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复活

来源 :文学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aok13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正方形的领奖台像一座古老的祭坛,在运动场缓缓升起,三位礼仪小姐身着旗袍,体态妖娆,将万众目光吸引了过去。我看见托盘上的奖牌,金灿灿的,金灿灿的,还是金灿灿的,全都是金牌。大灰兔、小白鼠,细菌、病毒,抗原、抗体,我在实验室苦熬多年,终于迎来曙光,跨过隔离栏,奔跑的速度如一支射出的箭。领奖台到了眼前,追随者被远远抛在后面,我兴奋不已,向不断升高的台阶发起冲刺。一个身穿黄背心的男人吹着哨,从侧面窜出来,挡住我攀登的路线,亮出黄牌警告。你眼瞎了,我拼搏多年,就不能领一块金牌。我瞪着裁判,像受警告的足球运动员口吐污言。裁判又掏牌,两黄并一红,手指场边,罚我出场。
  有人从另三面冲上了领奖台。眼看金灿灿的奖牌就要抢光,我一把推倒裁判,从他的身上跨了过去。哨声再次响起,急促得像渔民撒出鱼网,捆住了我的手脚。礼仪小姐也被劫持了,我拼命挣脱,朦胧中发觉手机在一闪一闪地叫。
  屋里黑漆漆的,我感觉刚睡着不久。自从博士论文被导师退回,我像迁徙中弄伤翅膀的候鸟,飞不到目的地又回不了出发地,生出无处着陆的恐惧,入睡得按几十遍神门穴,做几百次深呼吸,数几千只羊,历经千辛万苦,状如爬雪山过草地。谁这么缺德?我嘟哝了一句,抓来手机。时间凌晨三点四十五分,来电显示母亲。母亲以前不在我睡眠时打电话的,她知道我的时间跟她不一样,她起来时我正准备睡觉,她睡觉时我刚起床,她要么起床就打,要么打完睡觉。现在她居然在下午打了,难道真像表姐说的,她已经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我忧虑起来,点开接听键,喂了一声,问,妈,你还好吗?
  好,妈好的,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母亲把声音压低了,神秘兮兮地说,你妹妹找回来了,你放心念书吧,不用再担心我。什么?妹回来了!我惊栗了一下,仿佛看见手机里跳出鬼魂,腾地从床上弹起来拉灯。耀眼的光照亮了房间,黑暗躲到隐秘的地方,我望着蜷缩在桌子下的阴影,想起不堪回首往事。那年我刚出国读研,妹妹上了高中,可成绩一落千丈。老师发现妹妹跟男生眉来眼去,怀疑妹妹早恋了,叫母亲慢慢做工作。可母亲心急,听见妹妹放学时还哼着歌,从厨房冲出来,重重地打了她两个耳光,骂她小小年纪就要老公,臭不要脸。妹妹愣了,一脸无辜地望着母亲。母亲越骂越难听,手指戳到妹妹的额头。妹妹摸了摸挨打的脸,扔下书包就出走。母亲以为妹妹会回来的,到半夜才开始找,后来报了警。第二天凌晨,有人在一座立交桥下发现尸体,报告了110,母亲见到妹妹时,妹妹的头砸坏了,根本看不清脸。母亲当即晕厥过去。
  你妹妹回来了,你放心念书吧。母亲沙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嚅嚅地说个不停,听上去有些兴奋,好像根本没有妹妹跳下立交桥的事,好像早忘了妹妹的骨灰安放在西山的公墓地。死去的妹妹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到家已经第三天了,妈还在医院里,神志恍惚。表姐陪我到殡仪馆,妹妹的脸摔坏了,整过容。我揭开妹妹的面罩,妹妹的脸比之前要白,还有些虚肿,感觉不太真实。表姐说,火化了吧,别让你妈看了,免得她多伤心。好的,火化吧。我签了字,妹妹很快化作一堆黑乎乎的灰。難道那时候搞错了,把无名女尸误认了妹妹?我觉得有必要核准一下,就对母亲说,你让妹妹听电话。母亲没有把话筒交给妹妹,母亲说你妹在洗澡,她发臭了,好多天没有洗澡。
  屋子里静悄悄的,电话里没有传来洗澡的流水声。我把手机紧紧地贴住耳朵,想弄清楚妹妹复活的真实性。你妹妹不走了,我过几天让你妹跟你说,你先忙吧。母亲又唠叨了几句,不等我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你妈可能真的患病了,阿尔茨海默病,早期。表姐的话又在我耳边回响。我远在纽约,一年回家一次,平时有事托表姐看看母亲。自从妹妹出事以后,母亲老得快,我前两次回家已经感觉出来了。她经常丢三落四,很熟悉的人也要想半天,才能叫出名字来。可她拒绝看精神科,坚决不搞心理咨询。前几天,表姐主动打电话,告诉我姨妈跌断股骨的同时,叫我给导师送点钱,赶紧弄到博士证书回家去。她担心我母亲走失。她有好几次去看我母亲,家里都没有人,邻居对她说,母亲经常一个人出去走,自言自语的,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我也想早点拿到博士文凭,可这边不兴请客送礼,给导师送钱有风险,弄不好偷鸡不着蚀把米,身败名裂。母亲真的老年痴呆了?我发了好一会呆,想到老家正是傍晚,表姐快下班了,决定再麻烦表姐一次。
  我跟表姐视频,表姐还坐在律师事务所,桌面上放着一摞材料,像是案卷。她的眼圈有点暗,嘴角起了泡,黑色的血痂特别醒目,很是憔悴。表姐整天跑东跑西接案子,写诉状,出庭辩护,还要照顾骨折手术的姨妈,我吞吞吐吐的开不了口。
  阿姨怎么了?说吧。表姐瞥了我一眼,目光亮了起来,像准备接一个大案子。我妈刚刚打我电话,说我妹妹回来了……我刚开口就把表姐吓着了,她惊呼起来。怎么可能,你妈见鬼了?
