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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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回到六楼的出租房,周海梅把包裹严实的装有合同的信封放在桌上后,迫不及待地扒光了衣服,跳进了卫生间。卫生间下水道针眼似的下水孔明显有点堵,不大工夫,太阳能的水就铺高了碗口大的卫生间,周海梅从裂口的花洒头里撕掉一块塑料皮,花洒立马成了喷水枪,抽打在周海梅的身上。水的温度不恒定,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的,水很快淹了周海梅的脚面,她什么时候舍得让水这般肆意宣泄?此刻,她哪顾得上这些,她只想快点用水灭掉自己骨头缝里那些正在啃食她的虫子。
  要知道就这破烂不堪的居民小区,水费每方标到两块五呢!
  这话是周海梅时常向父母抱怨的。当然,她一般不会跟别人唠叨这些,因为她知道,只有在父母跟前才能毫无忌讳地说说实话或是发发牢骚。平日里,周海梅把珍惜每一滴水做到极致,还学邻居的做法,不顾丈夫孔繁军嘴中的脸面跟形象提着塑料水桶,跑到小区外的广场公共水池里的水龙头下接水。那个废弃的公共水池由于年久失修,基本不再上水。但是打开水龙头开关,水会从水龙头口缝处滴答滴答地如雨点样向水池下。于是,附近就有居民瞅上了这个便利。周海梅早上天不亮放上桶,不出意外,下午下班回到家,她能提上半桶水。水池上腻滑的青苔蓬勃,池身是砖块水泥垒砌的。在水池后面有几棵羸弱的低于水池的向日葵。葵米半高,茎有拇指粗,浅绿色的枝叶稀疏却异常鲜亮,却也明显看出后劲不足。周海梅提水时就看一眼向日葵,这里竟能长出葵?这么畸型的葵见不着光,怎么向日?她摇着头,不免有些嗤鼻。
  每每提着水桶,周海梅就扯出自己的影子来,她曾心甘情愿地花上半天工夫,去超市搞促销的摊位前排队买限购的鸡蛋,和菜贩为了几毛钱争得面红耳赤……此类似之事,这些年来,她做过的早已数不过来了。她说服自己,一个三流院校毕业的专科生在小县城一地鸡毛的生活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孔繁军说得那些都不实用,只有她知道接半塑料桶水意味着什么,别小看这半桶水,洗洗涮涮的水就省出来了。
  孔繁军习惯指着她的鼻子喊,你就是爱占便宜,遇到熟人别说认识我!五年了,周海梅找到应对争吵最好的法子就是装聋作哑。面对孔繁军五官扭曲的可憎样子和不知好歹的指责,忍不住时,她从牙缝里骂一句,TMD,这是过的什么狗日子!
  水,后劲十足,她记不清水借着她的力气在自己身上搓了多少遍了。脖子变红的区域明显有些痛感,再搓,皮就要破了。水,依旧大,水漫进她的头皮,脸颊,眼睛,鼻孔,口腔,她憋足一口气把水再使劲吐出来,像吐着一只吃进嘴里让人作呕的苍蝇。她能左右自己的身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脑子,她越不想去想,朱映日的影子越盘绕着她的脑神经掰不开,扯不断!
