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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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倪裳还年轻,大学毕业,分进了一个在外人看来十分有前途的单位——一个专门培养干部的事业机构。
  初来乍到,还没有资格上课,单位让她先在学籍部门锻炼锻炼,所谓锻炼就是打杂。学籍处很忙,除了管理主体班学员名册外,还要面对大量的社会学员。那会儿大学扩招还没开始,干部升迁都有学历需求,所以他们单位的学历培训班格外火爆。

  倪裳每天都很忙,被各路来求学的人包围着,验收报名表格、身份证复印件、单位证明及各种所需材料,解释章程,盖章,发通知,接咨询电话……陪她一起忙的是个中年女会计,负责收钱,她恰好姓钱,学籍处姚处长时不时过来巡视一下,看到场景火爆,甚为高兴,嘱咐倪裳把关要严,生源质量是教学质量的重要保证,等报名结束,他们还得去上级单位验证,不能让上面有闲话可说,比如某某地市就有不少送审材料被打回来,点名挨批评的。
  为了方便学员报名,单位在市区教学点专设了报名处。一天,倪裳正忙着,接到一个电话,很低沉的声音,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威严。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单位的二把手蒋望道。倪裳第一次见他是在刚报到的那会儿,组织部门给他们新分来的大学生开训示会,他过来给大家讲了几句话。倪裳不记得他当时说了啥,只觉得这领导架子大,居然戴着墨镜(后来才知道是患了眼疾)训示,他说了两句就有事告辞了,背影特别轩昂,给人一种狠角儿的感觉。通常,也就只在单位大会上才能见到他,他都坐在主席台上。
  蒋望道电话指示倪裳,某某单位的某某某明天过来报名,你给他先报上。
  “哦,好的。”倪裳挂了电话,把名字记下来了。
  第二天,那个人果然来了,他的材料不完全符合,倪裳给他通过了,叫他补一份证明来,这是姚处长教的。
  姚处长让她严格把关,可在实际报名中,并不真的无可挑剔,姚处长自己手里就捏了许多条子,领导点头的就可以,这个主倪裳不能擅自做,否则要挨训。
  倪裳在机关单位体会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权力”之威。
  倪裳上班总随身携带着一本英语托福词典和涂鸦的小笔记本。当了多年的好学生,养成了学习癖,身边没有书本就不自在。可是,工作就和大学完全不一样了,书本带了也不过是个摆设和心理安慰。她不再是个优哉游哉的小姑娘,整天埋首于机械的没有任何营养的事体里,看的都是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成年人,倪裳很彷徨失落。男朋友那时已经远走高飞去美国读研了。
  在报名处一待就是一天,中午在外面大排档吃个牛肉粉丝面,或者去小摊贩买个烤红薯什么的当午餐。单位有食堂,可是她在市区教学点,不方便赶回本部,只能自己胡乱解决。钱会计家住在教学点附近,她客气地喊倪裳上她家吃饭,倪裳谢绝了,她宁愿中午这一小段时间自己一个人清净清净背几个单词。偶尔,春华倒班休息的时候会跑过来找她聊天。春华是她同学,睡在上铺的闺蜜,老家在革命老区,费了很大的劲,才留在省城的一家日化厂。她俩是班里为数不多的留在本市的人,见面不免相互取暖,各自视对方为学生时代的最后脐带。
