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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D
宫岛达男突然折返。翻译告诉他,来电了,他能调试作品了。
在上海民生美术馆,宫岛达男的展览《如来》中,所有作品都需要电。它们大多是由LED(发光二极管)组成的装置作品,少数是通过影像展示的行为艺术。
LED之于宫岛达男,就像油画颜料之于印象派画家——他曾从塞尚、梵高和莫奈那儿得到力量。年轻时,梦想着成为艺术家的宫岛,考学时两度落榜,“无处可去,只能先踏入社会。那时候再看塞尚、梵高、莫奈的画,感到很受鼓舞。” 艺术家在作品中挣脱生活的困境,创作出鼓舞人心的作品,宫岛期冀自己亦能如此。
1957年,宫岛达男生于东京的一个中等家庭,1981年进入东京艺术大学,研习油画,1986年取得硕士学位。
宫岛苦恼得很,油画是西方的东西,他说自己怎么画也很难超过西方人,到底应该用什么来表现自己呢?
进入东京艺术大学头年,宫岛以一系列名为《NA.AR》(Natural and Artfial自然与人工)的行为艺术引起关注。他组合自然与人的行为,使之和谐从而成为一个作品:比如在东京、神奈川等地的大街上,大喊出“啊!”再离开,仿若无事;比如依据天气预报,出门等雨,雨落躺地,片刻起身,任由身体所遮挡的路面再被打湿,与周遭无异。
整个大学阶段,宫岛“一直以发表作品和展现自我为中心”。老师不喜欢宫岛,觉得他自我意识过剩得烦人。
宫岛达男对行为艺术痴迷了五年。其后,他转而思考“事物的变化性”,“我想从这一点上创作作品,我想要不稳定的物体。” 在那一时期,宫岛达男确立了自己三十余年不变的创作理念:不断变化、连接万物和持续永恒。
读书时,从住处步行至位于上野的艺术大学,宫岛达男必須经过秋叶原,一条在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电器街。“当时我一直在寻找最能表现我理念的素材,偶然看见秋叶原的电子计数器,就想试一试这能不能顺利表达出自己的设想。”宫岛说。
试验的结论是:能。
1987年,宫岛达男发表作品《三十万年的钟》。三十万年,对人类的寿命而言,已是永恒。但只需要半米宽电子计数器,就能呈现这一永恒。不断跳动的数字,则传递了时间的变化。
从此,LED成为宫岛达男作品的主要构件。“LED允许我同时表达三个概念:黑暗与光明,数字,以及不断变化。”1988年,宫岛的《时间之海》 (Sea Time)在威尼斯双年展日本青年艺术家特展上亮相。宫岛在黑暗的空间中布满LED管,灯光明灭意喻生死,跃动的数字就是时间永恒。
“这是我作为艺术家真正的出道。”宫岛说。他获得了双年展最佳新人奖,就此赢得国际声誉。他被视为日本“后物派”艺术的代表人物,这是一个广义的时间概念,而非特指某种艺术流派。80年代的日本现代艺术,丰富了“物派”所开启的材料语言,对材料进行人为加工,并且重视作品与周围空间共同营造的形态。
最初,宫岛达男的LED作品只有商用的红色LED和绿色LED。1994年,名古屋大学开发了蓝光LED,次年,日亚化学工业株式会社的工程师中村修二开发出了高亮度蓝色LED——后来他因此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使蓝光LED能够运用在日常生活中。
如同画家探索油画颜料可能性,宫岛也在探索LED的色彩。他很快将蓝色运用于自己的作品中,并在千禧年后引入白光。蓝色在许多文化中都有特殊含义,暗示着天空、宇宙和无限,被认为是神性的颜色。红色象征火与生命,绿色代表自然与生长。宫岛达男说,像康定斯基这样的艺术家遵循传统表意,他也要用不同的颜色来表示特定的想法。
