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领带(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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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此刻,二爷像睡着了一般。我第一次看到他大张着的嘴里没有流出口水,这让我瞬间有了恍惚感,总觉得这应该是另一个人,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
  他的衣服很干净,甚至可以用奢华来形容,这是我多年以后才想到的最恰当的词语。他穿着黑色的锦缎长袍,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小帽,身下铺着金黄色锦缎褥子。就连他那一向脏兮兮的脸,也是极干净的,苍白中透着隐隐的青灰色,像极了被抽去水分的冬瓜。我忽然很想走上前去,仔细地看看他,怎么这么陌生,他不是我最熟悉的人吗?怎么好像和我隔了一个天空那么远。
  天空有多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无论用多高的梯子,都够不着他。
  我穿着艳艳的红色衣服,衣服上面还有几个烧焦的小洞,像一个个睁开的眼睛在看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穿上它,这件衣服被妈妈洗干净后,就被我放在了箱底,我不想看到它,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穿它。爹气得想打我,有老人劝爹,她还是个孩子,是隔辈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没事,这属于“花孝”。
  我安静地蹲在角落里,手指抠着衣服上的小洞,周围的人热络地谈论着隔壁村新媳妇和婆婆打架的话题。那些嗡嗡的声音忽高忽低,我轻轻地咳嗽一声,想说句什么,可是我的声音就像风儿掠过了水面,连个水纹都没有漾起。我索性走了出去。外面的天很蓝,也很高,我看到阳光照射到树叶上,泛着白亮亮的光,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阳光没变,树叶没变,包括我,也没有变。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很长,不像是孩子呼出的气,像是个大人,很多年积压的气,被我呼出来,迎着阳光,星星点点,在我的眼前分散。
  爹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就像没看到我一样。即使我穿着如此艳红的衣衫,和爹的一身素白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跟着爹又走回了屋里。
  爹走到二爷的面前,屋里瞬间静了下来,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看着爹的一举一动。
  我爹很仔细地给二爷整理着锦缎长袍,袍子很肥,纽扣也好像歪了些。爹给解开,露出里面一件灰色的西装。
  还有一抹艳艳的红。
  我看见爹的手抖了一下,停下了整理衣服的手。
  那是一条红色的领带,红得发亮,就那么板板正正地系在二爷的脖子上。
  我敢保证,没有人看到过系得如此漂亮的领带。
  我看到爹变了脸色,稍作停顿后,整理衣服的手也似乎粗鲁了很多。爹想解开领带,二爷半个身子都似乎离开了锦褥,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半个脸庞被解开的袍子遮着。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他不情愿的样子,却也只能任由着我爹在他脖子上弄来弄去。
  其实我知道,这条领带是他在最后的时候扎上的,那时我正躲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并且我还看到他流了泪。
  这条领带是他最喜欢的,就像我喜欢我的一个掉了毛的玩具熊一样。
  “不要解了!”