  想到朱映日,周海梅脑子里就出现了蛆虫,那可是儿子孔祥浩最怕的一种虫。这种肮脏的东西也不知什么时候对儿子产生了心理阴影。一到夏天,孔祥浩回家跟她讲起学校厕所里那一窝窝涌动的蛆虫。儿子说他都想憋着尿,有一回差点尿裤子呢。学校就这环境,没法子!她多么想给儿子转校啊,不光因为环境,她不想再让儿子过她这种日子,重蹈她的覆辙。日子越过越让她清楚,起跑线还是很重要的。她叹一声气,咽一口气,对儿子说,该尿还得尿,闭上眼就过了。
  周海梅的确是闭着眼的,蛆虫样的朱映日在她身上拱了十几分钟,她觉得时间太漫长了。大宾馆,豪华间,双人床,散着消毒水味的白床单上,她像过完了自己的大半生。她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就是一具失重的皮囊,空空荡荡的,随着床的晃动而死寂般的晃动着。她不仅闭着眼,还咬着牙,尽管牙咬得很重,但要掌握力度,不能让咬牙的力度发出声响。好在,朱映日的嘴巴一直没有靠上来,她把头扭向一边,如发出牙响的动静,一向敏感的朱映日会不高兴而做出让他反悔的事情。她心一横,朱映日说得没错,想得到就得付出,就算咬断了牙也在所不惜。比起合同,牙又算什么呢。
  朱映日在避孕套里費力地摆弄着萝卜干似的生殖器,时间不长就在他嗷嗷两声叫唤下缴械投降。
  和朱映日上床之前,周海梅盯紧了合同上的标宋黑字,读一遍,又读一遍,标点符号都舍不得落下。好像这样做才能说服自己合同是真实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而不是在做梦。白纸黑字、红盖章、红手印,这些罗列清晰的证据曾一度让她心里泛起甜蜜蜜,特别是她把手指上满满的鲜红色印泥,重重地按在自己名字上面时,随着一口气出来,那颗心算是落了下来。但是她不会让自己再次反刍,否则是变味的,腐烂的。
  2
  不错,就在两周前,周海梅为了这个购房合同不止一次来找过朱映日。一般人是见不上朱映日的。周海梅通过多方渠道找朋友,托关系,没少打点,功夫不负苦心人,终见上朱映日,她和朋友苦笑着感慨,见上他比登天还难呢。这朱映日何许人也?朱映日是沂东县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沂东县和周海梅居住的县城相邻。周海梅每次去找朱映日都得坐一个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再转两路公交车才到朱映日所在的学校。第一次站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周海梅的心就嘭嘭直跳。就想象着自己儿子坐在这所学校里的上课时的种种美好,她不禁扑哧一声,笑漾在脸上,甜腻在心里。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气势上就碾压一般学校,更别提教学水平了。周海梅了解到从这里出来的学生后来考上名牌大学的不在少数。
  第一次站在朱映日办公室门口时,周海梅很从容地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她拿出手机,在相机自拍镜头前照了照,黑色碎花连衣裙,高跟鞋,淡淡地妆容配上天生白皙的皮肤,周海梅从心底生出了几分自信。门微开,调好最舒服的仪态,周海梅轻推开门,微笑着向正坐在办公桌前认真读书的朱映日打了声礼貌的招呼。
  朱校长,您好!
  朱映日抬眼放下书,目光盯在周海梅身上。
  朱校长,您好!周海梅重复一句说,之前和您通过电话……
  朱映日正了下黑框眼镜,在座位上摆正了臃肿的身子。近五十的朱映日有着典型的官员体态,不过面相还算儒雅,头发乌黑,大耳不肥头,明目张胆的肚子在白衬衣的包裹下显得圆滚滚,朱映日轻咳了一声,面部每块肌肉都规矩地写着严肃,他右手伸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示意周海梅坐下。   周海梅坐在办公桌对面,把托朋友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把自己显得小心又轻柔。是的,她有点害怕,那种心跳说来就来的害怕。朱映日拿出很多道理,想上这所县重点中学的学生太多了,排队排到明年暑假。周海梅听出来了,意思就是一个,没有划分区域内的房产证,事很难办。朱映日又说,现在都是划分区域就学你是知道的,学生家长挤破头,真是让我头疼呢!我能有啥法子,教育系统对这个没半点商量,房产证或是购房合同必须有一样,你家孩子成绩暂不谈,你们是外县的这个也不论,没有房产证或是购房合同有难度,这个有一定风险……
  朱映日说话的空给周海梅泡了一杯绿茶,并走过去递到周海梅手里。热气腾腾的绿茶扑到周海梅的脸上,鼻孔里,眼睛上,差点把她蒸出眼泪来。她见状连忙起身双手接过杯子,杯子有点烫,周海梅的手抖了两下,随后送到唇边蜻蜓点水般沾了一下,她刻意看了一下杯沿上有没有留下来自价值十几块钱口红的痕迹。办公室里空调温度适宜。她抿了抿红红的唇,擦去额头上细细的汗。
  朱映日摆事实,讲道理,头头是道,条条占理。周海梅一个劲儿点着头,嘴里应着是。周海梅心想,他朱校长还有几个意思?大道上玩捉迷藏有意思吗?