在1999年的作品《百万死亡》(Mega Death)中,宫岛达男在一个黑暗空间,定时开关三面高耸的蓝色LED墙。蓝光灭,观众即陷入短暂的“死亡”,蓝光亮,观众重新进入LED计数周期,灰暗空间似乎没有边界。这是宫岛对二战的死亡纪念——广岛、奥斯维辛集中营,也是对人类愈合伤痛历史的期盼。 三十多年来,外界对宫岛达男的提问已经从“为何使用LED这样的创新材料”,逐渐转为“LED已经被广泛使用,是否已经过时”。LED是不是新奇,LED是否过时,这并不会困扰宫岛,对他来说,“LED是一种材料。任何材料,只要能传递我的表达,就是最恰当的。”
诸形无常
经大病之人,往往对死亡更敏锐,比如宫岛达男。
13岁时,宫岛达男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在病房里看了许多书,也目睹了死亡。“很害怕,不想死,就想活下去。出院后,重新回到普通的高中生生活后,就非常努力地去生活,尽全力完成每件事,非常珍惜活着的时间,觉得必须去做什么。”宫岛说。
在民生美术馆,《脸上的皮肤计数器》、《通往浩劫的时间列车》以及《时间瀑布》构成了一组反思二战的作品。其中,《时间瀑布》是一个有如纪念碑的大型LED,自然数字1至9,从大至小如瀑布落下,象征生命轨迹的滑落。
但没有“0”。宫岛达男从不使用“0”。1992年,宫岛接受James Lingwood采访时回答,东方思想中不存在物理零点。“我想表达的是与零不同的空,包含生与死的循环。” 宫岛说。
印度人以发现零的概念而闻名,佛教中对应“零”的梵语是舜若(sunya),原义空幻、空虚。佛家的“空”,往往意味着诸法无相,世物时变,无常无形。“空意味着虚无,但同时具有丰富性和扩展性。我避免使用零,是拒绝绝对空白、拒绝虚无、拒绝二元性。” 宫岛说。
在LED的世界,光影的熄灭已然代表了“0”。宫岛达男引用日本哲学家池田大作的思想进一步解释,“零”,或者说死亡,不是“虚无”,而是“生命的其余部分”,是为生命的下一部分做好准备,循环往复。
个体的死亡,于整个人类,是一代又一代重塑自我的开始,如同浩瀚宇宙无休止地收缩与扩张。生与死,都被宫岛达男视为一种生活状态,视为计数周期之间的差距。“佛教的时间尺度是无限。事物聚集、分裂,新事物应运而生。”宫岛说。
在《宇宙时间》、《计数间距》、《生命》、《时间瀑布》等众多作品中,宫岛达男都以数字——他认为数字是能够打破文化隔阂的世界语言——的变化或移动,隐喻个体和集体的生命周期。
二十多年来,除倒计时,宫岛达男作品中的数字序列,都没有数学逻辑。他设计LED的摆置和数字的变化速度,剩下的,都交给IC(集成电路)芯片,随机选择,产生数字。
宫岛认为,东方文化中的生命概念是流动的、过程性的。永恒并非恒定不变,而是无常的变化。
无常的不仅有生命,还有个体的个性。比如在《计数间距》中,每个变化的数字都代表不同的个体;比如在《计数器皮肤》中,宫岛邀请不同地区的民众,两人为一组在彼此的皮肤上彩绘数字,彼此都拥有了唯一性。“我使用类似的材料,但我想从材料中尽可能地提取個性。就好像我们刚看到欧洲人和亚洲人,初看不同,越了解似乎越相同,但再进一步了解,我们就能辨别出他们是独立的个体。”在《脸上的皮肤计数器》中,宫岛批判了以宗教或者民族的分类抹杀人的个性。
二十出头时,宫岛达男囿于对世界的困惑、对生活的怀疑,求助于佛教,逐渐成为一名佛教徒。“这让我能看清自己的愿景和方向,帮我澄清了我是为人们创造艺术,而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宫岛说。
在转向用数码器件创作后,宫岛达男搁置了行为艺术约十年。但LED装置作品带来的盛名使宫岛慌张,他担忧自己被LED所束缚。1996年,宫岛再启行为艺术《水中清零》。为表达对法国在穆鲁罗瓦环礁试验核武器的抗议,他将试验水域的海水蒸馏后倒入六个碗中,再邀请六位母语为法语的表演者,倒数“九”至“一”,屏住呼吸,将头浸入水中,体验濒死的感觉。18年后宫岛达男在福岛核电站附近海域做了相似的表演:蒸馏海水,他本人倒数,屏吸入水,表情或戏谑或麻木。
艺术家能做什么?