  我的声音很尖利,就像一根针,带着明晃晃的阳光扎在爹的耳朵里。
  我知道我当时的举动一定惊呆了很多人,我走上前把爹的手扒拉开,把他解开的衣领扣上,仔细地整理长袍。我触摸到了二爷的脸,很凉很凉,在这燥热的秋季里,凉得刺骨。
  那种凉,在我的眼睛里结了冰,然后化成水,哗哗地流淌下来,滴落在我红色的衣服上,那一个个睁开的“眼睛”便濡湿一片……
  2
  我没有想到,火会烧得那么大。噼噼啪啪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炸响,这不是鞭炮,这是枯枝迅速燃烧的声音。
  到处是火,满眼的红色,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我想喊,但是一缕烟把我呛得大声咳嗽起来,眼泪哗哗地流着。我跳着脚,惊慌失措地跳着,我希望此刻有人能看到这场突发的大火。
  这是我闯的祸。
  年关已经越来越近,爹赶集回来,带回了大包小包的年货,我高兴极了。满仓在我面前炫耀他爹给买的鞭炮时,我表面装作不在乎,其实内心已经眼馋得不得了,我喜欢放鞭炮,不只是我,每一个孩子都喜欢,哪怕我是个丫头。按大人话说,小丫头就应该玩小丫头的东西,小小子就要玩小小子的东西,可我偏偏喜欢鞭炮,那种炸开后五颜六色的火花,灿烂了寂寥的冬季,心都跟着雀跃。
  “走,看我放鞭炮去。”滿仓躲在大门外,露出脑袋喊我。
  “我爹也给我买鞭炮了,我这个是钻天猴,放起来比你那个响鞭好玩。”我美滋滋地穿着爹给我新买的红衣服,拿着一把鞭炮向满仓晃了一下。
  满仓的眼睛里立刻像是点燃了烟花,灿烂着。我心里很得意,撒丫子就和满仓来到了院墙外。
  天色已近黄昏,有风呜呜地刮过,我和满仓躲在一个柴垛后面。他拿出火柴,两手笼着划出火花,随着一道亮光被甩出,发出了砰的一声,我和满仓兴奋得又跳又叫。
  “呶,你看,谁来了?”满仓向我身后努努嘴,眼睛眨巴了几下。我回头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是二爷,张着大嘴正愣愣地看着我们,眼睛里满是惊恐的神色。
  我狠狠地瞪了二爷一眼,不想让他扫了我们的兴致,便和满仓继续把鞭炮点燃扔出去,可是刚落地儿,一个黑影蹿了过去,把正哧哧冒着火花的鞭炮一脚踩灭。
  我气得大叫了一声,要把二爷撵走。可是无论我怎么吼,他就是不动,反而张开双臂,一歪一斜地挡在我的面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满仓手里的鞭炮。
  满仓的眼珠子转了转,冲着我使了一个眼色,在我发愣的时候,他已经从我的手里拿出一个钻天猴,点燃,对着二爷就发射出去。随着啾的一声,二爷捂着胸口倒退了几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我。
  “你二爷当时的样子好像……好像要牺牲了似的……”这是满仓后来跟我说的话,我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才没有往下说。
  我讨厌满仓老拿二爷调侃我。
  没有了二爷的烦扰,我和满仓玩得更欢了,随着啾啾的响声和绽放的火花,我早已经忘记了还有一个人,正呆愣愣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地上。   我没看到从柴垛里冒出一股股的烟,没有人注意到,包括满仓。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了起来。那天晚上的风很大,我和满仓惊惶地拿着树枝想灭火,可是我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被大火包围,我能感觉到那种灼热的气浪扑在我的脸上,甚至听到了头发被烧焦的滋滋声。
  我奋力拍打着越烧越旺的火苗,没想到却点燃了手里的钻天猴,到处是啾啾的响声。我更加恐慌,大声地哭喊着,渐渐地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模糊……
  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在移动,一点点地移动,可是我睁不开眼睛,我隐约听到周围嘈杂一片,可是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我的脑袋一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看到爹妈红着眼睛围在我身旁。我动了动,身上很疼,妈把我按住,带着一丝哭腔说:“你找死呀!惹了这么大的祸,要不是你二爷……”
  “妈……”
  “你下回再敢放鞭炮,看我打折你的腿!”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出去。
  后来满仓告诉我,他看到起火,也吓坏了,赶紧跑回去喊大人救火。等人们赶来的时候,发现二爷正拽着我,一点一点地从火场里爬出来。
  “不过,你二爷爬的样子真帅,就像个解放军战士在匍匐前进……”
  我看着满仓手脚并用地讲着比画着,觉得他是在嘲笑我,没等他说完,拿起身边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要不是你二爷,你就没命了。你信不信?”满仓边躲边说道。
  我信,因为我看到二爷手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并且走路的时候歪得更加厉害了。
  3
  二爷喜欢看书,没事的时候就会拿出一本书来看,他的神情很专注,甚至比我上课时还要专注。
  我很好奇,就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认识那么多的字。我听教语文的王子京说,有的字他都不认识,不过只要问我二爷,他都会准确地读出来。
  二爷喜欢用我使剩下的铅笔,写上一个字,然后乐颠颠地去找王子京。王子京在村里是最有文化的人,有的一家三代都是他的学生,任何人见了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叫声王先生或是王老师。
  唯一不叫的只有我二爷,他常常歪斜着身子一晃一晃地找到王子京,指着纸片上的那个字,不说话。王子京明白,那是在让他认字呢。王子京便笑笑,很认真地念出来,二爷高兴地晃着身子,伸出大拇指,频频点头。不过也有王子京认不出来的时候,二爷会更加高兴,看着王子京的一脸窘态,二爷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用含混不清的话告诉王子京正确读音。
  二爷喜欢找王子京,不只是认字,还有另外一件事,二爷的眼神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二爷的眼睛里藏不下任何事,哪怕一个小孩子也会轻易地看出来。
  因为王子京的领带!
