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1973年仲秋的一天，在《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交替播放的嘹亮歌声中，我背着又一个新书包走进了建在复兴庙旧址上的公社小学校，坐进了初中七六级二班教室。
第一位走上讲台的就是班主任兼语文教师。先生约摸二十五六岁，五尺有余的身高，身板颇为瘦削，四肢和脖颈明显偏长，脸色有几分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有神。一件胸口别着一支黑色钢笔的七成新白衬衫，一头不甚整齐的短发，一副已经泛黄的白色塑料架近视眼镜，加重了先生的书生底色。而老师说话音频偏高，且语速不低，步态和手势煞是敏捷，面部肌肉动员能力极强，似乎又应是血气方刚的狠角色。
语文教材第一课是《毛主席词二首》，大概是本人个头最小、识别度最高的缘故，老师不偏不倚，竟第一个就点我起来朗读课文……
打此，我与先生迄今四十余载的师生交集便拉开了序幕。他，就是我的本家老师，姓唐名纲忠。
（二）
作为语文教师，唐老师的课文教学也难以脱离“作者简介——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当年流行且为祸至今的五段式窠臼，但是他很重视运用启发式教学对学生进行学习方法的培养，这在满堂灌盛行的当年又不能不说老师是技高一筹了。
师：在《和柳亚子先生》这首词中，你们新认识了哪些字呀？
生：浣、翩、跹、阗。
师：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字的读音的呢？
生：书上有拼音。
师：书上哪里注了读音的呢？
生：下面的“注释”。
师：在这首词里，你们又学到了哪些原来并不理解的新词呢？你们又是怎么理解了的呢？
生：浣溪沙、赤县、翩跹、于阗。看注释明白的。
师：那你们今后读课文有不认识的字或不理解的词首先该怎么办呢？
生：读书上的注释。
老师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提高了10个分贝的音量：好！同学们一定要记住，“读注释”是一种重要的学习方法。大家一定要重视，要掌握，并且使它久而久之成为一种学习习惯。有信心吗？
同学们信心满满：有！
别要小看“读注释”这个雕虫小技，它对于刚结束小学学业进入初中的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来说，却是养成独立阅读能力必不可少的第一步。对这样一个重视了就简单、忽视了就复杂的问题，老师并没有简单地灌输给我们，而是如此循循善诱，让我们自己下结论、下决心，两相比較，其效果自是天壤之别。外行看热闹，内外看门道，足见老师是如何之煞费苦心呀！
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有幸随公社广播站站长到县上参加了遂宁县人民广播站通讯员培训班，一周时间，稀里糊涂地去，稀里糊涂地回。这可是我今生今世第一次出席县级会议呢，包吃包住包学习，还近距离目睹了不少遂宁文坛大腕风采。今天想来，仍觉与有荣焉，竟还似做梦一般，甚至聒不知耻地联想到了亦师亦友的北京大学著名学者陈平原教授的一段佳话。陈氏，广东人，1977届高考生，其倚马可待的才华征服了《人民日报》，那篇考场作文《大治之年气象新》竟于1978年4月7日被该报公开发表，以故一时声名大嗓，天下士子奉为圭臬。我之所以被弄得如此想入非非，原来也是与自己一篇狗屁作文被向全公社人民广播有关。而说到这篇“美文”的诞生，那就不能不扯回到我的语文老师头上了。
初三的某一天下午，纲忠老师把全班同学带到离学校约有两三里地的一个坡顶上，却不是来劳动，而是上作文课。题目是《家乡新貌 》，重点是：学会观察。
老师仍然是惯用的三十六计之欲擒故纵法，左手一叉腰，右手一挥袖，语云：每个同学都扣紧“家乡新貌”在附近观察十分钟，并随手作好记录，然后每个小组推举一个人把自己所看到的景致当众讲述一下。
十分钟后，一组代表说：坡脚下有一个大堰塘，堰塘里面有一群鸭子游来游去，堰塘旁边有一个农民正在赶着一头牛耕田。二组代表说：远处的公路上有一辆大货车开过去，后面有一群小娃儿还追了一阵，好像被旁边的大人训斥了一顿。三组代表说：一片片麦地都绿油油的，长得很好，丰收在望。四组代表说：那边田坎上有七八个人扛着锄头，走走停停的，像是刚出工，又像是要收工的样子。
老师耐心地听完代表们的心声，然后莫测高深地来了一句：NO！NO！你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
众生愕然，相顾失语。待得目眦尽裂，眼球四溅，先生见卖足了关子，紧接着又抛出一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恩师，别人带徒弟是收钱，您带徒弟这是要收命不成？瞬间众生石化。
先生环顾众人。那时虽然还不似今朝之世风日下，每有安全事故，家长便不问清红皂白，灵堂设在校门口，上方高悬“吾儿千古，老师千古，校长千古”，一众亲友哭声恸地，杀声干云，但见四十多位后生悉数呆若木鸡，也委实吃惊不小，深恐一失言铸千古恨，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赶紧直奔主题：这类写景的作文，关键是作者要学会观察事物。
这才是一句人话嘛！手指头动了，手掌心动了，小臂动了， 胳膊动了，脖子动了，耳朵動了，鼻子动了，眼睛动了，……一个个终于回过神来，笔记本又架到了胸前，作欲奋笔疾书状。
“这个嘛，咳咳——咳咳——。”老师极其配合地清清嗓子，似要做长篇大论了。
“大家不要动！”
众人悚然。
