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寻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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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南山的石头是不出奇的暗青色,在陡坡峭壁上显露出来,点缀朵朵墨绿的松树,雾气升腾时,树木显黑,石头显白,墨味很浓,也有些华山的意思了。峭壁边还有一块峭壁,攒起了峰头,因顶上有块“飞来石”,形似人头,当地人称之为人头峰,是这一片山区可见的主峰。人头峰更陡,因而更裸,万万年的裸,石色便转为苍黄了,也有些黄山的味道了。
  大凡看山,石头是最显眼的,千奇百怪,莫可名状,才出景色,因此,名山大多是石头山。但终南山的石头并不多,一路行来,不过山口一两壁而已,已说尽了。终南山的坡是缓的,因而树多,树木将山包裹起来,苍翠一遍,就看不见石头了。一年三季,密密实实的绿,山行时,晴翠如湿,能重人衣。唯独此季,寒山转了苍翠,除了松树,山上的树大半都凋落了,山色便转为赭色。赭色不密,显出石头,山间的一些茅舍也显露出来。邢兄说,有树就有水,有水就能住山。
  一
  终南何所有,所有唯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古而今,终南山以隐士而闻名。隐士这个词是有魅力的。我这个世俗中人,在世俗里消磨意气,半老不老时,有个三两天闲光阴,忽然要学着访隐。有赖朋友成全我。因要上终南访隐,请了邢兄出来,邢兄却不说隐士,只说住山。
  邢兄是位茶人,有着僧人的发式,头顶尖尖亮亮,飘飘摇摇地走过来,极似踏过樱花第几桥的苏曼殊。邢兄是郭兄弟的朋友。
  郭兄弟是位商人,却与西京的文艺圈、宗教界走的很近。坐在他的车上,一路上反复播放的是《南山南》——“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他们都是罗三的朋友。
  罗三是位大忙闲人,满地球乱跑的那种,五短身材,肥肥壮壮,我的朋友。
  我们一行四人上山去,车在山路上,就看见有黑瘦的道士下山去,脚不沾地,健步如飞;车停下来时,隔着溪谷,有一老道人立在山崖的茅屋前,须发花白浓密,褐棉袍,紫膛脸,不动时,就像是刻在崖壁上的画儿。天色阴沉,溪谷的雾气正在起来,溪水淙淙,风吹草低,老道士定看我们一会,转身就进了茅屋。
  终南山上数千人,大半是山民,也有不少是专意住山的人,因着宣传,这几年来仿佛愈加多了。住山的人,有的能访,有的不能访;有的时而见人,时而闭关,不想见人时,就在自家的茅屋前挂一面牌子——今日闭关,山中自有规矩,就没人来打搅了。我们这次来,要寻的是吴老师或者梁老师,是邢兄朋友的朋友,是能够接待我们一杯茶水的人。但山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法提前联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能不能见着,还是得碰运气。车停山脚下,人往高处找,高人,原是住得高的人嘛。终南山的山路不难,我们一边走,一边拍照,一边闲闲散散地聊“住山”。
  上终南山的前一周,安徽下雪,昨天到西安时,火车上往外看,还有些起脊的屋顶背阴处积雪,于是寄望着山上还能存留些,但一路行去,一点雪影都不见,只是微湿的泥地。泥地边上,草长的也密。泥地往往是宽路,草多过树;石径往往是小路,树多过草。泥地多,石径少,终南山并不是一个很僻静的地方。
  走着聊着,路过一间土屋,近前一看,屋门都关,有一间门边贴着隶书的春联,残了半边,半边是:知音说与知音听。正在玩味时,看见从山上下来一个人,身形黑小,背着一根长长的毛竹。邢兄就问,吴老师在不在山上?在的哩。
  再走半晌,有一处缓坡,一壁土墙围起一个小小的院子。土墙上有门,门的下侧又有个半尺见方的小门,但都上着锁。邢兄说,这是女修闭关的院子。锁是上在外面的,女修从里面打不开,每日一次,会有人从下面的小门递饭进去。但此时小门也锁了,想来这位女修已经不在这里了。怅惘间,后面跟上来两个少年,手里拎着豆腐和馍馍。邢兄便问,你们都是住山的吗?是的。吴老师在吗?应该在的。
  缓坡上有菜地,缓坡上有茅屋,缓坡上有人烟,都稀疏地点缀着山道。但如果只有这些,终南山就太过单调了。人烟聚在一块,山水也聚在一起。半天不见人时,山路便陡了,身上汗也就出来了。终于停下来要喘口气时,空山幽静,时而一句,人声又从上面下来,就像在耳边说,却又听不清楚是什么。歇上一气,一咬牙上了这道急坡,绕过崖石,见几棵大松树遮下半个屋檐,远远的两个老者在屋檐下抽着旱烟。邢兄喊,请问,上面吴老师在不?小吴在哩。
  吴老师的所在,草木间有一块牌子,上书,“过桥即是终南草堂”。走到这里,不由心生喜悦,这里风景极佳,目力所及,四山壁合,山下所经过的寺院、佛塔、大石、溪涧都历历在目。左思在《招隐诗》中所写: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视角也无非如此吧。只是此时季节不同,“丹葩”是没有了。徜徉间,过了一座小石桥,便见一道竹栅栏分隔内外,里面是竹石搭建的庭院,有阶、有亭、有水、有竹,甚是雅致。竹门上锁,门头上悬一只铁铃铛,邢兄以手杖轻击,叮、叮、叮……声音清越,随风而远,却久久无人应门。
  二
  吴老师终究是不在的。
  邢兄让我们等一下,他试着爬上一块石头,轻轻一跳,落在了院子里面,进了院子,有一条路继续上山。邢兄在上面左转右转不见了。我们在下面看风景,看不多时,邢兄下来了,带了一个人来,是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给我们开了门。问他,叫小曾,家是湖南娄底的,曾国藩的老乡,住山已经半年了。
  问小曾,吴老师果然是不在的。再上一个坡,是梁老师的房子,竟也是大门紧锁,门前放着一只大竹篮子,里面装满松塔。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终南山里的不遇,也未必不是一件雅事。退一步想一下,我们就算见到了要找的人,又能多谈些什么呢?邢兄是茶人,他喝茶的器具,我们是一路背上来的。找不见人,茶却总是要喝的。我们偏不去“草堂”,也不去坡道上那间专设的茶亭,“草堂”上坡有一块空地,地势开阔,摆着一个石桌,几个石凳,也是煮茶喝茶的好地方。
  邢哥垒灶,罗三拾柴火,郭兄弟拾掇器具、汲水。我啥也不会,就拉着小曾聊天。
  “小兄弟,你在山修行,修的是什么?”   “并没有修什么。”
  “那么,最近在看什么书?”