  哪里有什么鬼!我妈恐怕真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出现幻觉,如果那样……我低着头,黯然神伤。我帮你去看看,你别急,晓彬。表姐整了整桌上的案卷说,我先去医院,看完我妈过去看阿姨,然后跟你联系。表姐跟我眨了一下眼,匆匆地断开视频。
  隔壁响起冲厕声,小范被我的电话吵醒了。小范也是国内出来的,读大二,学经济,睡前要打一会电脑游戏,像个没有断奶的孩子。我说了他一次后,每晚到十点他就把电脑弄成静音。千金难买五更觉。学生公寓的墙壁薄,宿舍之间隔音差,必须得互相体谅,我将手机调到振动,斜靠在床头等。
  表姐从律师事务所出发,开车到第二医院,顺利的话十五分钟。我估计表姐在病房大约会待二十分钟,再用二十分钟开车到我家。这些路我熟悉,表姐的律师事务所我去过几次,睡意全无,一遍遍穿行在律师事务所到第二医院,第二医院到我家的街道上。晚高峰的街道车来车往,繁忙又纷乱,我心急了,跳上了表姐的车。我看到了姨妈,她躺在病床上,手臂挂着葡萄糖,右腿伸着直直的,一脸痛苦不堪。车从第二医院出来了,爬一座立交桥,我看到了母亲。晓琳,我的晓琳呢?母亲发如枯槁,目光空洞,慢慢地走上立交桥。妹妹的死对母亲打击太大,妹妹出事后,母亲代理会计的账目经常搞错,会计业务迅速下降,到去年完全闲了下来。看把母亲害的,这丫头太任性。我在心里数落完妹妹,自己也后悔了。我怀疑自己选择的人生,如果我高考不那么出色,母亲对妹妹的要求不会那么高,也许妹妹就不会出事,母亲还是一个称职的会计,为五六个小公司的账务忙得不亦乐乎。   一辆汽车从湿漉漉的街道上碾过,犁开了黎明前板结的黑,学校醒来了。我在床上坐了太久,双腿发麻,下了床,将手机放在写字桌,在狭窄的空间里运动运动腿脚,进卫生间拉尿。
  隔壁响起咳嗽声,小范撤消对我的禁声令。我的手机振动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大甲虫,在桌子上挣扎。我回头望了望,抖抖挂着的残尿,拉上裤子跑回写字桌边。
  晓彬,你妈的事我管不了。表姐坐在汽车里,脸半个亮半个暗,一副冷嘲热讽的腔调。怎么了?我问。还怎么了?要翻天了,你妈又给你找了个妹妹,也许要给你当媳妇。表姐说。她的回话被行驶的车轮辗得支离破碎。她捡回来了一个姑娘?我睁大了眼。反正你家有个姑娘,不知道是你妈捡回来的,还是姑娘自己混进来的,我不知道。表姐说。她的脸被对向的车灯照亮,委屈的泪花闪了一下,语速加快了,像激怒的战士端起了冲锋枪。你妈不让我问,不让我管,她、她让我滚,她又有女儿了,还要外甥女干什么?她让我滚得远远的。
  那姑娘多大了?我急于知道家里的真实情况,见缝插针。你妹要是活着,那姑娘跟你妹差不多大,但绝对不是你妹。你妹已经火化,再说你妹我会不认识吗?你妹妹活过来我也能认出来。表姐的脸明明暗暗,色彩斑驳,话中多出一份诡秘。那姑娘身高跟你妹差不多,单眼皮,小眼睛,没有你妹好看。我想拍张照,她跑到你妈身后躲,你妈不干了,夺我的手机。表姐激动起来,嘴唇哆嗦,紫痂翘起一角,渗出鲜艳的血。我的心隐隐地疼了,打断表姐的话问,我妈在哪儿找来的?
