军官,他略一问,很快就有人将守城兵拖走。那人汲汲走来,恭敬地行了军礼:“长官一直在等您呢!”
  韫玉笑了笑,没说话。待跨进大院厢房,她就见一位军装马靴的挺拔男人双手插兜站在一幅山形图前,空气中仍残存脂粉香气——佳人走得匆忙,大概与她的突然造访不无关系。
  顾瞻早听了通报,却仍是纳罕:“真的是你。”又嗤笑一声,“也是,除了你和你那教圣贤书的姥爷,谁还会记着我那老掉牙的表字?”
  韫玉讲明了来意,说到姥爷的死,她没哭,因为无泪可流。她从不在人前露怯博取怜惜,只道:“我以字为凭,就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你从前结过一桩糊涂亲。如今求你收留,自然也不好教你为难。洗衣做饭,砍柴烧火,权当丫头使唤,行吗?”
  “不行。”
  韫玉垂下眼,倒也说不上失望,转身欲走时忽有浓烈的烟草气息将她挟裹。顾瞻借巧力将她扛上肩头,大咧咧地往内室走去:“娶都娶了,就没有让你当丫头使唤的道理。”
  “正好,徐小姐才走。那你替她吧。”
  二
  韫玉一声不吭地撑到天亮。
  哪怕抵死纠缠的时候,她依旧沉默、无趣,连呼吸也清匀如常,唯有一双明眸水洗似的透亮。顾瞻被她盯得不痛快了,便冷声喝她:“看什么看?”
  于是韫玉不看他了,侧眸去捉床頭菜籽油灯的那点微光。他同她较劲,却更像是和自己过不去,只又扳过她的下巴,劈头盖脸地亲下去。
  当鱼肚白终于戳破鸭蛋青的夜帷,他点燃了一根烟,观察它在指间幽幽燃尽的模样:“我原以为,你早就改嫁了。”她不吱声,以为云销雨霁,稍一侧身便睡熟了。
  很快,庆远城都知道了这位顾夫人,其中自然包括那日匆忙作别的徐小姐。这天她来火车站送行,见了韫玉,竟笑眯眯的全不介意,只拿话打趣顾瞻:“这下可好,消息传到平邺,我看你怎么收拾那帮红颜烂摊子。”
  平邺是华北都会,顾瞻的行辕便建在那里,庆远只是他南下作战的一个据点,并不多做久留。就这样韫玉也能平安找来,不得不说运气奇佳。
  “想看好戏?”他忽然伸手搂住了徐小姐的一截杨柳腰,俯身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俏皮话,将她逗得咯咯直笑。
  韫玉漠然旁观,秋风却咬咬牙,气得险些哭出来。
  回到平邺,前来迎接的阵仗很大,除了庆祝凯旋的军官,还来了不少女人,她们烫着爱司头,钻石耳坠掠过似流光,尖细的高跟鞋看上去比花盆底还悬,但她们踩得又稳又漂亮,纷纷仰头与顾瞻侧脸相触。
  韫玉没见过这种贴面礼,惊心动魄地低下头,几乎面红耳赤,就想着快快避过才好。偏偏顾瞻的手心就按在她肩头,半点退路都不给,女人们相视一眼,都心照不宣地窃笑起来。
  晚些时候步入官邸,高悬的吊灯自旋梯上照出一道斜影。华窈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顾瞻神色自若地打了声招呼,而她回以冷笑,甩脸就走。
  韫玉未料顾家已有正主,后来还是公馆里的老妈子笑着解释:“要真是夫人,哪敢朝司令甩脸子啊?”韫玉的低眉顺眼令下人且庆幸且鄙夷,于是老妈子又说,“要是华窈小姐为难了您,您千万别计较。她呀,就算司令也奈何不得的。”
  说起来,这幢占了半条民运街的官邸原本不姓顾,它是从前的宋司令戎马半生,打下瑰丽江山的一处缩影。宋司令刻薄寡恩,却对早逝的发妻情深似海,因而此生只得一个女儿,顾瞻作为他最中意的义子,在他死后继承华北,本也理应照顾宋华窈一生一世。
  这些年顾瞻对华窈也不可谓不好,可关乎婚姻大事,他就是拖着,就是不表态,红颜知己换了无数,任人观摩揣测。他是无所谓,姑娘家原本就不厚的脸皮却被风言风语打磨得越来越薄。
  华窈的处境和难堪,韫玉倒是感同身受。平日里她百般谦让,可还是不防半月后顾瞻领她出席洗尘宴,一时兴起,当众宣布了她的身份。要知道这夜来了多少政要富商,便有多少记者蹲守墙角,除非天崩地裂,翌日此事势必见报,覆水难收。
  有人终于开口问:“怎的不见宋小姐?”