  王子京是村里唯一系领带的人,各种颜色的都有。村里的男人着装是千篇一律的黑蓝灰,只有王子京从这些单一的颜色中跳脱出来。不过没有人说什么,好像他就是天生应该扎领带的人,他一出生就扎各种颜色的领带。
  二爷喜欢那条红色的领带。
  只要王子京一系上,他的身边就会多出一个影子一般的二爷。
  二爷追随着王子京的身影,哪怕是他在上课,门的外面也会趴着一个人,脸贴着门缝往里看。我在木凳上坐着,心里恼怒,却无可奈何。
  不过奇怪的是,王子京投向门的目光是温柔的、安抚的,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把二爷的影子安静地铺陈在地上。
  我逃避着那个影子。
  那条红色的领带终于到了二爷的手里,他小心地捧着,只是看。恍惚间,我看到了二爷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那天是周一的早上,王子京很郑重地穿上西服,系上那条红领带,我们齐刷刷地站在操场上升国旗。满仓跟我挤了挤眼睛,又使劲向后努了努嘴。
  原来是二爷!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队伍的后面,像我们一样举着胳膊敬礼。
  我很奇怪,虽然二爷的身子歪着,还站不稳,但是敬礼的姿势却很标准。
  那天的天空蓝得发亮,像被人擦洗过的蓝宝石,风也是轻柔的。只有高昂的国歌声在操场上滚动,我们轻声地哼唱着。后来我们听到了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大家齐刷刷地回头,都惊呆了。
  是我二爷!
  他歪斜着身子,仰望着蓝天下的国旗,大声“唱”着,毫不顾忌嘴角有亮晶晶的口水滑落下来。
  大家轰的一声笑起来。
  我心里气到要爆炸。
  就是因为他,同学们对我各种调侃打趣,起奇奇怪怪的绰号。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几步跑到他的跟前,狠狠地一推。也许是他太专注,根本没注意到我,一个惯性,他啪叽一声倒在了地上。
  二爷就那样滑稽地倒在所有人的目光里,他的眼睛因为惊愕睁得很大,里面映着蓝宝石般的天空、我愤怒的神情,还有王子京飞速跑过来的身影。
  二爷肆无忌惮地哭起来,像个孩子,同学们的哄笑声越发大了起来。泪水和口水混合在一起,在二爷的脸上肆意流淌着,而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耳朵里,我好像也受了很大的委屈,大哭着跑回了教室。
  也就在那一天,王子京把自己的那条红色领带系在了二爷的脖子上,因为只有這样,才能止住二爷的哭声。
  这是满仓后来告诉我的。
  4
  二爷有了宝贝,谁也抢不走的宝贝,就是那条红领带。
  村里人偏偏有人爱逗他,说:“把你的领带借我系两天,我娶媳妇用,用完了再还给你。”
  二爷的眼睛睁得很大,很惊恐地捂住脖子,连说:“没有……没有,不借……不借……”话没说完,人已歪棱着膀子赶紧蹭走,人们看着他的样子便哈哈大笑。
  次数多了,二爷好像也不再害怕,谁再和他说借领带,他只是翻着白眼儿,理都不理,只管一歪一歪地走远。
  后来有一天,村里人忽然发现,他脖子上的那条领带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那条领带去了哪里。   有一天,满仓神秘兮兮地问我:“你知道你二爷的红领带哪儿去了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我知道,有一次我去找你玩儿,我趴在窗户上看到他藏起来了。”满仓得意地挤挤眼睛,又看了一眼四周,低声对我说:“我还发现你二爷有个宝盒,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胡说!他能有什么宝贝,就他那样……”我咽了口唾沫,同时咽下的还有我没有说出口的话,“你要不就是眼花了,要不就是想发财想蒙了。”
