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大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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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枪缘:老安和他的女人
  暮秋,锣鼓的声音传得很远,穿过落尽叶子的白杨树林,惊起一群留守的鹧鸪。眼看秋要尽了,候鸟的身影消失在天空,好像一群追赶时间的精灵,有谁能追得过时间呢,像面对一个隐形的对手,任你左挡右杀,还是败下阵来。时间染白了鬓发,像一层浅白的秋霜;时间蹒跚了腿脚,像是阻逆了血脉的河流;时间的广角拉远拉近,定格在一个叫做胡楼的村落。
  胡楼是一个大村,仅次于十里地之外的镇街,供销社深远空旷,弥散着酱油咸菜的味道,土产部,农资部,一溜儿排开,每到赶集的时日,人头攒动,土墙倾圮的房屋错落中,竟也显得生动起来。烧制陶盆的土窑,像一座高高的土丘,人从下面的巷道钻进去,说话声变得瓮声瓮气。有人说,唱戏呢,在教堂子。有人跟着应声,听说还是马金凤唻,赶紧装完,糊窑门,听《对花枪》。
  教堂子在村庄的中心地带,高高的院墙,平时是大队部工作的地方,两扇沉重的铁门,左边墙上开了一方小孔,写着售票的字样,手捏着钱伸过去,递过来一张盖戳的戏票。铁门开了一扇小门,及早戴了狗皮帽子的,裹着围巾的,竟也排了弯弯曲曲的长队。偶尔有人从头顶上递来一个马扎,不小心碰了别人,刚要发火,看人堆了笑递来烟布袋——抽一袋哈,也就算了。
  老安爷来得早,洗得磨了边领的白色衬衣领角直直的,外面罩了一件呢子大衣,半新不旧,但显得很是整齐,偶尔挺了一下身板,红色的领带就露出结来。女人也穿戴整齐,毛呢的大褂,一根杏黄围巾围在脖子上,掩饰不住花白的头发露了出来,锣鼓响起,两人眼光对视了一下,眼角的皱纹就舒展开来,像是水波荡开的韵脚……让老安爷的思绪也跟着荡漾起来。
  时间在仲夏之夜,原本还有一弯钩月的天空却堆起云来,偶有微光透过云层。不能走大道,谁在夜色中喊,压着嗓子。那时的老安还叫小安,穿了一件对襟的棉布汗衫,一行人从教堂子里跑出来就一头扎进无边的玉米田,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按照先前商定的计划,各回各家,安顿好家里,然后在县城集合,当夜再由县城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奔跑,一个人像穿过时间的风,跑丢了鞋子,玉米叶子上的锯齿划破了肌肤,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飘忽的云朵之上。月亮掩了起来,月光被封存起来,没有驻足的间隙,奔跑的肉体里藏着一头奔跑的野兽,机械而惯性地迈开腿脚。不知道呼吸是什么样的,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矢,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感觉,当小安推开门一下瘫软在地上,女人惊慌地从床上爬起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手上,脸上,对襟的汗衫上不知是被血还是汗水湿透,能绞出水来。
  不能说,任凭女人如何盘问,小安只是不说,渐渐从瘫软中站了起来。推开门,一闪身消失在深邃的夜色里。
  四十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让一个花一般的女子成长为一位耳顺之年的老人。不是,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可以,但放在历经风霜的姜桂芝身上有些不太合适。家住南阳,姜家集,棋盘大街正西,那一年正是举子赶考的时间,落魄书生罗艺病倒在一座破庙之中。姜父心软,将罗艺带回家养伤,身体恢复之后,与姜家的姑娘桂枝结成连理。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白天攻读诗书,夜晚在妻子的陪伴下学习武艺——姜家花枪。赶考的日子逐渐临近,泪潸然,别情殇,不得不就此别过,谁料想一别就是四十年。
