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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橱窗里,有块造型特异的白色石头,严严把鼻子压得扁扁的,探着头打量着。从外表看,这块石头很像是一只脚的样子,偏偏有一个神似蜘蛛的黑点爬在雪白的脚背上,格外显眼,旁边立着的牌子显示这块石头的名字叫“常乐”。严严只知道小时候,常常和小伙伴拿着两块这种白色的石头对击,在黑暗处准能看到对撞时发出的点点火星。“这个石头为什么起名‘常乐’呀?”严严好奇地问。老板拿着毛巾正在擦着被严严鼻子压出印痕的玻璃,头也不抬地说:“蜘蛛爬在脚上,就是知(蜘)足嘛、常乐呗。
一
医院,点滴室,雪白的灯光下,一排排的长椅上坐着一咕嘟一咕嘟的人,一般都是其中一个伸着胳膊打着吊针,另外一个手里准拿着水或是吃的东西,时不时地小声地说上几句。
“你吃点吧。”“不想吃。”“一定要吃啊。”“为什么?”“医生说了,多吃点,血管就粗了,打點滴就舒服一些,。”“不。烦!”女孩一扭头,脸冲向严严这边。只见两条修得细细的眉头皱成一堆,涂了口红的嘴巴撅得鼓鼓的,星星点点的雀斑在眼睛下面排了两排,活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瓢虫。男孩顶着一头张牙舞爪的乱发,等他站起来,严严才发现他是如此之瘦,好似一个大号的衣帽架,T恤衫在身上荡来荡去。乱发男孩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围着瓢虫女孩转了半天,猛地端起碗自己连吃几大口,然后含糊不清地说:“你看,你只吃这几个行了吧?” 瓢虫女孩伸头看了看碗,又是嗔又是娇地吃完了剩下的馄饨,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大头男孩的肩膀,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一人一个耳机,闭着眼睛听起歌来。
严严看着他们俩已经好长时间了,虽然她一声不响、面无表情,但是,她的视线却从来没有离开过瓢虫女孩和乱发男孩。如果仔细看的话,严严线条优美、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是无比羡慕的神情。在这里,严严是唯一一个没有人陪的人,她挑了个点滴室最边缘的地方坐着。这个地方真是好,能看到每一个地方,可是别人却不太容易看到这里,严严心里想。她真的很想身边能有这样一个人,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能这样无比心疼地逼她吃下去。可是,对于严严来说,这样的人,可以说有,可是,也可以算是没有。
一滴、两滴、三滴,吊瓶里的液体争先恐后地输进严严的体内,严严只觉得一阵麻酥酥的冰冷顺着血管在胳膊里游走,这种冷的感觉跟着血管在越扩越大,正在往身体的最深处延伸、浸入,她的心也跟着缩了起来,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招手把护士喊过来:“我这条胳膊怎么感觉这样冷啊?不会是过敏反应吧?”“正常现象。”护士的脸藏在口罩里,声音比吊针里的液体还冷:“让家属找个热水袋捂一下就好了。咦?你的陪护呢?”严严像是没听到一样,看着窗外一声不吭。
“一千毫升,还有多久啊?”严严抬起头,有些吃力地看着吊针上贴的纸,她其实不是想看,她只是想打发一下时间,坐在这里,已经快两个小时了,腿都要坐麻了。严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取下吊瓶,一下,两下,无意中,她扬起了打针的手去帮忙,当吊针取下的时候,原本清亮的输液管变得通红,啊,是回血了。严严赶紧把吊瓶举得高高的,可是红色还在输液管里奔跑,转眼已经有十几二十公分了。严严愣了一下,傻乎乎地看着血在输液管中越跑越远。正在这里,她手里的吊瓶被一只手拎起来,另一只手捉住了她打吊针的胳膊:“怎么这样凉?快坐下!”严严没有抬头,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只不过是脸色特别的白,白得让人心疼。血回到血管后,她指了指卫生间。