  “啊——”顾瞻晃着酒杯,笑得意味不明,“忘了。”
  满座哗然。
  女人们大多看不惯华窈的傲慢和风光,方才的不怿一扫而空,竟也主动来同韫玉说话,夸她命好,还说有人望穿秋水,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她们晃着鲜艳的蔻丹,说着说着都开始笑。韫玉笑不出,被人笑话菩萨心肠——菩萨心肠何时也成了贬义,时代的倾覆总能教会人许多新鲜道理。
  酒宴既罢,韫玉将醉得离谱的顾瞻扶回公馆安顿好,知道他睡着后身边不许有人,便识趣地出了房门。下楼时才察觉仍有人静坐大厅,便触手按下了灯座。
  身着晚礼服的美人从容地站起,回眸时妆容依旧精致,哪怕其间隐有数道水渍。
  寒光波泽在两人眼中,是华窈率先笑了。   三
  便是那天起,华窈换了态度。她清高挑剔,从前连中西女塾的同窗都看不太起,如今却会主动邀韫玉吃茶点,逛商店。
  韫玉没有拒绝,是因为从来没人教过她说不,寻常人该有的喜怒她似乎都没有,姥爷用戒尺将她塑造得规整又妥帖。
  从前宋司令养女儿就一个宗旨,金山银山往里倒。两人扫荡完百货,华窈抖出一堆丹祺牌的金属小管问韫玉:“哪支最适合我?”
  韫玉比较后留下五支,还觉得苛刻,华窈却已将没挑中的统统丢掉。五支之中她也只取其一,涂抹口红的姿势娴熟优雅,像被玫瑰吻过,冷笑艳绝:“我从来,都只要最好的那个。如不嫌弃,剩下的你留着用吧。”
  她或许没有那么爱顾瞻,她只是太爱惜自己,太咽不下那口气。韫玉黯然想着,几乎油然生出钦羡来,于是在这样明白的示威羞辱之下,她依旧只是沉默地接受,软弱得令人生厌。
  才回公馆,立即有人从后头紧跟的车辆走下,朝二人行礼。华窈认出他是顾瞻的亲随,始知长期被监视着,因而不忿:“怎么,怕我吃了她?”
  韫玉额间有汗,忽然扶住车门闷声干呕,华窈紧张得变了脸色。那位军官见状心领神会,问:“夫人还闻不惯汽油味?”只待她点头,华窈便放心地冷笑一声,拎着大小包走进楼中。
  军官不是生人,恭敬地弯腰自我介绍:“下官李冕。庆远城门前,曾与夫人您见过一面。”
  华北上空的天,是在那场洗尘宴后慢慢变了的。自古以来子承父业都有理不尽的新旧倾轧,何况顾瞻并非宋司令亲子,随时有拔旗易帜的风险。宋司令当年走得匆忙,来不及留遗嘱,但旧部人人都晓得上意——不改本姓是底线,但是华窈,他必须娶。
  在利益面前谈情爱是很可笑的,顾瞻偏说:“我与夫人自小就定了亲,情分非常啊。”
  白要了宋军拼死打下的江山,又想随心所欲摆鸳鸯谱,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从前小打小闹,分庭抗礼,元老们还能自我安慰这是新主立威的必经之路。如今他们才意会到狼崽子是彻底长大了,不服管了!