“这世界有许多糟糕的事情,我们是否任由它们继续糟糕呢?还是努力创造变革?我想要变革,但不是要提供一个具体的图景或者方案,我想要创造一种精神概念,比如帮助人们记起想要忘记的现实。”宫岛说。
艺由心生
宫岛达男不喜欢接受采访。距离开展还有一周,他向策展人提了两个问题:“为什么周日还有采访呢?”“周日的采访能不能是最后一个采访呢?”
宫岛达男喜欢视觉表达,不喜欢语言解释。作品的含义,由不得创作者,属于观者内心。宫岛达男相信,每个观众都有自己的哲学思想,能通过作品这个介质,发现自己的哲学界。“所有人都非常伟大。让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的伟大思想,才是我的创作目的。”宫岛说。
除了不断变化、连接万物和持续永恒,宫岛达男另一重要的创作理念是:艺术在你心中(Art in You)。
1994年,宫岛达男得知一棵柿子树幸存于广岛原子弹爆炸后,即开始帮助这棵柿子树恢复健康,并收集柿子的种子送给孩子们,让他们种植在家乡。这一名为《时间复苏:柿子树种植计划》从1995年延续至今,种子不断传递,柿子树不断生长,而孩子们的参与,真正完成了“时间复苏”。
宫岛达男喜欢马塞尔·杜尚和约翰·凯奇。前者以现代物品“随机”制作的雕塑,比如《泉》,震惊了20世纪初的艺术界;后者最著名的作品则是演奏者静默、由现场环境音构成的音乐《4’33》(1952)。“我也想探索偶然性,尝试不可自控的领域是十分重要的。”宫岛说。
在2011年的作品《流动的时间》中,地面分成不同颜色的四格,宫岛用投影机在地面投射出不断变化的数字。宫岛发现,这件作品特别受孩子们欢迎。孩子们在数字的海洋中或舞蹈,或伸手“捕捉”。“时间是流动的,唯有人与它互动,才会成为一种视觉表现。当作品之外的人,看到作品中的人与数字的互动,这就成为了作品完整的呈现样貌。”宫岛说。
近年来,宫岛达男的另一代表作《死亡之钟》,将包容艺术家和参与者共同创造艺术变得更加有趣。参与者在购买《死亡之钟》装置后,在网络程序中输入自己的姓名、出生年月,和自己预测的死亡时间,页面即会换算出生命剩余时长,以“秒”为计数单位。参与者可以每天观看死亡倒数,产生新的生存意识。民生美术馆则展出了《死亡时钟档案》,由参与者与倒计时合影,照片分列走廊两端。
事实上,除了“无常”之外,这种不仅仅将作品当作被观察对象,而且聚焦作品与观众之间的关系,也是东亚思想的体现。虽然有Rachel Kent等西方评论家将宫岛达男视为杜尚、凯奇的后继者——他们都承认观众在审美行为中的关键作用,又或者,以胡塞尔的主体间性等西方现代哲学包容宫岛的创作。但更重要的渊源应当是日本美学理念中的“间”。“间”被视为事物之间关系的存在,因此“间”和物本身一样,也是事物整体的组成部分。审美不仅仅在意物本身,更关注物与物、物与环境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从更悠长的脉络来看,东亚传统文化一直都是如此,着眼于主体与主体的关系,比如禅宗的物我相通,比如孟子的“民胞物与”,比如庄子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以前做表演艺术、前卫艺术,说到底只是做一个前期的练习,因为你再怎么做也只会被归类于对西方艺术的模仿。我希望突出自己的特色和原创部分,我本身是东方人,又是佛教徒,所以才会利用优势向世界展示自己的特色和原创作品,用西方的理论结合东方的表现形式之后,反而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宫岛达男2015年接受采访时说。
宫岛达男今年62岁,比年轻时瘦了不少,鬓角斑白。他说自己已经感受到死亡的来临,“为了随时都能准备好这一刻的来临,每天都全力以赴地活著。”
虽然一直都是如此,从年少因病入院,到立志成为能鼓舞人心的艺术家,宫岛达男的每一天,都是倾力而活,“但现在的心情是,对于能做的事,可以做的事,更加想要去完成它们。”
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成为更好的人,也可以认为是为此成为了艺术家。”为了这个世界,更好,更美,更合理性的生活,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