等严严出来的时候,她刚才坐过的打针的地方已经铺了一个垫子,垫子上绣着一只可爱的卡通兔正咧着嘴,露着牙,冲每一个路过的人笑。椅子旁边的扶手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碧绿的葱花撒在雪白的汤中,葱香在热气中打着旋地徘徊在空气中。“我刚刚才找点时间过来。瞧你,我不在,也不知道照顾一下自己。饿了吧?赶紧吃点。”严严的嘴角向耳朵的方向动了一下:“我,没事。”“你有没有事我还不知道?快吃,吃了就不冷了。”一只手腕抬了起来,露出了手表。“你走吧,”严严低着头,“工作忙,事情多,你又离不开,赶紧回吧。”声音越到最后越小,严严的头也越埋越低,她不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吃起馄饨来,时不时用嘴唇咂吧一下汤匙,看起来吃得香极了。一只手,中指上戴着一个宽大白金戒指的手,在她的头发摩挲着,停留了片刻。
严严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了。一碗馄饨,已经让她搅了个乱七八糟,可是仍旧是满满的一碗,她的脸上不知是热气还是什么,水淋淋的,一颗颗的眼泪一落到热气腾腾的汤中,就立即融得再也看不到了。
二
严严是真饿了,从打针开始到现在,她的肚子里粒米未沾,可能是饿久了,连头也开始痛起来。家里有什么吃的呢?严严翻出一包挂面,摇了摇开水瓶,还好有热水。找来一只碗,放上开水,把挂面放在里面,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和挂面一起,打散搅匀,然后合上微波炉的门,听到清脆的“叮”的一声,严严再往里面加点盐、醋、糖,反正有什么放什么,拿出筷子搅了搅,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下好了。“这是严氏懒人面条。”曾经有人这样说过。
严严喜欢坐在餐桌旁吃,吃的时候,一定要按下电视机的遥控器,不过,她并不看电视,开电视,不过是为了让家里有点人声,严严更愿意从这里看出去,看看从别人家射出的桔黄色的灯光,看看在别人家窗帘上留下的人影。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房间,依着门摆着一张沙发,对面是一个电视柜,靠窗有一张餐桌,严严一个人的时候,就经常坐在椅子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的一张十六寸的相框,照片中,一高一矮两个人手拉手合成一个心形,背后,蓝天白云,严严的大眼睛笑成了月亮弯,男的虽然也在笑,但是眉宇间的“川”字若隐若现。
今天严严没有看风景,电视台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职场风云》,她觉得很有亲切感,总让她想起自己刚到公司时闹过的一个笑话。那还是她第一天上班,她听到部门经理在喊:“老严!”严严还纳闷,公司真是厉害啊,这样快就知道大学同学给她起的外号了。可是自己在招聘表格上没有填这一项啊,脑子里在想,嘴里已经跟出了声,哪里晓得,一个男中音也和她一起响了起来,严严傻乎乎地从自己的格子间里站起来,正好碰到一个三四十岁、皮肤白晢的浓眉男子也伸头伸脑地找和他一同发声的人,两人恰好打了个照面,严严的脸“腾”地一下就红到脖子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大,你一下子多了两个诤友啊。”一个非常诚恳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办公室的同事们笑倒一大片,严严也记住了他,伊言。
连续剧完了,面条也吃完了,严严收拾了碗筷,想了想,又歪着脑袋,看到茶几上落了一层灰,她找来一块抹布,细细地擦了起来,最后,她捧起相框,擦了又擦,直到透亮了,才放下抹布,可是手指却绕着画面一遍又一遍地画那个心形,最后,停留在那个男子的脸上,他就是伊言。