  当年宋司令为拔擢后继者,领回了一群透着亡命之徒凶相的少年,唯有这位过分安静,低贱如泥的底子,却俊秀干净得近乎矜贵。宋军高层大多对他抱有好感,因他看上去未免太脆弱,太好掌控了。所以,当顾瞻成为最后的胜者,他们都松了口气,却忘记狼群中将獠牙藏着最好的,才是咬起来最凶的。
  一场有预谋的哗变出现在华窈十九岁的生日晚宴上,几位元老率兵围住饭店,指着韫玉,只给顾瞻两个选择:“休了这乡巴佬,或者,退位让贤。”
  顾瞻思量须臾,抬头时精光掠过眼底:“我选三。”他身后的李冕突然举枪,直接穿透了应军长的心脏。
  他笑道:“我平生最恨为人约束。既然枪在我手,就没有你们朝我开条件的道理。”
  华窈不敢置信地惊叫出声——正是她嘱咐叔伯们不许拔枪,尽量和平解决。顾瞻却将计就计,不服他的老人汇聚一堂朝他发难,恰巧给了他一网打尽的良机。
  要比心狠手辣,在座杀人如麻的老将,竟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外围听到枪声的军士赶来为时已晚,顺从还是顽抗,只有少数人选择了飞蛾扑火的后者。比如华窈。她是宋家人,承袭的除了傲慢和痴情,更有飞蛾扑火的胆魄。是她害死了亡父的忠诚部下,那么除了报仇赎罪,人生已别无出路。
  可她娇生惯养,全然不会使枪,不但打枪偏得离谱,反倒将手腕震得又痛又麻。可她没有停,仍是疯狂地扣动扳机,直到对面还击的子弹打碎她的耳坠,她才震动似地垂下手,眼中终于出现绝望的破裂。
  她静静地看着始作俑者。去年今日,正是他亲手将这钻石耳坠相赠,那时报纸满篇通稿,称羡他们郎才女貌。往事难追,才更显得命运荒唐。
  良久后,是秋风的喊叫打破了这场沉默的对峙:“夫人见红了!”
  四
  孩子才三个半月,没保住,人们都以为是韫玉胆子小,受了惊吓所致。然而,当西医仔细化验完当夜饮食,认定罪魁祸首其实是一杯陈年拉菲。
  其后不久,被幽禁的华窈饮弹自裁,用行动向所有人招供了罪行。女人的嫉妒最容易被渲染成十恶不赦。是宋家率先动手,逼人太甚,事变的因果如是盖棺定论。
  韫玉原本话少,经此变故愈发沉郁,偏偏不哭不闹,连让人怜悯她的机会都不给。顾瞻跟她的关系,外边不明,公馆上下却看得透亮,那是名副其实的貌合神离,话不过三,这位正牌夫人甚至不如一位当红歌女与司令的接触来得多,如今没了孩子傍身,顾瞻更是连家也不回了,遣人送了盒礼物就算慰问。
  韫玉对此并无兴趣,秋风拆开后当即将嘴一癟,几乎要哭。那是块切磋莹润的百年淄砚,也算千金难求,可日久天长的,大家都留了个心眼,这位乡下来的夫人看着知书达理,其实压根就不识字。
  那么,这方名砚与其说是礼物,倒不如说是兔死狗烹的讽刺了。于是大家也都明白了,不是顾瞻娶了韫玉,才造成旧部发难,局势动荡。而是他想造成今天的局面,才娶了她。
  待顾瞻压下势态,再见到韫玉已是数月之后。她盖一方小毯靠在窗边看银杏,碎金于披肩长发上静流而过,映亮她冰冷过头的清秀眉目,气色却依旧不好。
  他在她身侧坐下,气息是硝烟和白兰地。见那方淄砚被束之高阁,他便开口问:“不喜欢?”