“都随我的右手指方向看过去！”
唰，唰——，弟子们脖子一伸，其整齐划一仅次于四十年后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阅兵分列式。
“看见什么了？”
“报告……”
“再随我的左手方向看出去！”
“报告……”
“再随我的正前方看过去！”
“报告……”
“再随我的正后方看过去！” “报告……”
“同学们，记住了，以上叫定点观察。——现在都随着我来！”话毕，老师以他当年奔赴北京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检阅般的青春激情，健步如飞，几下冲到了半山腰。可怜几位女生，踉踉跄跄，好一阵子才跟上。
“请随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告诉我现在都看见了什么？”
“报，报告……”
“现在請顺着这条路往坡脚下走。”先生这次没有抢先，而是很绅士地让女生走在了队伍的前头。——原来老师也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之人。
“现在都停下！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报，报，报告……”
“同学们，记好了，以上叫移步换形。移动的移，步子的步，变换的换，形状的形。”
“哦！”“哦！”“哦——哦——”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起来。
“现在我们向左边这个坡顶进发！”老师又把女同学忘在脑后了，箭矢般向山头射去。可见名师常有，名士不常有啊！
“古代有一位叫刘勰的同志说过，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老师又讲了一番不能为写景而写景，要在景物中注入自己的思想感情的道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先生玉树临风，声情并茂。正在弟子们五体投地于老师才华横溢，努力搜索几个形容词拍一拍的当口，他却话锋一转：“这不是我写的，不过是我们遂宁人民的老邻居，射洪县金华山那个陈子昂写的。姓陈的小子身在他乡，登一个小小的幽州台就如此感慨万端，遂成千古绝唱！你们呢？你们登上了这么高的两座高坡，面对生我养我的家乡看不够的社会主义美景，难道不激情万丈，文思如涌，来一番绝唱千古吗？”
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我们都急不可耐地想当陈伯玉第二了……
于是，激情万丈，文思如涌，我的《家乡新貌》一挥而就。
于是，我的《家乡新貌》经过公社广播站，一鸣惊人！
其实，客观地说，这样的文章应该也包含了恩师一份劳动成果。甚至可以说，没有恩师精湛的指导艺术，就没有这篇文章，也更谈不上这篇文章的发表。按今天的陋习，必须是要署上老师大名的，而且还得署在学生的前面。可是那时不兴，而且我们的唐老师也打心里不屑。这就是人梯精神，这就是红烛精神！或者，这就是中小学教师的命！
顺便插一句，此番回忆我的老师，一段史海钩沉，竟然也把本人作品发表史上溯了至少五年时间。搂草打兔子，也值了！
（三）
班主任工作干得如何，常常是衡量一个中小学教师价值的重要方面。那年月的班主任工作最具时代烙印的当数组织学生开展无休无止的生产劳动和一拨接一拨的革命大批判。
我的身体瘦弱，每遇劳动，唐老师就尽可能安排我干一些轻省的活，甚至就干脆打发我搞大批判去了。
教室后墙上那个大批判专刊，基本上都是以我为主，被我和班上另一位同学承包了。我的文章、写字和绘画，在班上都算矮子当中充高人了，就算扬长避短、
人尽其才吧。
大批判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最有意思的还是唐老师指导我们排练批林批孔文娱节目。先生是一个荣誉感极强的人，干什么都想争第一。现成的文娱节目多的是，他却不甘拾人牙慧，总要亲自创作或者改编。于是一出表演唱《四个老汉批林彪》紧锣密鼓地筹备开了，而纲忠老师是编剧、道具、导演当仁不让地一肩挑了。
本已定稿的剧本，在排练中老师也是不厌其改。大有追比郭沫若临场纳谏改“你是个没有骨气的文人”为“你这个没有骨气的文人”，成就别人“一字师”之美名的劲头。
众：“张大哥！”张：“哦！”众：“你听着。”张：“嗯。”众：“什么东西它最亮哟？”张：“说来嘛人人都知道哟，毛主席思想它最亮哟！”众：“你这个老汉说得对呀，毛主席思想它最亮呀！哎呀呀——”这是第一段。用“亮”好还是“红”好？老师现场反复推敲。
重要道具——四根水烟杆，到底是偏重真实性、原生态，直接从贫下中农那里借来，还是追求艺术性、夸张感，自制两尺来长的为佳，老师也是思前想后，三月不知肉味。
当然，最是千锤百炼的要数演员的动作与表情。躬腰驼背时，身体保持前倾多少度角；段与段过门转场时，脚跟向后上弹的高度应该多少公分；斥责林彪时，脸色呈现几分怒和几分恨，都是一丝不苟地严格要求。
为了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唐老师不仅自始至终亲临指导，还请来了多才多艺的杨绍成老师助阵排练。至今难忘二位老师示范中惟妙惟肖的老汉扮相；真是不去专业剧团，太浪费人才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节目在学校舞台上一亮相，掌声爆表。嗯，明明是四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还小脚小手，奶声奶气的，却硬画个满嘴胡须，满脸皱纹，佝偻着个身子，沙哑着个嗓音。令人耳目一新，忍俊不禁却又不能笑出声——这是批林批孔，多严肃的事呀！如此庄与谐的强烈反差与冲突，迅速攫取了观众的芳心。想不火都难哪！