“严严,你知不知道,在你身上我找不到缺点,你为什么这样完美?”和伊言在一起的时候,伊言总喜欢用那厚实而温暖的手,把严严环抱在自己的怀中,用嘴感知严严年轻、细腻地脸,然后在耳边,如低语,如沉思:“第一次出去玩你记得吗?你们那帮一起进公司的小女生非要我给每个人买小礼物,只有你一个人,说拿人家东西不好。知道吗?严严,走近你,让我有一种非常放松、轻快的感觉,你是一个很有亲和力,又很安宁的女孩。”伊言的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不是烟草,他不吸烟,是一种类似于青草的味道,像严严在家乡清晨时闻到的草香,让严严迷醉。“严严,你知道吗?你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真的,”伊言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半眯着眼,深深地嗅着,一副很陶醉的样子,“说不上来,可是真的非常好闻,有点奶香,又有点体香。怪不得人家说闻香识女人,如果是在黑暗里,我一定能闻到你。”
严严看电视总是要看到十二点,直到困得受不了了,才会去睡觉,可是有时候睡不了多久她又醒了,她就用脑袋放电影,从自己和伊言相识开始,一幕幕、一段段,有时还要倒个带,或是快进几格,很难得会有再睡着的时候,更多的,是放着“电影”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
三
“严严,我今天不能过来了”、“严严,家里有事”、“严严,你自己多小心”,看到这样的信息,严严多半都回一个笑脸,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茶几上。对于严严来说,把手机狠狠地扔在沙发上、摔在地上早已是过去式了,而且,她舍不得往地上扔,好歹是她自己花钱买的,弄坏了,又得花钱。伊言说,严严结婚后,一定是个会过日子,安心持家的女人。
从女孩到女人,究竟要多久的时间、要经历多少的事情?严严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她只知道,一转眼她就从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女孩变成了二十八岁的女人。可是,几年的时候,她拥有了什么呢?严严,你什么时候办事啊?严严,什么时候喝喜酒啊?严严,你怎么还没有要孩子啊?诸如此类的问题,像导弹一样,把严严原先踏实、欢跳的心,炸得是千疮百孔的,没有什么可以修复得了的。
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迈进了甜蜜的婚姻殿堂,一年之后,珠圆玉润地挽着丈夫,怀抱宝宝,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是自己呢?除了自己还是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刮风下雨的时候,打雷闪电的时候,她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唯一发来的信息还是在凌晨两三点之间,“:)”一张笑脸的表示语,又能代表什么呢?
“你自己做的事,你还要瞒多久?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严严是在中午吃饭时看到这条信息的,她刚好把一勺饭放进嘴里,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放在嘴里的勺子一霎时变得千斤重,怎么也拔不出来。等她把勺子好不容易地拔出来放在盘子里,却又发现手抖得厉害,她用两只手用力捧,不,看起来就像掐着什么一样地拿着手机。没错,这是伊言的手机发来的,严严定了定神,强忍住心慌,想把这条信息从头再看个清楚,她看到后面还有四个字“好自为之”,手机上指示还可以再翻页,但是,严严实在是没有勇气再看了。她低着头,仿佛虚脱了一般深深地陷在椅子里,然后一声不响、悄悄地走了。
“嚴严,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我真不知道会让你这样害怕。”伊言蹲在严严面前,把头紧紧贴在严严的腿上,不住地道歉,“你看你看,你为什么不看后半段呢,后面还有呢,写着你把我的心带走了……”“你忘了?我是小偷啊,我这个小偷,不偷别的,专偷最宝贵的心。人家只需要轻轻一碰,就能撕裂我的心,你想,我能不怕吗?”严严微笑着把伊言的脸捧起来,仔细打量这个有着浓黑眉毛、让自己深深迷恋的男人,颗颗眼泪从脸颊上轻轻掠过,其中有一滴还滴到伊言的脸上,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从认识伊言到现在,严严头一次从心底里觉得委屈,这是为了什么啊?和一个已婚男人?