  “若宋小姐知道那副钻石耳坠你给每位相好都送过,你觉得她还会当宝贝一样喜欢吗?”她口吻很淡,却字字见血,“专拣人的痛处下手,顾兰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卑鄙。”
  多年过去,她还是头一次和他说这么长的话。不是怒极失态,反而是——原形毕露。
  顾瞻笑出来,把玩着梳妆台上尚未启封的四支金属小管,因听闻自己曾被它们类比,是以不悦:“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几支口红就把你收买了?”
  “一个不会打枪的人不会选择吞枪自尽,她不是自杀。”她冷静地分析,又说,“她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狠下杀手。”   闻言,他薄削的嘴角转冷:“怎么,别人说你菩萨心肠,你就真当自己是菩萨了?亲骨肉被人害死,你还想跟我谈什么狗屁众生皆苦?”
  她摇头道:“不是。宋小姐眼高于顶,断做不出这等下作之事。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做的,这冤仇也是我的,该由我来报,你插什么手?”
  “那也是我儿子!”
  “是吗?”她针锋相对地起身直视他,“谁知道这孩子,是否也是你借刀杀人的一步棋!”
  他终于被激怒,一掌掐住她的脖子,偏又在她窒息前脱力似地松手,只用阴寒的眼神代劳:“你以为我会用我们的孩子做砝码?好,既然你这么想,那我的否认也没有意义。即便是我做的又如何,你敢说你对这孩子就从没起过杀心?晏韫玉,怀着我的骨肉的每一刻,你都痛苦得难以忍受吧?”
  她咳得声嘶力竭,却还要笑:“……彼此彼此。”
  他扬起手,像要打人,最后却狠狠摔在门框,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这回彻底闹翻,公馆内外噤若寒蝉,却也算开了眼,对这位懦弱寡言的夫人重新审视起来,始知她不是一味忍让胆小,只是从来就没什么值得她表露情绪。
  之后,韫玉收好细软,宁县是回不去了,但一片枯叶不在乎归根,她只想离开平邺。秋风却拉住她,咬牙道:“小姐,不能走!”
  韫玉不听劝,就势还要往外走,秋风竟抓起桌上的一把水果钢刀,失了方寸地挥动。韫玉看她一眼,苦笑道:“秋风,不要逼我。”
  “不是我逼你,是你逼秋风啊!小姐,你想想晏老的遗命,你好好想想啊!”
  听到久违的姥爷的尊称,她放下皮箱,泪水猝然砸在鞋面,四散成珠。
  “这辈子,总是你们逼我。”
  五
  韫玉出生的年岁不好,辛亥火种刚爆发,四处都在打仗,且是民打官,官打兵,兵再回过头来打民。青年人血气方刚地闹,几场革命席卷过境,宁县世代书香的晏家小姐,小腹就毫无征兆地鼓了起来。
  极重声名的晏老眼见未嫁闺女珠胎暗结,却死活抖不出孩子父亲,气得老眼翻白,胡须乱颤。但还能怎么办呢,孩子到了月份,不生下来是不行,大不了生下来再丢。
  晏氏临盆当夜死于心力交瘁,晏老将女婴三次送走却又抱回,咬咬牙,到底血脉至亲,权当只小猫小狗养着也罢。韫玉自幼就知道自己是令家族蒙羞的耻辱,晏老要那点体面,于是她很懂事地从不见人。有人存心逗她,将吃剩的糙食丢到地上,不多时就能见到一个荏弱的女孩从廊柱后爬出来,小心翼翼地择拣去脏污,然后安静地埋头咀嚼。
  到了该读书的年纪,晏老也坚决不许韫玉识字。他固执地将女儿的犯错归咎于书念得太多,否则怎会轻易就被什么革命志向蒙了心,骗上床?