  “我干吗骗你,真的。那个宝盒很好看,不大,他把领带放到里面了。里面还有光照出来呢,不信你去翻翻看。”满仓见我不相信,急切地喊起来。
  “好,我信,他有一个宝盒,宝盒里面有很多的金银财宝,这样行了吧!”我瞪了一眼满仓,转身离开。我可没有心情和他谈论这么可笑的话题。
  “我说的是真的!”满仓的喊声在我身后响起来,我加快脚步,逃离他声音的追踪。我实在不想和他一起白日做梦。
  话虽这么说,我的心里也产生了一丝好奇,满仓的眼神,不像是骗我。他长得瘦瘦小小的,在几次“武力”较量下,他已经成了我最忠实的跟班儿,还尽力地讨好我,甚至把他最喜爱的一本小人书送给了我,他怎么能骗我呢?如果这是真的,那二爷的宝盒里装着什么东西呢?他除了喜欢红领带,似乎也不喜欢别的东西。对了,还有每周一去学校看我们升旗,但是他现在不敢进校门,虽然没人拦挡他,不过我的眼神就是大门,把他阻隔在外面。
  后来满仓跟我说,你二爷太搞笑了,躲在犄角旮旯也跟着敬礼,他敬礼的时候身子歪扭着,太难看了,不过那个姿势嘛,又让人笑不出来!
  满仓说这句话的时候,破天荒地没有笑,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的心里不舒服。按理说,二爷是站在操场的一个角落里,跟着看升国旗,我为什么要剥夺他这个唯一的兴趣呢?
  我静静地坐在操场的一棵树下,看着蓝天下呼啦啦翻卷着的国旗,心被翻卷得怪不是滋味。此刻的二爷,是不是在哪个我看不到的地方,也在看这面鲜红鲜红的国旗呢?
  我仰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像蓝宝石一样纯净的天空,我第一次有了沉重的感觉。我的二爷,他不也是我家里的一分子吗?
  5
  我爹不是二爷的儿子,是二爷的亲侄子。
  二爷原来并不傻,听说长得还很清秀。只因为家里很穷,在他十八岁那年去当了兵,以后就没了音讯,太奶奶也就当没了这个儿子。
  二爷回来时,还没有我,很多事情我当然也不知道。打我记事起,他就流着涎水,张嘴闭嘴喊我“大孙女”,我讨厌他这么叫我。即使走在路上碰到他,我也远远地避开。
  可偏偏那一次我没有避,结果让我对二爷的憎厌又多了几分。
  村里的那几个女人聚在一起,我知道她们是极爱说闲话的。偏偏看到二爷正倚在距她们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半睡不睡地眯着眼,我便有些好奇,悄悄地顺着墙根儿走近她们,几个女人叽叽喳喳说得极是热闹,眼睛一下一下地瞟向二爷。“哼,说不定当的是国民党兵呢,要不能到现在这地步?这是家里瞒着掖着,怕丢脸,没往外说。”这是后街二婶的声音,尖利得像是铁器在我耳边刮过。
  “他二婶你别说,原来我也纳闷呢,现在当兵回来的福利多好,咋就他变成这样?你这么一分析,可不就是咋的。”
  “哧,他变成那样,说不定是打仗时给吓的嘞,咱们共产党优待俘虏,留他这条傻命,回村里来丢人现眼。”
  “那孩子见他也不亲,连声爷都不给叫,别看孩子小,也嫌他丢人呢。”
  “小黄毛丫头懂个啥……”
  我不想再听下去,抓起一把土就扬了过去。女人们瞬间炸开了锅,一边掸着身上的土一边骂着,我从墙后走了出来,瞪着眼睛看着她们。
  女人们讪讪地互相瞅了几眼,我不知她们在说啥,我只是尖声地哭着,她们一张一合的嘴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洞,幽深而又恐惧,不知道那里会跑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哭声引来了我爹我妈,在吵吵嚷嚷中,也引来了村长。
  “这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村长背着手,又看了看我爹妈说,“就说两句闲话咋了?这人在这儿摆着呢,就他那样……谁还能没事埋汰他咋的,行了,都回家去!”