  朱映日又补充,现在查得严,前几天有一个家长没有房产证,竟然自己打印了一份购房合同交到这里,可笑,把人当傻子吗?下一步是不是伪造房产证了?那些打算自己造假的,简直是幼稚!
  周海梅不傻,她明白朱映日的意思,他是告诉她,只有他手里出来的购房合同才有“权威性”。
  随后,朱映日接了个电话,说是有会议,临了丢下一句,改天再议。
  匆匆结束了,可还有改天再议?朱映日的话又撩拨着周海梅心里那点火星子。周海梅知道,那些跃跃欲试的火星子虽微小,怕是一点就着。周海梅心里痒痒的。
  客气地告别朱映日后,周海梅第一次为孩子转校的事就这么结束了。当然,孩子上学需要的购房合同,八字没有一撇,未来有没有一撇,她心里也没谱儿。
  周海梅有点小失落。天上没有刺眼的太阳,不算太阴,却燥热,甚至还刮着热脸的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学校,她低着头顺着学校的花圃边踱着步子,打算在学校里悄悄地参观一下。正是上课的时间,教室里传出来的读书声像百灵鸟样悦耳动听,走到最后一排教室的墙角处,她眼前被闪了一下,是一片葱郁的向日葵!高高的向日葵昂头挺胸,蒲扇样的叶子在这个季节里很是饱满。这才是向阳的葵,这才是她从小在山村的老家里看到的向日葵,不像水池后那些弱小的植物。周海梅停下来,盯着这些葵好像盯着自己孩子,快开花了,这得结出多大的葵花籽盘!多美啊!她感叹着竟不自觉地哼起了儿子小时候经常唱的那首儿歌《种太阳》: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播种一个,一个就够了,会结出许多的许多的太阳,一个送给,送给南极,一个送给,送给北冰洋,一个挂在,挂在冬天,一个挂在晚上……
  周海梅坐上回家的末班车时,天快上黑影了。远处的山蒙着层层雾气,庄稼在暮色中被蒸得翻滚,像锅里的粮食刚掀开锅盖一样。她下定了决心,合同的事绝不能松手,下学期一定要让儿子走进这所有向日葵的校园不可。
  3
  和第一次一样,周海梅和朱映日事先通了电话,电话里朱映日改了两个人见面的地址。那是离朱映日所在学校很远的一座新式的高档居民楼,周海梅走在小区里,看到保安向她敬礼,她觉得自己是从贫民窑里出来的。
  朱映日在7楼,楼房里装修考究。进去后周海梅才知道自己进了朱映日的家,朱映日穿了一身睡衣,看起来心情不错。这次不同的是,在一张大理石的茶几上,印着购房合同四个大字的纸张明目张胆地亮着。周海梅看着合同心里窃喜,看来这事能成,也不枉自己这次花费了近一个月的工资给朱映日买了两瓶茅台酒,外加两条高档烟。
  她把东西放在沙发旁,朱映日表示他啥也不缺,坚决不收。他的确不缺,可朱映日越不收,周海梅觉得心里越没底了。为这些礼品,她不惜和孔繁军干了一架,孔繁军鼓着肚子嚷:你真是豁出去了,平日我买瓶劣酒,你跟我算细账!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给人家喝了,你高兴?
  我为什么给人家?
  因为他有权有钱啊!
  真混蛋,要不是为了儿子……
  在哪里上不一样?下贱!