  可韫玉还是心痒,悄悄去翻经书,被发现了就一顿戒尺下去,再饿着肚子跪祠堂。难得有人趁夜来看她,却是她最不喜的晏家学生——不过是世交托孤,晏老看他却重逾眼珠,连名和字都是费心取的,顾姓,名瞻,字兰台。
  兰台是皇家的典籍库,晏老高瞻远瞩地将少年看作自己学富五车的继承人,说他睿智沉稳,但韫玉如何看他都是一身匪气,笑里藏刀。这是个天生的坏胚子,她一早便看穿了。
  顾瞻不是空手来的,热腾腾的米糕就晃在韫玉面前,像逗只小猫一样:“给小爷笑一个。”
  韫玉从来不哭不笑,顾瞻原以为要废好一番力气才能如愿,哪知她立即就笑了,原来她笑起来右颊是有个梨涡的。他还发着怔,她已起身接过米糕。
  下一刻,她便扬手将它丢进香灰,指着门外冷声道:“我笑完了。现在,你给我滚。”
  不是所有的总角之交都叫青梅竹马,至少这两人是乍看不喜,相视两厌。平素最明理内敛不过,可只要碰到一处,那就必定是阴阳怪气,水火不容。
  晏老曾为两人算过姻缘,算命先生舌头发硬,辛卯壬辰扯了一大通,总之就是八字不合。晏老大失所望,却不知是顾瞻使了手段,将自己庚帖上的生辰八字故意改大了一年。
  他朝韫玉炫耀这个好主意,她心不在焉,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他顺着她闪烁的眼神望去,正见一位少年人匆匆行经,于是转而冷笑,拂袖离去。
  事已至此,两人该是再无可能。可晏老就是不肯放弃,他太喜爱顾瞻,生怕将来他插翅飞了,自己后继无人。可老人的话不中用,能在亲缘上留住少年的只剩他的外孙女。于是他勒令韫玉伏小作低,韫玉不听,晏老就用戒尺抽得她满手是血,厉声狠骂:“不嫁兰台,难不成要像你娘一样枉顾贞洁,怀上你这样的孽种吗!”
  她没有哭,哪怕满眼通红,道:“可是姥爷,我也是个人。”
  当夜韫玉冒雨离家,周遭都是路,可天地間没一处是她的归途。山匪是在宁县郊外五里出现的,他们剥了她的衣裳,还用棍棒将她敲晕。
  她醒来已是雨过天晴,山匪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垛边,救她的人正生火烤一只野兔,回过头时似笑非笑的。顾瞻说:“恰巧路过而已。早知是你,我就不救了。”
  此事没有瞒过当地人,大家都说她被山匪玷污,而她什么都不懂,更别提自证清白。晏老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给了韫玉一把匕首:“再没人会娶你了。如果还有点气节,去见你娘吧。”
  她踯躅许久,终究是颤抖着接受了荒谬的命运。顾瞻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一道惊雷将他的脸色劈得惨白如纸。他说:“我娶。”
  成亲那夜他们和衣相卧,顾瞻触到她的脸,摸出了一掌心的水珠,翌日就不告而别。
  韫玉十五岁那年成了尽人皆知的弃妇,她忍受着最难听的流言和诽谤,面上半点不露异常。晏老却觉得颜面尽失,只借福寿膏消愁,一日阴郁过一日。
  “回到他身边……否则我死也不得安宁。”这是晏老被革命党处决前对韫玉说的最后一句话。笼罩她近二十年的阴影随着一声枪响结束,而她仍旧不得自由。
  她从没为自己活过,可也从来没有人,想过放她一条生路。
  六
  韫玉确实走不成了,因为顾瞻骤然遇刺。   如今说起大人物遇袭,十之八九是弄虚作假,引蛇出洞。这些年顾瞻遇刺见报的次数不知凡几,靠着这示弱引虚的伎俩,擒杀的敌手也不知凡几。因此韫玉起先并未在意,直到李冕将被血浸透的顾瞻背回家中时,她才看傻了眼。
  四个弹孔像十字架一样几乎将他钉死,他肌肉僵硬如铁,强睁着眼,就为等着见到她,问一个让他死都不能释怀的真相:“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
  都以为他问的是此次暗杀,只有韫玉知道,他问的是孩子。
  她用帕子堵住他的伤口,可左支右绌,到底崩溃似地呛哭出来:“不是!”
