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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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已过,清冷的晨光透过菩提树冠的罅隙,跌宕起伏在窗前的早餐桌上。盘子里的面包、奶酪和樱桃小萝卜,罩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外衣。我泡了壶铁观音,斟在小巧玲珑的紫砂杯里,一面喝着,一面极目窗外。
  一群乌鸦不辞辛苦、往返穿梭,像一朵朵黑白相间的云彩,不经意间点缀在清澄一碧的天幕下。那小小的身躯,时而凑在一起,时而拉开间距,从大方块到小方阵,又从方阵划拉出难以描摹的图案与造型,从不雷同。这会儿,它们个个精神抖擞,俨然空中操练的小型战斗机,辗转有度,步调一致,其左顾右盼、前后呼应的顾念,叫人心生感慨:动物们之间,竟这般惺惺相惜呢。
  也有掉队的,那个肚子上挂了一小撮灰色绒毛的乌鸦,犹如散漫成性的一条鱼,兀自扇着翅膀,不管不顾地游离出水,以个体形式脱离了轨道,俯冲到我家敞开的阳台上,歪着脑袋隔着玻璃窗,窥探着叮咚作响的餐桌。我捏了几粒面包渣,走过去试图和它亲近,小东西嗖的一下飞走了。我瞧着它的背影,沮丧地将面包屑填进嘴里。难道跟祖国的动物一个样?见了人,必如大敌当前,唯恐逃之不及。猛抬头,那小东西又回来了!哦,原来去拉同伴了,或者是它的恋鸟?总之,双双飞临,嘁嘁喳喳落在阳台那头一座圆圆的花池上。我缩着身子退回来,再揪下一角面包,揉碎在掌心里,怯怯地丢过去。
  我多虑了。它们是不怕人的。只见两个黑乎乎的家伙大摇大摆地挪着碎步,张开镶着金边儿的尖嘴,一粒一粒衔起壁沿上的面包渣,呀呀呀,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伸着脖颈吃完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凌空一跃,霎时融入高处的鸦阵,随部队聚拢到对面的白色楼顶,轰轰烈烈地着陆了。
  养精蓄锐之后,它们将重新布阵,继而飞出新的花样。
  紫砂壶里的铁观音,被我续了三次水,太阳贴着对面的白楼向头顶蔓延,给灰蒙蒙的鸦群披上了金色的盛装。乌鸦们咿咿呀呀地喊着,急切而尖锐,好似拉响了集结的号角,只一瞬,它们就开始陆续出发了,一只,两只,呼啦啦向蓝天更蓝处冲刺。此起彼伏间,那灰灰白白的线条,已盘旋出稍纵即逝的新天地,悉心观察和谛听之余,我感到它们似有絮语,呢呢喃喃,犹如在虚空里认真地涂抹一本潦草的天书,带着嘲弄般的预言。
  从此,我的眼前就多了一道流动的景观。
  起初,我竟不知道它们是乌鸦,因为这里的鸽子也是灰白色,并且跟欧洲人似的,个个膘肥体壮,远远地望去,和乌鸦并无区别。于是有一天,我问,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鸽子汇集在天空呢?
  先生说:它们不是鸽子(Taube),是Rabe。
  是Rabe?原来是乌鸦!乌鸦是奥地利土著吗?
  不是,它们是从俄罗斯西伯利亚一带飞来过冬的。每年的这个季节,它们都准时飞临,下榻在各种建筑物上,安然过完冬季,直到来年四月的复活节前后,再集结成群,浩浩荡荡地返回它们的家园,西伯利亚。
  我猛然意识到,它们的确是秋天才陆续出现在视野里的。我曾讲给东北的一位朋友,他笑我连乌鸦和鸽子都分不清。有这么黑的鸽子么,鸽子听到了肯定不高兴。他还说,乌鸦怎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过冬,太奇怪了。印象里乌鸦是不怕冷的,它们一直呆在东北,要不,迟子建怎会写出《白雪乌鸦》呢?
  当然,比起中国的东北,俄罗斯的西伯利亚要冷得多,而欧洲内陆的奥地利,则比同纬度的中国东北暖和许多。奥地利处在大西洋和地中海的包围圈里,深受海洋气候的温润。因此乌鸦才会千里迢迢来这里过冬。它们有条不紊飞过来,又仿佛肩负着神圣使命——向欧洲人及时报告:冬天来了,快添衣服吧!