  我哪里知道呢?我刚问那姑娘的身世,哪儿人,几岁了,叫什么,你妈就生气,就恶狠狠地瞪我。那姑娘结结巴巴的,你妈让我少管闲事。表姐感觉到嘴唇出血了,抽了张纸巾按,看到纸巾上的血印,像受伤的战士,眼里有了一丝悲壮。她可能是骗子,也可能是卖保健品的,变相的骗。现在推销保健品的可有能耐了,会把老人骗疯狂。为了保健品,有的老人不惜与孩子吵架,不惜把房子抵押出去。春节晚会你看了吗?有个小品就演这事。我吓唬她,我说我是律师,你胆敢欺骗我阿姨,我把你告上法庭,让警察把你抓起来。表姐的语速放慢了,又拿纸巾按嘴唇。她怕吗?我又抓住了说话的时机。
  她怕,她吓得不停地抖。可你妈不干了,像保护小鸡的老母鸡,声嘶力竭地喊着扑向我,叫我滚,滚得远远的。我这就下楼了,你妈像打了鸡血,我只能避一避。晓彬,我也没有办法了,对不起。表姐说完了,微闭着眼靠在车座上,像一只正在泄气的皮球,渐渐地萎靡。
  姐,你已经尽力了,谢谢你。我担心母亲没有目睹妹妹送进火化炉,还对妹妹的死亡将信将疑。我叹了一口气,安慰表姐说,先让她呆着吧,骗房子没有那么容易,过两天我可能回来一趟。表姐睁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飞机、地铁、高铁、地铁,我飞奔上万公里,终于到家了。路途用了二十小时,出发在早上,到达已是第二天黄昏,我的时间被偷走了十多小时。我从地铁口出来,头昏沉沉的,感觉脑浆随着时间被抽空了一些。
  天灰蒙蒙的,参差不齐的楼群渐次亮起温暖的灯火。我拖着旅行箱向前走,小区的大门气派了,安装了电子门禁系统。我进不了小区,正站着犹豫,一个推童车的大爷过来了,怀疑地瞅了瞅我,刷卡打开门。
  小区的道路改造过,增加了停车位,香樟树又长高了些,相對这些变化,居民楼老了一岁,感觉上又矮了一截。我轻车熟路找到了我家的楼,提着旅行箱上了三楼。家里静悄悄的,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上兵伐谋,我决定吸取表姐教训,慢慢迂回。
  笃笃,我轻轻敲门,里面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我感觉不像母亲。门打开了,站着一个穿粗格子衬衣的短发姑娘,下巴尖尖的,身体瘦削,像个发育不良的高中生。她打量着我问,你找谁?我回家,你是谁?我狡黠地望着她,在脑海里搜索我的妹妹,妹妹躲来躲去的飘忽不定,像在跟我捉迷藏。妹妹离开我才五年,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模糊。兄妹的情感并不牢固,我惭愧,拼命想,眼前跳出躺在殡仪馆的妹妹,那个妹妹化妆过,样子不太真实。她的目光惊跳了一下,害羞了,扭身向里喊,妈,妈,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
  我把旅行箱提进家,感觉略显陌生。沙发和茶几上没有多余物品,厨房也整洁,没有我前次回家的混乱和邋遢,也没有难闻的酸馊味。她不像骗子,更像是一个落难的人,也许伪装得很深。我猜测,用怀疑的眼光瞅“我妹”。我发现她的头发是新剪的,衬衣也是新买的,看来她已经博得了母亲的信任和爱。妈在上厕所,她红着脸,弯腰取出一双拖鞋,放到我的脚前。
  晓彬、晓彬,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母亲从卫生间跑了出来,双手提着裤子,灰白的头发并不蓬乱,眼里有光,不像患阿尔茨海默的病人。我上前几步,笑了笑说,“我妹”找回来了,多么高兴的事,我得回来瞧瞧。“我妹”嘻地笑了一声,从我身边钻过,奔进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抽水马桶的冲水声,看来“我妹”怕羞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细腻的心。
  晓琳,晓琳,你过来让你哥仔细瞧瞧。妈系好了裤腰带,向“我妹”招手。“我妹”过来了,瞥了我一眼,低着头喊哥。我应了一声,对母亲笑笑说,“我妹”走失多年,还能找回来,我妈真有本事,你是怎么找到的?
  妈还没有糊涂吧,我们坐下说,坐下说。母亲转身向客厅走,沙发更破旧了,有着母亲一样的沧桑感。我扶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我妹”转身去倒茶,母亲指指她的背影说,她一个人趴在大桥上,孤孤单单的,像一个被抛弃的女孩。我望着她抽动的肩胛,想起了晓琳。晓琳丢失后,我一直后悔,没有事就去外面找,走一座座高架桥。我就问,姑娘,你是晓琳吗?她扭过身来,点点头。我说我是你妈,就这样把你妹找回来了,哈哈。母亲的老脸绽放了,目光渐渐散淡。
  妈,妹妹在西山,我陪您去过的,您不记得了吗?我觉得母亲弄巧成拙了,特地提醒。西山,噢。母亲似乎想起了什么,恍然说,我记得的呀,那是另外一个晓琳。
  哥,你喝茶。“我妹”将茶端了过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坐在母亲另一边。也太轻巧了,哪能这样找女儿的?我想着,妹妹在我脑海里复活了,妹妹的脸圆圆的,远没有这么瘦削,长得比“我妹”大气,活到现在肯定凹凸有致,亭亭玉立。我端起茶,瞟一眼“我妹”问,妈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当时是这样吗?隔着母亲,“我妹”跟我点了点头,补充道,是这样的,当时妈迷茫地望着我,我将信将疑,就问妈,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林?你真把幼小的我丢在树林里;裹着蜡烛包?你真的是我妈吗?妈愣了会,好像从睡眠中醒来了,点点头说,是的,是的,是的。我很激动,抓住妈的手臂问,你年轻时在白石镇工作,去过莘岙?妈的眼睛亮亮的,像两个小电灯泡,照着我的脸说,是的,是的,妈年轻时在白石供销社做会计。我终于找到亲妈了,又高兴又生气,扑进妈妈的怀里。“我妹”眼泪汪汪的,声音哽咽了,我、我打了妈一下,责问妈,为什么要抛弃我?你为什么要抛弃我?   母亲目光跳动了一下,从沙发上缓缓地转过身,拉住“我妹”的手,摩挲着说,晓琳,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妈对不起你。“我妹”含泪瞟我一眼说,当时妈也是这么说的,她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你这么瘦,我太自私,妈不对,让你受苦了,妈对不起你。我终于见到亲妈了,说不出话来,抱着妈哭。妈拍着我的背,哽咽着说,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我们再也不分离了。
  母亲灿然一笑,瞥我一眼,又侧头瞅瞅“我妹”,一把把“我妹”搂在怀里,哽咽着说,是的,我们不分离了,我们再也不分离了。嗯,嗯,我就呆在妈的身边,再也不回去了。“我妹”的眼泪溢了出来,嘤嘤地哭泣。
  母亲真的迷糊了,还是故意的?我被弄糊涂了,疑惑地望着母亲,小时候的记忆苏醒过来。我要去找同学,踏上石板铺的老街,妹妹从供销社跑出来,喊着哥哥追。那时候妹妹刚会跑,我讨厌她跟着我,跑了起来。一辆自行车骑过来,妹妹撞在轮罩上,额头出了血。我吓坏了,没看清骑自行车人的脸,被母亲骂了一通。妹妹只有一个,我恼了,大声责问母亲,妈,你哪来的第三个孩子?