  周海梅越来越不认识孔繁军了,看他狰狞的德行,哪里是大学同学啊!她恨自己眼瞎。
  周海梅多次把泪水往肚子里咽,包括现在。
  朱映日招呼她坐下,她缓过神来,干笑了一下。
  朱映日说,这次老公没陪着来啊,这种事一般都是男人的事,哪能让你一个女人家风里来雨里跑的,真不懂怜香惜玉。你看我家那口子跟孩子去三亚旅游了。
  周海梅面对朱映日的揶揄之语略显尴尬,但心里确也涌上一阵酸。
  请问,朱校长,您看孩子上学的事……周海梅想直奔主题。
  坐在沙发上的朱映日没搭话,他往周海梅的身边挪了挪,偌大的沙发上,周海梅本想朝相反的方向移一下,但她没动。朱映日目光移到她无处安放的手上,你看看,这么年轻,好好保养手啊!朱映日拿起周海梅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端详着摸了两下,周海梅本想着抽出来,但她没动。
  朱映日的嘴凑近周海梅的颈部,说了句,真香!
  周海梅挤着笑,心里捣着蒜。合同近在咫尺,她就这样看着,像鱼看着诱饵。
  非得把蛋糕捂烂了再扔到你的手里吗?说句实话,周海梅想过放弃,但这个念头没超过两秒就消散了。
  周海梅想过朱映日没有这么容易地把合同给自己,但她还是没有想到他真的会这样。她问过自己,她说她一点都不想做那条鱼。
  朱映日看得出周海梅浮在脸上的不自然,他接了一个电话进了里屋。从里屋出来,朱映日主动加了周海梅的微信,说有点急事后把周海梅送了出去,顺便把她带来的礼品一并放在了周海梅的脚下。周海梅夺不过他,在周海梅下樓梯时,朱映日拿着手机举过头顶朝她晃了晃,周海梅咬了一下唇,这只老狐狸啊!   不出所料,晚上朱映日连接发了一连串的表情符号,先是微笑,接着就是玫瑰花爱心之类的。当周海梅看着那些跃动的亲嘴头像在手机屏上时,心里先是生了一把火后又放了一块冰,回,还是得回。周海梅回得微笑表情,接着又问合同的事。
  手机对面没有动静。过了大约十分钟,朱映日发了一串文字。周海梅看完了,每个字印在心里,她控制着没让那些吃惊、无奈和愤怒跑出来。天要下雨,雷闪轰鸣也是意料之中。她去卧室给孩子盖了盖毯子,隔壁间卧室里传来孔繁军的呼噜声,幸亏六楼是顶层,不然非让孔繁军给顶破楼顶不可。
  波澜不惊不代表脑子里不想。周海梅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闭上眼后怎么也睡不着,这两天本来还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却怎么也让她提不起兴致来。周海梅所在的私营公司业务量上来,提拔她为一组业务主任,最主要的是工资涨了五百元。这真是值得好好庆贺的事,两年了,第一次涨了工资不易,她为此努力了很久,算是得偿所愿吧。她本想着回来叫上几个平日里关系要好的朋友去县城里体面点的餐馆庆贺一下的。她是有计划的,相比儿子的升学,别的事都不是事,任何事都得为升学开道。
  她还是开了手机。宾馆是个连锁宾馆。三天说长很长,说短很短。时间是深夜11点半,她咬咬牙,回了一串字,一定带上购房合同,我拿到手才行……隔壁间孔繁军的呼噜依旧和寂静的夜在较量着,身旁的儿子睡得正香,她凝视着儿子,心里泛上来愧疚,想想儿子够听话了,虽然学校不是自己满意的,但儿子是乖巧听话的,成绩也在年级前列。她曾不止一次地牺牲掉孩子的假期,逼迫他学习学习再学习,为升初中打好基础。在望子成龙的路上,她承认她在生活的高压下已经俗不可耐。可她觉得为了孩子的未来赌上一切都值。
  夜很深,周海梅坐起来,窗外吹进一阵湿风,吧嗒吧嗒的雨点,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始七零八落地敲打着房东去年安装的防晒塑料房顶。雨点也敲打着她的心尖。
  4
  既然睡不着,就让思绪飞起来吧。
  她记得,刚认识孔繁军是在大学的校园里,也是这么个季节,时不时的就来场雨。只不过,那些雨就是雨,单纯得要命,没有丝毫凝重。他们是同系同班同学。孔繁军主动追求的她。她觉得一讲话脸就红的孔繁军可靠,两人就走在了一起,直到回到离自己老家不远的县城生活。他们的专业在大城市里工作不好找,确切地说找不到好工作,还是回县城吧,以他们的学历技能应付小县城的生活绰绰有余。只不过这些年来,柴米油盐,鸡零狗碎,父母,孩子等等,孔繁军身上的可靠很快就被现实的生活扒得血光淋淋。电机公司里的一名小技术员又有什么资格让跋扈、嚣张、不上进、不负责任聚在自己身上?最要命的是酗酒,酒后习惯拿话中伤别人!周海梅深有体会并深受其害。她觉得话伤人是最伤人的,能伤到人脾心里去。