  我于是常常坐在朝东的这间书房里,从不大的窗口向天外眺望。一个个灵活的身姿,精灵般在蓝天之下自由穿梭,潇洒自如。偶尔也由于数量可观的缘故,竟有种遮天蔽日的辉煌,如同横扫碧空的交响乐,在我的眼前轰然奏响。再次凝望,发现它们并非时时刻刻地飞,而是朝九晚五,过了清晨和黄昏这两个时段,人家就有别的安排了。比如到多瑙河边去觅点野味,完成当天的储备计划之后,轻松步入维也纳的繁华地段,在巴洛克式的建筑群上,跟花里胡哨的鸟类谈一场恋爱;太阳落山后,干脆飞到金色大厅的天顶上,和着蓝色多瑙河的圆舞曲唱唱歌,跳跳舞,欢度一场良宵。
  多年前的那次探亲,途经北京时老师送了我一本《人民文学》,里头刚好有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白雪乌鸦》。手不释卷地读了两天,脑子里交替现出树叶落尽的老榆树,马蹄声中疲惫的老车夫,以及风雪弥漫的客栈、店铺和热辣辣的东北女人,当然,我还听到了乌鸦那持续不断的粗哑的嘶鸣。且看惊世骇俗的焚尸仪式上,“有几只乌鸦,无所畏惧地飞来了。它们落在坟场上,身披黑衣,端端立着,好像要为这些无辜的死者,做最后的守灵人”。怔怔地读下去,我仿佛置身其间,于苍凉冷寂的白雪之上,忽见徘徊不定地蹲着几只黑色大鸟,沉重而阴郁,叫人蓦然联想起痛苦,绝望,以及灾难之中凤凰涅槃的悲壮。
  在中国,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乌鸦是很不招人待见的生灵,那粗哑中喊出的凄厉音律,像哀怨,像泄愤,裹挟着不祥的预感。然而在欧洲,乌鸦却是吉祥而聪明的化身,是“鸟中诸葛”。欧洲的乌鸦有着料事如神的本领,它们常常不动声色地躲在公路旁,静待载重汽车从路上驶过。因为地面震动,会迫使地下的小虫子爬出地面,乌鸦只需动动嘴,便可饱食终日。奥地利的乌鸦常常把熟透的核桃叼到路面上,让汽车代劳将坚壳轧碎,以便坐享其成。乌鸦看到园子里的狗在享用美餐,会俯冲下去啄它的屁股,待狗反身攻击时,躲在一旁按兵不动的乌鸦群,瞬间便将狗食洗劫一空。英国的乌鸦还是擒拿耗子的高手,它们悄悄蹲在滚圆的猪背上,静候猪圈干草堆中的耗子现身。小耗子哪里会想到,闭着眼哼哼个不停的肥猪身上,竟蹲着一只虎视眈眈的乌鸦!
  在祖国,乌鸦之所以遭人厌烦,自然跟它们喜食动物尸体的习性不无关联。乌鸦嗅觉灵敏,能在极远处闻见尸体弥散出来的腐朽之气,从而大张旗鼓地飞过去。久病而生命垂危的人,临终前释放出一种衰微腐败的气味,人尚未死,乌鸦已闻风而至。那一身乌黑,恰似致哀的礼服,烏鸦作为“报丧之鸟”的地位,由此而得以奠定。中国人喜迎新生,忌谈死亡;欧洲人钟爱当下,从容面对死亡及身后事。生死观截然不同,乌鸦在中西方阵营里所遭遇的礼遇,也就大相径庭了。   初冬的黄昏,维也纳郊外的五花山庄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成群结队的乌鸦和着曼舞的雪花,在郊游者的头顶傲然飞翔,与人类一道踏上阿尔卑斯山的冬之旅。沉醉雪中,我再次打量当空的鸦群,心头忽然涌出一股暖流,对生活,连同一切生灵。
  维也纳酒庄
  奥地利并非只有莫扎特和圆舞曲,还有别具特色的美食和酒文化。那些散居在维也纳郊外,掩映在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座座霍丽阁酒庄,不仅富有传统美食与美酒,其饮食环境和氛围也被演绎得风情万种。难怪许多奥地利影片中,总少不了以酒庄为背景的经典场面,而霍丽阁酒庄的名气,比起维也纳美泉宫、童声歌唱团,以及精妙绝伦的西班牙皇家马术表演,也毫不逊色。