严严亲眼看到过伊言一家三口人走在马路上,小孩子一手拉一个,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一跳一跳的,满脸的幸福。伊言这几年有些发福了,肚子微微地挺着,但是并不影响成熟男人的风采。旁边的女人一说话,伊言立即收回东张西望的脑袋,凑上前去,远远地看上去亲热无比。对于这种情景,严严已经能做到面无表情了,但如果仔细看看的话,能看到她脸上的咬肌在前后来回地移动。
“QQ永远开着,为你,你灰灰的头像,听到我在深夜里的哭泣。我,独立无助,浑身冰冷,我渴望站在阳光下,让久违的金黄洒满我的身上。”严严越来越爱写这样的东西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是诗?不像?是散文?不是?是随笔?更不算?那是什么呢?是严严的心,是她支离破碎、悲伤哭泣的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严严和伊言相处的时间,不是一大早就是天快黑,再不就是两人各弄个眼镜盖住眼睛。她和伊言说上几句话,就要左顾右盼一下,碰到有人看她的时候长一点,她会神经质地打个哆嗦,然后低下头假装找东西。最后严严哀求伊言,你先走吧。等伊言走了,她又一条信息接着一条信息地狂发一通,欲说还休,欲罢不能。
何苦呢?严严躺在黑暗中,摸摸自己日渐突出的锁骨,不由地苦苦一笑,想,就和他了断了吧。可是,藕断了,丝总是连着的。
四
此刻,严严歪着头,斜斜地靠在车窗上,几绺头发零乱地披在前额,双眼迷离,她的眼前,一群快乐的人们正在唱歌。窗外,一座座大山劈头盖脸地迎面袭来,严严越发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这次培训是公司组织的,可是临到要上车了,伊言依旧是无影无踪,倒是从他的手机上发来了一个消息。让严严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在兴奋出行的欢笑人群中,气定神闲地、从头到尾看完了短信,手指轻轻一挥,仿佛是不经意间的,就把这条信息给删掉了,然后,雄赳赳地登上了参加培训的大客车,径直走到最后。客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堆的全是大家的旅行包,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长的、扁的,严严把自己也混杂在五颜六色的行李中。
山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伸向看不到边的大山的深处,大客车就像一只背负着重物的小虫子,不知疲倦地从这个山的山脚爬上去,再从那座山的山顶绕下来。大山一座接着一座连绵不断,严严也吐了一次又一次。从小在平原长大的她哪里经过这个阵势,她恨不得把胃翻出来再抖擞几下,好证明自己已经吐干净了,没有私藏东西。
其实,这还不是最难受的,让严严一直吐不出来的,是伊言发来的短消息。这一次不是伊言开玩笑,而是严严一直在回避的那个人发的。“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以为他真的如你所想?他没有时间陪你,是因为,他要陪我,对于他来说,你不过是一个情感垃圾站,中转一下而已。告诉你,伊言不过是个贪玩的孩子,等他玩醒的时候,他还是要回家的。不要以为你年轻,哪个女人经得起几个五年呢?”每个字,如钢针,针针刺痛心窝,每句话,如寒椎,椎椎直抵要害。
五年啊,自己还有几个五年可以重来?严严一直品味这句话,虽然这话是那样的张扬,但是说得一点没有错。严严的心里头空空的,虚虚的,又有种痛痛的感觉,不知道是吐了还是怎么的,浑身也觉得冷,想拉件衣服出来盖一下,却发现手软得厉害,一点劲儿也没有。
一个脸庞长长、眼睛细细的,猛一看,有点像兵马俑的模样、戴着眼镜的男孩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瓶水。严严看了一眼,觉得嘴里干干的,很想有水能润一下。他在翻找自己的包,看到了龟缩在行李中的严严:“你怎么了?”“晕车。”严严不想多说。“你喝点水吗?”一个纯净水瓶子递到她的眼前,盖子刚刚拧开,还有小半部分与瓶身连着的。严严没有客气,接过来“咕咕噜噜”地喝了半瓶。一根果丹皮递到她的眼前:“晕车的时候,吃点这个感觉会好很多的。”镜片后的眼睛,明亮、纯净,严严闻到他的衣服上有种久违了的阳光的味道。
