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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托里·维罗纳斯（Tori Wranes），是在海达路德的山妖峡湾号（MS Trolfjord）上。游轮沿着挪威的西海岸向南航行，沿途峡湾风暴壮阔。9月下旬，我们从世界各地赶来，参加海上艺术项目“Coast Contemporary”，托里-維罗纳斯就在其中。
她束着马尾，比我想象中娇小，一袭军绿色配棕色麂皮的中袖风衣，看起来英姿飒爽。她限神明亮，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第一天上午的论坛刚结束，她走上台前，请大家前往九层的甲板，她的表演将存那里开始。前一天晚上她刚登船，在她讲述自己还没想好如何表演的时候，应该能注意到我们期待的神情。突然，她抬起双手，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说：我们到外面去！
此前，她的大型个展“热口袋”刚在奥斯陆当代艺术馆结束，倍受赞誉。这位正在国际艺坛冉冉升起的挪威艺术新星，在当代艺术界独树一帜。她将表演与声音和雕塑结合，融入了电影、音乐和戏剧元素，以独特的服饰、道具、动作和声音创造了一个奇幻神秘、令人不安的视觉世界。受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新前卫艺术和偶发艺术的影响，维罗纳斯的在地性表演完全依场地而作，不可预知，充满危险与神秘感。她是骑自行车的歌手、在悬崖上弹琴的钢琴家、坐在缆车上的音乐家，也是树上的玩家、被起重机倒吊的芭蕾舞者，还是一个从神话和传说中走来的北欧巨怪（Troll）。
近些年，在维罗纳斯超现实主义的表演创作中，她钟情于扮作巨怪，她视其为人性的另一面，是杂糅了黑暗与光明、恶意与友善的生物。她进而发展出一套基于节奏和气息的语言，可以被即兴发挥，她称之为“巨怪语”。这种语言策略一方面打破了语言的壁垒，另一方面让她的“角色扮演”出神入化。当她随意吟唱这种语言时，似乎是在哼唱一种来自远方的世界音乐。也有评论认为，她作品中呈现出的旺盛的生命力、无限性与野性，继承了瓦格纳的总体艺术精神。观众、空间、建筑及其历史都决定了她表演的内容和节奏，这种体验非常极端。与此同时，维罗纳斯还创作独立的绘画、雕塑、装置、录像和摄影作品。
正午时分，按艺术家的指示，我们躺在甲板的金属沙滩椅上，闭目养神。船身轻晃，海风呼啸，艳阳高照。这是长途旅行中难得的闲暇时光，是一个远离尘世、不受打扰的独处空间。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拥有了自己一个塑造空间的独特时刻，聆听海浪的涛声，闻到大海的气息，感觉阳光与疾风在脸上跳跃。维罗纳斯的作品一再向我们展示自然的力量，无论是神秘的宇宙，还是复杂而微妙的人性。
下船那天，我才目睹她的巨怪——体态臃肿，蓬头垢面，一身粉紫色的皮肤，头上银色的毛发稀稀拉拉，长着硕大的鼻子，双眼天真无邪。她身穿橙色棉服，驮了一个白色大包，被困在船上的观光电梯里，身后是一堵临时垒砌的行李箱墙。电梯照常运行，忽上忽下，她几乎动弹不得，透过电梯玻璃无助地打量我们，或从身后的行李缝隙中窥视想要进入电梯的游客。那一刻，维罗纳斯是一只真正的巨怪，在人类的围观与猎奇中孤立无援、惶恐不安。
从头至尾，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吴蔚（以下简弥“吴”）：你怎么会想到在电梯里表演？
托里·维罗纳斯（以下简称“托”）：我登船后才有这个想法。上船后，我发现这里有好几层，房间很多，容易迷路，失去方向。这里只有电梯在上下运动，贯通多个楼层，具有方向感。
