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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篮—地理环境
如它的蒙语名称(tal,平原,草原)表述一样,乌珠穆沁草原的地理特征是平原,是舒缓和辽阔。以前我没留意这里缺少河流,没发觉井和水泡子(淖尔)只是脆弱的水源。乌珠穆沁或许就因此不能成为历史的中心,虽然它确是草原的奥深。不过小湖和水井即是尚无近忧,无论如何,天下还是数这儿牧草茂盛。
即便在古典时代,这片草原的辽阔也具有封闭作用,所以古老的磨制小刀能上溯匈奴时代。它还具有神秘的消融性,走马灯般过往的民族都渺无踪迹,剩下的蒙古语是唯一的通用语。考古是困难的:人群文化类近,包括游牧技术的传统都代代因袭。
谁也没有料到,当这里被铁丝网划分为以户为单位的私用营地以后,亘古的牧草居然不够吃了。一页已经呼啦翻过,一切都迎来了质的改变。
生命—春
对牧人来说没有比这个时期更重要的了,此时迎接的不仅是生命,也是财富。接羔季里,女人的作用无可替代。她们驯服(该说是劝服)不认羔的母畜的技巧和耐心让人叹为观止,接羔中她们哼着对奶歌的情景,是草原上最动人的场面。
由于生产对象和财富、家畜生命的一体化,在游牧世界中很少有无视生命的例子(如其他世界对私生子的歧视)。游牧技术的秘密,就在于唯牧民能如对待人一样,看待家畜的生命。不用说,在这干系重大的季节里,学龄儿童处于两难。牧区学校在这时放假,不仅由于忙、不仅由于儿童在接羔生产中分担着重要的任务,也因为:念书远不及接羔中的接触生命重要。为什么知识青年很少能独立地放牧一群羊?为什么外来户很难成为职业牧民?原因在于他们的血液中,缺少牧人式的文化和生命观念。
喜庆—夏(下)
在富裕的积累之上,文化和传统诞生了。
草原的游艺聚会,多是与游牧生产和传统宗教连接的。祭敖包,是最基本的丰足吉祥庆典。虽然也有“白月”(即汉地农历春节)的祭典,但它一般举行在夏末,水草膘情都最为肥美之际。百姓们惯用宗教意味清晰的词儿(nair)称呼它,而并不用意为戏耍的新词“那达慕”。近年来恢复了由喇嘛主持的方式,各庙宇在周密研究之后,排列了各地的当祭敖包。祭会的宗教内容有高僧们诵经,而赛马和摔跤,则是祭典中最基本的两项世俗竞技。
白色—夏(上)
白马比喻夏季的奶食和丰饶。
虽然有酷暑和暴雨,但是青草茂盛,马儿肥胖,舒适的日子毕竟来了。在繁忙的一春辛苦之后,人们搬到一个绿油油的夏营盘。羊群和人者懒洋洋的——羊群像粘在草地上一样原地吃草,人住得稳定,消磨着酷暑和丰腴。汉语中有一个词叫“驻夏”,它用以描写这种日子特别贴切,以致我总怀疑它来源于某种游牧的启发。
“白色食物”中包括奶食和奶酒。奶茶相对于无奶的黑茶,令人感到惬意。酸奶豆腐和鲜奶豆腐、黄油,以及美味的奶皮子,是食生活中的佳肴,相当于农民们的菜和肉。还有奶酒,它是一种低度的蒸馏酒,它供给了蒙古草原以最大的享受,当然也浇灌了愈来愈重的酗酒奢侈之风。
迁徙—秋
秋天的草结了实,而且前面就是可怕的严冬。在这个季节里,家庭大都把老小留在毡包或瓦房里,轻便出牧,追逐多汁饱油的草。走场(otor)这个词应该古老且多义。而在乌珠穆沁,词义变得狭窄,走场快要成了一个秋季的代名词。它的含义也衍变为多搬家、吃好草、少饮水,使牲畜油膘结实。当然,不排除冬天雪灾降临时的逃出围困。
游牧的本质就是迁徙。大约到1970年为止,乌珠穆沁草原的年迁徙数,大约有15到20次之多;也就是说,大约到西历1970年为止,游牧方式在北亚草原的存在,超过了二十几个世纪。
回忆起往昔秋季的走场,那是快意的时光。拆下毡包的顶子,落地搭一个三角窝棚。一两天移动一次,羊群就在跟前吃草。那是天空湛蓝、白云浓厚的季节,没有什么繁重的劳作,而羊群却一天天肥胖起来了。
雪国—冬
一年之中,有一半是严寒的冬季。气候在那时(仍以1970年为限)如古代一样冷,人越冬需要穿上皮裤、有马蹄袖的大羊皮的袍子、毡靴以及皮帽子。青营盘,避风坡,补充盐,种种经验决定着生死。
你再也看不见——穿着厚厚的羊皮德勒和方头毡靴,却能轻灵地跃马而上,马蹄溅起雪雾,寂寞地飞驰在白蒙蒙雪海。你再也看不见,那升起暖意的炊烟的、星点蹲踞于雪原的灰黑毡包了。
怕冷的人,未曾深思熟虑就慌张选择了更结实的土木房屋。人们已经快要忘了——车和毡组成的棚圈,也曾奇异地御寒。那时早上发抖的山羊挤在车下,死命挤到雪下取暖。无疑那样的防御是薄弱的,带有冬贮草的房子,自亘古以来就遥远地诱惑。
新时代的定居趁虚而人。从1984年畜群和草场实行分割,定居和草场私有化的发展迅疾如风。
如今返回乌珠穆沁,次第只见座座的房子,红瓦砖墙,遥遥蜿蜒的铁丝网,阻断道路。难得见英武的骑手从山顶冲雪而下。现在的放牧——每天把羊群赶进铁丝网就是了。草地不争气地褪化了。拨开稀薄的草根,阴险的沙,已经露出。自夸草海的乌珠穆沁,破天荒地感到了牧草的穷匮。