严严不说话,慢慢地嚼着,果丹皮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渐渐地铺满味蕾,如同她这几年的故事,五味杂陈。想着想着,严严的眼角有点湿,可她又觉得有点困。打了一个呵欠,轻轻地合上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悄悄地溜了出来,随着严严身体的颠簸,一闪一闪地印出星星点点太阳的光芒。一件衣服,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严严把自己的脸偎在衣服上,头一次熨熨帖帖地睡着了。
严严让老板把石头拿出来,冲着身后招呼:“杨光,你看,这个石头好好玩啊。”应声而来的,是那个貌似兵马俑的男孩。他扶了扶眼镜,很是惊喜:“严严,这块石头喻意好啊,人哪,想常乐就一定得知足啊。”老板拿出另一块模样差不多的石头:“喏,这块是知足石,是我另外配的。”严严欢欢喜喜地说:“哎呀太好啦。”她一把抓在手里,把杨光吓了一跳:“你慢点,小心肚子。”严严自己把“知足”拿着,把“常乐”放在杨光手里,轻轻地摸着隆起的肚子:“希望你、我、宝宝,永远开开心心,知足常乐。”
严严拿起石头,在杨光的手上使劲一磕,“嚓”地一瞬间,严严看到了火花。
一
医院,点滴室,雪白的灯光下,一排排的长椅上坐着一咕嘟一咕嘟的人,一般都是其中一个伸着胳膊打着吊针,另外一个手里准拿着水或是吃的东西,时不时地小声地说上几句。
“你吃点吧。”“不想吃。”“一定要吃啊。”“为什么?”“医生说了,多吃点,血管就粗了,打點滴就舒服一些,。”“不。烦!”女孩一扭头,脸冲向严严这边。只见两条修得细细的眉头皱成一堆,涂了口红的嘴巴撅得鼓鼓的,星星点点的雀斑在眼睛下面排了两排,活像一只张开了翅膀的瓢虫。男孩顶着一头张牙舞爪的乱发,等他站起来,严严才发现他是如此之瘦,好似一个大号的衣帽架,T恤衫在身上荡来荡去。乱发男孩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围着瓢虫女孩转了半天,猛地端起碗自己连吃几大口,然后含糊不清地说:“你看,你只吃这几个行了吧?” 瓢虫女孩伸头看了看碗,又是嗔又是娇地吃完了剩下的馄饨,然后心满意足地靠在大头男孩的肩膀,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一人一个耳机,闭着眼睛听起歌来。
严严看着他们俩已经好长时间了,虽然她一声不响、面无表情,但是,她的视线却从来没有离开过瓢虫女孩和乱发男孩。如果仔细看的话,严严线条优美、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是无比羡慕的神情。在这里,严严是唯一一个没有人陪的人,她挑了个点滴室最边缘的地方坐着。这个地方真是好,能看到每一个地方,可是别人却不太容易看到这里,严严心里想。她真的很想身边能有这样一个人,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能这样无比心疼地逼她吃下去。可是,对于严严来说,这样的人,可以说有,可是,也可以算是没有。
一滴、两滴、三滴,吊瓶里的液体争先恐后地输进严严的体内,严严只觉得一阵麻酥酥的冰冷顺着血管在胳膊里游走,这种冷的感觉跟着血管在越扩越大,正在往身体的最深处延伸、浸入,她的心也跟着缩了起来,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招手把护士喊过来:“我这条胳膊怎么感觉这样冷啊?不会是过敏反应吧?”“正常现象。”护士的脸藏在口罩里,声音比吊针里的液体还冷:“让家属找个热水袋捂一下就好了。咦?你的陪护呢?”严严像是没听到一样,看着窗外一声不吭。
“一千毫升,还有多久啊?”严严抬起头,有些吃力地看着吊针上贴的纸,她其实不是想看,她只是想打发一下时间,坐在这里,已经快两个小时了,腿都要坐麻了。严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取下吊瓶,一下,两下,无意中,她扬起了打针的手去帮忙,当吊针取下的时候,原本清亮的输液管变得通红,啊,是回血了。严严赶紧把吊瓶举得高高的,可是红色还在输液管里奔跑,转眼已经有十几二十公分了。严严愣了一下,傻乎乎地看着血在输液管中越跑越远。正在这里,她手里的吊瓶被一只手拎起来,另一只手捉住了她打吊针的胳膊:“怎么这样凉?快坐下!”严严没有抬头,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只不过是脸色特别的白,白得让人心疼。血回到血管后,她指了指卫生间。