  马金凤是戏曲行当里“帅旦”的创始人,经过七十年的舞台实践和摸索,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新的艺术行为,把青衣、武旦、刀马旦的表演程式融会贯通,于是就有了以《对花枪》《穆桂英挂帅》等传统剧目为代表的新艺术形象,一板一眼,将剧中人物的性情、神态、动作发挥到淋漓尽致。唱至动情处,也许不应该叫唱——风尘仆仆,姜桂芝带领儿子儿媳孙子一干人等来到瓦岗寨下,有人通报进去,出来的却是怒气冲天自诩为金枪将的罗成,白衣白马,几个回合下来,却不得不败在乳臭未干的侄儿罗焕手下,一番训斥,一番陈情,后来拿出当年的一只绣花鞋,让罗成亲手交给自己的父亲。
  女人的眼中有泪,别过头去用杏黄色围巾擦了擦眼角。老安恍然从当年的场景中走出,昏暗的灯光下,新婚不久的女人竟然不觉这一别即是天涯,散乱着头发想要送出门来,从妆奁中摸出几块银洋,塞进小安手里。小安只是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女人穿的还是结婚时的绣花布鞋,鲜艳的丝线在灯光下一闪,就深深刻印在脑子里。老安也不知道,在后来的辗转漂泊中不知怎么就到了海那边。
  女人也想起了从前,偷偷嫁到邻村,没有娶亲的花轿,没有滴滴答答的唢呐。一开始还盼,站在村口盼,站在田野盼,夜里躺在孤单阴冷的床上盼,盼着外面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有时恍惚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悄悄起身,开门,是月光照在一只从树上跌落下来的鸡身上,缩了缩翅膀,挤进墙缝里。几十年的时间说长也长,再一次结婚,生子,有了一双宽解寂寞的儿女;其间,女人不是没有打听过,托人去市里的报社,发寻人启事,联系后来叶落归根的老人,都一无所获。兴许是没了吧,女人常常这样喃喃自语,又常常抬起头来望向远方。
  作为山大王的程咬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位老妪风尘仆仆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认亲,这边问头发胡須白了的罗艺可否认识。这个理屈词穷的老家伙,好像觉得自己负心在先,不肯在众多人面前承认,硬着头皮跳进程咬金设下的圈套。不是不认识么?不是从一开始就铁嘴铜牙把老妪一家人认作奸细么?不是吃得好睡得安一把老骨头还能逞强卖弄你那半瓶子的罗家花枪么?那好吧,一支令箭给我捉拿奸细归案。瑟缩与颤抖从来无济于事,影影绰绰中似有那么一节,从破庙里悠悠醒来,冷的天,冷的地,后来被什么人救回家里,姜汤草药,身上渐渐暖了起来,一颗心渐渐活了起来。姜家的人心肠好,姜家的小姐长得也好,想想落拓的光景,不如就顺从了姜家的心意,做了一个飞来的女婿。
  这一别山一程水一程,就有了后来的卓越战功,就有了另起炉灶的郎情妾意,成为威震燕山的隋朝将领。那一杆花枪可不是吹嘘,使弄得眼花缭乱神鬼皆惊——可谁知道呢,老虎跟猫学艺,冷不防留了一手,一百零四路花枪招式,人家只传了七十二路。   发生在教堂的那件事,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据说那天在县城就商议好了,如何拔除日本军设在胡楼的据点,地点就在教堂大院。首先派人切断了据点与县城连接的电话线,并在通往县城的大路两旁的玉米地里设下埋伏,以防日军增援。