因堪称思想性和艺术性水乳交融的杰作，该节目紧接着又送到龙平公社，代表全校参加在那里举办的全区中小学文艺汇演，结果又是毫无悬念地载誉归来。看这，有没有《红高粱》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大奖的狗屎运呢？
老师成功了！
张王李赵，我就是男四号赵老汉，我也成功了！
（四）
三年的初中时光转眼就过去了，眼看我與唐老师的缘份已届油尽灯枯。谁知道，正赶上了一场教育大跃进，上头着急普及高中教育，决定从1976年起在复兴公社小学再附设高中，每年一个班，招附近两个公社的初中优秀毕业生。
学校要从现有初中老师中抽人组建高中师资队伍，唐老师凭其出色的业务能力和名校遂宁中学老三届高中毕业的底子，被定为高中物理教师。我们初中刚一毕业，他就赶到绵阳教师进修学院接受为期一个暑假的培训去了。
初中期间“唐小平”在学校教师和领导层是争议很大的一个名字。主要是有一帮人坚决地认为我是“白专道路”的典型。所以，在推荐升学人员时，我就成了一个焦点。最后好不容易在双方力量的一再较量与妥协下，给我搞了一个“备取”，通知书上特别注明：待另行通知后到校报到。这也是唐老师虽然身在进修学院，但也竭尽了全力才争取到的结果。 暑假一过，虽然比别的同学晚报到了几天，但我毕竟还是又在校园里与亲爱的唐老师见面了。有机会接续前缘，进一步接受他的栽培，真是三生有幸！
一天上午刚下最后一节课，唐老师把我叫了出去：“今天我老弟订婚。走，跟我吃晌午去，打牙祭。”的确，那时住校生名义上每周有二两肉，实际上时有时无，注定是普遍性营养不良。纵是老师对我一向十分关心，但这一次还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以说用受宠若惊来形容毫不为过，因为他似乎已把我当作了他家庭的一员，大大地超越了正常的师生感情。
老师家离学校不远，翻两个坡就到了。盛夏正午的太阳烤得大地如烧红的锅底，但比起一场酒宴的享受来说，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到得桌上一坐，毕竟都是陌生人，加之又是有一个微妙的主题，我那双筷子就不听使唤了。老师见状，就一边主动为我搛肉，一边和我说话，缓解我的情绪。
随着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结束，这个国家恢复了中止达十年之久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这是我们这帮正坐在高中教室里的人的幸运，更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
是呀，当年如我们一般正值青春年少、满怀人生期待的唐老师，正在知识的大道上迅驰的时候，被人民领袖突然向资产阶级司令部发射的一枚炮弹打破了大学深造的美丽梦幻。这十年，老师在农村结了婚，育了三个孩子，先种了几年田，才当了几年乡村教师。他的家庭负担是全校教师中最重的一个，以致四五年时间里，我们很难见到他穿一件新衣服，他的身型与脸颊，也容易让人滋生十年九荒的悲凉。原以为复兴庙里终老一生就是他的宿命，不想天佑斯文，老师尘封十载的大学之梦被瞬间激活。
可是，老师竟然放弃了1977届的高考！
为什么？
因为我们——正在埋头苦读，如今也同样种下了大学梦的高七八级全体学生。
于是，纲忠老师与执教化学的刘勤老师都毅然选择了陪我们一起奔赴1978年的高考考场。
唐刘二师均如不击则已、一击必杀的武林高手，于1978年双双顺利考入了绵阳师范专科学校化学系。他们，无愧于学生，也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成功地把握了自己的命运。
而在老师们的鼓励之下，我也在1979年自己16周岁之后成为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一名新生。虽难与外人道哉，自谓也算聊慰师心了。
在复兴人民公社小学校复习准备高考，无异于在村头养鱼池里备战世界游泳锦标赛。和自己的老师一起在煤油灯下把俩人战友般并肩学习的丽影定格在山间小屋的一扇纸糊的窗户上，普天之下能有几人？
（五）
同在大学攻读的两年时间里，我数度致函纲忠老师，邀请他来成都狮子山一游。这其中有一个今天可以但说无妨的用意：向室友和幾个死党展示我这位文理通吃、恩重如山之师，让他们向隅而泣吧！
1981年暑假前夕，正值繁花似锦、蜂飞蝶舞时节，恩师驾到！当老师胸前挂着120凤凰相机、手提一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旧帆布旅行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公共汽车门口的一刹那，我抑制不住强烈心跳，飞步迎了上去。
我把老师成功引进八舍514室门那一刻，众室友脸上写满了惊奇和妒嫉。是啊，一位中学老师，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看望异乡求学的弟子，这份待遇他们何曾奢望得起？不过，这帮家伙个个都是见风使舵、化干戈为玉帛的乖角儿，转瞬之间换了满脸堆笑，端茶送水毫不含糊，硬将吾师作他师，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当然，师尊的旅途劳顿也就因此一扫而空了，在鞍前马后的温情包围中，目光分外慈祥，也将小厮们个个视为己出了。