等严严出来的时候,她刚才坐过的打针的地方已经铺了一个垫子,垫子上绣着一只可爱的卡通兔正咧着嘴,露着牙,冲每一个路过的人笑。椅子旁边的扶手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碧绿的葱花撒在雪白的汤中,葱香在热气中打着旋地徘徊在空气中。“我刚刚才找点时间过来。瞧你,我不在,也不知道照顾一下自己。饿了吧?赶紧吃点。”严严的嘴角向耳朵的方向动了一下:“我,没事。”“你有没有事我还不知道?快吃,吃了就不冷了。”一只手腕抬了起来,露出了手表。“你走吧,”严严低着头,“工作忙,事情多,你又离不开,赶紧回吧。”声音越到最后越小,严严的头也越埋越低,她不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吃起馄饨来,时不时用嘴唇咂吧一下汤匙,看起来吃得香极了。一只手,中指上戴着一个宽大白金戒指的手,在她的头发摩挲着,停留了片刻。
严严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前已经空无一人了。一碗馄饨,已经让她搅了个乱七八糟,可是仍旧是满满的一碗,她的脸上不知是热气还是什么,水淋淋的,一颗颗的眼泪一落到热气腾腾的汤中,就立即融得再也看不到了。
二
严严是真饿了,从打针开始到现在,她的肚子里粒米未沾,可能是饿久了,连头也开始痛起来。家里有什么吃的呢?严严翻出一包挂面,摇了摇开水瓶,还好有热水。找来一只碗,放上开水,把挂面放在里面,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和挂面一起,打散搅匀,然后合上微波炉的门,听到清脆的“叮”的一声,严严再往里面加点盐、醋、糖,反正有什么放什么,拿出筷子搅了搅,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下好了。“这是严氏懒人面条。”曾经有人这样说过。
严严喜欢坐在餐桌旁吃,吃的时候,一定要按下电视机的遥控器,不过,她并不看电视,开电视,不过是为了让家里有点人声,严严更愿意从这里看出去,看看从别人家射出的桔黄色的灯光,看看在别人家窗帘上留下的人影。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房间,依着门摆着一张沙发,对面是一个电视柜,靠窗有一张餐桌,严严一个人的时候,就经常坐在椅子上。最引人注目的,是立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的一张十六寸的相框,照片中,一高一矮两个人手拉手合成一个心形,背后,蓝天白云,严严的大眼睛笑成了月亮弯,男的虽然也在笑,但是眉宇间的“川”字若隐若现。
今天严严没有看风景,电视台正在播放电视连续剧《职场风云》,她觉得很有亲切感,总让她想起自己刚到公司时闹过的一个笑话。那还是她第一天上班,她听到部门经理在喊:“老严!”严严还纳闷,公司真是厉害啊,这样快就知道大学同学给她起的外号了。可是自己在招聘表格上没有填这一项啊,脑子里在想,嘴里已经跟出了声,哪里晓得,一个男中音也和她一起响了起来,严严傻乎乎地从自己的格子间里站起来,正好碰到一个三四十岁、皮肤白晢的浓眉男子也伸头伸脑地找和他一同发声的人,两人恰好打了个照面,严严的脸“腾”地一下就红到脖子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大,你一下子多了两个诤友啊。”一个非常诚恳的男中音在耳边响起,办公室的同事们笑倒一大片,严严也记住了他,伊言。
连续剧完了,面条也吃完了,严严收拾了碗筷,想了想,又歪着脑袋,看到茶几上落了一层灰,她找来一块抹布,细细地擦了起来,最后,她捧起相框,擦了又擦,直到透亮了,才放下抹布,可是手指却绕着画面一遍又一遍地画那个心形,最后,停留在那个男子的脸上,他就是伊言。
“严严,你知不知道,在你身上我找不到缺点,你为什么这样完美?”和伊言在一起的时候,伊言总喜欢用那厚实而温暖的手,把严严环抱在自己的怀中,用嘴感知严严年轻、细腻地脸,然后在耳边,如低语,如沉思:“第一次出去玩你记得吗?你们那帮一起进公司的小女生非要我给每个人买小礼物,只有你一个人,说拿人家东西不好。知道吗?严严,走近你,让我有一种非常放松、轻快的感觉,你是一个很有亲和力,又很安宁的女孩。”伊言的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不是烟草,他不吸烟,是一种类似于青草的味道,像严严在家乡清晨时闻到的草香,让严严迷醉。“严严,你知道吗?你身上有股特殊的味道,真的,”伊言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半眯着眼,深深地嗅着,一副很陶醉的样子,“说不上来,可是真的非常好闻,有点奶香,又有点体香。怪不得人家说闻香识女人,如果是在黑暗里,我一定能闻到你。”
严严看电视总是要看到十二点,直到困得受不了了,才会去睡觉,可是有时候睡不了多久她又醒了,她就用脑袋放电影,从自己和伊言相识开始,一幕幕、一段段,有时还要倒个带,或是快进几格,很难得会有再睡着的时候,更多的,是放着“电影”看到太阳从东方升起。