  “你多好,再忙也就白天,想想我吧。”春华扔给倪裳一塑料袋洗衣粉,她在化验室当化验员,三班倒,洗衣粉是她的福利。一個中文系的大学生,变成和洗衣粉打交道的化验员,令人啼笑皆非。春华还有工作服,一件白大褂,穿在身上就像个搞医学研究的。专业不对口倒是其次,化验取样子测活性物,都不难操作,就是“三班倒”受不了。春华让倪裳看她的熊猫眼。
  “为了爱情,也没啥好说的。” 倪裳安慰春华,她原本可以派遣到家乡那个地级市当一名小公务员,可是在她眼里,当公务员比当化验员还要无趣乏味,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是她们阅读过的经典篇目,印象深刻。
  “什么叫踏入社会?以前一想到‘社会’,总觉得很伟大很壮阔,让人充满遐想,电影中的工厂也是热火朝天热血沸腾的,谁知道远不是那回事儿,现在,对我来说,社会就是一袋洗衣粉。”春华表达她工作后的巨大落差。不过,说归说,她心里也还是有欣慰的。能留在省城,留在男友身边,怎么说都是最大的成果。现如今,爱情大概也就是唯一能抓在手里的东西了,有了它就有了全部。男友是本市的,家境一般,为了进这个厂,两人跑断了腿,求了不少人,讲起来都是一把辛酸泪。有时历尽沧桑就是一刹那完成的。
  相比之下倪裳运气还真不错,她有个远房表哥在本市政府部门工作,帮了忙,当然这也有赖于她不错的学习成绩做底子。另外,她所在的县城就隶属于这个市,所以,当大部分同学都回了原籍或者原籍邻近的城市,倪裳留下来,也算顺理成章。她还有个弟弟在老家,没考上大学,游手好闲,跟着一帮社会青年瞎混。父母指望着倪裳有出息,将来能帮衬弟弟。
  和春华聊聊天,倪裳心里平衡了一些,怎么说跟表格打交道总好过跟洗衣粉打交道吧。当然,她们聊得最多的不是乏味的工作,而是男朋友。春华每谈到这就会开心起来,他男友比她早一年毕业,分在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做秘书。“他比我有前途。”春华毫不掩饰地夸赞男友。他们打算明后年就结婚,因为“申请结婚,他就可以分到一间房”,春华说她受够了集体宿舍,大学是集体宿舍,单位也是。她和厂友四个人合住在老旧的厂区宿舍,倪裳去过那儿,那宿舍还不如学校,墙壁斑驳,随处可看见石灰皮脱落,春华在小电炉上炒菜招待她。早点结婚也好,她那么急于过日子,得有个属于自己的小窝。比起毕业时,校园里、火车站,到处一对对眼泪汪汪劳燕分飞的情侣,他们是幸福的。
  每次看春华开心的样子,倪裳既替她高兴,又不免有些惆怅。钟小阳远在天边。
  “把英语学好,考过了托福,就可以申请了。”钟小阳每次写信或打电话都叮嘱她。从他们认识的时候开始,这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他哥哥在美国,早就打算出去的。钟小阳对出国的坚定远甚于对她的坚定。倪裳有时怨恨地这么想。   对倪裳来说,“结婚”遥不可及,就像夜晚她看苍穹的月亮。
  春华说得对,她也就白天忙。一到晚上,寂寞得很。单位在郊区,下了班,有家有口的同事们都回到了市里,剩下他们几个新分来的单身大学生驻守空落落的学院。最初他们住在行政楼多余的几间空房里,后来有领导说在办公地点居家不便,看着影响不好,就把他们安排进了学员住的一号楼。几个男单身住一个套间,倪裳单独一间,算是优待。男单身们下了班在一起打牌,吹牛,到了周末大多作鸟兽散,各自去灯红酒绿的市里找老乡同学厮混了,几个人差不多也都有了女朋友,有的在外地,有的在市区,也有单着的。倪裳有时候被拉着和他们一起聊聊天,散散步,大部分时候她一个人独处,整理屋子,看书,学外语,给钟小阳写信或者阅读来信。每个周末的晚上七点她固定要去办公室接钟小阳的越洋长途。如今想起来都匪夷所思,好像隔了几个世纪,那些褪色的蓝色钢笔字的发黄信笺也都变成历史遗迹了。