那个年代照相是要去照相馆的，照相机还属于奢侈品范畴，其普及率甚至远不如今天的进口小轿车。所以，师尊的相机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意外惊喜和一次谋杀菲林的盛宴。川师校园内，凡是可堪入镜的地方，都被室友和其他死党们狂轰滥炸般地曝光了一通，其中熊猫馆（留学生宿舍）和中心花园自然是重灾区了。这次采风影响所及，以至2013年中文系七九级毕业三十周年编辑出版纪念集子《那四年的事儿》，我还贡献出了当年恩师为我们留下的好几张年少轻狂的珍稀靓照。只可惜，竟没想到署上著作权人的大名，又步了当年那篇广播稿的后尘。
本想留老师在蓉小住数日，陪他好好转一转。可是，他第二天还是坚持要离开了。他说：亲眼看见你生活在一个优美的校园环境，又感受了你与那么多同学建立起来的纯朴而浓厚的情谊，还知道你学习也都搞得不错，我已经很满足，很放心了。吾心甚慰，夫复何求？
老师还告诉了我一个真相，我看也是他不便多逗留成都的一个原因。原来他的相机并不是购来装酷扮帅，享受生活的。老师上大学之后，家里经济状况更加恶化。为了弥补亏空，老师被迫以自己的一技之长，利用假期时间干起了走街窜巷、走村窜户，给人照相的营生。虽然他是语气自然，看似平常，但我却心头蒙受一击，泪水几欲夺眶。他用双手扼住命运的咽喉，我有什么理由拖住老师的双腿呢？
1981年秋，老师被分配到遂宁二中任教。1983年秋，我也站在了遂宁中学的讲台上。两校同在城北，相距不远。一个年青人参加工作之初常常会遇到的种种喜怒哀乐，我都像当年请教作业一样，跑过去向他倾诉，师尊总是给予耐心细致的点拨和开导。至于蹭他家的饭吃，也是理所应当一般。
八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风起云涌，市场经济汹涌澎湃之际。当时“体脑倒挂”，“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此番现象日盛一日。老师自己是半边农家庭，师母没有工作，自己四五十元的月工资，要供一家五口过生计，以及孩子们上学。“白天不懂夜的黑”，其艰难痛苦又岂是外人可以体会 ？偏偏老师又有知识分子恃才傲物的通病，逆领导龙鳞之举也是常有的。在一个什么困难都要依靠也只能依靠组织来解决的国度，长夜漫漫，老师的苦日子仿佛望不到尽头。多少个不眠之夜，心里何止是翻江倒海一般！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八十年代后期，西北民族地区以“三不要”和高薪水之组合手段向陈腐的人事管理体制发起了严厉的挑战，在内地大肆延攬人才。老师没有放过这一次可能稍纵即逝的机会，已届不惑之年的他，强忍着离乡背井的苦痛，举家投奔玉门油田，长期压迫在全家人头上的户口、工作、收入等“三座大山”倾刻灰飞烟灭。 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
而我在此期间，工作甫定，要忙专业忙事业，还要忙恋爱、婚烟和家庭，后来还忙于创办企业，辗转于遂宁、成都和北京之间。十余年时间里，我与恩师竟是音信全无。忙碌之余，月圆之夜，我也曾不止一次地仰望西北长天，“老师，您在哪里？一切可好？”
话说2000年秋，我出席湖北省青年教師语文教学大赛活动间隙，在湖北省教研室和荆州市教育局几位朋友陪同下漫步在荆州市博物馆里，沉浸在三国古战场的历史杀伐之中。突然耳畔传来几声地道的乡音，正疑心是三国中川籍将领复活，却又觉分明不仅是乡音那么简单，猛一抬头，“啊！——唐老师！” “啊！——小平！”原来恩师也正由江汉石油管理局教育中心的主人陪同参观。
我急趋数步，与老师热烈握手。而两边的主人又似都是彼此熟识之人，听了我俩的陈述，无不啧啧称奇，都长一声短一声地祝贺一对师生之意外的他乡久别重逢。
老师身材保持得很好，比原来放大了三分，正是恰到好处。眉心舒展，双颊红润，源自内心的幸福感透身而出。一副金丝眼镜非常得体地衬托出师尊更加儒雅的精神气质，一套质地优良的深色西装套着浅蓝色衬衫，使先生显得俊朗而精神饱满。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先生，却是我的的确确希望看见的先生。先生好，先生真的很好！
原来恩师在玉门油田学校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又调到了吐哈油田。由于其出色的教学水平和管理才能，老师已被任命为吐哈石油管理局教育中心主任。
此时此刻，我真的很幸福，这个幸福虽然来得迟了一些，但毕竟命运之神最终没有辜负一位命运抗争者坚韧的心。
当年12月31日，我便有了一次难忘的新疆之行。大约是2004年，老师即将退休之际来北京出差，我有機会践行一次尊师之道。孰知，一见面先生就送我一件高档衬衫。可见，纵使学生双鬓飞雪，在老师心里面始终还是一位应该受他呵护的晚生。不是吗？大约是2013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他从遂宁打来的一个电话：“听说你要跟某某某合作，你要小心哟，那是一个骗子，不要几句好听的话把你绕进去了！”老师是何等上心着学生的安危。
恩师退休后，定居于遂宁。既是一个深情的叶落归根，也是一个自豪的衣锦还乡。
我每年回遂宁，总是尽可能与师尊一晤。老师还是身康体健，行动敏捷，社交活跃，谈笑自若，昂扬着旺盛的生命活力。吾心甚慰，夫复何求？
一个人生活在这样激情澎湃的时代，那么注定了他的人生将如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如果不幸这人还背负了太多的责任，那么他将要历经的又何止九九八十一难！纲忠老师，他忠于自己的学生，不惜为他们解惑抒难，护送他们奔向辽阔的大海；他忠于自己的家人，不惜为他们遮风挡雨，撑起一片湛湛的青天；他忠于自己的灵魂，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荆棘丛中开辟出一条通向幸福的道路。