三
“严严,我今天不能过来了”、“严严,家里有事”、“严严,你自己多小心”,看到这样的信息,严严多半都回一个笑脸,然后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在茶几上。对于严严来说,把手机狠狠地扔在沙发上、摔在地上早已是过去式了,而且,她舍不得往地上扔,好歹是她自己花钱买的,弄坏了,又得花钱。伊言说,严严结婚后,一定是个会过日子,安心持家的女人。
从女孩到女人,究竟要多久的时间、要经历多少的事情?严严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她只知道,一转眼她就从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女孩变成了二十八岁的女人。可是,几年的时候,她拥有了什么呢?严严,你什么时候办事啊?严严,什么时候喝喜酒啊?严严,你怎么还没有要孩子啊?诸如此类的问题,像导弹一样,把严严原先踏实、欢跳的心,炸得是千疮百孔的,没有什么可以修复得了的。
身边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迈进了甜蜜的婚姻殿堂,一年之后,珠圆玉润地挽着丈夫,怀抱宝宝,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是自己呢?除了自己还是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刮风下雨的时候,打雷闪电的时候,她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唯一发来的信息还是在凌晨两三点之间,“:)”一张笑脸的表示语,又能代表什么呢?
“你自己做的事,你还要瞒多久?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了?”严严是在中午吃饭时看到这条信息的,她刚好把一勺饭放进嘴里,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放在嘴里的勺子一霎时变得千斤重,怎么也拔不出来。等她把勺子好不容易地拔出来放在盘子里,却又发现手抖得厉害,她用两只手用力捧,不,看起来就像掐着什么一样地拿着手机。没错,这是伊言的手机发来的,严严定了定神,强忍住心慌,想把这条信息从头再看个清楚,她看到后面还有四个字“好自为之”,手机上指示还可以再翻页,但是,严严实在是没有勇气再看了。她低着头,仿佛虚脱了一般深深地陷在椅子里,然后一声不响、悄悄地走了。
“嚴严,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我真不知道会让你这样害怕。”伊言蹲在严严面前,把头紧紧贴在严严的腿上,不住地道歉,“你看你看,你为什么不看后半段呢,后面还有呢,写着你把我的心带走了……”“你忘了?我是小偷啊,我这个小偷,不偷别的,专偷最宝贵的心。人家只需要轻轻一碰,就能撕裂我的心,你想,我能不怕吗?”严严微笑着把伊言的脸捧起来,仔细打量这个有着浓黑眉毛、让自己深深迷恋的男人,颗颗眼泪从脸颊上轻轻掠过,其中有一滴还滴到伊言的脸上,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从认识伊言到现在,严严头一次从心底里觉得委屈,这是为了什么啊?和一个已婚男人?
严严亲眼看到过伊言一家三口人走在马路上,小孩子一手拉一个,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一跳一跳的,满脸的幸福。伊言这几年有些发福了,肚子微微地挺着,但是并不影响成熟男人的风采。旁边的女人一说话,伊言立即收回东张西望的脑袋,凑上前去,远远地看上去亲热无比。对于这种情景,严严已经能做到面无表情了,但如果仔细看看的话,能看到她脸上的咬肌在前后来回地移动。
“QQ永远开着,为你,你灰灰的头像,听到我在深夜里的哭泣。我,独立无助,浑身冰冷,我渴望站在阳光下,让久违的金黄洒满我的身上。”严严越来越爱写这样的东西了,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是诗?不像?是散文?不是?是随笔?更不算?那是什么呢?是严严的心,是她支离破碎、悲伤哭泣的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严严和伊言相处的时间,不是一大早就是天快黑,再不就是两人各弄个眼镜盖住眼睛。她和伊言说上几句话,就要左顾右盼一下,碰到有人看她的时候长一点,她会神经质地打个哆嗦,然后低下头假装找东西。最后严严哀求伊言,你先走吧。等伊言走了,她又一条信息接着一条信息地狂发一通,欲说还休,欲罢不能。