  一边背着枯燥的单词,一边看窗外的月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想着那轮明月也同样照在钟小阳身上,不觉泫然。
  秋天,天空特别的高远辽阔,月亮从圆到缺,再从缺到圆。
  招生接近了尾声,也是忙到最顶峰的时候,许多报名的人都喜欢赶到最后来扎堆。分管教学的蒋望道在姚处长陪同下过来视察慰问,教学点全体工作人员都站了起来。倪裳忙于整理表格,头也顾不上抬。姚处长下过令,工作的时候要八风吹不动,不能分心,错了他是不留情面的,她曾被骂哭几次。
  “小倪好大的架子,见到我来也不打招呼。”蒋望道嘴角一抹微笑。
  姚处长赶紧解围说:“这丫头年轻,眼拙,业务还不熟。”姚处长过后告诉她,熟悉业务的第一条就是应该有眼色,要学会尊敬领导。
  姚处长经常教育她,倪裳有时觉得自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姚处长就言传身教,这个社会学系毕业的老大学生,仿佛长着两张面孔,随机调出来使用,频道转换之快令倪裳时常忍不住纳闷他是如何做到的。钱会计也受不了姚处长的喜怒无常,私下抱怨说,别看姚处长那么横,家里可是妻管严,一个男人在外面受上级的气,在家又受老婆的窝囊气,再不找个出气口要憋坏的。我们就做点好事帮他出出火吧。
  钱会计和姚处长搭档多年,她可以腹诽领导,当着姚处长的面,照例笑成一朵慈祥的老菊花。两人就账目的事经常躲在一起叽叽咕咕。
  报名结束,庆功宴上,倪裳给人敬酒。所有的人都比她年长,比她资格老,比她位置高,她一个不落地打一圈,一下子就喝得晕晕乎乎。蒋望道和另外几位领导从贵宾桌过来给大家敬酒,恰好就站在倪裳身边。大家都站起来举杯欢庆。
  倪裳一饮而尽,看到蒋望道端着杯子并没有喝下去,就不服气,说:“蒋局,您没有喝,可不能赖皮哦。”
  “呵呵,小倪竟敢说我赖皮,好,那我喝给你看。” 蒋望道一口干了,杯子对倪裳照了照。
  坐在她旁边的学籍处李副主任赶忙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低声斥道:“傻丫头,大家都不监督领导喝酒,都不说,就你忒傻。”
  倪裳不是傻,是醉了,不久便被人扶到厕所呕吐去了。
  “会喝酒有前途,可小倪也不能这么没眼力劲儿啊。”姚处长过后也笑话她。

2


  学员入学后,单位就热闹起来,一号楼也住满了人。白天上课,晚上就搞些活动。学院有个多功能歌舞厅,晚上大家在里面唱歌跳舞,老師职工也经常被邀请。姚处长是红人,整天被学员簇拥着。他原本不会跳舞,被学员热情怂恿,为了跟上形势,就命倪裳火线教他,学会了之后,兴致越发高。每次学员活动,都带着学籍处的人陪伴应酬。他告诉倪裳跳舞也是工作。
  倪裳虽然也愿意学院有些人气,可是对陪那些酒足饭饱的学员跳舞热情并不高,经常借故不去。幸而学籍处又新来了个曹大姐,能喝能唱能跳舞,倪裳压力小了很多。反正那里女学员多,女教员也不少,不差她一个。
  那会儿,她除了学英语,又迷上了一项新东西:舞剑。教她舞剑的是春华的一个男同事,就住他们那一排宿舍。倪裳去那边玩的时候认识的,他们那个大厂,年轻人很多。