这是怎样的“忠”之舞蹈！
1973年仲秋的一天，在《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交替播放的嘹亮歌声中，我背着又一个新书包走进了建在复兴庙旧址上的公社小学校，坐进了初中七六级二班教室。
第一位走上讲台的就是班主任兼语文教师。先生约摸二十五六岁，五尺有余的身高，身板颇为瘦削，四肢和脖颈明显偏长，脸色有几分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有神。一件胸口别着一支黑色钢笔的七成新白衬衫，一头不甚整齐的短发，一副已经泛黄的白色塑料架近视眼镜，加重了先生的书生底色。而老师说话音频偏高，且语速不低，步态和手势煞是敏捷，面部肌肉动员能力极强，似乎又应是血气方刚的狠角色。
语文教材第一课是《毛主席词二首》，大概是本人个头最小、识别度最高的缘故，老师不偏不倚，竟第一个就点我起来朗读课文……
打此，我与先生迄今四十余载的师生交集便拉开了序幕。他，就是我的本家老师，姓唐名纲忠。
（二）
作为语文教师，唐老师的课文教学也难以脱离“作者简介——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写作特点”当年流行且为祸至今的五段式窠臼，但是他很重视运用启发式教学对学生进行学习方法的培养，这在满堂灌盛行的当年又不能不说老师是技高一筹了。
师：在《和柳亚子先生》这首词中，你们新认识了哪些字呀？
生：浣、翩、跹、阗。
师：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些字的读音的呢？
生：书上有拼音。
师：书上哪里注了读音的呢？
生：下面的“注释”。
师：在这首词里，你们又学到了哪些原来并不理解的新词呢？你们又是怎么理解了的呢？
生：浣溪沙、赤县、翩跹、于阗。看注释明白的。
师：那你们今后读课文有不认识的字或不理解的词首先该怎么办呢？
生：读书上的注释。
老师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提高了10个分贝的音量：好！同学们一定要记住，“读注释”是一种重要的学习方法。大家一定要重视，要掌握，并且使它久而久之成为一种学习习惯。有信心吗？
同学们信心满满：有！
别要小看“读注释”这个雕虫小技，它对于刚结束小学学业进入初中的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来说，却是养成独立阅读能力必不可少的第一步。对这样一个重视了就简单、忽视了就复杂的问题，老师并没有简单地灌输给我们，而是如此循循善诱，让我们自己下结论、下决心，两相比較，其效果自是天壤之别。外行看热闹，内外看门道，足见老师是如何之煞费苦心呀！
我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有幸随公社广播站站长到县上参加了遂宁县人民广播站通讯员培训班，一周时间，稀里糊涂地去，稀里糊涂地回。这可是我今生今世第一次出席县级会议呢，包吃包住包学习，还近距离目睹了不少遂宁文坛大腕风采。今天想来，仍觉与有荣焉，竟还似做梦一般，甚至聒不知耻地联想到了亦师亦友的北京大学著名学者陈平原教授的一段佳话。陈氏，广东人，1977届高考生，其倚马可待的才华征服了《人民日报》，那篇考场作文《大治之年气象新》竟于1978年4月7日被该报公开发表，以故一时声名大嗓，天下士子奉为圭臬。我之所以被弄得如此想入非非，原来也是与自己一篇狗屁作文被向全公社人民广播有关。而说到这篇“美文”的诞生，那就不能不扯回到我的语文老师头上了。
初三的某一天下午，纲忠老师把全班同学带到离学校约有两三里地的一个坡顶上，却不是来劳动，而是上作文课。题目是《家乡新貌 》，重点是：学会观察。
老师仍然是惯用的三十六计之欲擒故纵法，左手一叉腰，右手一挥袖，语云：每个同学都扣紧“家乡新貌”在附近观察十分钟，并随手作好记录，然后每个小组推举一个人把自己所看到的景致当众讲述一下。
十分钟后，一组代表说：坡脚下有一个大堰塘，堰塘里面有一群鸭子游来游去，堰塘旁边有一个农民正在赶着一头牛耕田。二组代表说：远处的公路上有一辆大货车开过去，后面有一群小娃儿还追了一阵，好像被旁边的大人训斥了一顿。三组代表说：一片片麦地都绿油油的，长得很好，丰收在望。四组代表说：那边田坎上有七八个人扛着锄头，走走停停的，像是刚出工，又像是要收工的样子。
老师耐心地听完代表们的心声，然后莫测高深地来了一句：NO！NO！你们说的都对，又都不对。
众生愕然，相顾失语。待得目眦尽裂，眼球四溅，先生见卖足了关子，紧接着又抛出一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恩师，别人带徒弟是收钱，您带徒弟这是要收命不成？瞬间众生石化。
先生环顾众人。那时虽然还不似今朝之世风日下，每有安全事故，家长便不问清红皂白，灵堂设在校门口，上方高悬“吾儿千古，老师千古，校长千古”，一众亲友哭声恸地，杀声干云，但见四十多位后生悉数呆若木鸡，也委实吃惊不小，深恐一失言铸千古恨，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赶紧直奔主题：这类写景的作文，关键是作者要学会观察事物。
这才是一句人话嘛！手指头动了，手掌心动了，小臂动了， 胳膊动了，脖子动了，耳朵動了，鼻子动了，眼睛动了，……一个个终于回过神来，笔记本又架到了胸前，作欲奋笔疾书状。
“这个嘛，咳咳——咳咳——。”老师极其配合地清清嗓子，似要做长篇大论了。
“大家不要动！”
众人悚然。
“都随我的右手指方向看过去！”