  他断断续续地吐着寒气,闻言才如释重负,彻底瘫睡过去。
  亲随不敢将他送进医院,就怕外界洞悉他的真实伤势。子弹取出后,消炎针再打下去,他便开始进入漫长的低烧期。
  他总是梦回刚离开宁县的那段时光,跟大兵闹事,劫洋商,为了谋生不择手段。他中过刀剑,挨过枪子,偏偏命硬地等来了宋司令。后者大发慈悲地领回诸多少年,给吃给喝,可没过多久就将他们丢进特务营,送入匪窝,每次都能滤掉一半弱者。宋司令精益求精,只要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当顾瞻成为最后那个人,遍体鳞伤地走回宋公馆的厅前,一位秀美的少女自旋梯走下,频频打量他,眉眼溢出不自知的惊喜,转头问宋司令:“爸爸,这就是你最喜欢的狗?”
  他心底有根恶毒的荆棘,疯一样地蹿长。只待岁月奔流,尘寰陡转,所爱远隔山海,恨极之人也已消失不见。他手心是血,眼里是血,终于汩汩流回那千疮百孔的心脏。
  低烧最易反复,韫玉更换完湿巾要走,不想却被叫住,声线哑得不像那个人:“别走。”
  她有些意外,思量片刻又坐回原处,百般聊赖地揉攥苏绣台灯罩上的流苏络子,轻声问:“梦里你总喊一个名字,长生、长生,是你的相好?”
  他愣怔良久,才说:“是我的生死兄弟。”
  长生也曾是宋司令选回来的少年,才华胆略凌驾众人,最后会输,只因他太过光明磊落。
  “那年围剿结束,只有我和他幸存,那么再下回,宋司令必会让我俩互相残杀。与其如此,我索性先下手,因为他胆敢将背后留给我。换作我,我是不敢,因为我谁也不信。”
  这也是他从不与旁人共眠的缘故,害人者,终患为人所害。
  “到头来只有你这讨厌鬼在我身边,我反倒放心自在。大概是报应?”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才讨厌。”
  他笑起来。
  五更风雨碎碎地拍在窗棱,周围野旷天低,江清月近。他们就这样枯坐着,不远不近,不言不语。彼此相识的时光漫长到不可追溯,而最好的时候,也就是这一刻了。
  七
  刺杀主谋查出眉目的那天,李冕被押跪到了顾瞻面前。韫玉失手将旗袍烫出一个洞,整个人呆呆的,忽然就白了唇色。
  顾瞻向韫玉介绍:“小李,我从前的副官,如今是参谋长了。”没得到回应,他了然地续道,“夫人倒是镇定,盟友出事了,还以为自己能独善其身?”
  她撇过脸,却被他强硬地扳回来:“好好看看,就是这个人当初远赴宁县,转达了我征战庆远的消息,否则天下之大,你是如何平安找来的?别告诉我,我们夫妇是心有灵犀,命中注定——”
  韫玉蹙眉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他招供出了你。韫玉,我说过,永远不要将背后留给别人。”他唤来卫兵,“将李参谋拖出去,杀掉后就挂西牌楼,同党一日不现身,就一日揭他一寸皮。”
  他就是心狠手辣,从前遭他这样处置的人不在少数。韫玉便知他不是玩笑,急声道:“若他真想杀你,实在有太多机会,先前又何必救你?”
  “因为他想要的太多,不像你只要我的性命那么简单。”他竟不惜坦承隐秘,用自损八百换得伤敌一千,“当年我一时冲动杀了宋司令,结果后患无穷,他那些忠诚的狗总咬着我不放,逼得我大开杀戒,声名狼藉。小李却很聪明,他蚕食我银号里的干股,收买我部下的人心,这么多年滴水不漏,就等将来我一个横死,坐收渔翁之利呢。”
  “你以为谁都像你利欲熏心?”李冕抬头,目光是一把锐利的刀,“我只是夺回原属于我兄长的东西!”