  “夏杰不爱串门子,自你一来,他好像变得有些爱串门了。”春华火眼金睛地说。夏杰是学物理的,和她们一年分配来的,也在车间锻炼。他话不多,与那些聚在一起就咋咋呼呼的年轻人不大一样,每每坐一旁,像个冷眼旁观的世外高人。倪裳心想,既然与大家格格不入,又何必凑热闹。
  有个周末,倪裳去市里办事,晚上末班公交车都错过了,只得去春华那里歇脚,经过一排厂区平房,看见一棵歪柳树边,一个人正举着一柄长剑,银光一起,嘶嘶风破,倪裳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这个人就像古代武侠世界里冒出来的剑客。
  夏杰发现了倪裳。
  “是你,怎么会在这?”夏杰很惊奇。
  “没车回去,投宿春华。”
  “见笑了。”他收起剑。
  “舞得好啊!想不到你还是一枚剑客呢。”
  “见笑见笑。没事干,练着玩儿。”
  看倪裳表现出对剑的兴趣,夏杰将剑递过来。
  倪裳接过剑,好像一股英气瞬间注入体内,凝眉将剑直刺出去。
  “拿剑要稳,拿剑如拿纸。”夏杰笑道,说着就现场教导起来,“我这是太极剑,你最好先学会打太极,这样练起来就快。”
  倪裳只想舞剑,她觉得耍剑的动作好帅。
  后来每次倪裳过来,夏杰都要教她耍一下剑。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十天半月练一次没用。”夏杰将剑借给倪裳,让她带回去练。
  “那你呢,不是没工具了?”
  “我心中有剑。” 夏杰自信地说。
  为了不辜负这把被春华戏称的“祖传宝剑”,倪裳晚上下了班,吃过饭,就在行政楼后面的花园里练习把玩一会儿。花园有凉亭土丘山石沟渠,树木葱茏,曲水流觞,无人干扰。倪裳一剑在手,顿觉气贯长虹。   一天,正练习着,同住一号楼的同事小陈跑过来,说:“快别练了,跳舞去。”
  “跳啥舞啊,别叫我,我不跳,你去好了。”
  “你得去,你们姚处长让我叫你的。”
  倪裳一听,只得收了剑。“你先去吧,我回去换身衣服。”
  “我陪你。”小陈怕她敷衍。
  “不是有曹大姐还有王主任于老师吗?”
  “你们姚处长惦记着你呗,今天蒋局也来了,还发话说了,让住在学校的小年轻都过来玩玩。”
  倪裳将剑放回宿舍,跟着小陈来到了后面的多功能厅。
  厅内镭射灯闪烁,氤氲的光线明明灭灭打在舞池里的一对对幢幢人影上,一个女学员正握着麦克风摇摆着腰肢在台上唱甜得发腻的流行歌曲。原来党政干部们也有甜蜜蜜分外妖娆的一面。
  小陈将倪裳带到姚处长坐的区域,长条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几杯茶,水果瓜子之类小食。人都去池子里跳舞了。小陈说,咱俩跳一个吧。
  倪裳本想说等下一曲,又怕扫了小陈的兴,就和小陈滑入舞池。
  跳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着太过随意了,白平绒套头T恤,黑休闲全棉长裤,编得松松的一条麻花辫垂在脑后——舞剑时的装扮,太不适合这个场所了。
  女士们个个都打扮得光鲜靓丽,凑近的时候,香水味一阵阵袭来。
  场子里有一个中心人物,那就是蒋望道。这样的人总自带光环,气场强大,或许这是权力赋予的吧。和他搭档的是一位活跃的女学员,三十多岁,姓戴,倪裳对她印象颇深,泼辣能干,大家都叫她“阿庆嫂”。“阿庆嫂”样板戏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入学时请学籍处的人吃过饭,被姚处钦点为班长,她穿着似乎专为跳舞订制的大红长裙,面容看着比平常粉嫩许多,一边跳,一边不知和蒋望道殷切地说着什么。