唰，唰——，弟子们脖子一伸，其整齐划一仅次于四十年后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阅兵分列式。
“看见什么了？”
“报告……”
“再随我的左手方向看出去！”
“报告……”
“再随我的正前方看过去！”
“报告……”
“再随我的正后方看过去！” “报告……”
“同学们，记住了，以上叫定点观察。——现在都随着我来！”话毕，老师以他当年奔赴北京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检阅般的青春激情，健步如飞，几下冲到了半山腰。可怜几位女生，踉踉跄跄，好一阵子才跟上。
“请随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告诉我现在都看见了什么？”
“报，报告……”
“现在請顺着这条路往坡脚下走。”先生这次没有抢先，而是很绅士地让女生走在了队伍的前头。——原来老师也并非不懂得怜香惜玉之人。
“现在都停下！你们都看见了什么？”
“报，报，报告……”
“同学们，记好了，以上叫移步换形。移动的移，步子的步，变换的换，形状的形。”
“哦！”“哦！”“哦——哦——”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起来。
“现在我们向左边这个坡顶进发！”老师又把女同学忘在脑后了，箭矢般向山头射去。可见名师常有，名士不常有啊！
“古代有一位叫刘勰的同志说过，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老师又讲了一番不能为写景而写景，要在景物中注入自己的思想感情的道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先生玉树临风，声情并茂。正在弟子们五体投地于老师才华横溢，努力搜索几个形容词拍一拍的当口，他却话锋一转：“这不是我写的，不过是我们遂宁人民的老邻居，射洪县金华山那个陈子昂写的。姓陈的小子身在他乡，登一个小小的幽州台就如此感慨万端，遂成千古绝唱！你们呢？你们登上了这么高的两座高坡，面对生我养我的家乡看不够的社会主义美景，难道不激情万丈，文思如涌，来一番绝唱千古吗？”
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我们都急不可耐地想当陈伯玉第二了……
于是，激情万丈，文思如涌，我的《家乡新貌》一挥而就。
于是，我的《家乡新貌》经过公社广播站，一鸣惊人！
其实，客观地说，这样的文章应该也包含了恩师一份劳动成果。甚至可以说，没有恩师精湛的指导艺术，就没有这篇文章，也更谈不上这篇文章的发表。按今天的陋习，必须是要署上老师大名的，而且还得署在学生的前面。可是那时不兴，而且我们的唐老师也打心里不屑。这就是人梯精神，这就是红烛精神！或者，这就是中小学教师的命！
顺便插一句，此番回忆我的老师，一段史海钩沉，竟然也把本人作品发表史上溯了至少五年时间。搂草打兔子，也值了！
（三）
班主任工作干得如何，常常是衡量一个中小学教师价值的重要方面。那年月的班主任工作最具时代烙印的当数组织学生开展无休无止的生产劳动和一拨接一拨的革命大批判。
我的身体瘦弱，每遇劳动，唐老师就尽可能安排我干一些轻省的活，甚至就干脆打发我搞大批判去了。
教室后墙上那个大批判专刊，基本上都是以我为主，被我和班上另一位同学承包了。我的文章、写字和绘画，在班上都算矮子当中充高人了，就算扬长避短、
人尽其才吧。
大批判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最有意思的还是唐老师指导我们排练批林批孔文娱节目。先生是一个荣誉感极强的人，干什么都想争第一。现成的文娱节目多的是，他却不甘拾人牙慧，总要亲自创作或者改编。于是一出表演唱《四个老汉批林彪》紧锣密鼓地筹备开了，而纲忠老师是编剧、道具、导演当仁不让地一肩挑了。
本已定稿的剧本，在排练中老师也是不厌其改。大有追比郭沫若临场纳谏改“你是个没有骨气的文人”为“你这个没有骨气的文人”，成就别人“一字师”之美名的劲头。
众：“张大哥！”张：“哦！”众：“你听着。”张：“嗯。”众：“什么东西它最亮哟？”张：“说来嘛人人都知道哟，毛主席思想它最亮哟！”众：“你这个老汉说得对呀，毛主席思想它最亮呀！哎呀呀——”这是第一段。用“亮”好还是“红”好？老师现场反复推敲。
重要道具——四根水烟杆，到底是偏重真实性、原生态，直接从贫下中农那里借来，还是追求艺术性、夸张感，自制两尺来长的为佳，老师也是思前想后，三月不知肉味。
当然，最是千锤百炼的要数演员的动作与表情。躬腰驼背时，身体保持前倾多少度角；段与段过门转场时，脚跟向后上弹的高度应该多少公分；斥责林彪时，脸色呈现几分怒和几分恨，都是一丝不苟地严格要求。
为了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唐老师不仅自始至终亲临指导，还请来了多才多艺的杨绍成老师助阵排练。至今难忘二位老师示范中惟妙惟肖的老汉扮相；真是不去专业剧团，太浪费人才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个节目在学校舞台上一亮相，掌声爆表。嗯，明明是四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还小脚小手，奶声奶气的，却硬画个满嘴胡须，满脸皱纹，佝偻着个身子，沙哑着个嗓音。令人耳目一新，忍俊不禁却又不能笑出声——这是批林批孔，多严肃的事呀！如此庄与谐的强烈反差与冲突，迅速攫取了观众的芳心。想不火都难哪！