  “哦——原来长生姓李啊。”顾瞻恍然大悟,“既如此,我就更留不得你了。”
  话毕他抬手,秋风忽而尖叫一声扑上来。动乱中枪支走火,她应声倒地,胸口噗噗地往外涌血。
  顾瞻收起配枪,快意似地冷笑:“这么快同党就现身了,倒真是情分非常。”
  韫玉瘫跪在秋风身侧,无声地流泪,一下子全明白过来了。当初在宁县,便是秋风告诉了她顾瞻的行踪。小丫头从前谈及远方表兄时总是一脸神往,原来那位表兄就是李冕,而她愿意為他的前程奉献一切——哪怕将韫玉也算计进去,哪怕丢掉性命。
  此刻秋风气息奄奄,眼神勾着韫玉,口中却一再呼唤晏老。就是死,她也要逼韫玉记起来,晏老临终前那句完整的话:“回到他身边……杀了他!否则我死也不得安宁。”
  被忠君体国束缚了一世的读书人,两只脚永远踏不进辛亥后的世界,晏老这辈子几乎都毁在革命党和新军手里,后来听闻了顾瞻的所作所为,更是恨得肝肠寸断。所以,他的遗愿不是要韫玉和顾瞻天长地久地过一辈子,而是要她毁了自己毕生最得意的作品。
  可前者,她不愿。后者,她更是不忍。
  屋内终于被清扫干净,顾瞻瘫坐进沙发里,韫玉忽地笑了,一点梨涡陷进去:“我后悔了。”
  他朝她伸手,眉目经血光氤氲竟越发温柔:“知错就好,过来。”她不肯动,他又低声劝,“方才吓坏你了?不要怕,我不会怪你,你是我的妻……”
  “我真后悔,没听姥爷的话。”她硬声打断。
  他皱眉问:“你什么意思?”
  “狠下心,杀了你。”韫玉昂头看他,半点不畏惧。
  他勃然大怒地站起,几乎要捏碎她那截细细的肩骨:“晏韫玉,我真是怕死你了。从小你就爱用这种眼神刺我,每回都仿佛一再向我验证,我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   她冷笑道:“难道不是吗?”
  他垂下手,脸也低着,浑身在抖,又似乎没有,半晌后却低低地笑出声:“是,又如何?”
  八
  秋风死后半年,韫玉才离开平邺。
  这半年间外界风起云涌,除了军阀吞并,洋人也趁机注入己方势力,难辨敌我地打得不可开交。而她被关在从前的居室,没了爱说爱笑的秋风,更是终日吐不出一个字。
  顾公馆却史无前例地热闹起来,没了华窈,顾瞻不再忌讳将女人往家里带。偶尔他也去见韫玉,却只在子夜,照他的身手来讲本不该这样,可第二天出来他身上确实都带着伤。
  他向来不爱强人所难,唯独就和她过不去。后来,他被一次突袭困住阵脚,她终于找到机会出逃。这多亏贵人相助,韫玉久久端详贵人,这才想起从前在庆远有过一面之缘。
  徐小姐摇着扇子,她是江南口音,连唉声叹气都娇媚可爱:“我这才来顾公馆几天呀,他就腻烦我啦。那就别怪我,把他媳妇也拐走啦。”
  她嘘寒问暖,还主动提出韫玉的行囊怕是不够去香港安生:“我给你拨一笔款子吧,可别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拿了不少好处呢。”话毕就去抠皮箱的按钮,将塞满支票地契的信封丢进去,不防摸到一块硬物,便好奇地捧出来打量。
  徐小姐是个难得识货的,细细报来这淄砚的做工来历,市价几何。韫玉起初只觉窘迫,末了却模糊地一震,问:“你说,它叫什么名字?”