天气闷热,三十多名突击队员手持梭镖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靠近教堂院子的大门,负责接应的人在门轴上浇了桐油,开门,进去,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小安就是这里面的一员,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未免腿软,负责带队的刘大春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这才壮了些胆子。横竖不过一搏,握紧手中的梭镖,按照先前的指令,对着一个日本军使劲扎了下去。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小安有些恍惚,队长刘大春挨个查验了北屋,西厢房和值班室,二十名日本军全已被解决,手在夜色中一挥,一行人奔跑在逃亡的路上。
  小安回来了,小安回来了已经成了老安,在村口的小桥上一下车就嚎啕不已——不是哭,泪水已经在他乡的夜里流尽;也不是泣,泣已不能表达心中的哀伤。老安去了先前的家里,老屋已经坍塌一片,长满了刺老芽、小飞蓬和榆树槐树发出的小树苗。有人问老安,还走么?老安说不走了,这是家。
  老安要结婚了,这消息传出来很多人都不太相信,有人甚至故意问女人的儿子,你母亲要结婚了你咋还在家。女人的儿子脸上霎时红了,嘴里嘟囔着转身回家。他怎能不知道呢,所有的所有母亲已经全部告诉了自己,一边说,一边哭泣。这时陪伴女人的那个男人生病已经走了,坟地在南岗子——也算是安息吧,有一双还算孝顺的儿女,有女人勤俭持家的四十余年,尽管有时女人不怎么愿意和自己说话。
  光是认栽是不行的,姜氏女一杆花枪使得出神入化,枪尖直逼面门,却不肯落下。四十年何止是想念,四十年原本盼的是夫妻团聚却被一把老骨头拒之门外。姜桂芝唱得动容,骂得也动容,恨不得将枪下之人千刀万剐。乡间大戏的好处在于黑白分明,爱恨分明,这恨这爱一经台上的演员用颤抖的声音唱出,也就拨动了内心柔软的丝弦。尤其是名角下乡的时候,常常是在这村看罢又紧跟着去了那村,一出戏,一样的人,一样的唱腔,一样的喝彩,让那黑与白爱与恨就在心底扎下根来。
  老安结婚的那天,天是见证,地是见证,村庄里的人是见证,唢呐响,轿子颤,从村东转到村西。老安很精神,透过矍铄的眼神依稀能看见旧时的模样;女人也大方,不用刻意装扮从轿子里下来,掩着头说晃得直晕。众人就笑,那笑里仿佛忽略了几十年一晃而过的光阴。八十多岁的麻四奶奶看见女人那天穿了绣花鞋,跟第一次到小安家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姜桂芝也有一只绣花鞋,盟誓的鞋子,见证的鞋子,示意罗成拿过来,交给自己的父亲。盟约在先:谁先负了对方,就用这只绣花鞋抽自己的脸。当然,如你所想,害了臊的老脸皮也要维护这一把年纪的尊严,这边刚刚举起,那边就被姜氏女一手夺下:“这个刑具可使不得。瓦岗寨上恁看一看,他是何人我是谁?知道的说他不仁义,不知道要说我桂枝没有道理。我老来老来打女婿,恁叫我落一个啥名气?”
  一场乡戏散场,老安牵着女人的手走出教堂的大门。背景还是往日的背景,有些往事已经化作烟云,纷纷飘散。
  夜奔:风雪拉魂腔
  风,拍打着庙门,雪,从窗户、门缝里斜飞进来,无边的冷意包围了整座孤山,也冷冻了小小的山神庙。趁着微弱的雪光,似乎能看见山神的眼球在转动,抬了抬腿脚,想要推开山门出去看看这是一场怎样的大雪,却始终未能抬起沉重的脚步。神仙不懂人间事,为何总有人官高位显仍然欲壑难填,为何总有人空有一腔热血却家国难投。
  梦魇无边,好像一个人疾速坠落山崖,呼喊无用,哭告无用,只能任凭肉身向深深的漩涡沦陷。又好像一个人在雪中奔跑,后有千百追兵,逃是无用的罢,干脆在风雪中站定,与手持银枪的一员猛将厮杀,抵挡,却躲不过背后三枪,被逼杀在地。无边的绝望袭来,无边的冤苦袭来,无边的黑云压顶,让人喘不过气来。
  抱着肩膀从惊悸中醒来,原来是一场噩梦。
  这是风雪山神庙中的一节,唱书者甘宝模仿着林冲睚眦欲裂的模样,在夜色中站定,雄浑的唱腔里裹着嘶哑,嘶哑中又裹缠着诸多无奈,无奈里是林沖一声长长的叹息,难不成是天也欺我,让我含着怨愤离开这浊乱的世间。