我认为打包行李总是很辛苦，拆包、重新打包、不停打包……而且我们要一直背着、搬运行李。对我来说，我没有固定的住处，总在各地辗转。现在我登上海达路德号，住在这里，寻找适合此地的创作方式和场所。
吴：你的作品中大量出现北欧巨怪的形象，让人想到北欧神话许多关于毁灭的描述，世上没有完美与永恒。万物自然生灭，生生不息。巨怪在你的创作中，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托：我以巨怪的形象创作基于三个方面。首先，它是非人的、别的东西，没有规则，所以我可以从中创立自己的各种规则，用我的构想去塑造这个形象。其次，我渴求更多的自由，做自己，心怀幻想，而巨怪的自由发挥空间很大。再次，巨怪只在夜里出没，我想这其实与人的行为方式类似。我们只想向人展示美好光明的一面，对他人表示友好与蔷意，但我们内心同时也存在阴暗面。从这个角度而言，巨怪也体现了人性，包含我们的各种情感，无论是阳光的还是阴暗的。也可以说，我们都是巨怪。我想中国应该也有很多巨怪，骑着巨龙……（笑）
吴：巨怪是男是女？
托：对我来说，它没有性别之分。它是自由的、个性化的;它无关性别，而是代表了活力与生气。巨怪吸引我的正是这样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空间，可以任我发挥。
吴：你的作品经常处于空中，是悬浮、不安、不稳定的。你在高空中是什么感受？
托：这其实是人的本能，也与平衡感有关。我们在地上走来走去，最高羞不多两米，但头顶上的空间是无限的，所以出于本能，人总是想要去往高处。这也是我探索空间的—种自然的方式。
此外，我喜欢挑战身体极限，有时候迎难而上是好的，特别是对身体的挑战而言。我不怕失败，相反，我更不甘平庸。因此我会在悬崖上弹钢琴。我感兴趣的是怎样突破自己，探索身体的极限，而不是去做完美的表演。比如，我倒吊起来唱歌能坚持多久？如果我背着另一个人唱歌，声音会有什么变化？如果我有一条两米长的舌头，唱歌会是什么样的？所以，这种对抗好比让你的特性发生逆转，而不是去迎合一种体制。它还是与人的能力有关。
吴：当你被困在电梯里的时候，我发现有观众想要帮助你，但你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托：是的，我想要回应，但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吴：哦，对，你是一只巨怪，只会巨怪的语言。（笑）
托：是的。我是一只巨怪，我想他们会伤害我，还是想帮我呢？事实上，我有些害怕。
吴：你的巨怪语是什么样的？
托：想听吗？（一段巨怪语吟唱）这是即兴的自由创作。语言很奇怪，现在我说英语，你也说英语，这都不是我们的母语，有局限性，但如果我唱（巨怪语），我们都会有其呜，包括节奏、形式、温度和情绪。
吴：你在表演时发声、吟唱、吹奏乐器，声音在你的作品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托：我把乐器当作身体的延伸，某种程度上这也像是一种雕塑，可以边听边看。声音可以是物理性的，和物体一样具有相同的性质或可能性，声音能让空气震动，激活空间。此外若没有声音，动作也是激活空间的一种方式。
吴：你怎么看待材料或者物质性的媒介与你的身体和行为之间的关系？
托：我喜欢让身体变形，喜欢用各种不同的材料来重新塑造它。我喜欢焊接金属，缝制织物，我试图创造自由的、标准之外的现实。如果你够认真，你可以让任何事成真。换句话说，标准可以被打破、被重建。我的行头和面具可以重塑我们看待身体的方式。我也会蒙着眼睛表演，通过肢体语言，人更像是一个雕塑。
吴：之前认为你的表演很有戏剧性，但在现场感受扁，确实觉得雕塑感十足，与环境的对话空间很大。什么样的空间会激发你？
托：我关心空间本身的能量、属性，以及独特性。比如电梯在这艘船的中部，而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在船舱里，但外面天气很好，风很大，所以我也会想要在甲板上创作。之前在意大利时，我还发现缆车那种开放的、流动的环境更符合我的想法。很多时候，我的创作取决于对现场空间的感知。此外，观众也非常重要。我会考虑我们需要什么，能建立什么关系。