因堪称思想性和艺术性水乳交融的杰作，该节目紧接着又送到龙平公社，代表全校参加在那里举办的全区中小学文艺汇演，结果又是毫无悬念地载誉归来。看这，有没有《红高粱》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大奖的狗屎运呢？
老师成功了！
张王李赵，我就是男四号赵老汉，我也成功了！
（四）
三年的初中时光转眼就过去了，眼看我與唐老师的缘份已届油尽灯枯。谁知道，正赶上了一场教育大跃进，上头着急普及高中教育，决定从1976年起在复兴公社小学再附设高中，每年一个班，招附近两个公社的初中优秀毕业生。
学校要从现有初中老师中抽人组建高中师资队伍，唐老师凭其出色的业务能力和名校遂宁中学老三届高中毕业的底子，被定为高中物理教师。我们初中刚一毕业，他就赶到绵阳教师进修学院接受为期一个暑假的培训去了。
初中期间“唐小平”在学校教师和领导层是争议很大的一个名字。主要是有一帮人坚决地认为我是“白专道路”的典型。所以，在推荐升学人员时，我就成了一个焦点。最后好不容易在双方力量的一再较量与妥协下，给我搞了一个“备取”，通知书上特别注明：待另行通知后到校报到。这也是唐老师虽然身在进修学院，但也竭尽了全力才争取到的结果。 暑假一过，虽然比别的同学晚报到了几天，但我毕竟还是又在校园里与亲爱的唐老师见面了。有机会接续前缘，进一步接受他的栽培，真是三生有幸！
一天上午刚下最后一节课，唐老师把我叫了出去：“今天我老弟订婚。走，跟我吃晌午去，打牙祭。”的确，那时住校生名义上每周有二两肉，实际上时有时无，注定是普遍性营养不良。纵是老师对我一向十分关心，但这一次还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以说用受宠若惊来形容毫不为过，因为他似乎已把我当作了他家庭的一员，大大地超越了正常的师生感情。
老师家离学校不远，翻两个坡就到了。盛夏正午的太阳烤得大地如烧红的锅底，但比起一场酒宴的享受来说，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到得桌上一坐，毕竟都是陌生人，加之又是有一个微妙的主题，我那双筷子就不听使唤了。老师见状，就一边主动为我搛肉，一边和我说话，缓解我的情绪。
随着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结束，这个国家恢复了中止达十年之久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这是我们这帮正坐在高中教室里的人的幸运，更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
是呀，当年如我们一般正值青春年少、满怀人生期待的唐老师，正在知识的大道上迅驰的时候，被人民领袖突然向资产阶级司令部发射的一枚炮弹打破了大学深造的美丽梦幻。这十年，老师在农村结了婚，育了三个孩子，先种了几年田，才当了几年乡村教师。他的家庭负担是全校教师中最重的一个，以致四五年时间里，我们很难见到他穿一件新衣服，他的身型与脸颊，也容易让人滋生十年九荒的悲凉。原以为复兴庙里终老一生就是他的宿命，不想天佑斯文，老师尘封十载的大学之梦被瞬间激活。
可是，老师竟然放弃了1977届的高考！
为什么？
因为我们——正在埋头苦读，如今也同样种下了大学梦的高七八级全体学生。
于是，纲忠老师与执教化学的刘勤老师都毅然选择了陪我们一起奔赴1978年的高考考场。
唐刘二师均如不击则已、一击必杀的武林高手，于1978年双双顺利考入了绵阳师范专科学校化学系。他们，无愧于学生，也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成功地把握了自己的命运。
而在老师们的鼓励之下，我也在1979年自己16周岁之后成为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一名新生。虽难与外人道哉，自谓也算聊慰师心了。
在复兴人民公社小学校复习准备高考，无异于在村头养鱼池里备战世界游泳锦标赛。和自己的老师一起在煤油灯下把俩人战友般并肩学习的丽影定格在山间小屋的一扇纸糊的窗户上，普天之下能有几人？
（五）
同在大学攻读的两年时间里，我数度致函纲忠老师，邀请他来成都狮子山一游。这其中有一个今天可以但说无妨的用意：向室友和幾个死党展示我这位文理通吃、恩重如山之师，让他们向隅而泣吧！
1981年暑假前夕，正值繁花似锦、蜂飞蝶舞时节，恩师驾到！当老师胸前挂着120凤凰相机、手提一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旧帆布旅行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公共汽车门口的一刹那，我抑制不住强烈心跳，飞步迎了上去。
我把老师成功引进八舍514室门那一刻，众室友脸上写满了惊奇和妒嫉。是啊，一位中学老师，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看望异乡求学的弟子，这份待遇他们何曾奢望得起？不过，这帮家伙个个都是见风使舵、化干戈为玉帛的乖角儿，转瞬之间换了满脸堆笑，端茶送水毫不含糊，硬将吾师作他师，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当然，师尊的旅途劳顿也就因此一扫而空了，在鞍前马后的温情包围中，目光分外慈祥，也将小厮们个个视为己出了。
那个年代照相是要去照相馆的，照相机还属于奢侈品范畴，其普及率甚至远不如今天的进口小轿车。所以，师尊的相机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意外惊喜和一次谋杀菲林的盛宴。川师校园内，凡是可堪入镜的地方，都被室友和其他死党们狂轰滥炸般地曝光了一通，其中熊猫馆（留学生宿舍）和中心花园自然是重灾区了。这次采风影响所及，以至2013年中文系七九级毕业三十周年编辑出版纪念集子《那四年的事儿》，我还贡献出了当年恩师为我们留下的好几张年少轻狂的珍稀靓照。只可惜，竟没想到署上著作权人的大名，又步了当年那篇广播稿的后尘。