  琴是柳叶琴,被唱书人甘宝缚在桌面的一根竖棍上,这样可腾出一只手来打板,板是檀木板,黧黑光滑发出脆瓜裂豆的声音,在老河滩上传出去很远。琴似琵琶,但比琵琶要小,发出的声音却高出很多,少了几分婉约,多了几分清旷,因形似柳叶而得名,也叫“土琵琶”“金刚腿”,至于来历,很少有人能说得清,只知道是唱琴书的戏班子专用。
  甘宝是一个人,甘宝就是一个戏班子。右手琵琶左手檀板,间或敲打一下边鼓,就有了一个隐形的乐队。一张脸就是生旦净丑,或颤巍巍翘起兰花指,或怒目圆睁,或檀板轻敲一段侠义故事娓娓道来。台上的人在唱,唱人间悲欢,台下的人在听,听才子佳人古道热肠。柳琴戏又叫拉魂腔,起源于乾隆年间,一说来自于鲁南地区,以传统民间小调为基础,一说来自于苏北,是苏北太平歌与猎户腔发展而来。
  暂且不管到底源头在何处,有一个不变的事实就是,在柳琴戏最早的说唱时期,是一些半农半艺的农民,以一家一户或者两人结伴而行的方式出现,说白了就是另一种方式的讨荒者,说唱的节目被称作“篇子”,一篇就是一个短小的故事。一无音乐伴奏,所有的就是一把不离身的柳叶琴。二无服装道具,大棉袄二棉裤一穿,木板或梆子敲响,就是说唱的节拍。要饭么,谨记莫要急躁,在人家门口敲敲打打半天还不见开门,仍要坚持,不是会手艺么,不是能说会道么,嗓子要亮,腔也要拉得开,魂悠悠梦悠悠只管沉陷在一段悲伤的故事里,一准过不了多久,就会见村里的老大娘开门,两把粮食或者一个馒头算是没落空。只是到了咸丰年间,才有了柳琴戏的专业艺人或社班雏形,一个村庄里的人集结起来,去向天南海北,也算是有了一门活路的营生。小生、小旦或小丑,算是有了明白的分工。直至清末民国,柳琴戏已经形成了多人组成的专业班社,俗称“七忙八不忙,九人看戏房,十人成大班。”   甘宝不是,甘宝只身一人闯荡江湖。刚开始跟着一个叫李叫天的瘸子,后来瘸子喝醉了说是给了父亲几个大银元,就把甘宝带了出去。吃要紧着师父,穿要紧着师父,一天跑累了捏胳膊捶腿,然后裹一张破毯子不能睡床睡在墙角。时日久了,甘宝怎么觉着也不对,虽然说师父如父,却也不能这般对待自己。再说瘸子一年年一天天喝酒抽烟哪顾得说书唱戏,常常是在人家门口喊了半天也没望见一个人影出来。也是置气,也是怨恨自己的父母如此狠心把自己交给别人,趁哪天师父喝醉酒一个人逃了出去,从此流落天涯。
  甘宝嗓子好,柳琴戏的唱腔基本属于板腔体,唱腔除了〔慢板〕〔二行板〕〔紧板〕等板式变化外,唱段的起、转、收都有一定的程式性板头。起腔行腔都比较自由,伴奏也可灵活变化。没有多余的手脚,甘宝就自制了一些乐器,柳琴绑在竖棍上,脚上勾连着鼓槌,腰上还挂着一把铴锣,唱至动情处,叠句,衬词张口就来,尾音行腔时,如长风曳地,哀哀婉婉,情深意长。甘宝的记性也好,一本《水浒传》能倒背如流,每天歇脚时,一定要默诵一遍明天的戏词,若是忘了哪句就朝自己的脸上来一巴掌——这些,后来跟了甘宝的谷雨见过,诵至酣处竟忘乎所以,好像肚子里装着满天下的戏词。
  甘宝在台上唱,曾经作为八十万禁军总教头的林冲在风雪中奔跑。忘?怎么会忘,草料场的火光燃起,一开始林冲还以为祸不单行,好好的禁军教头,一声喝令山呼海啸,犹如指挥着高山大海,坏就坏在可恶的高衙内父子,为设计陷阱,将高太尉的一把宝刀卖给自己,而后又贼喊捉贼,说是要行刺私入白虎堂,牙关咬紧,百口莫辩,无奈中被流放沧州府。这一路又被暗算,两个被收买的公差故意用开水给他洗脚,一路走,一路脚上磨出钻心疼的血泡。逃出冲天的火光,暗地里听见高衙内的亲信和牢城管营的谈话,这才知道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个难以逾越的陷阱,罢罢罢,冲冠一怒杀死可恶的贼人,仰仗柴大官人的书信,不如投奔梁山去吧。
  谷雨在夜色中听,闭上眼好似一台大戏在魂里梦里上演,风雪中的林冲,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逃亡的路上,路在何方——都说是路在脚下,那么我谷雨的路在哪里?