她束着马尾，比我想象中娇小，一袭军绿色配棕色麂皮的中袖风衣，看起来英姿飒爽。她限神明亮，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第一天上午的论坛刚结束，她走上台前，请大家前往九层的甲板，她的表演将存那里开始。前一天晚上她刚登船，在她讲述自己还没想好如何表演的时候，应该能注意到我们期待的神情。突然，她抬起双手，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说：我们到外面去！
此前，她的大型个展“热口袋”刚在奥斯陆当代艺术馆结束，倍受赞誉。这位正在国际艺坛冉冉升起的挪威艺术新星，在当代艺术界独树一帜。她将表演与声音和雕塑结合，融入了电影、音乐和戏剧元素，以独特的服饰、道具、动作和声音创造了一个奇幻神秘、令人不安的视觉世界。受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新前卫艺术和偶发艺术的影响，维罗纳斯的在地性表演完全依场地而作，不可预知，充满危险与神秘感。她是骑自行车的歌手、在悬崖上弹琴的钢琴家、坐在缆车上的音乐家，也是树上的玩家、被起重机倒吊的芭蕾舞者，还是一个从神话和传说中走来的北欧巨怪（Troll）。
近些年，在维罗纳斯超现实主义的表演创作中，她钟情于扮作巨怪，她视其为人性的另一面，是杂糅了黑暗与光明、恶意与友善的生物。她进而发展出一套基于节奏和气息的语言，可以被即兴发挥，她称之为“巨怪语”。这种语言策略一方面打破了语言的壁垒，另一方面让她的“角色扮演”出神入化。当她随意吟唱这种语言时，似乎是在哼唱一种来自远方的世界音乐。也有评论认为，她作品中呈现出的旺盛的生命力、无限性与野性，继承了瓦格纳的总体艺术精神。观众、空间、建筑及其历史都决定了她表演的内容和节奏，这种体验非常极端。与此同时，维罗纳斯还创作独立的绘画、雕塑、装置、录像和摄影作品。
正午时分，按艺术家的指示，我们躺在甲板的金属沙滩椅上，闭目养神。船身轻晃，海风呼啸，艳阳高照。这是长途旅行中难得的闲暇时光，是一个远离尘世、不受打扰的独处空间。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拥有了自己一个塑造空间的独特时刻，聆听海浪的涛声，闻到大海的气息，感觉阳光与疾风在脸上跳跃。维罗纳斯的作品一再向我们展示自然的力量，无论是神秘的宇宙，还是复杂而微妙的人性。
下船那天，我才目睹她的巨怪——体态臃肿，蓬头垢面，一身粉紫色的皮肤，头上银色的毛发稀稀拉拉，长着硕大的鼻子，双眼天真无邪。她身穿橙色棉服，驮了一个白色大包，被困在船上的观光电梯里，身后是一堵临时垒砌的行李箱墙。电梯照常运行，忽上忽下，她几乎动弹不得，透过电梯玻璃无助地打量我们，或从身后的行李缝隙中窥视想要进入电梯的游客。那一刻，维罗纳斯是一只真正的巨怪，在人类的围观与猎奇中孤立无援、惶恐不安。
从头至尾，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吴蔚（以下简弥“吴”）：你怎么会想到在电梯里表演？
托里·维罗纳斯（以下简称“托”）：我登船后才有这个想法。上船后，我发现这里有好几层，房间很多，容易迷路，失去方向。这里只有电梯在上下运动，贯通多个楼层，具有方向感。
我认为打包行李总是很辛苦，拆包、重新打包、不停打包……而且我们要一直背着、搬运行李。对我来说，我没有固定的住处，总在各地辗转。现在我登上海达路德号，住在这里，寻找适合此地的创作方式和场所。