  我分明看到了村长眼睛里的憎恶和不屑。我回头,却发现二爷躺在大石头上,看着我们这一群人,张着大嘴笑着,流着哈喇子,无声地笑着。
  6
  听说我爹上学时,他也跟了去,任谁也撵不走,就趴在教室的后窗上看着。没办法,家里人便送了一盒果匣子给王子京,说别再撵他了,就让他趴着看吧,只要不影响同学们正常上课就可以。
  二爷也跟着学会了写字,虽然每个字都写得七扭八斜的,但是他都能记住,记得也很牢靠。王子京说,能把这些字记牢,也是他的本事。
  太奶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二爷眼泪流个不停。我爹那时候还小,围着太奶转着圈地跑个不停。
  “娘,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他的。”爷爷看了一眼我爹,又看了一眼二爷,对太奶说,“我的儿就是他的儿,会给他养老。”
  太奶闭了眼,二爷就留在老院子里,我爷带着我爹在老院子前面的空地上重新起了房。
  我爹成家后,爺爷给他叫了过去,说:“我答应你奶奶照顾好你二叔。如今你成了亲,你二叔岁数大了,我和族里的叔叔大爷们商量好了,把你过继给你二叔,将来你给他养老送终。”
  我爹一万个不愿意,可是没办法,好像他就是为了二爷而出生的。他不敢违背我爷的意愿,只能在叔伯们的安排下,搬到了二爷的院子里。
  二爷乐得嘴丫子都咧到耳朵根儿去了,但是从不敢和这个过继给他的“儿子”对上一眼。
  他怕我爹。
  有一次,我听见他和王子京说话。
  “你说侄子都过继给我了,是不是应该改口叫我一声爹?”二爷歪着脑袋,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问王子京。   “那你就让他给你叫爹呗。”
  “不敢说,看他瞪眼我就害怕。”
  “那就不叫呗,叫叔还不是一样?”
  “可他是过继给我当儿哩,咋还叫叔?”
  “那就让他给你叫爹呗。”
  “不敢说,看他瞪眼我就害怕。”
  ……
  这个问题他俩在大石头上整整说了一天,我都听困了,夕阳把他们俩的影子弄得歪歪斜斜的看不清楚,二爷还在嘟嘟囔囔地说:“过继给我当儿哩,就应该给我叫爹……”
  7
  二爷炕上长了一棵野草,纤纤细细的,有着不见阳光的鹅黄,沾着满屋子的腐旧之气。二爷和野草朝夕相伴。王子京曾笑着说那草吸了二爷的精华之气,已经是棵“仙草”了,还不如娶了那草,这样他就是有媳妇的人了。
  我趴在二爷的窗台上,偷偷地往里看。自从满仓和我说起二爷有宝盒之后,我就开始留意起二爷来。平时我根本不去他的屋子,那屋里的味道能呛得人摔个跟头。
  我看到炕梢上有两个碗,每个碗都黑黢黢的,一个碗里还有一点剩菜。有两只苍蝇落在碗边上,我死死地盯着苍蝇,一只苍蝇颤颤地顺着碗沿滑到了菜上。我长长地出了口气,把目光移向了那棵纤细的、泛着鹅黄的野草。有一缕光线从窗缝间挤进来,正好照在二爷的脸上,他那几根杂乱无章的胡须在光线里微微地抖动着。
  我看得实在无聊,伸了个懒腰,搅动得光线随着我的动作纷纷跳跃,两只苍蝇因为光线的惊扰而慌乱地飞走。二爷好像看到了我,我的心也跟着慌乱起来,赶紧转身逃走,留下那抹光线和那棵野草浸染着满屋子的腐旧之气。
  二爷不让别人进他的屋子,但是王子京可以去。两个人聊得很热闹也很开心,谁也不知道,一个穿西装系领带的人和一个说话都不利索的人有什么可聊的。王子京说,去了他的屋里就是生命与味道的大碰撞,说这话的时候,二爷就笑,涎水亮晶晶地在嘴角边流下来,甚至能隐约看到他黄色的大板牙。