  “我妹”听出我话中的味道,哭声响亮起来。母亲的怒火被“我妹”的哭声点燃了,瞪了我一眼,你懂什么,你那时小,我不能一下子生两个,双胞胎。我呵了一声,盯着“我妹”说,我从前有个妹妹,叫晓琳,你也叫晓琳?是的,妈把我丢弃在小树林里,养父母捡到后就叫我小林。“我妹”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真伤心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掉。晓彬,你要干什么?妈愤愤地打我一下,在我的背上,出手那么重,有着失控的力量。我感觉疼,小时候母亲打我总是吓唬一下的,从来没有打疼我。我很失望,陌生地望着母亲。
  母亲抚摸着“我妹”肩膀,坚定地说,晓琳,别伤心了,妈会保护你的,谁也休想把你赶走。“我妹”的哭声弱了些,绵绵的,软软的,像一场渐渐沥沥的梅雨。母亲的目光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我的心情被淋湿了,像吸了水的海绵慢慢地沉重。
  母亲望望沉默良久的我,目光又在迷茫中醒了过来,推一下“我妹”说,别哭了,晓琳,别哭了,你哥大老远来看你,我们难得团圆,你陪你哥说说话,妈去超市买几个菜。
  妈,我跟你一起去,哥一路辛苦了,让哥休息一会。“我妹”擦掉脸上的泪水,先站了起来。妈,不用去买了,随便吃点就行。妈不听劝,和“我妹”一起出门了。
  我望着母亲的背影,感觉“我妹”有点小算计。我拎箱子去房间,我床上的棉被换掉了,上面搭着一件粉红的毛衣,床头柜上放有一本《读者》,我的房间已经被“我妹”占领了,我有种雀巢被鸠占了的不爽。
  手臂在痒,我伸手搔,被搔的手臂橘黄色,像涂了颜料。我睁大眼瞅,发现阳光透过窗帘美化了半张床。欠缺的睡眠补回了一点,我头脑清醒了,想起昨晚“我妹”抱着棉被去跟母亲拼铺,将房间让给我,有点反客为主的味道。
  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必须把这个道理立起来。我起床了,母亲的房间敞开着,里面没有人,客厅也静悄悄的。我感觉奇怪,走到厨房去看。餐桌上有油条和葱油饼,盆子压着一张纸条,“我们去菜场了,红枣粥温在电饭煲里。”纸条上的字小小的,有些拘谨,想必是 “我妹”作品。葱油饼和油条是家乡的味道,充满了诱惑,我草草地漱口,用饼夹住油条就咬,然后去端红枣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想“我妹”如能尽心竭力照顾母亲,我真可以放心读书了,但我得搞清楚“我妹”的企图。
  我决定看望姨妈,同时求证“我妹”不是我妹妹。我取出带来的深海鱼油。我不知道人之所欲即施与人算不算仁,反正姨妈迷信深海鱼油,我就买了。其实这东西也没有啥,多半是国人出去搞的,有的还是国内出口重新包装一下。我找来笔,在纸条上添了一行字,“我去看望姨妈了,午餐回来吃。”我的字个头大,力透纸背,把“我妹”的字挤到了一角。
  我乘上地铁,给表姐打电话,问她在不在律师事务所,我想探望姨妈后再跟她商量商量。今天周末,等下我也去医院,就在第二医院见吧。表姐的话有伴奏,抽油烟机发出的声响像飞机在起飞。我正在烧菜,医院的菜实在太难吃,我妈吵着要出院,我得做两个好吃的,安慰她一下。
  我在表姐之前赶到了第二医院,走出电梯,闻到一股浓重的来苏尔味。我按了按发痒的鼻子,敲门走进姨妈的病房,三个半躺的人齐刷刷地转了过来,其中两个很快就黯然了,靠窗的痴痴地望着我,有些木讷和迷茫。我看清了斜躺的人,比原来憔悴了不少,于是清了清嗓子喊姨妈。晓彬吗?晓彬,你怎么来了。姨妈目光亮了一下,挣扎着坐了起来。还好吗?姨妈,我来看看你。我走到了姨妈的床边,笑眯眯地对姨妈说。
  姨妈自己不小心,你在美国,害你大老远跑来,太过意不去了。姨妈的话引来了另两床的侧目,有点羡慕的意味了。另两床看上去比姨妈年轻一点,一个手臂缠满了纱布。我将礼物放上床头柜,悄声说,我妈找回了我妹妹,她可没有您清醒,我不放心回来一趟,顺便看看您。你妈,你妈糊涂了。姨妈叹息了一声,说,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活?你表姐去看过了,怀疑她是骗子。
  骗子倒不是,姑娘小时候被人丢弃了,养父母在小树林里捡了她,叫她小林,听上去和我妹妹一个名。我说着,发现邻床的病人神秘地笑。我將病床间的隔帘拉上了,仿佛挡住视线,就能守住一些秘密。姑娘大概在养父母家并不幸福,知道身世后想找亲妈,碰巧撞上我妈了。我妈执迷不悟,真拿她没办法。我无奈地甩了甩头,音量提高了八度,她坚持说是她丢弃的,她年轻时生了双胞胎。听到这里,邻床在隔帘那边扑哧地笑了一声。