  周海梅工作的公司位于县城的工业园区。公司老板对她不错,她常常在单位被评为优秀后勤人员。当然她知道她匹配得上所有嘉奖,加班加点,牺牲掉大多数的娱乐时间,对工作不敢有丁点懈怠才换来的一切。可是孔繁军不理解她,基本上,公司组织活动,周海梅在酒桌上都会被孔繁军拽回来,孔繁军说,女人抛头露面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窗外的雨急躁起来,夜指向零点。窗帘不安地躁动起来,六楼的出租屋内也粗暴地挤进一阵凉。这种天气,身处顶楼,真是难得的清爽。周海梅想到等孩子考上名牌大学,她就过过自己的人生,也包括没有孔繁军的人生。周海梅起身把窗子关严,她脑子里跑着飞机,突然,她想到今夜这般风雨,水池边那几颗弱葵估计在劫难逃了。嗨,看自己还在瞎操心些有的没的。
  什么时候睡去的,她也不知道了,天微微亮,她拖着重重的身子给儿子做早饭。她回忆了一下时间,今天是周五,第三天正好是周末,孔繁军加班不回家,自己提前请好假,到时儿子放学后她第一时间想着不让儿子去补习班了,先送到娘家。嗨,搞得自己像在安排什么事似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宽慰自己,也是在给自己打个气。
  日子在规划中进行着,一大早周海梅在儿子的培训班群里给儿子请了假,送走儿子后,周海梅并没有怎么收拾自己,提上包,自己备好纸墨笔砚直奔朱映日订的宾馆,朱映日微信上说自己已早早地在宾馆516号房里伺候了。周海梅在推开宾馆门之前把手机的录音功能悄悄地打开了,门开了,朱映日一把把周海梅拽进房间后,像个蚕蛹样探出脑袋来左右抻了下快速锁上了房间门,周海梅把手机提前拿出来放在了窗台上。朱映日上来揽住了周海梅的腰,周海梅本能地闪开了他。
  朱映日脸一梗,转身从桌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了购房合同,脸上闪过不悦,他说,签字吧,签上就是你的了,过后我再告诉你其他需要准备的详细资料。朱映日的话像秋风扫落叶扫过周海梅的脸。周海梅接过合同看了又看,此时,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正怀揣着一汪大海,海浪正涌着波澜,水流澎湃。她平静地握着不受控制的有些抖的手,签下了她与孔繁军的名字。拿出印泥,她按下了手印,那一刻周海梅吐出一口氣透过宾馆覆着薄纱的窗外,天灿白,上空正低低地挂着几朵厚重的深灰色的云,昨天晚上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不知准不准呢。朱映日要求上床之前把彼此的手机关机。她知道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张购房合同一到手,走出这个门,儿子上上学,周海梅暗自在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见姓朱的,最好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管他是校长还是天王老子呢。最后一次!她发誓。
  5
  水还在哗哗往下淌着,突然一声巨大的声响盖过水声,把泡在水里的周海梅惊醒,声音是客厅里传来的。周海梅这才晃过神来,哆嗦地关上了开关。她站在裂纹的镜子前,看了两眼自己的脸面和上半身,倏忽间,她差点不认识自己了,好丑陋的脸面。她拿起挂在镜边的毛巾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水,披了一件睡衣出来了。孔繁军倚靠在沙发上,那动静是他弄出来的。周海梅看着他气就不打一处来。
  大白天的洗什么澡?不怕浪费水了?孔繁军吼。
  大白天的不上班,喝什么酒?周海梅恼火。
  我为了陪客户!你为了啥?   这时微信震动响了两声。周海梅快速拿出手机,顺便把包有购房合同的信封放在茶几上,说儿子能去上学了……便擦着头发进了卧室。
  孔繁军打开信封,确实是购房合同,而且看地址离学校还不算远,孔繁军熟悉那所重点中学的位置。
  你是怎么做到的?烟酒不是没收吗?就这么容易?孔繁军打着酒嗝把自己问得都不信。
  周海梅只顾着看微信的内容,果不其然是朱映日发来的:你真香。后面跟了色迷迷的符号,接着下一句:记得把聊天内容删除干净!