  谷雨命苦,五年前被人从云南老家拐来,那人是没出五服的堂叔,跟父母说北方的钱好赚,水也养人。那年才十几?谷雨好像有些恍惚,十四?或者十五,反正到了老河滩那天院子里围满看热闹的人,穿着对襟大褂的妇人,眼睛中神色游离的男人。我谷雨可还是学生呢,我谷雨上学时学习好得很,家里的奖状贴满山墙;我谷雨不要嫁人呐,我谷雨还要去上学,起开,你这个丑鬼样的男人,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矬子。矬子小名叫石墩,长得矮壮敦实,有一身蛮牛的力气。石墩的喜悦洋溢在脸上,打从镇街供销社的姐夫说要给石墩去云南寻一个姑娘那天起,石墩夜间就没有睡死过。石墩在想,我石墩也算马上就是要有媳妇的人了,白日里耕田耙地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夜黑里就在院子里劈劈柴,娘老子说了,等媳妇到家要大摆宴席,劈好了柴火等着。
  谷雨在听,林冲在诉,是不是世间所有的冤屈都长着同一个模样,是不是每一个含着天大冤屈的人都有一个想要放逐天涯的心?甘宝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中摇曳,好像一阵风吹就是奔赴梁山的路了,好像一场雪来就能掩盖这人世所有的污浊。拉魂腔呀拉魂腔,来到老河滩的十年间,谷雨好像从来就没喜欢过什么,这个破败潦倒的家,石墩一双看似憨厚、实则把她看得死死的爹娘,晚上撕心裂肺的折磨,让谷雨以为这就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你看,甘宝的手在朝着哪个方向指,大手一指念白道:过了那棵老槐树就是直通梁山的路了。你听,甘宝一忽儿用嘶哑的嗓音在唱,脚板一跺,檀板猛敲,好似天上纷纷扬扬的雪就落满了整座村庄:“你要去,就先到那村南的破庙里暂避风雪。”谷雨是念过书的人咧,谷雨知道《水浒传》哪有什么大槐树,哪有挨着破庙的村庄。
  村里来了说书的唱戏的,按照原来的约定俗成,轮流管饭,第十天轮到谷雨家,石墩骂骂咧咧但又没得办法,回家告诉母亲唱戏的来咱家吃饭,多添两瓢水。那些日子谷雨正害了一场病刚好身子骨弱,婆婆在谷雨碗里卧了两个鸡蛋,陶瓷土碗,石墩吸吸溜溜吃完一抹嘴,走到屋外抽烟,谷雨脸一扭,挑出一个鸡蛋放进甘宝碗里,示意下:赶紧吃。甘宝迟疑了一下,看谷雨紧张得打颤,一口吞下了那个鸡蛋。
  甘宝不是没问过,问谷雨娘家在哪里,怎么不见娘家人来听戏。石墩爹就用烟袋锅敲鞋底,噗噗噗,石墩就用一双牛眼珠子瞪甘宝,说是个哑巴,莫问,好好吃你的饭。吃了谷雨家三天饭,甘宝偷偷吃了谷雨偷偷挑进碗的三个鸡蛋。其实第二日甘宝就知道了,鼻子底下有嘴,甘宝问村里的老汉,那老汉张望了一下,咳了下嗓子,造孽呀,来的时候还是个学生娃娃,生生就做上了大她二十岁的石墩的媳妇。甘宝猛吸了一口凉气,在后来的两天里,就用眼神和谷雨交流,石墩在抽烟,石敦娘在纳鞋底,飘摇如鬼火的油灯忽忽闪闪,在墙上映出几个人或长或短的身影。最后回去队部的牛棚歇息时,像是对谷雨,又像是对石墩一家人说,歇吧,明天去听戏;手里捏着谷雨塞过来的一个小纸團走了。