吴：你的作品中大量出现北欧巨怪的形象，让人想到北欧神话许多关于毁灭的描述，世上没有完美与永恒。万物自然生灭，生生不息。巨怪在你的创作中，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托：我以巨怪的形象创作基于三个方面。首先，它是非人的、别的东西，没有规则，所以我可以从中创立自己的各种规则，用我的构想去塑造这个形象。其次，我渴求更多的自由，做自己，心怀幻想，而巨怪的自由发挥空间很大。再次，巨怪只在夜里出没，我想这其实与人的行为方式类似。我们只想向人展示美好光明的一面，对他人表示友好与蔷意，但我们内心同时也存在阴暗面。从这个角度而言，巨怪也体现了人性，包含我们的各种情感，无论是阳光的还是阴暗的。也可以说，我们都是巨怪。我想中国应该也有很多巨怪，骑着巨龙……（笑）
吴：巨怪是男是女？
托：对我来说，它没有性别之分。它是自由的、个性化的;它无关性别，而是代表了活力与生气。巨怪吸引我的正是这样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空间，可以任我发挥。
吴：你的作品经常处于空中，是悬浮、不安、不稳定的。你在高空中是什么感受？
托：这其实是人的本能，也与平衡感有关。我们在地上走来走去，最高羞不多两米，但头顶上的空间是无限的，所以出于本能，人总是想要去往高处。这也是我探索空间的—种自然的方式。
此外，我喜欢挑战身体极限，有时候迎难而上是好的，特别是对身体的挑战而言。我不怕失败，相反，我更不甘平庸。因此我会在悬崖上弹钢琴。我感兴趣的是怎样突破自己，探索身体的极限，而不是去做完美的表演。比如，我倒吊起来唱歌能坚持多久？如果我背着另一个人唱歌，声音会有什么变化？如果我有一条两米长的舌头，唱歌会是什么样的？所以，这种对抗好比让你的特性发生逆转，而不是去迎合一种体制。它还是与人的能力有关。
吴：当你被困在电梯里的时候，我发现有观众想要帮助你，但你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托：是的，我想要回应，但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吴：哦，对，你是一只巨怪，只会巨怪的语言。（笑）
托：是的。我是一只巨怪，我想他们会伤害我，还是想帮我呢？事实上，我有些害怕。
吴：你的巨怪语是什么样的？
托：想听吗？（一段巨怪语吟唱）这是即兴的自由创作。语言很奇怪，现在我说英语，你也说英语，这都不是我们的母语，有局限性，但如果我唱（巨怪语），我们都会有其呜，包括节奏、形式、温度和情绪。
吴：你在表演时发声、吟唱、吹奏乐器，声音在你的作品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托：我把乐器当作身体的延伸，某种程度上这也像是一种雕塑，可以边听边看。声音可以是物理性的，和物体一样具有相同的性质或可能性，声音能让空气震动，激活空间。此外若没有声音，动作也是激活空间的一种方式。
吴：你怎么看待材料或者物质性的媒介与你的身体和行为之间的关系？
托：我喜欢让身体变形，喜欢用各种不同的材料来重新塑造它。我喜欢焊接金属，缝制织物，我试图创造自由的、标准之外的现实。如果你够认真，你可以让任何事成真。换句话说，标准可以被打破、被重建。我的行头和面具可以重塑我们看待身体的方式。我也会蒙着眼睛表演，通过肢体语言，人更像是一个雕塑。
吴：之前认为你的表演很有戏剧性，但在现场感受扁，确实觉得雕塑感十足，与环境的对话空间很大。什么样的空间会激发你？
托：我关心空间本身的能量、属性，以及独特性。比如电梯在这艘船的中部，而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在船舱里，但外面天气很好，风很大，所以我也会想要在甲板上创作。之前在意大利时，我还发现缆车那种开放的、流动的环境更符合我的想法。很多时候，我的创作取决于对现场空间的感知。此外，观众也非常重要。我会考虑我们需要什么，能建立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