加上不祥的暖冬,加上无雪的黑灾。不到十年,新的疑虑已使人惴惴不安。
血脉—社会
几个不同来源的家族,恰好就是一个小小社会的几块基石。如同农耕地区,如同一切东方的民族一样,所有政治的、阶级的和表面的争斗和睦,都围绕着这种家族关系展开。
在牧区,家族和家庭的第一含义是生产性的——家,是一座ger(毡包)或一组ayil(邻居),是一个男出牧女守夜的牧人小组,是一个天衣无缝的游牧单位。
俄国蒙古学家弗拉基米尔佐夫留意了游牧历史中的“阿寅勒”(ayil,就是主人家庭及其辅助的毡包)。但是“阿寅勒”(ayil)只是最小的游牧细胞,而整个的系列应是:一个家(ger)、一个家和依附的邻里(ayil)家族(ayimay)、社会(nigem)。
每逢社会剧烈地变动,人们就退回到家里。这是最后的壳。而几个血缘维系的家,即家族,则是可信任的堡垒。在集体所有制瓦解以后,它更牢固地成为乌珠穆沁的互助组织。
不过牧民种的是草海万顷,卖的是商品牛羊,手里不是拥有麦子而是现金。所以一种用金钱解决问题的形式,在暗中取代互助。
牧人—人
古老的游牧生活造就了“malcin”,即牧人。
他们仿佛被天特意生于斯土,男女老幼都悄然嵌人于自己的位置,既无一分多余,也无一分短少。生下来他们就似乎有一些天赋,比如辨识牲畜的神秘视力。但谁又都只具备自己的一角本事,所以必须女靠男、长靠幼。观察久了,只觉得那里的男女拼成一对,便活脱如一个浑然的太极。加上长者和小孩,大家各司其职,男驰骋女挤奶,老人警示经验,儿童承担仔畜——家庭便俨然是一艘草海里不沉的船。
之所以骑手喜欢歌颂母亲,不过是因为那些女性太奇妙了——她们快活、大方、强韧、宽容。生育次日便下地劳动,创造一半财富却安分随命。牧人组成的家里,男女各有不同的分工,一般说来男外女内,只是外人不知这“内”的一半有多重要。组成家的牧人在游牧活动中如乳融水,他们的游牧生产和他们的个人生活丝丝人扣,亦生活亦劳作的形态不可思议。
朋友—畜
mal,也就是牲畜,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核心。
与活着的牲畜相依为命的方式,造就了这个世界的许多性格。面对生命的存在,造就了完全异于农耕或都市的思维。也许,农民们很难理解——在远处的草地里,那些人不单单是在受苦和劳累,不是对着死板的土壤。马有骏马,牛通人性,农与牧是不一样的。人性被牛马驼羊的生命引诱启发了,活泼的家畜,给了人以一种有情调的生活。
mal:牛、马、羊、山羊、驼,合称五畜。匈奴云“使我六畜不蕃息”,可能加上了耗牛。它们是牧人的依靠,也是牧人的朋友。至于狗,这种更加性灵的家伙虽不可或缺,但它不算牲畜。
古歌—艺术
环境和生活的调子,创造了艺术形式。马鬃和肠弦相摩擦,奏出的音质只会是悲凉的。马头琴的物质特性,使它完成了对舒缓的蒙古古歌的伴奏。当然应该是歌在前、乐器在后。但细细端详它,马头琴起源的古老是无疑的。
当我说这都是来自它们丰富的环境时,好像概括还没有达到全面——游牧世界的确并非那么缺乏变化。还是用天山做比较——哈萨克崇山峻岭的牧区,就与乌珠穆沁大不相同。无独有偶,诞生于那里的另一类被造的乐器,是琴声急促宛如蹄音的冬不拉。也许西亚融人的血性更在意纵马的快感,所以冬不拉表现了骑马的行动方式。
这种马鞍之歌是最随意的歌曲。它们的曲调只有大概,歌词可以即兴增删。在颠簸中,直到唱得胸臆吐尽心腹痛快时,它才最后获得完成。
同样,这样的音乐形式,不时也遭农耕和市井出身的人报以哈欠。但牧人并不寂寞,他们可以去对牛弹琴。在时间大河之中,在20个世纪的吟唱里,游牧的文明,丰满起来了。
马头琴在两根肠弦间奏出的低沉呜咽,强调了蒙古大草原的平坦感觉,也暗示了它的单调。它与随之而起的歌子唱和,一唱三叹地重复真知,抒发胸中的惆怅。我第一次听到这种歌就被它俘虏了。谁能解说它呢?那难言的预感,朴素的比兴,宿命的思想,韵脚的滋味!
马林诺夫斯基提出过文化的纵深构造。他说文化由物质的、行动的,以及精神的三元构成。在如此五种牲畜一片牧草、颠簸鞍上迁徙不已的—物质和行动之后,蒙古的心情,草原的精神是什么呢?
作者简介
张承志,男,回族,1948年生于北京。原籍山东省济南市。曾供职于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海军创作室、日本爱知大学等处。现为自由职业作家。1978年开始笔耕。曾获第一届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二、第三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已出版著作30余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理想主义气质”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