  常去的坡溪村一带的霍丽阁酒庄,从我家居住的维也纳西郊出发,不过十几分钟的车程。泊了车,沿一条曲折的砖石小径拾级而上,就到了酒庄比较集中的村落里。正宗的霍丽阁酒庄门外,刻有“Ausg’steckt”的字样,且在半空中吊起一簇松枝,表示里头正在营业,并有新酿的葡萄酒出售。对初来乍到的人而言,要在这酒庄密布的宽街窄巷里,选上一家真正令自己心仪的,那感觉如同探寻贝多芬当年的故居。我和先生曾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挨个品尝了多个酒家的风味。无论午间还是黄昏,在靠窗的实木条桌前坐定了,望着墙上栩栩如生的梅花鹿和羚羊角,点一壶本店新酿的葡萄酒。不一会儿,身着奥地利传统衣裙的村姑,便笑盈盈把酒端到你桌上。在国外吃饭,点菜常常是件伤脑筋的事,而这里,却无需费神。你只要瞥一眼前台的透明玻璃柜,便可一目了然。酒庄的特色之一,就是所有的菜食任由客人自己选择,看得见,摸得着,有股令人赏心悦目的快感。透亮的保暖玻璃橱柜里,摆放着脆皮烤肉、豪猪馅饼、洋葱血肠、土豆泥丸,以及各种熏肠和奶酪。至于时蔬沙拉和水果甜点,品种之多,无需赘言。假如这些都不合你的心意,还可依照小黑板上的当日菜单,来一份油炸小牛排,或者生煎土豆之类的。
  焦黄流油的酥皮烤肉是我的最爱,每次去酒庄我必点上一块,盯着手脚麻利的女主人用电锯“嗤”的一声切下,放进跟前的大盘子里,再配上些腊肉酸菜和土豆丸,外加一勺酱红色的烤肉汁儿。美味不说,关键是可口。这道菜本属于传统的奥地利风味,却与中国人的口感不谋而合。因此,只要有亲朋好友远道而来,我和先生必带他们先到酒庄来享用一番,酒足饭饱之后,无不感叹:奥地利竟有这样好吃的地方风味,实在难得!
  前不久,首都师大的一位学者光临维也纳,我同样带她来到酒庄。我们在夏夜的廊檐下聊得很晚,也很兴奋。她是世界文學的研究者,主打东西方比较文学,正在奥地利西部一座山城做访问学者。同胞万里来访,一接话茬,竟还是我们的河南媳妇,半个老乡呢!于是,文学、中西方文化等诸多话题,在葡萄酒的熏染下恣意流淌,膨胀发酵,直至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回到北京,她在信中依然念念不忘地表示:太难忘了,维也纳酒庄!
  我喜欢临近修道院的这家并不算气派的酒庄。狭长的拱形大理石门洞里,常年端立着两只棕褐色的橡木酒桶,主人似的,泛着慈祥而老迈的光。廊檐下的夹层木墙上,悬着长长一溜玻璃吊柜,里头挤满了店家的珍贵收藏:一八六二年以来的瓶塞和开瓶器。暮春时节,坐在花团锦簇的园子里,听身前身后酒杯轻触的脆响,以及邻座老夫妻意味深长的阔谈,那感觉,真叫人心生满足和惬意,仿佛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什么可缺的了。
  总有人问:为什么大街小巷不见奥地利人的影子呢?因为他们都跑到霍丽阁酒庄喝酒去了。奥地利人的确热衷生活,他们的信条是:生活不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是为了生活。因而即便吃得膘肥体胖,脸膛子缀得像小牛肉一般,也在所不惜。谁能想象,区区八百万人口的奥地利,竟有五万多家餐馆,生意还相当好。那些退了休的老年人,下了工的小庄主,约上三五个知己,带上心爱的雪瑞那或吉娃娃,在园子里一坐就是大半天。即便维也纳城里的上班族,工作之余也喜欢把车子直逼到绿荫深处,到酒庄的葡萄架下换换空气和口味,日间的烦忧和疲惫,似乎在这深长的酒杯里,瞬间涤尽。比起维也纳城里那些个殿堂似的餐馆,这些田园牧歌般的酒庄,犹如小家碧玉,散发着清新、朴实与自然、恬淡的魅力。
  因为迷恋那酒庄上的烤肉,我曾跃跃欲试地弄来方子,在自家的烤箱里折腾过好多回。带皮五花肉,黑胡椒海盐,连同足够的丁香、肉桂和蒜头。然而,好一番忙活下来,满怀希望地将肉块拖出来供到桌上,其色香味,与酒庄上的相比,终究大相径庭。后经先生的姐姐——这位地道的奥地利美食家指点,我才得知:人家酒庄上的烤炉是特制的,火材也是特定的,在烘烤的过程中不仅放了稀有的月桂叶,还加了老汤与自产的红葡萄酒!我忽然醒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就是人家的绝活,只管去吃就是了,何苦一定要东施效颦呢?就像咱们的北京烤鸭,东来顺涮羊肉,天津狗不理灌汤包,哪个外人能轻易搬走呢?