  二爷没事的时候喜欢叠被子,把看不清颜色的被子和滚了套的褥子都叠得整整齐齐,就像村西头老杨头家卖的豆腐块儿。叠完后,再用手来回抻,棱是棱角是角,然后身体直直地坐着看他的劳动成果。呆呆地看,歪着脑袋看,尽量让自己歪斜的身体放直,结果他整个面部表情都是扭曲的。
  王子京看着整整齐齐的豆腐块儿,冲二爷伸出大拇指,点点头。二爷便笑,站起来,靠着墙,说王子京坐得不好看,站得也不好看,然后他就指着王子京跟他学。王子京眼睛里也有掩饰不住的笑意,听话地站起来。二爷歪着身体,靠着墙,肩膀却往一边沉下来。他永远也站不直,因为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天起,他的身体就是歪斜的。
  王子京的身体很直,两手放在身体的两侧,目光很严肃地看着远方。
  二爷满意地点点头,向王子京伸出大拇指。
  此时二爷的眼睛是清亮的,就像村头的小溪,汪着一捧月光。
  8
  我偷偷躲在窗外。此时的二爷看不到我,二爷的眼睛只看着王子京。
  他歪在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被褥上,不在意他的“豆腐块儿”被挤压得变了形。他說话很轻也很慢,慢到一个字一个字往出挤。
  “三哥,丫头不给我叫爷,就叫我二爷……”我第一次听到二爷给王子京叫三哥。
  “那不是一回事吗?再说了,叫不叫爷也是你孙女。”
  “不一样,只给我哥叫爷,给我叫二爷,不亲。”二爷的眼睛里划过一抹黯然之色,直盯盯地看着炕上那两个黑黢黢的碗。碗上的几只苍蝇正在惬意地来回爬着,颤动着的翅膀把风切割出许多细碎的风刀,把我的眼睛划得也有些酸酸涩涩地疼。
  二爷颤颤地把一个脏污的破包袱打开,那里是他的几件衣服,衣服的下面,是一个不大的盒子!
  那一定是满仓口中所说的“宝盒”!我的眼睛立刻睁得大大的,心里涌起说不清的兴奋。
  二爷打开宝盒,把红领带抓在手里,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我看到他的手背上有青筋鼓起来。
  二爷把红领带用手慢慢地抻平,那上面的褶皱在他手掌滑过后又固执地恢复到原状。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拿起领带往脖子上系去。
  二爷的行动很慢,我似乎能感觉到时间在他缓慢的动作中发出焦躁的滑动声,他专注地系着,好像在举行某个仪式,很神圣很小心。他的手有些笨拙,但很熟练。他系得很完美,完美到王子京也系不出这么妥帖的领带来。时间在他的指缝间缓缓地滑动着,好像这个世界压根没有时间的存在。
  “三哥,好看吗?”二爷鼻孔翕动,张着嘴巴,努力地呼出几口气。
  二爷眼睛里的光亮刺得我的眼睛更加酸酸涩涩地疼。我把脸别了过去,心里说不清地难过。
  炕上那棵野草好像长高了些,可还是纤细的,泛着一些病态的鹅黄,最底下的一片叶子已经枯死,倔强地散发着最后的气息。我心里忽然有种冲动,想把这棵小草拔掉。院里很静,静到能听到我的心跳和苍蝇翅膀扇动的声音。
  二爷抓着王子京的手,脸上现出一丝红晕。
  “三哥,侄子都过继给我当儿了,咋不叫爹?”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是不是我死了,他会叫我爹?丫头也会叫我爷?”