  其实在更早的早年间,拉魂腔流传的黄淮流域,属于中原官话,经过多少年的流变土话能传神,一个字一个词胜过千言万语。而拉魂腔的一些腔调起源自乡间巫婆的巫蛊之语,也叫“周姑子”或“肘鼓子”,因为其唱腔以及唱词的特性,即使不识字的老百姓也能听得懂,能在那悠悠长长的唱腔里找到教化的故事和简朴的人生,即使失魂落魄之人,也能在抑扬顿挫里看见自己的影子。说来也怪,谷雨来到老河滩五年了,很多时候听村庄里的人说话如听天书,偏偏甘宝唱的戏就能听懂,每个词,每个字都在夜色中闪光。就好像那是甘宝唱给自己一个人听的,就好像那些被篡改了的戏词就她谷雨一个人知道——谷雨知道这是肯定的,没有人在在听至酣处时会怀疑什么地点、哪条路,就她谷雨自己知道。散戏时,谷雨走过甘宝身旁,趁人不注意,甘宝也塞给了谷雨一个小纸团。
  啊,竟然是下雪了。村子里唱完十五天戏的最后一天夜里,天空飘起了雪花。趁着还有路眼,甘宝收拾了柳琴檀板,说要去镇街上赶去往徐州的一辆换粮的马车。戏散了,人散了,雪落了。
  逃出家门的谷雨沿着村巷里的小路一直向前跑。这之前,谷雨破例给了石墩笑脸,说是给村里的土窑拉了一天陶土累了乏了喝点酒,甘宝也高兴,眼看着从学生娃娃长成了自己女人的谷雨,到底是成了一家人。喝完酒就在谷雨及早压了火盆的木床上沉沉睡去。开厢房门,翻过低矮的土墙,雪簌簌下着,竟然没有惊醒其他人。
  谷雨奔跑在通往村外的小路上,村口的那株大槐树一闪而过。谷雨奔跑过村前的那座小桥,一猛子跑到村南的小土庙,神龛脚下的香炉里还燃着一炷香。谷雨没走大路,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松软的麦田,就像踩在云朵上,以至于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谷雨的心里有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林冲在风雪中奔跑,忽略那些悲怆的唱腔,将五年的无奈与悲愤压紧在腔子里。也不知跑了多久,雪花落在睫毛上,围巾上,脖颈子上,冒着蒸蒸的热气,镇街上的车马店就远远可见了——那是甘宝,一边招呼着马主人赶车,一边远远地迎向谷雨。
  到后来,有人在砀山至徐州的黄河故道一带见过甘宝和谷雨,那时的谷雨已经学会弹拨柳叶琴,甘宝在敲着檀板唱,一曲拉魂腔在故道上空流转,悲哀处,让人寸断肝肠。谷雨那天递给甘宝的小纸团上写:救我;甘宝后来交给谷雨的小纸团上写:今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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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女,青年作家,中山大学金融本科,北京大学中文硕士。历获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第十一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第二届山花双年奖、储吉旺文学奖等。出版有小说集《柒》《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十一味爱》,散文集《三四越界》,台版自选集《气味之城》。部分小说、诗歌被译成英、法、阿拉伯文等。  诗歌前沿  一些时刻  1  一些时候强烈地感到寂寞  必须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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