  霍丽阁酒庄如同岁月积淀的佳酿,香飘四溢,其历史可追溯到久远的罗马时代。皇帝普罗布斯目光独到,深谙维也纳周边的阳光、土质和水分,下令在这一带推行葡萄种植,该传统一直沿革至今。“霍里格”的德语Heurige,本意是指发酵后仍在冒着气泡的新酒,后来渐渐演变为当日或者当年的葡萄酒。酒庄直接出售自家酿制的葡萄酒,并烘烤出与葡萄酒相得益彰的传统美食,这已成了维也纳周边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每家酒庄的酒卖完了,他们便关门歇业,直到新酒问世,再开张。若是有那家店主为了牟取暴利,私下里从别处进酒,那么他将被毫不客气地逐出霍丽阁酒庄的正册,并遭到整个村镇的唾弃。
  这就是奥地利酒农的秉性。这个世界,还有比钱更重要的!
  维也纳作为音乐之都闻名遐迩,殊不知,维也纳还是被七百多公顷葡萄园拥抱的绿色都市。出于环境保护,山脚下连绵的葡萄园和酿制间,一直顽强地抵抗着化学药剂;酒阁里的作业及瓶装卫生也极其严格。为了避免酸涩和异味入侵,这里的葡萄采摘和去茎始终坚持手工操作。因而此地出产的葡萄酒,不仅保持了葡萄的原有风味,还似乎裹挟着某种独特的风情呢。冬季的酒庄,窗外寒风凛冽,屋内炉火通红,喝一杯时下的红葡萄酒,顿感醇厚甘美,温暖四溢;夏日黄昏,两人对坐在酒庄的后花园里,各自捧一杯白葡萄酒,细细品味,清凉舒爽,沁人心脾,自是回味不尽。   十月是葡萄收获的季节,也是酒庄的盛大节日。酒农们干脆把吃的喝的一股脑搬到后山的葡萄园子里。一列列缀满果实的葡萄架,方阵似的在秋后的阳光下闪着金色光泽。崇尚自然的奥地利人,纷纷从四下里涌过来,将车子远远扎在村口,一家大小沿着芳草浸润的长廊,越过清溪流淌的山涧,朝高处的葡萄园中央聚拢。隆重的节庆伴着妙趣横生的滚木桶、走树桩等,赢来笑声一片。到了饭时,大家就围坐在一根根树桩上,背靠金灿灿的葡萄园,端起冒着气泡的大杯新酒,就着肉肠豪饮。这个时候,身着节日盛装的大型乡间乐队,缓缓奏响霍丽阁酒庄的庆典曲。在此起彼伏的欢笑声中,我隐隐听到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从森林之巅弥漫过来。
  说起来,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是得益于多瑙河边的大片葡萄园呢。今天的维也纳北部,有家名为梅雅(Mayer)的霍丽阁酒庄,正是作曲家贝多芬一八一七年居住过的一栋房舍(Beethovenhaus)。店主梅雅一家,至今都悉心护佑着贝多芬故居的原貌。作为酒庄,梅雅的装饰与摆设并不特殊,传统风尚,牧野风光。但由贝多芬故居演变而来的酒庄,则毫无悬念地成了一处圣地。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享受美食与美酒之余,又多了一份对这位杰出音乐家的凭吊与缅怀。浪漫与冥想,化作一串串音符,便随着贝多芬的生命律动,由天际间缓缓流出。店主梅雅先生说,日本客人来此用餐的最多。日本人对音乐的痴迷,有目共睹。每年的金色大厅新年音乐会,总有不少日本听众搭乘飞机,专门来听这场音乐会。完了,当晚再飞回去。
  去年的圣诞节,居住在德国柏林的好友雨欣一家,大老远特意开车来维也纳过节,说是奔着维也纳的温暖、祥和与安宁,除此之外,对维也纳酒庄垂涎已久。但圣诞节当天,霍丽阁酒庄开门营业者寥寥无几。忙活一年了,酒农们情愿歇业,痛痛快快地过了圣诞再说。先生提前打电话订台时,店老板一听电话,兀自笑了,说是都满员了。老沃惊出一身冷汗,二话没说开上车就过去了,与店主当面协商。于是在时间的夹缝里,拿下了一个靠窗的桌位。否则,老朋友携家带口千里迢迢慕名而来,喝不上霍丽阁的酒,岂不是太遗憾了!