  “他和别人说话都叫你爹呢,当着你面叫不出口。”王子京把头别到一边,声音有些颤抖,“孩子还小呢,以后懂事,会叫你爷。”
  二爷嘴角动了动,眼睛里有一抹光亮闪动,说:“我有媳妇儿,嘿嘿嘿嘿……”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看着疲惫的二爷,有一种东西在我的心里拱来拱去,我鼻子发酸,泪水止不住地往上涌。
  “这个是……”二爷颤颤巍巍地打开“宝盒”,把嘴贴在王子京耳边说。我听不见他说什么,也看不见里面是什么,只看到阳光从盒里反射出来,瞬间划过我的眼睛。
  王子京的眼睛睁得很大,满脸错愕和不可思议,身体在剧烈地抖动着。二爷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像刚刚走完很长很长的路,随后,脑袋歪向了一边。
  王子京先是默立在二爷的身前,我从来没看到过他站得这样笔直,接着,深深地弯下腰,久久不动……   9
  天空晴朗,只有几片棉絮般的白云闲适地飘着。风不大,树叶在阳光下亮闪闪地摇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一支白衣白帽的队伍盘旋在山路上,我爹走在最前端。他的步子迈得很急,有些跌跌撞撞,或许是山路不太好走吧。后面的人撒出一把把纸钱,像一场雨似的,给秋天寂寥的天空增添了一丝纷繁热闹。天和地之间的距离好像缩短了,被纸钱连接在一起,摩擦出硬朗、干燥的声音。
  几个人把厚重的棺材放在坑里,抽出抬棺材的木棒,有人一锹锹往坑里填土。有人对我爹说:“你是他过继的儿,叫声爹,送他上路吧……”
  有风吹过,与地面摩擦出沙沙的悲戚之声。我看着那高高耸立在山野之间的土堆,内心忽地悲戚起来。我垂下头,任那种感觉贯穿我的整个身体。
  “叔,一路走好!”
  爹浑厚的声音在旷野中响起来,把我从悲戚中唤醒。我爹磕了头,站起身,顺手把脑袋上的孝帽摘下来,转过身对所有人说:“回吧,都忙两天了,回去吃饭。”
  “慢着!”王子京从人群中走出来,双手托着那个“宝盒”。他的身体依然在抖,好像托着一座山。
  “跪下!”王子京的声音凌厉,眼睛盯着爹和我,“这是他留下来的……”王子京从“宝盒”里拿出一枚军功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王子京的眼神满是悲怆,声音低沉而又缓慢:“他十八岁入伍,作战勇敢,智勇双全,立下战功。新婚不久,受组织安排,转入敌后,被叛徒出卖,受到严刑拷打,伤到脑部,落下残疾……”
  山风猛烈地从旷野中刮过来,夹杂着时高时低的呜咽声,只有王子京的声音在山野间回荡着,“臨行前,他新婚妻子送给他一条红色领带……”
  “你别信口开河!”村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指着王子京说,“就凭这一个军功章?谁知道是真是假!”
  “你不知道是咋回事吗?”王子京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盯着村长说,“有一年你去乡里开会,是不是有人跟你提起过寻找他的事,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我……”村长结巴起来。
  “就是因为他看不惯你的一些埋汰事,你就记恨上了他。你们丑化他,他也曾经辩驳过,可是谁又信一个傻子的话?”王子京的眼泪流下来,“包括我,也没有信……”
  “你胡说!”