  拉到吧,谁信。姨妈清楚隔帘隔不断精彩的故事,不再避讳,大大方方地说,你妈生你妹的时候是在下乡,但只生了你妹一个,哪来的双胞胎?你妈真糊涂了。姨妈苦笑了一下,想起一件事,姨妈说,你妈在白石镇工作时,有个女子抱着出生不久的女孩找女孩生父,说是供销社跑采购的李成明,那时候供销社正在没落,根本没有跑采购的李成明。年轻女子受骗了,寻死觅活的,要把女孩丢在供销社。有人给她出主意,找愿意收养女孩的人家,偷偷地送了。姨妈认为我妈把别人的事记在自己身上了。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可我妈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呢?我眼巴巴地望着姨妈,希望她摸出个锦囊妙计来。   表姐来病房了,唇上的血痂已经脱落,恢复了往日的漂亮和干练。姐,我喊了一声站起来。晓彬,你见到“你妹”了,是骗子吗?表姐放好拿来的菜,背对着我直奔主题。故事可以共享,核心内容不能泄露。我跟表姐眨了一眼,指了指走廊,向外走,等在走廊的尽头。
  表姐过来了,她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有点同情心好不好,我头都疼了。我用臂肘顶了一下表姐,在表姐面前我可以顽皮一下。噗嗤,表姐笑了一声,望着我问,是不是骗子?我的博士。骗子倒不是,我妈一直幻想女儿能回来,那个姑娘小时候被人丢弃,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想找亲妈,俩人在高架桥上相遇,擦出了火花,像一场不期而遇的爱情。我因恨而谑,把我妈和姑娘的情感说歪了。是吗?研究出成果了。表姐赞赏地点了点头,嘴里含着笑。
  姑娘会一点家务,让她陪着我妈也不错,就是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危害。我喊了一声姐,认真起来。表姐低头想了想,从职业的角度给我分析。她认为姑娘长期待在我家会有问题。首先,姑娘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过几年她成熟了,想要钱,法院会认定这种事实雇佣关系。其次,不清楚姑娘养父母的家庭情况,姑娘出来肯定有原因,万一她养父母知道了,找上门来闹事,要二十年的抚养费,也挺麻烦。还有,你妈有时糊涂有时清醒,姑娘待她好,万一她一冲动把房产馈赠给了人家,你就一无所有了。表姐不愧为资深律师,我听完颤栗了一阵,惊出一身冷汗。
  你得再探探,想办法搞清楚她养父母家的情况,最最关键的是房产,你得把你妈名下的房产证带走,让她不能轻易过户。表姐瞟了一眼走廊上的行人,压低声给我支招。旁观者清,我用力点了点头,神色凝重起来。
  午餐丰盛,可我在想如何弄到母亲的房产证,没有吃出味道来。“我妹”去洗碗了,母亲着迷似的望着我,神情仿佛看到了我的心思。我害怕小心计败露,心悸了一下。菜都是你妹妹烧的,味道不错吧?母亲终于说话了,拐到世俗生活的道路上。我想了想,含糊其词地夸,好,好吃。
  你妹烧鱼还不会,得我看着教。母亲望着厨房里的“我妹”,悄声对我说。呵,是吗?我暂时摆脱了房产证的束缚,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是的,红烧鱼是妈教我烧的,我不是翻早就是翻太晚,老是烧不好。“我妹”听出我的怀疑,背对客厅作证。母亲咧开嘴,得意洋洋地笑。让你放心读书,没有错吧,妈还不糊涂。我想起了进城时的日子,妈做我爱吃的糖醋排骨和油煎带鱼,心里升起一股温馨,拍拍母亲的手背关照,现在“我妹”找回来了,你想出去走,就让“我妹”陪着去公园,不要再爬一个个立交桥。
  妈,哥,你们都午睡一会吧。“我妹”从厨房过来了,解下身上的围裙。你哥呆不长,很快就得回学校,我想多陪他一会。母亲温和地望着我,目光慢慢地散漫了,化作了一片无垠的海洋。“我妹”迟疑了一下,偷眼斜我,似乎知道母亲休息的重要性。午睡吧,妈,我前两天睡得少,也想睡一会。我游出了母爱的海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妹”上前两步,搀扶沙发上的母亲。
  母亲躺下了,“我妹”客气地请我回客房。我感觉“我妹”已经比我离母亲更近,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
  我关上门,躺下,表姐的招术又在我头脑里旋转。我和母亲、“我妹”坐在颠簸的客车上,母亲瞌睡了,我昏昏欲睡。到了,到了。“我妹”蹭了我一下,我看见几缕袅袅炊烟,才发现一个小村庄,隐藏在树荫下,仿佛睡着了一般。我下了车,古老的木屋里没有人,我在一张老式的木床上躺下了,进入睡眠的沼泽地。