  夏夜我独自来到霍丽阁酒庄,依旧坐在临近修道院的这家不大的园子里。凉风习习,空气里夹杂着甜丝丝的香草味。不知什么时候,酒庄里添了三人小乐队,一首似曾相识的小夜曲,在这夏夜的星空下荡漾着。葡萄酒是有灵性的,在音乐的熏陶中,葡萄酒的口感和風味似乎更加完美。醉意朦胧时,我看到修道院的罗马式尖顶在浓荫里若隐若现。神界和世俗像是分不开,无论什么人都是要吃、要喝的。
  粗朴的实木条桌上,霎时点起了一盏盏蜡烛,烛光在蠕动的夜色里闪闪烁烁。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如同置身万家灯火。
  秋天的况味
  由于天气因素,这场维也纳郊外的约会,被一推再推。
  这天,难得的丽日当空,我和翻译家曹乃云先生结伴从维也纳西南出发,一路谈着他的译著和文坛趣事,往东北部一个花草蔓延的村落奔。车过多瑙河时,我透过车窗一眼瞥见自己兴致勃勃的脸,那感觉恰恰应了一位诗人的话:我们提着酒和诗词,随秋风去浪迹天涯。
  村子无名,却有荷塘、田野和蜜蜂。几年前,萧红的同乡——东北籍女作家赵大姐,在这片远离尘嚣的地方租下两块地,一块种蔬菜,另一块留给鲜花。蔬菜是大姐万里迢迢从祖国内地背回来的,长丝瓜、线韭菜、笨茄子,亦有辣椒、豆角和香椿等。功夫不负有心人,蔬菜们在大姐的精心呵护与浇灌下,不仅长得郁郁葱葱,且有模有样。大姐瞧着它们心花怒放,如数家珍,并招呼我们自己动手,喜欢什么摘什么,完了带回家去吃。
  饱了眼福,再饱口福,享受人间美味的同时,还可以解乡愁呢!
  比起这里,城市如同几块彩色的积木。人群是无岸的水,没头没脑地四处涌流。村子乃至村子之外,枝叶繁茂,浓荫匝地,沉甸甸的秋色由远及近,涂抹开来,宁静而闲逸。天光云影之下,淡紫色的雏菊开得热烈、奔放、汪洋恣肆。蜂群围绕着九月的雏菊,嗡嗡耳语。阳光、蔬菜和鲜花,与大家的好心情相映成趣。来不及叙旧,三三两两地便拥在一处品评着,欢声笑语从半空划过,落在园子那头的荷塘里。荷花与睡莲被惊扰了,打着旋抖动起来,像一个个笑窝。
  园子与园子中间,有一处宽敞的旧院。之间隔着一溜狭长的木工房。院子里灌木丛生,并无人家,布满青苔的水池一旁有家老迈的小酒馆。几位常来常往的客人,都是从城里赶来的业余菜农。两个胡须满面的奥地利男人端着啤酒,闲坐在一棵棕树下。我们的出现,陡然间把个院子撑得鼓胀起来。鸟们惊得不知所措,叽叽喳喳地抱怨着,飞走了。大家轰轰烈烈地围坐在两张粗朴的长桌前,将自带的饮料和吃食一一摆上案。
  新酿的红葡萄酒佐以水煮五香花生米,转瞬之间,就叫人神采飞扬了。这个时候,曹乃云先生突然听到“韩冬”这个名字,他恍惚着站起来,问,你是做什么的?韩冬说,我在联合国原子能机构工作,现已退休。曹老又问,你以前是学什么专业的?韩冬说,德语。曹老终于伸出手来道,真是我们的韩冬啊。原来,他们二位是五十年未曾谋面的老学友。这个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两个古稀之年的老同学,竟在异国他乡不期而遇。有位年轻诗人说得好:总有些人专为我相逢,总有些事专为我发生。我一面饮酒,一面凝望记忆的河流,在他们的笑意里徐徐流淌。树荫下,他们将故事拉得很长、很远。眼波荡漾,无数个清晨与黄昏纷至沓来。
  阳光由强而弱,漫不经心地洒下来,隔着树荫成就了一块影影绰绰的地毯。十几个中国人,好似盘腿坐在地毯上,海阔天空,地北天南。秋色无东西,人心自浅深。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这里根本不是他乡遇故知,而是乡里乡亲,蹲在我们豫北的某个村头,家长里短地聊着。
  画家张文斌先生和妻子焦秀梅,刚度过了他们五十年金婚庆典。作为吴冠中先生的弟子,张文斌中西兼修,且以独特画风而享誉国内外。五十年前,他们正当妙龄,在京城的一场文化盛事中,张文斌偶遇舞姿优美的山东姑娘焦秀梅。当然,打动他的还有她的清丽脱俗,温婉柔顺。岁月绵长,半个世纪风雨同舟,伉俪情深,细细琢磨,令人不胜感慨。如今张文斌已近耄耋之年,他生性腼腆,为人低调,质朴而纯粹。有妻子为他打理生活琐屑,张先生心无旁骛,只专注于艺术。他不时掏出随身携带的画笔和小本子,擦擦擦擦,几幅素描瞬间跃然纸上。   张文斌和国际评论专家俞力工是老朋友了,俩人碰了杯便低声交谈着。俞力工先生的国际评论,视野开阔,文笔犀利,論述精辟,深得广大读者的钦佩。张老师眯着眼儿请教俞先生,据说蒙古国最近有回归中国的愿望和诉求,不知意下如何?张文斌是内蒙古呼和浩特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蒙古情结。为此,俞教授抽丝剥茧,有理有据地阐释开来……