  王子京再也没有看村长,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绵延群山,一动也不动。
  我想起二爷对着国旗敬礼唱国歌时的场面,想起二爷拖着我爬出火场后满仓告诉我的话,想起二爷屋子里那叠得豆腐块儿似的被子,想起二爷教王子京站姿的情景……我的眼睛里汪成了河,我的泪水喷涌而出……
  周围的人静静地站着。山风怒吼着,卷着我和爹的声音,越过峰峦,穿过云霄,直抵长空:
  “爹……”
  “爷……”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阎秀丽,1972年生,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鸭绿江》《百花园》《海燕》《天池》《小小说月刊》《辽宁日报》《翠苑》等省市级报刊上发表作品,多篇小说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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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魂的戴安·阿勃丝  站在她的相机面前,无论谁恐怕都会感觉到自己好像是赤裸裸的。阿勃丝用她的光影照片,把这个世界剥落得一丝不挂。当然,她也拍过似乎温情一点的东西,譬如她拍苏珊·桑塔格和儿子的合影,母亲斜倚着儿子的肩头,他们看上去还算默契安妥。还有那张博尔赫斯在纽约中央公园的照片,老人家盲目中的混沌凝视和沉思的样子,看起来是如此淡定了然。  可是她拍摄的更多的照片,却是平时为人所忽略、拒斥乃至屏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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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rn夜一旦降临,上塘便黑下来.上塘黑下来,房屋、院子、屯街、草垛、田畴、土地便统统睡着,进入梦乡.上塘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地球是圆的,它绕太阳转时,这一半黑了,另一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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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进车一番讲究。胡主任落座副驾驶,妮娜弯腰钻进后排左座,大绿只能挤中间,让牛老师坐右座。凭什么自己像打杂的一样挤中间?大绿从基层上来,城府多少有点儿,所以越不服气反而越开心起来,“我有福,左美女右帅哥。”全车人一哄而笑。车窗外,车水马龙,风景流动变幻,单位公车风驰电掣地向高铁站驰去。  牛老师把此次任务介绍了一下:“大河发洪水,郝部长命编创室去一线采访,回来写报告文学,让你俩来,锻炼一下。”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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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是我们的根.rn我们生活在大地上,并向它索取赖以生存的全部.耕种,收获,凝集着乡下人的汗水.rn父辈的生活寄希望于土地,他们劳碌于此,奔波于此,只为其中的油盐和柴米,生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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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  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共中央诚邀并护送香港三百多位民主人士北上解放区“民主建政、协商建国”“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实现大团结大联合,取得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按有关党史资料表述,香港新政协运动具有重大的历史地位:香港新政协运动促进了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巩固和壮大;香港新政协运动孕育了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的雏形;香港新政协运动奠定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召开的基础;香港新政协运动坚定了民主党派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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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续是观音寨小学的老师,教语文。观音寨小学在观音寨南坡。观音寨往东二百米是农场。  农场有两个光棍,一个叫亏荣,一个叫吉喜。奇货不算农场的人,他的屠宰场在农场,他只有杀猪时才去。奇货不是光棍,他是毛刺的爹。农场有一头郎猪,壮如牛犊,它给周边的母猪配种,替两个光棍赚烟酒钱。农场有一棵山楂树,开花的时候,一半白色,一半红色。亏荣说,那是一棵阴阳树,它自个儿跟自个儿恋爱、传粉、结果。  某年七月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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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崖街到柿村,过去只有一条小路,又弯又窄又陡,崎岖难行。这几年搞村村通,新修了条水泥路,能跑汽车拖拉机,只是有些绕远,比小路多出了八九里。师洪宽算了算,决定还是走小路,能节省不少时间,早点儿赶回村子。  天刚放亮,他急着上路了。早上清凉,他走得轻快,舒服。越走,就越感吃力,累得不行。上了年纪,腿脚本就不灵便,路又实在难走。自从修了水泥路后,小路几近废弃,少有人行。今年雨水大,多处路段被冲,山石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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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一位杰出的诗人。自1906年创作第一首诗《顺庆府中学堂留别》,到1976年最后完成《喜读主席词二首》,创作历史长达70年,留下了数百首诗词。其中,仅咏兰诗词就多达40余首,数量之多,在近现代史上可谓屈指可数。他通过兰花诗词,既抒发了对兰花的喜爱之情,又表达了对兰花高洁品质的赞美,既有访兰、采兰与种兰的记录,又有与兰友之间的唱和对答,从中可以看出老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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