本想留老师在蓉小住数日，陪他好好转一转。可是，他第二天还是坚持要离开了。他说：亲眼看见你生活在一个优美的校园环境，又感受了你与那么多同学建立起来的纯朴而浓厚的情谊，还知道你学习也都搞得不错，我已经很满足，很放心了。吾心甚慰，夫复何求？
老师还告诉了我一个真相，我看也是他不便多逗留成都的一个原因。原来他的相机并不是购来装酷扮帅，享受生活的。老师上大学之后，家里经济状况更加恶化。为了弥补亏空，老师被迫以自己的一技之长，利用假期时间干起了走街窜巷、走村窜户，给人照相的营生。虽然他是语气自然，看似平常，但我却心头蒙受一击，泪水几欲夺眶。他用双手扼住命运的咽喉，我有什么理由拖住老师的双腿呢？
1981年秋，老师被分配到遂宁二中任教。1983年秋，我也站在了遂宁中学的讲台上。两校同在城北，相距不远。一个年青人参加工作之初常常会遇到的种种喜怒哀乐，我都像当年请教作业一样，跑过去向他倾诉，师尊总是给予耐心细致的点拨和开导。至于蹭他家的饭吃，也是理所应当一般。
八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风起云涌，市场经济汹涌澎湃之际。当时“体脑倒挂”，“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此番现象日盛一日。老师自己是半边农家庭，师母没有工作，自己四五十元的月工资，要供一家五口过生计，以及孩子们上学。“白天不懂夜的黑”，其艰难痛苦又岂是外人可以体会 ？偏偏老师又有知识分子恃才傲物的通病，逆领导龙鳞之举也是常有的。在一个什么困难都要依靠也只能依靠组织来解决的国度，长夜漫漫，老师的苦日子仿佛望不到尽头。多少个不眠之夜，心里何止是翻江倒海一般！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八十年代后期，西北民族地区以“三不要”和高薪水之组合手段向陈腐的人事管理体制发起了严厉的挑战，在内地大肆延攬人才。老师没有放过这一次可能稍纵即逝的机会，已届不惑之年的他，强忍着离乡背井的苦痛，举家投奔玉门油田，长期压迫在全家人头上的户口、工作、收入等“三座大山”倾刻灰飞烟灭。 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
而我在此期间，工作甫定，要忙专业忙事业，还要忙恋爱、婚烟和家庭，后来还忙于创办企业，辗转于遂宁、成都和北京之间。十余年时间里，我与恩师竟是音信全无。忙碌之余，月圆之夜，我也曾不止一次地仰望西北长天，“老师，您在哪里？一切可好？”
话说2000年秋，我出席湖北省青年教師语文教学大赛活动间隙，在湖北省教研室和荆州市教育局几位朋友陪同下漫步在荆州市博物馆里，沉浸在三国古战场的历史杀伐之中。突然耳畔传来几声地道的乡音，正疑心是三国中川籍将领复活，却又觉分明不仅是乡音那么简单，猛一抬头，“啊！——唐老师！” “啊！——小平！”原来恩师也正由江汉石油管理局教育中心的主人陪同参观。
我急趋数步，与老师热烈握手。而两边的主人又似都是彼此熟识之人，听了我俩的陈述，无不啧啧称奇，都长一声短一声地祝贺一对师生之意外的他乡久别重逢。
老师身材保持得很好，比原来放大了三分，正是恰到好处。眉心舒展，双颊红润，源自内心的幸福感透身而出。一副金丝眼镜非常得体地衬托出师尊更加儒雅的精神气质，一套质地优良的深色西装套着浅蓝色衬衫，使先生显得俊朗而精神饱满。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先生，却是我的的确确希望看见的先生。先生好，先生真的很好！
原来恩师在玉门油田学校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又调到了吐哈油田。由于其出色的教学水平和管理才能，老师已被任命为吐哈石油管理局教育中心主任。
此时此刻，我真的很幸福，这个幸福虽然来得迟了一些，但毕竟命运之神最终没有辜负一位命运抗争者坚韧的心。
当年12月31日，我便有了一次难忘的新疆之行。大约是2004年，老师即将退休之际来北京出差，我有機会践行一次尊师之道。孰知，一见面先生就送我一件高档衬衫。可见，纵使学生双鬓飞雪，在老师心里面始终还是一位应该受他呵护的晚生。不是吗？大约是2013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他从遂宁打来的一个电话：“听说你要跟某某某合作，你要小心哟，那是一个骗子，不要几句好听的话把你绕进去了！”老师是何等上心着学生的安危。
恩师退休后，定居于遂宁。既是一个深情的叶落归根，也是一个自豪的衣锦还乡。
我每年回遂宁，总是尽可能与师尊一晤。老师还是身康体健，行动敏捷，社交活跃，谈笑自若，昂扬着旺盛的生命活力。吾心甚慰，夫复何求？
一个人生活在这样激情澎湃的时代，那么注定了他的人生将如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如果不幸这人还背负了太多的责任，那么他将要历经的又何止九九八十一难！纲忠老师，他忠于自己的学生，不惜为他们解惑抒难，护送他们奔向辽阔的大海；他忠于自己的家人，不惜为他们遮风挡雨，撑起一片湛湛的青天；他忠于自己的灵魂，不惜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荆棘丛中开辟出一条通向幸福的道路。
这是怎样的“忠”之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