  晓风乍起,几颗熟透了的核桃簌簌滚下,大地仿佛一阵战栗。
  自从拥有这两块地,大姐几乎天天来,骑着她那辆电动摩托车。途中经过多瑙河,以及大大小小的别墅群,然后把自己放倒在一张躺椅上,在蓬蓬勃勃的葡萄架下把当天的《奥地利晨报》翻个底朝天。从晨露中赫然醒来,秋霜染红了她的双颊,紫红的梅豆花在眼前荡来荡去。她像一只蜜蜂,往来穿梭,采撷鸟语,收集花香,家事国事天下事之后,开始动手给菜地拔草、浇水,或拿出新买的钻孔机,严格按照尺寸给豆角和西葫芦搭架子。每天穿行于青枝绿叶间,看惯了田鼠、蜗牛和野兔,她变得愈发率真而可爱了。在大自然里积攒四季甘露,将过往的岁月,深深珍藏于心底。有所付丽地生活着,是幸福的。她脸庞红润,周身洋溢着一股耀眼的光环。我们知道,那不是仰仗太阳的反射,而是自带的一层光圈。她守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淡泊、安详、笃定。
  这让我想起杨绛女士的百岁感言:人生最曼妙的风景,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诗人云玲,除了写诗,还能操琴,最近又迷上了声乐。我们一面品尝她为我们烤制的蛋糕,一面欣赏她纵情高歌《我爱你中国》。歌声嘹亮,激情满怀,我们听得热血沸腾。一阵沉默过后,每个人的眸子里都闪动着泪光。因为她分明唱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声:
  我爱你中国
  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
  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
  我爱你青松气质
  我爱你红梅品格
  我爱你家乡的甜蔗
  好像乳汁滋润着我的心窝
  我要把最美的
  歌儿献给你
  我的母亲
  我的祖国……
  这一个圣诞之夜
  今晚是平安夜,其意义,堪比中国的除夕。
  前些日,我从祖国内地开会兼探亲归来,生物钟还停留在北京时间,每天也半夜准时醒来,盯着黑魆魆的窗外在房间里徘徊,幽魂似的。好不容易挨到早餐时光,喝了茶,用完了早餐,收拾停当之后,便和老沃一道出门采购。今天务必将圣诞节需要的吃食和用品,购买齐全。否则,节日期间的维也纳,除了餐馆和酒吧择日营业之外,所有的商场和超市,都将关门停业。
  记得在北京求学的那些个年头,每当时令进入十二月天,便见富丽堂皇的宾馆大厅里,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尊披红挂绿的白毛老头,一旁的人造松树被打扮得异彩纷呈。后来才知道,那叫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卷曲的白胡子,遮住了红彤彤的脸庞,却掩盖不了他那股乐善好施的神态。老人腿脚健朗,笑容可掬,肩上的大口袋里塞满礼物,救世主一般向人间走来——怎不叫人油然而生神往呢!就在那个圣诞节的前一晚,于京城闯荡多年的几个河南老乡,兴冲冲互相邀约:今晚是平安夜啊,何不一起吃顿火锅,乐一乐?于是,就在那个凄冷的傍晚,流落京城的几个男女,热火朝天地拥在一起,涮肉,对饮,高歌,自感时髦地狂欢了一个晚上。
  几年后,当我辗转来到德国研修,发现这里的平安夜,与我们想象和理解的欢度方式,实在大相径庭。