  周海梅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只想把聊天内容删掉。她点开了朱映日的头像一栏,想把朱映日连根拔除,干脆删的不留痕迹。最终,她看着删除两字时还是没有按下,秋天还没到,儿子还没上上学,别冲动,上上学删除再不迟啊。
  小小的客厅里孔繁军的嚷嚷声还在一浪高过一浪。她出了卧室小心翼翼地把合同收起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合同,她就沉甸甸的收起来。
  朱映日的头像又动了,发来内容:孩子、父母户口本复印件,孩子出生證明、预防接种本、结婚证、银行流水明细,工作证明……
  还需要这么多资料?周海梅心里敲着鼓。
  卫生间的水还没有流干净。她打开了电脑,公司需要传送文件,微信传输文件快捷方便。她登上了微信电脑版,这时候电话响了,是母亲的号码,儿子的声音,周海梅差点忘了这时候跟儿子约好去接他的。周海梅急忙赶着去接孩子。
  孔繁军晕晕撞撞地坐到了电脑旁。周海梅的微信在线,朱映日发了一串问号。孔繁军看到备注是朱校长,便鬼使神差地打了个招呼,朱映日色迷迷地表情符号跟过来,孔繁军看到后心里先是一惊,无关酒精。他愣了片刻后又将计就计复制了符号发回去,并加了句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朱映日没有犹豫,回道,你身子真香!迷死个人!没想到竟然还放不开,那样子倒像个小姑娘……
  孔繁军差点把眼睛磕在电脑屏幕上。
  你们做什么了?孔繁军接连发了五遍!都带着一串重重的感叹号。
  微信那头没有动静!一直没有动静!
  孔繁军开了语音、视频,还是没有接。
  孔繁军僵住了。时间僵住了。空气僵住了。
  6
  当周海梅带着儿子回到家时,孔繁军还僵在那里,像被风化了。周海梅没有理会他,接着给儿子做了饭,儿子吃了饭在客厅里做作业。儿子有一道题不会做,便回头问她,她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心里有声音在敲着,这才几年级啊,题这么难了?还好她这个专科生能应付过来,想想如果儿子年级再高一些,如果不去好一点的学校,估计未来辅导孩子的光荣使命会让专科生的颜面扫地不可。
  列出了那道题的两套方案后,孔繁军从卧室里垂着红脸把周海梅连拉带拽托进了卧室,咣当一声!门,结实地锁上了。
  当周海梅撑大眼睛,趴在电脑前时才悔恨起来自己的微信竟然忘了退出,至于手机上她压根也没顾上看一眼。她既恨又恼,孔繁军还在死死地追问微信内容,他像一只疯狗,哪里都要咬上口,凛冽的眼光里射出刀子。
  我不这样做,孩子能上上学吗?他是你亲生的吗?周海梅歇斯底里起来。
  为了上学就去卖肉?我就知道,那个货就是那种“性别男,爱好女”的货色!