  姚处长也在舞池里,正兴冲冲地搂着一个高个子女学员在跳。他的舞姿别具特色,一会儿把舞伴当根救命草,紧紧拽着不放;一会儿又把对方当成一柄长剑,推出老远。倪裳忍不住想笑,她这位顶头上司在跳舞方面可真是顽固啊,她教的时候就纠正过他,没用。
  一曲罢了,回到位置上休息。学籍处的人都过来了。
  姚处长用手指点点倪裳:“你来了,这次不许开溜啊,一会儿请领导们跳舞,主动点。”
  倪裳还来不及去邀请领导,就有学员过来,请学籍处的人跳舞。倪裳也被请走了。
  慢三,慢四,华尔兹。倪裳连续跳了几曲,回不到自己座位上。好的舞伴一般是从哪儿请来,再送回到哪儿。场地挺大,倪裳不好意思横跨过回去。终于一曲“中四”结束,倪裳回到座位。她的位置被蒋望道坐了,正和学籍处的人谈笑风生。
  “哟,小倪来了,也不和我们这些老同志跳。”
  “下一曲就请蒋局跳。”姚处长发话。
  《涛声依旧》的曲子响起来,蒋望道站起来,朝倪裳伸出手。
  “你可真难请啊,要是我不过来,你大概不会主动来找我吧。” 蒋望道开玩笑道。
  “反正你有很多人请啊。” 倪裳脱口而出。她感觉后背被这个人用力地摁了一下,有一种灼热感。
  蒋望道身材魁梧,舞步潇洒,也很会掌控局面。倪裳和他配合自如,比刚才跳的几个舞伴都舒服。遇到配合默契的,跳舞其实是一种享受。
  不停地有人朝蒋望道示意打招呼,他微笑着带倪裳在舞池里徜徉。那个姓戴的班长也擦肩而过,高高地扬着头,眼风朝他们飞过来,有一种“看我多美”的自信气概。
  “小戴是物价局的,她舞跳得好。”
  “嗯。”
  “你跳得也好,很輕盈,和你跳舞很舒服。”
  他低头看着倪裳,目光不像平时工作中那么冷峻威严。
  “听说你们姚处就是你教会的。怎么样,工作还顺心吗?”
  “顺心。”
  “有什么委屈,可以找我,我会保护你的。”
  “哦。”倪裳心里一震。
  “以后酒席上不能喝酒就不要硬喝,别像上次那样逞能。” 蒋望道说的是那次醉酒。
  倪裳不好意思红了脸,幸好,灯光闪烁,没人注意。
  一曲终了,蒋望道将倪裳送回了原处。他的身边迅速围上学员或下属。一曲华尔兹音乐刚响起,“阿庆嫂”早早就候在了旁边,朝蒋望道伸出了手。
  两人在舞场中央优雅舞起,他端详舞伴的样子应该是令每个被端详的女人受用、而又令旁观的女人嫉妒的。倪裳不久就听到了局长的一些风流传闻。她提醒自己小心。

3


  第二年春天有个全国性的工作会议要在庐山召开,蒋望道带队,学籍处姚处长和钱会计参加。倪裳没想到自己也被纳入随行名单。
  开的是单位黑色桑塔纳。蒋望道不愿坐副驾驶位,姚处长只好越俎代庖。倪裳夹在钱会计和蒋望道中间。姚处长多次询问蒋望道要不要换,怕他腿伸不开。蒋望道说不碍事。
  倪裳坐车从不晕车,但这次,她晕得厉害,蒋望道的身体紧挨着她,气息逼人。
  一路上风景很好,青山秀水,视野开阔,让人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舒坦。可不知为什么,倪裳心里像揣着头不安分的小鹿,仿佛随时要撒腿儿奔跑出来一样。她是第一次坐小车旅游,钱会计说自己也是第一次坐,她都多大年纪了。
  车子里比外面暖和,蒋望道将夹克外套脱下来,随意搭在他和倪裳腿上,钱会计望着车窗外,一副心旷神怡的样子。倪裳说热,窗户被摇了半开,猎猎风响。
  庐山之行回来,有两个变化。一是,蒋望道荣升为一把手。这其实之前就差不多定好了的,只不过正式宣布是在回来之后,由市委组织部领导来宣布任命。他却故意归功倪赏,说她是他的福将。
  二是,蒋望道对倪裳单方面宣布,她是他的人。
  倪裳曾想过,赶紧调离,离开这个单位。