  圣诞前夕的德国,清冽的寒风裹挟着雪后的黄昏。到了傍晚,我所居住的海伦堡小镇,早已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宁静之中。夜色沉郁,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临街的每一扇落地窗内,张灯结彩,烛光闪烁,那象征圣诞的金色小五星,在形态各异的玻璃门上闪烁不定,紫红温润的气息像雪花一样,在恬淡的月光下悄然弥散。世界,一片祥和。就在这时,深厚的雪地里倏地跑出一条狗,紧接着跟出了它的主人。这静穆里唯一的动感,叫人突然联想起旷野里走出的牧羊人。接近午夜十二点之时,四野的钟声轰然响起,我看到那座巴洛克式的小教堂前,人头攒动;男男女女的德国人,从各自的家里出来,手里捧着鲜花,有条不紊地步入教堂。我不明究竟地尾随而去,混迹于圣徒们中间,安心聆听神父为圣诞之夜做着弥撒,并打开《圣经》跟着大家低声咏唱。圣歌高亢,嘹亮,静远,撼人心魄。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身旁的每一张脸都那么光洁,美丽,神采奕奕。我第一次领悟到,西方的圣诞节竟是这样度过的。它是和爱连在一起的。它的神圣、宁和,以及那种庄重的仪式感,把人带向一片心灵的净土。圣诞节原是教会年历的一个传统节日,是虔诚的基督徒们为了庆祝耶稣基督的降生,而举行的神圣庆祝日。这也是圣诞节的来历。
  今晚,又是平安夜。我和老沃将按照奥地利习俗,在自己的家里迎接圣诞。
  我们的小餐厅里,铺着象牙白桌布的餐桌中央,端放着绿色松枝装饰下的环形烛台。烛台上有四只红色蜡烛,一个月之前的那个星期日,从第一支蜡烛点起,每个周日依次递增,至今已燃过了三只。今晚将点燃所有的蜡烛。接近晚上八点,我将四只蜡烛一起点亮,烛光里老沃不由得看了我一眼。这一刻,我们彼此的脸上都添了几分春意。老沃神色端凝地将晨间买来的三文鱼片、西班牙熏肠、意大利色拉米、日本芥末膏等,一一摆上餐桌。之后他取出两只锃亮的高脚杯,将那瓶早已打开的奥地利红酒,慢慢斟上。
  这时,音乐响起,隐隐约约笼罩了整个房间:
  夜幕拉开,繁星闪烁,
  雪花如衣,自天而降。
  基督圣洁,凡城感动,
  阳光是爱,恩典万物。
  耶和华呀生命永恒,
  耶和华呀生命永恒,
  圣诞圣诞啊普天同庆,
  圣诞圣诞啊普天同庆。
  音乐里我们端起酒杯,在摇曳的烛光里对视、祝福、畅饮。
  当然,圣诞节除了这类冷食,也可以享用熟食和热饮。许多奥地利传统家庭的主妇们,会在圣诞节期间自制烤鹅,熏鱼,沙拉,煎牛排,或是拿白醋烧制野猪肉,于圣诞前夕的平安夜端出来,全家人一起守着烛光享用。记得去年和前年,我和老沃趁着圣诞节假期,到北非和中东去旅行,撇开漫长沉闷的欧洲冬季,在红海沿岸和约旦河西岸的沙漠地带,领略了一番暖融融、热辣辣的阿拉伯圣诞节氛围,那种别样的气氛,至今让人回味。   总之,圣诞节在欧洲人的心目中是团聚,是宁静,是祥和;而不是喧闹,更不是狂欢。并且除了家人之外,不乐意别人来打扰。
  沿着施特劳斯的小径
  维也纳的一次大型文化论坛中,我结识了北京的一位老艺人。
  午间的咖啡茶座上,我和老人漫无边际地聊起来。电影、音乐、绘画、以及老人所擅长的动漫艺术,连绵不绝地弥漫在我们的话题里。除此之外,老人不无羡慕地感慨道:“从阿姆斯特丹登临欧洲大陆,由北而南、由西向东地一路走来,我感觉最美最舒适的就是维也纳!”
  “怎么个舒适法?”我不禁想从旁观者的眼中,解读一下身边这座城市。
  “建筑精致,街道干净,悬浮在空中的气体,好像有股树叶的味道。”老人颇有诗意地道出他眼中的维也纳的不同凡响。
  要说对一个城市的看法,自然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其实在我的眼中,德国、法国、比利时以及荷兰和意大利,其风土人情各具特色,迷人之处比比皆是。然而,我的确听到众多普遍游历了欧洲的国人,最后一站来到维也纳时,往往在此做下这样的小结:维也纳的美更集中,生活质量也似乎更高一些。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一说法,去年全球举行的“最适合人类生存的城市”评比当中,维也纳以完善的基础设施,安全的街道与良好的公共健康服务,位列榜首。
  也许是住久了,一切都显得平平常常,不足为奇,甚至让人滋生出身在其中浑然不觉的麻木与忽略。实际上只要你处处留心,并往纵深处略作思索的话,便不难悟出:生活的实质,既非那些雍容华丽的音乐厅和歌剧院,也非俯拾皆是的大小艺术馆和画廊,而是静谧中从容端起的一杯咖啡,群山下清澄一碧的悠闲走动,以及到死都不会丧失读书的乐趣与热情。
  而作为奥地利土著呢,他们引以为豪的,其实也非一系列价值连城的文化遗存,和闻名于世的“音乐之都”的美誉,而是围绕左右那一望无际的山川湖泊,森林绿地!