  关门的脆响驱散了笼罩着我的朦胧,我起床,发现母亲和妹妹都不在家,趴在窗口往下看。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地上,小区的道路斑斑驳驳,母亲和“我妹”从楼道出来了,秋风把母亲枯灰的头发吹了起来,母亲抬手捋头发,“我妹”等了等,挽起母亲的手臂。
  小区房子矮,占地平和大,绕一圈得花点时间。我感觉机会来了,跑进母亲的房间,扫视了一遍,开始找房产证。房间里家具不多,床头柜和衣柜各有两个抽屉,我坐在床沿拉开一个抽屉,各种各样的药,我心痛了一下。又拉下一个,手套袜子毛线团碎布片,非常杂乱。我愣了一会,站起来拉衣柜抽屉,一个鲜亮的月饼盒蹲在里面,我估计里面有货,取出来急不可耐地打开。一股樟脑丸的香味冲了出来,我打了个喷嚏,看见退休证书、会计证、户口本,最底下就是房产证。
  楼道静悄悄的。我侧耳听了听,取出房产证,妹妹的一张照片夹在里边。我惊跳了一下,仿佛看到妹妹呆在家里。照片里妹妹穿迷彩服,站在运动场上,英姿飒爽,应该是高中新生军训的留影。房产证上写着母亲的名字,我将妹妹的照片和房产证分开了,看见妹妹望着我轻蔑地笑。我拿妹妹照片的手微微地颤,心怦怦地跳,像一个新从业的小偷。我放下房产证,用母亲退休证夹放妹妹照片,妹妹的照片露出一条边;我用户口本夹,妹妹的照片上下各露出一截。我将照片直接放在月饼盒,感觉妹妹寒颤了一下,好像受冷了似的。母亲供我读书的钱远远不止一套房子,我望着妹妹的照片,感觉房产证就是妹妹的房子。我无法安放妹妹了,手颤得厉害,身体也不停地抖。我无奈,把妹妹的照片夹回房产证,放回月饼盒,逃到客厅里。
  母親和“我妹”散步回来了,“我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我惊跳了一下,看清是一瓶白葡萄酒。中秋快到了,我们提前过节。母亲换上拖鞋,将手里的月饼放上餐桌。
  “我妹”进厨房张罗晚餐,我陪母亲闲聊。母亲抱怨记忆减退了,我乘机动员母亲去看心理门诊。母亲断然拒绝,她认为记忆减退是年龄的原因,哪儿看都没有用。
  妈,螃蟹放不放盐?不一会,“我妹”就在厨房喊着问。不用放,母亲跑去厨房看。抽油烟机在嗡嗡地响,屋子里弥漫着菜油和鱼肉的香味,“我妹”的问题很多,母亲客厅厨房来来回回跑,满面春风,很有成就感。
  晚餐开始了,我打开白葡萄酒,给妈倒了一点点,接着给“我妹”倒。我、我,不会喝,也一点点,“我妹”夺酒瓶。我妹妹可是能喝的,我心里说着硬给“我妹”倒了大半杯。晓彬回家了,我们提前过中秋,中秋快乐。母亲欠了欠身,率先举起杯。中秋快乐,中秋快乐,我和“我妹”分别举杯与母亲碰。   母亲抿了一口,微笑着坐好了。我哈腰敬母亲,祝她身体健康,接着和“我妹”碰杯,欢迎她回归。我咕噜噜地将杯里的酒喝了,等着“我妹”喝。“我妹”惊奇地瞪大眼,僵站着,不知所措。喝个高兴,喝不完也行。母亲发话了,给“我妹”减负。“我妹”屏住气,喝了一大口,脸扭曲了,像是真没有喝过酒。
  吃菜,吃菜。母亲将螃蟹分了,放到每人的面前,自己先掰开一只,我和“我妹”对视了一下,也将螃蟹掰开了。
  一只螃蟹下了肚,我想既然提前过中秋,我就借中秋这个题吧。我给自己加了半杯酒,举着面对“我妹”说,妹,刚才那杯是欢迎你,你回来了,哥很高兴。中秋是团圆的日子,每逢佳节倍思亲,你养父母一定在想你了。他们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我很想去敬他们一杯酒,这一杯……不,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我还没有说完,“我妹”就打断了我的话,为什么?我们得心怀感恩,是吧。我专注地望着“我妹”,“我妹”无言以对,默默地垂下了头。晓琳,你哥说的也有道理。妈咀嚼着蟹,品味出我话中的道理。我得理了,接过妈的话头,是吧,趁我还有一天时间,带我走一趟。
  不,我不去,你也不要去。“我妹”惊慌了,反复说着同样的话,急得面红耳赤。为什么?我们可是规矩人家,必须知恩图报,我盯着“我妹”,把她逼到了墙角。不,不,让我走好了。“我妹”像尊严受到冒犯,瞥我一眼站起来,进房间穿外套,准备往外走。
  都是你,这么急干嘛?母亲急了,瞪我一眼,喊着妹的名字,堵住了“我妹”。“我妹”在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提前的团圆饭被我搞砸了。
  回家是失眠的良药,我睡得深深的,似潜伏在水底的鱼。一声尖叫,像一道雷电划破黑色的水面,我惊醒了,心悸了一下,感觉挣扎还在继续,就在近处。我想起“我妹”,昨晚转弯抹角试探,似乎勾起了“我妹”的悲哀。我曾经失去过一个妹,即使母亲找回来的妹妹不真,我也不想要了她的生命。我一骨碌下床,飞快地跑了几步,推开对面的房门。