  你就长了泼脏水的本事!周海梅有种豁出命的决心。
  贱货!破鞋!离婚!孔繁军不光射刀子,还夹枪带炮。
  离就离!谁不离是孙子,是王八蛋!夫妻间撕破脸的程度显然要比陌生人来的决绝。
  瞬间决堤,周海梅把一肚子的心酸换成泪水向外倒着。
  指望你一个月那几个钱,养家都成问题,八辈子估计也沾不上学区房的边!想当初让你房贷买套房子,你不买,现在房价永远在涨!永远追不上房子的尾巴。我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孩子因为房子上不了学!
  你以为房奴那么好当!
  要是当了房奴,我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这个学不上,也不能卖!
  让儿子像你一样没出息,还不如不生他!周海梅刺激着孔繁军的每一根暴怒的神经。
  孔繁军一拳下去,电脑键盘粉身碎骨。周海梅的心在颤,血液在颤,浑身每个打开的毛孔在慢慢变冷,变凉,冰冷,冰凉。儿子听见动静在门外敲了几下。空气松下来,周海梅缓过神起身擦泪开了门,二话没说就领着儿子冲出了家。
  儿子后天就要放暑假了,暑假过后,不到两月就开学了。在这个关键期还真不能得罪了朱映日,虽然购房合同拿到手里了,明里暗里都晓得,购房合同的真伪发令者还是姓朱的。毕竟儿子还没有实打实地坐在教室里。
  天黑了,周海梅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娘家住下。彻夜未眠的周海梅把朱映日的微信聊天记录删的干净。她攥紧手机,像是攥着一只随时可能控制爆炸点的遥控器。她怕备注是朱校长的微信再次动起来,她索性关了机。
  第二天,太阳没见面,空气中夹杂着看不见的水分,沉闷,让人呼吸不清气。见个阳光真难,一连几天的灰天气让周海梅的心情雪上加霜。周海梅把儿子送去学校后,带着倦容直接去了公司。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她才把手机开了机。微信登上,朱校长早在里面跳跃了,她一看时间是早上六点左右。
  那么光滑细腻像个小姑娘,水灵灵的,后面跟着流口水的色符号。
  怎么不回信息,昨天是怎么回事?
  孩子上学的事,还不能大意,不能光有购房合同就万事大吉了,手续要全,有不明白的,咱们约个地方,我再一一嘱咐你。
  我还真怀念你细滑的皮肤,千百个挑不着呢。
  万里长征就差最后一步了,关键在于你了……
  周海梅紧盯着微信的文字,那些文字好像不是文字,越看越不像文字,黑麻麻的,倒像是一只只蛆虫,她在看着它们在不停地蠕动。
  她想了好久,还是回了一个笑出眼泪的符号。
  她感觉头沉沉地,接着,她回,昨天他知道了,不过不要紧,但是您也别发信息了,后面跟着微笑。   请您告诉我,孩子入学的确定性。
  微信发出后,周海梅忐忑起来,又是十分钟后,弹出五个字:见一面再谈!
  见?见!还是不见呢!