  徐小姐不晓得她的姓名,便实诚地重复:“陆游曾说‘韫玉砚凹宜墨色’,这块砚就叫韫玉。夫人从哪儿得来的?”
  韫玉唇畔翕动,可到底,也只是摇了摇头。
  她瞒了徐小姐,徐小姐其实也瞒了她。托付徐小姐送她走的不是别人,顾瞻并非被一场突袭困住,而是他的余生都被困在了那里。
  这是一早就注定的事。当年他对宋司令痛下杀手,原因太多太复杂,其中最明确的,是后者早已勾结洋人,企图割让华北,换取晚年的安乐富贵。元老们也都是这个心思,那年在华窈的生日宴会上发难,就是为了胁迫顾军顺从这个决定。
  顾瞻肃清旧部之后,不说华北动荡,与那些元老签订好条约的洋人便第一个坐不住,所以才会三番两次买通顾军内部组织暗杀,那回当真是险些要了顾瞻的命。
  谁承想看上去最妥当的李冕,最后关头却秘密叛变,愣是把只剩一口气的顾瞻救了回去。
  至于后来的押解、争执、处置,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李冕不仅活着,还要代替顾瞻,长长久久地与洋人周旋,为了华北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旁人不知,顾瞻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了,那场刺杀的四发子弹虽是取了出来,致命伤却永远留在体内,生根,溃烂。最有经验的军医告诉他,再长,也不过一年光景处理后事了。
  他却说:“半年就够了。”
  顾公馆被炸毁之前,李冕为他带来韫玉平安抵达香港的消息:“徐小姐说,她有了身孕。”
  仿佛此生悲喜都凝结在这句话中,他再是没什么力气了,被人扶着坐到韫玉最常发呆的窗台前,突兀地笑了声:“我真是够烂的一个人,对吧?她明明可以将我摆脱干净,我却偏要给她留下一辈子的累赘。”
  “為什么不和她一起走?”李冕冷静地看他,终于问出那个他永远回答不上的问题,“你不爱她吗?”
  “韫玉吧,大概是神龛上的观音,千岁山上的菩提,可我深爱黑暗和孤独,不需要她光明的赐予。我从来就很讨厌她,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李冕点头:“我也这么认为。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爱上别人?”
  “我就知道所有人都不信,那正好……那太好了。”他低笑出声,看向窗外滚动的浓烟,又说,“如果你为秋风杀我,那我不认,她为了让韫玉断念害死我的孩子,我杀她千百次都不解恨。但要为着长生,我不冤枉,你还算替天行道呢。”
  李冕捏了捏拳,跨出门却又回头:“我恨死了你,却还是敬服你。还有华北千家万户,他们总有一天会记着你的好。”
  “算了吧,罪孽不会因善行而抵消,做了就是做了。我从来,就知道自己有多坏。”
  尾声
  徐小姐再三确认韫玉不会伤害腹中的孩子,才念念不舍地离开了香港。
  她走时流霞蔽落日,韫玉在维多利亚港的汽笛声中喃喃自话:“我从小就讨厌他,明明我才是姥爷的亲人……所以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孩子,忍受我当年的嫉妒和痛苦?”
  “我会爱这个孩子,像爱我自己一样。”
  这话其实可笑,她何曾爱过自己,可再要她做类比,她又说不上来,不肯说。那个牵绊一世的人,老了再回想起来,大概也只剩年少时算过的一句,八字不合。
  可后来顾瞻其实又偷偷找到那算命先生,重新交了两份庚帖——这回的生辰八字,是千真万确做不得假了。
  “那老头显见是鸡鸣狗盗之辈,他居然说我们,”他总爱摸出那张算签看,这是最后一次,凛冽的眼角也柔和下来,“说我们是上吉之配,长寿有福,儿孙满堂。”
  韫玉不会知道,有人将背后永远留给了她,才令她毫不知情地终应此签。
  唯有顾瞻瞻前顾后,最后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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