  救命,救命。朦朦胧胧的我看见“我妹”躺在妈脚后,扭动身子挣扎,嘴里发出含糊的求救。晓琳,怎么了?晓琳,怎么了?母亲坐起来,摸黑找妹。我想到了噩梦,将灯点亮,驱逐那抹看不见的惊恐。晓琳,没事,你没事吧?母亲摸到了睡梦中的“我妹”,眼里满是惊恐。“我妹”挣扎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了一个噩梦,把你们吵醒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傻丫头,梦有什么可怕的?母亲拉着“我妹”的手臂,宽容一笑。我梦见我哥把我按在床上,强奸我。“我妹”惊魂未定,身体微微打颤。什么,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愤怒地睁圆了眼。你想哪儿去了,你哥会做这样的事吗?傻丫头。母亲轻轻地打了妹妹一下,跳动的目光斜向我。不是我亲哥,是我养娘家的哥,妈,别把我送回去。“我妹”看向我,眼里充满了冤枉好人的歉意。我发觉自己穿着汗衫和短裤,尴尬一笑,跑回卧室穿衣服。
  养娘家也有一个哥?母亲瞟一眼穿上外衣的我,讷讷地望向“我妹”。嗯,嗯,“我妹”点了点头。那个哥要侵犯你?母亲仰着头,一脸迷惑。嗯,嗯,妈别让哥去养娘家,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我妹”乞求着,眼泪汪汪地投入母亲的怀抱。差点酿成大祸,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好,好的。晓彬,你听见了,不许多事。母亲拉了拉棉被,将露着双臂的“我妹”裹了起来,给我递眼色。好的,哥不去了,你放心,哥不去了。我心领神会,一个劲地承诺。
  养娘家的阿哥戆戆的,脑子不灵光。“我妹”挂着泪,嗫噓着诉说,戆大阿哥比我大十岁,我上初中的时候,戆大阿哥已经二十多岁了。戆大阿哥脑子不行,身体长得牛高马大。养娘家房间之间不安门,挂一条蜡染的旧粗布。我上初中后发育了,胸脯挺起来,戆大阿哥半夜里钻过门帘,来摸我的胸脯。我惊恐地喊救命,养娘听到后起来骂戆大,打戆大阿哥,把他拖回他的床上去。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养女,相信养娘管着戆大阿哥,不是特别害怕。
  “我妹”捏掉鼻涕,继续她的诉说。我职高毕业没有找到合适工作,前几天回家了,做家务干农活。半夜里,戆大阿哥又来摸胸脯,我惊醒后大喊救命,养娘起来把戆大阿哥赶走,爬上我的床,告诉了我的身世。我开始不相信,记事起养娘一直待我好,像亲生的女儿。养娘拿来了蜡烛包,上面绣着“天佑好心人”五个字,我相信了。养娘要我从了戆大阿哥,做她的儿媳妇,嫁给戆大阿哥。我很害怕,假说考虑考虑,天亮后,趁养娘上山摘橘子逃了出来。
  “我妹”诉说完了,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楚楚可怜。我颤栗了一阵,心提了起来,肃穆地看着“我妹”。
  你養娘找不到你的,你哥已经承诺,他不去白石镇。母亲斜我一眼,搂着“我妹”轻轻摇晃。我瞅着“我妹”的背影,那个被自行车撞倒的妹妹爬了起来,扑进母亲的怀抱,与“我妹”重合了。
  你安心待在家里,妈会保护你的,谁欺负你妈就跟她拼命。母亲哆哆嗦嗦的,把“我妹”搂得更紧了。我脑海里出现了妹妹穿迷彩服的照片,瞟了眼衣柜抽屉,觉得与鲜活的生命相比,一套房子算不了什么。就让妹妹复活吧,我的内心做出了决定,郑重地对“我妹”说。小林,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不会将自己的亲妹妹往火坑里推,你放心陪着妈吧。
  嗯、嗯。妹妹背对我的肩膀耸动了几下。我想,我得买一个普通的智能手机,送给“我妹”,加上好友,然后放心去读书。
  啁啾,啁啁,窗外响起小鸟的鸣叫。我侧头望向楼前的桂花树,仿佛听到了黎明的脚步。
其他文献
另一个词  一个词绕过静息的宅院  徘徊在屋顶  所有听取过伤心故事的人都活着  你没有和我在一起  但这不是分离  另一个词透过剧本与场景  引出涨潮线,浓雾天  海洋巨大,得不到回音的人  反复努力将之确认  江南空荡的荷塘里我看见苍老的海岸  风一吹,一整片沙滩就原路退回  我等过的人正在变回草木  月亮亮得惊人  带刀慢行的人  正喊我一起拉拢幕布  对 白  你发觉了吗  楼梯口横竖都落
期刊
黄洪光,网名:金黄的老虎。70后,生于四川省成都市金堂县,现居浙江宁波。毕业于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电子工程系。曾在中国民航飞行学院飞机驾驶系任教5年,现任职于中国东方航空公司。著有诗集三种:《春服既成》《烟草史补遗》《鲁拜集》。  罂脰湖的下午  一个寂寥的下午  罂脰湖把自己的一处变作良田  长出一地的豆藤  豆藤结满豆荚  在每一只绿色长荚里  挤满籽实  那豆粒精圆  像极了罗汉的头颅  又一个