何苦呢?严严躺在黑暗中,摸摸自己日渐突出的锁骨,不由地苦苦一笑,想,就和他了断了吧。可是,藕断了,丝总是连着的。
四
此刻,严严歪着头,斜斜地靠在车窗上,几绺头发零乱地披在前额,双眼迷离,她的眼前,一群快乐的人们正在唱歌。窗外,一座座大山劈头盖脸地迎面袭来,严严越发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这次培训是公司组织的,可是临到要上车了,伊言依旧是无影无踪,倒是从他的手机上发来了一个消息。让严严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在兴奋出行的欢笑人群中,气定神闲地、从头到尾看完了短信,手指轻轻一挥,仿佛是不经意间的,就把这条信息给删掉了,然后,雄赳赳地登上了参加培训的大客车,径直走到最后。客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堆的全是大家的旅行包,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长的、扁的,严严把自己也混杂在五颜六色的行李中。
山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伸向看不到边的大山的深处,大客车就像一只背负着重物的小虫子,不知疲倦地从这个山的山脚爬上去,再从那座山的山顶绕下来。大山一座接着一座连绵不断,严严也吐了一次又一次。从小在平原长大的她哪里经过这个阵势,她恨不得把胃翻出来再抖擞几下,好证明自己已经吐干净了,没有私藏东西。
其实,这还不是最难受的,让严严一直吐不出来的,是伊言发来的短消息。这一次不是伊言开玩笑,而是严严一直在回避的那个人发的。“你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以为他真的如你所想?他没有时间陪你,是因为,他要陪我,对于他来说,你不过是一个情感垃圾站,中转一下而已。告诉你,伊言不过是个贪玩的孩子,等他玩醒的时候,他还是要回家的。不要以为你年轻,哪个女人经得起几个五年呢?”每个字,如钢针,针针刺痛心窝,每句话,如寒椎,椎椎直抵要害。
五年啊,自己还有几个五年可以重来?严严一直品味这句话,虽然这话是那样的张扬,但是说得一点没有错。严严的心里头空空的,虚虚的,又有种痛痛的感觉,不知道是吐了还是怎么的,浑身也觉得冷,想拉件衣服出来盖一下,却发现手软得厉害,一点劲儿也没有。
一个脸庞长长、眼睛细细的,猛一看,有点像兵马俑的模样、戴着眼镜的男孩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一瓶水。严严看了一眼,觉得嘴里干干的,很想有水能润一下。他在翻找自己的包,看到了龟缩在行李中的严严:“你怎么了?”“晕车。”严严不想多说。“你喝点水吗?”一个纯净水瓶子递到她的眼前,盖子刚刚拧开,还有小半部分与瓶身连着的。严严没有客气,接过来“咕咕噜噜”地喝了半瓶。一根果丹皮递到她的眼前:“晕车的时候,吃点这个感觉会好很多的。”镜片后的眼睛,明亮、纯净,严严闻到他的衣服上有种久违了的阳光的味道。
严严不说话,慢慢地嚼着,果丹皮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渐渐地铺满味蕾,如同她这几年的故事,五味杂陈。想着想着,严严的眼角有点湿,可她又觉得有点困。打了一个呵欠,轻轻地合上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悄悄地溜了出来,随着严严身体的颠簸,一闪一闪地印出星星点点太阳的光芒。一件衣服,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严严把自己的脸偎在衣服上,头一次熨熨帖帖地睡着了。
严严让老板把石头拿出来,冲着身后招呼:“杨光,你看,这个石头好好玩啊。”应声而来的,是那个貌似兵马俑的男孩。他扶了扶眼镜,很是惊喜:“严严,这块石头喻意好啊,人哪,想常乐就一定得知足啊。”老板拿出另一块模样差不多的石头:“喏,这块是知足石,是我另外配的。”严严欢欢喜喜地说:“哎呀太好啦。”她一把抓在手里,把杨光吓了一跳:“你慢点,小心肚子。”严严自己把“知足”拿着,把“常乐”放在杨光手里,轻轻地摸着隆起的肚子:“希望你、我、宝宝,永远开开心心,知足常乐。”
严严拿起石头,在杨光的手上使劲一磕,“嚓”地一瞬间,严严看到了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