  周末徘徊于街上,与多日不见的老朋友汉斯撞了个满怀。彼此相见甚欢,不禁聊起了最近的生活。汉斯先满面春风,习惯性地拉开一个深呼吸,仿佛邀请我们先要尝一口他带来的纯净空气,之后谈起他时常徒步深入的山间、湖堤与村野。澄澈的空气、清洁的水源、标有“BIO”符号的绿色食品、保存完好的原生态植被——这一切,都和欲望无关,与奢华无缘,却是奥地利人推崇备至的生活的本质。
  怀恋故土时,总是迫不及待地买张机票匆匆飞回家乡。然而繁荣、喧闹和热烈过后,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水,不能像以往那样打开水龙头即刻饮用,并要习惯于水杯里那一层细如纹路的袅袅水垢。其次,要适应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大街上,那铺天盖地的粉尘……这个时候,维也纳如水晶般透彻的空气和水,森林里的清流小溪和温泉,像风帆一样在心底鼓胀起来。
  每年的夏季,我和老沃喜欢从维也纳出发,去那个群山环抱的叫“奥尔”的小村落。由风车转动的山谷间漫步归来,带着四野的芬芳,坐进老邻居保尔大妈家的院子里。爬满青藤的廊檐下,是开不完的刺玫和月季;大朵大朵的云彩,像上帝放飞的神鸟,盘旋于红色教堂的尖顶。保尔大妈老了,无儿无女,她喜欢我们去她家里做客,并喜欢煮一壶咖啡,烤上一块梅子蛋糕,招待我们。若是六月,我们便提着篮子到佩特拉家的院子去摘樱桃。将满满一篮樱桃带回家,转瞬变成一瓶瓶果酱,封好口存放在阴凉处,能吃上小半个冬天呢。
  午间的树阴下,老沃儿时的伙伴约瑟夫,把自酿的苹果酒端给我们喝,并絮叨起家里的老牛、甜菜和拖拉机。这个时候,约瑟夫蓝色的眸子里,晃动着夹竹桃的粉红花瓣和教堂之上的天光云影。恍惚间,约翰·施特劳斯的外祖父家——维也纳森林深处的那个扎尔曼村,似乎近在眼前。施特勞斯在那条乡间小路上,渡过他少年时光的日日夜夜。1829年,施特劳斯再次踏上这条绿荫覆盖的小径,听百鸟啼鸣,流泉婉转,微风低吟,牛羊放歌……这一切,都唤起一个作曲家瞬间的灵感与激情。于是,在这条花草蔓延的小径上,圆舞曲《维也纳森林的故事》诞生了。
  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再一次唤起维也纳人对周边森林的爱怜之情。遮天蔽日的森林,宛如城市的肌肤和肺叶,滋润和护佑着城里的每一个生命。二战后,在能源短缺冰雪覆盖的那段时光里,崇尚自然和质朴的奥地利人,坚韧地守护着身边的这片森林,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有了它们,水质,空气,以及他们崇尚的生活情致和精神滋养,便有了保障。夏季的森林里,人们带上饮料、火腿、干酪和甜点,举家没入繁茂的林子间,享受野餐和清凉。傍晚,阳光退去,人也退去,地上没有纸屑、瓶罐和垃圾之类的东西。
  好的空气和环境,不仅是大自然的恩赐,也是文明与自律的产物!
  为了鼓励节能并保持空气清洁,奥地利政府不遗余力地推广小排量汽车的使用。比如:驾驶“SMART”型小汽车行驶20公里且耗油最少者,可赢得5000欧元的奖金,并可享受在奥地利著名疗养胜地免费度假一周的殊荣。——省油不仅意味着省钱,同时也是对净化空气做贡献。2004年以来,奥地利全国就已强制采用了无硫燃油,对3.5吨以上货车按行驶公里征收公路费。专家针对每天穿行于道路狭窄,交通繁忙的维也纳内城的货车,加收进城费,以此来控制机动车辆的流入。此外,政府还绞尽脑汁地设立各种专项基金,奖励那些加装过滤器的柴油车主和自行车消费者。
  近日我走访了一个老朋友,见她开了十几年的“奥迪”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崭新的电动自行车。对此我十分纳闷。她却眉飞色舞地说:“电瓶车既方便又无需加油,还得到奥地利政府补贴给我的200欧元,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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