期刊
一到秋凉  一到秋凉,我的嘴唇就会开裂  即使放弃无谓的争辩和言说  不断用舌头舔着嘴唇  仍无济于事。我甚至试图用一个扩音器  喊住门外汩汩的流水  我每天站在堤坝上,披着一件带帽的秋衫  盖住嶙峋的锁骨,盖住头发  衔一枚红枫盖住我带血的嘴唇  一块冰凉的生铁。仍希望能捂出潮湿的露珠  飞 蛾  喜欢走夜路的人,往往  无知不觉已沦为一盏灯,一场火的囚徒。  没人可以解救,  太阳和月亮太过遥
期刊
朱丽那时候仍然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奶奶不喜欢她到我们家里来。不过要是她真来了,我奶奶也不至于摆脸色,而会尽可能礼貌地对待她。  “这是什么呀?真有意思。”每次朱丽这么说,并发出呵呵笑声的时候,我奶奶也仅仅只是皱皱眉头,告诉她说那只是一只旧半导体收音机罢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呢。”朱丽仍旧呵呵地笑着。朱丽总是这样,用呵呵笑来表示她很愉快。  她还指给朱丽看另外一些老东西——一只年代久远的收音
期刊
每个诗人都在日渐丰富的诗歌传统与迷离难辨的时代精神中展开写作。当代诗歌写作的关键并非在于写了多少,而是能否增加什么新东西。因此可以说写诗有两难,突破自己难,更新传统更难。借这次点评的机会,我想探究一下中国当代诗人主要写了什么题材。因为正是通过题材,作者将特定的社会现实与相应的主观感受融合起来,形成独特或平庸的作品。  耿翔与张凡修的组诗都是写乡村的,相对来说,耿翔书写的乡村事物比较抽象,大体上是以
期刊
近年来在读诗的过程中我越来越看重的是一个诗人的精神生活和智性能力,我也坚信“诗”和“人”是不可二分的。一年春天,在宁波机场嘈杂的候机大厅我和金黄的老虎(黄洪光)在一起谈诗,竟不知不觉谈了一个多小时。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总是会被提及:什么才算是好诗人呢?近日读到《文学港》上的一些诗作时我也愈加感觉到无论诗人的风格和写作路向如何不同,他们都必须通过诗歌这一特殊的精神共时体结构来打通时空的限囿,打通个人与
期刊
在乡村有句俗话:瞧不起的木匠盖楼房。在老家也有句土语:看不起的哑巴会唱歌。老家就有个会唱歌的哑巴。  我的老家在青海河湟著名的瞿昙寺东面的山里,这里山大沟深,卯梁纵横,纯属浅山地区,靠天吃饭。我们庄子基本上是周姓人家,哑巴当然也姓周,论起来是我们的叔辈。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公社化,村也叫生产大队,每个大队又有几个小队,土地集体耕种,劳力统一安排,由生产队负责耕种打碾,管理分配等各项事宜。
期刊
蒲公英  阳光是神最好的创造。有了光,混沌和暗夜被分开。事就这样成了。在恐惧和不安中勉强度日的人们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根须也好在暗地里使劲。  口罩造成精神上的隔绝。面部表情的遮挡阻断情感的自由释放,被回填的情绪越来越复杂。  花儿的开放是形式最美好的一种解放,效果最彻底的反抗。春来了一定要开的,绝没有妥协和更改的可能。先是一朵两朵,打破草地上泥土枯冻一冬的紧张,接着这里那里星星点点,愈开愈满
期刊
一只猫的纵身一跃  老刘断断续续说过一只猫的事:  一次,单位组织安全生产检查。在一间废弃的密闭仓库前,我们隐约听到有些声响,打开门一看,是一大二小三只猫。走近去看到的场景,令人唏嘘。大猫,是母猫,已经死去。两只小猫,一黄一黑,应该才出生不久。黑的也已经死了,饿死的。死去的时候,嘴还含着母亲干瘪的乳头。大家感慨的同时,也奇怪猫是怎么误入的。这个仓库尽管有小窗,但很高,不会低于2.5米,孤零零一个建
期刊
位于浙东四明山麓的余姚市梁弄镇是浙江省历史文化名镇。相传原以梁、冯二姓聚居而名为“梁冯”,至后唐已“人烟辏集,亦一巨镇”,由于镇内弄堂众多,遂谐音为“梁弄”。抗战时,这里曾是新四军浙东纵队领导的全国十九个红色根据地之一。梁弄境内多山峦、森林、湖泊,物产极为丰富,勤劳的当地人就地取食材,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创造了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美食文化,这些承载着数百年或更长远时光的传统美食,有的甚至放之海内绝无仅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