  学院是阶段性热闹,根据学员的面授时间而定。倪裳照例晚上舞剑,每个周末接听钟小阳的越洋电话。她觉得钟小阳越来越遥远。夏杰有时会来学院玩,他很喜欢学院的环境,说清雅宁静,适合修炼。有一次两人正比画着,蒋望道踱着步子从竹林中走过来,脸色比较难看,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那是周末,学员刚好阶段性培训结束,倪裳没想到蒋望道还在单位,他已经好多天没回市区的家了。蒋望道当了一把手后,经常以单位为家,不回市区住。
  晚上,夏杰骑山地车回去了,倪裳在宿舍里给钟小阳写信,她的心很乱。
  有轻微的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蒋望道。倪裳手捂着嘴,这人胆子太大了。万一那些单身汉……
  “我调查过了,他们都去市里了。”他大力拉倪裳入怀,只凶巴巴地说了一句,“我想看看你有没有留那个小伙子过夜。”
  倪裳在市里租了个单间,蒋望道付的费用。里面有彩电,冰箱,双卡录音机。他知道她喜欢听歌,送了她一盒又一盒音乐磁带,她缺什么,他送什么,不缺的,也送。电暖壶,小金鱼床单,皮尔·卡丹坤包,SWATCH手表,珍珠项链。“我要把你包装起来。”好像给她买东西是件很幸福的事。有一次,他无意中开玩笑,说有人说他没眼光,怎么会喜欢倪裳,又不算漂亮。倪裳知道是哪些女的说的,她有女性的敏感和直觉。单位就像个小朝廷,男人争权夺利,女人争风吃醋。倪裳感到不安和羞愧,同时也担心这样的议论对蒋望道会有影响。
  倪裳踏上社会,看到许多双面的人,比如姚处,比如钱会计,也比如蒋望道。尤其是蒋望道,在单位,他是众星捧月的权威,高高在上,他在大会上做着庄严的报告,与各级高层商谈大事,出席神圣场合,可是,到了她这儿,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
  倪裳觉得自己已成了双面人。她的内心充满矛盾,惭愧,惧怕,失落,以及她死活都不愿意承认的得意和甜蜜。她的确算不上什么美人,却被这个有权势的人捧在了手心。世界上还从没有哪一个男子像他这样如此宠她惯她,带给她这么多复杂的感受。他让她喘不过气来,也无力自拔,如食罂粟,越陷越深。那段日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无望和奢靡。
  次年的西方复活节假期,钟小阳回国探亲。倪裳去机场相迎。钟小阳穿着黑白相间的毛衣——他离开时,她攒钱送他的,戴着白色耐克鸭舌帽,背着双肩包,一手拉着拉杆箱,非常阳光地从出口走出来。倪裳双眼湿润。
  钟小阳就是本市人,没有让父母来接。
  “你住的地方这么好。”钟小阳狐疑地打量着被倪裳带进的房间,这是许多刚毕业分配的大学生所不能想象的“豪宅”。
  倪裳坦白了一切。
  他们分手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钟小阳沉痛而又鄙厌地说,“你就是和我分手,也不要出卖自己呀。”他骂她堕落。
  倪裳有一种类似截肢的痛快之感。她是大二的时候认识他的,他们曾一起吃食堂,一起看电影,一起上晚自习,一起爬山,一起骑单车。
  青春渐行渐远。他们有整整两年没有见面了。两年,许多东西都改变了。
  钟小阳还那么年轻,阳光,身上带着异域的现代气息。倪裳向他告别,就像跟过去的自己告别。她只能留在腐朽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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