  “也并没有看什么书。”
  “然而你住山半年都在做什么呢?”
  “看山,读山。”
  这话让我很不理解。上山路上,邢兄说山上修行的人非佛非道,我理解为一种博采融合的态度。但听了小曾的回答,也许大半住山的人的确是无事可做的。
  以我想来,山间幽静,好不容易挣脱了世俗各种杂事的打搅,这些光阴是多么难得!总该读读书,不然,或写作,或画画,或者临帖抄经,哪怕镇日里打坐修行也是可以的。人在山中,就是一个“仙”字,若只是每日劈柴、种菜、挖土,干各种杂活,累个半死,每天吃一顿饭,哪怕天天看眼前的这几座山,又能比世俗中人强到哪儿去呢?
  也许,我这样想时,就已经站在世俗的角度上了吧。也许,住山人的境界并非我能理解的吧。
  老铁壶嘟嘟地响,第一道茶煮好了。茶是陈年普洱,香气浓郁,我们喝茶时,便都不说话了。喝完一杯,听见下面有人敲铃铛,我们心下安静,谁也不想理。铃声响几下便不响了。再喝一杯茶,邢哥从包里取出一只箫来,往一个木桩上盘腿一坐,呜呜吹了起来。
  细细看来,邢哥吹的这只箫短,下头略弯略大,原来是一只尺八。尺八是唐代的雅乐,宋代传至日本,近代又从日本传回中国。尺八音乐苍凉幽静,与禅境相合,故又称之为吹禅。此时人在高冈,松风下来,箫声呜呜咽咽的,随着松风四散下去。郭兄弟在拾柴火,罗三在重新垒石灶,他们是听惯了的。唯有小曾一动不动,袖手坐着,像是听得入了神。我虽听不懂这只曲子,却也觉得好听。
  一曲吹了,松风未了,石灶余烟缭绕。坡下的铃铛声却又响了起来。叮、叮、叮……停一下,有人在喊:有人在吗?请开一下门。
  我忽然一笑,说,敲门不应,却有箫音下来。这山里究竟是有人呢,还是没人呢?
  此时山下敲铃的,恰如我们刚才敲铃时。想来我们刚才敲铃时,若忽然听见上面箫声,心中是生出焦躁,还是深深地为此情此境着迷呢?
  邢兄停了箫,从木桩上下来。笑着说,小曾你还是给他们开门吧,让他们在坡下草堂玩一玩就是了。
  小曾下去。
  三
  邢兄取出一个小小布包,打开看,是一把松针。邢兄说,这还是去年在终南山采的松针,放了一年,气息绵了,与茶同煮,味道很不错的。于是再汲一壶清水,添入松针,茶煮二道。
  这次换罗三生火,我和邢哥聊天。
  我说,上终南山前,我也做了一些了解。终南山有个物学院,提倡一种回归自然的生活,拜自然为师,向万物学习。简而言之,就是认为人应该住在山上,跟自然在一起。我的理解,这是一种修行,“古之学者为己”的意思。然而终南山那么有名,物学院访客众多,住山人的所为所行,不就成了行为艺术了吗?尚未愉己,先在悦人。若为悦人,何不在红尘呢?
  我说,人生境界的提升,或者能通过住山来达到。假如我告诉你,我要去住山了。我回来了,你知道我住山回来了,你觉得我的境界提高了。是你知道了我住山这个缘故,我的境界便提高了吗?修行是自己的事,却又被外在因素评价,患得患失,还算真正的修行吗?
  我说,我忽然得了一个对联赠师兄,似颇合茶室联的体例。请师兄指教。
  山本无名方可住;
  客如有事不足谈。
  邢兄说,善哉。
  我们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等茶。
  从坡下上来一个人,说听见箫声美好,因此来看一看。我们说,既然来了,就喝一杯茶吧。那人说好的,于是拄着手杖立在一边,一起等茶。
  罗三百事皆能,似乎烧火并不擅长。垒的石灶八面透风,温度便始终上不去,因此茶总不开。
  邢兄起身去给他指点,帮他调整石灶。
  邢兄软绵绵地说:“不要着急,生火也是修行。”
  拄杖而立的陌生人眼睛一亮,若有所悟。说一千,道一万,喋喋不休时,自以为高论,修行却在烧火间。我们寻隐不遇,不想,却成就了他人开悟的缘分。
  茶香和松香一时出来。二道茶也煮好了。
  责任编辑 木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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