  家还是要回的,虽然那是租来的房子,但也是家。周海梅接着儿子回到家,孔繁军没了踪影,周海梅拨通了电话,没人接。儿子仰起头问爸爸去哪里了?为什么生气?周海梅一时语塞,她没法回答儿子的问题,她瘫倒在沙发上,屋里闷闷的。儿子又说,外面打闪了,紧接着两声炸雷打在楼顶上,确切地说,打在了周海梅的头顶上。
  孔繁军还是一夜未归。
  转眼,儿子放暑假了,孔繁军好像人间蒸发了,打他单位电话,单位说请假了。请假?太反常!请几天?不知道!周海梅一甩袖子,心一横坐上了去往沂东县的汽车。没错,周海梅去学校找朱映日。再次走进校園,她还特地路过那片茁壮的向日葵,向日葵日渐饱满的葵花籽,在热乎乎的风里昂头挺胸。周海梅直接去了朱映日的办公室,门紧锁,打电话已关机,微信不回。周海梅不死心,又去了第二次见面的朱映日的家,依旧无果。
  7
  看一下时间,六点半多了,天慢着拍子准备黑下去。周海梅不放心儿子,临走说好的,下午必须赶回去。坐在末班车上,她觉得自己上重下轻,两只脚好像没有附着在地面上,轻飘飘的。如果全身的那点劲不抓住公共汽车的后座背,自己真能倒下去,然后被一阵风,或是一场压抑的雨冲到任何地方去。
  电话尖厉地响了。周海梅打了个激灵,又拾回绷着的神经,电话是孔繁军打过来的。
  电话那头就几句话,却是场暴风雨,老子去告发他狗日的朱映日!我让他当校长,老子上有关部门一举报,他就夹尾巴提前下岗。我让他身败名裂,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周海梅尽量压着心里的火,儿子怎么办?我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你不光毁他,你还毁了我们……没等周海梅把话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了嘟嘟的响声。周海梅斜了一眼周围的目光,抖动着手拨回去电话,那头传来用户不方便接听,显然,孔繁军故意挂掉电话。周海梅突然有一股子冲动,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眼珠子和鼻子同时发着酸,却挤不出半点眼泪,只让两只手紧紧抓住腿上的包,能多紧有多紧。
  车外的热浪又掀起来。没有空调的汽车像个蒸炉。
  她又打开朱映日的微信,发了个问候的笑脸,还是没有回,破釜沉舟的劲上来,她就改发了信息。她觉得微信这个东西说方便真能解决很多事情,说不靠谱比什么都不靠谱啊。开弓没有回头箭,事都出了,起码让孩子上上学才是。周海梅她想着电影里阿甘的母亲,母亲为了阿甘入校愿意牺牲一切。可那是电影里事啊!孔繁军骂自己的破鞋还绕在心头,怎么就成了破鞋了?等儿子出息了,长大了,他一定会懂这份苦心的。不行,她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儿子蒙在鼓里是好的,一辈子就蒙在鼓里吧。
  到家的时候,天大黑了。小区里有正提水的邻居问她怎么不见去外面接水了?她回笑说忙,便匆匆去接儿子。
  儿子看着她时,脸一直别扭着,头垂着,小小的孩子还有心思了。她知道她与孔繁军之间的撕扯多少影响到儿子了,这是大忌。而且她偶然间发现儿子的暑假作业字迹变得潦草,头一次看着那些汉字扭曲,字里行间写满情绪。
  儿子说,爸爸回家一次,马上就离开了。不说话,没交代。
  一天下来,周海梅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咯吱咯吱地响着,动一下,恐怕是变成了一块块碎玻璃,搅在肉里,动一下,就响一下。脑袋也滞住了,出租房里有几刻变得天旋地转起来。
  8
  又是一个三天在煎熬中度过。孔繁军依旧没有露面。周海梅一刻也没闲着,她通过各方面的朋友同学试图联系着朱映日。
  老娘不信这个邪了!这孙子假期去旅游了?还是意外?不行,不能出意外,他一定要平安!儿子还没开学呢。
  晚上的时候,朋友打电话说,朱映日出了问题!上面正查他呢!他的那些行径相信很快就被人曝光了……
  什么问题?周海梅手机猛然从耳边掉到地上,砸在脚上。当她再拿起手机问朋友详情时,朋友强调是内部消息,就知道这些,别的不晓得了。
  挂掉电话的同时,来了一条短信,是消失了好几天的孔繁军发来的,内容简短,坚决:明天回家,办理离婚手续!
  周海梅,使上全身的力气,攥着手机,又扔在沙发上。
  儿子在学习桌上正画着一幅画,她斜了一眼,是一片金黄的向日葵……
  她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嘴里立刻咸咸的,她咽下一口气,慢慢进了卫生间并锁上门,她打开了坏掉大半的淋浴花洒……
  瞬间,水流的声音淹没了外面的一切。
  武庆丽,女,1987年出生于山东沂南。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满族文学》等刊。曾获第二届“鲁南制药杯”沂蒙精神报告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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