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读报见到一篇文章，叫《郑成功忠于谁》。内中说，郑成功死后，原葬台湾，1699年他的孙子郑克土爽上书康熙，请求归葬祖茔。康熙准奏，并赐以挽联。联曰：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还褒封郑成功为忠臣。于是作者大发感慨：郑成功忠于谁?忠于清朝，忠于康熙吗?郑是主张反清复明的，多年武装抵抗，曾给清朝以沉重的打击。惟一的解释只能是，郑成功并不是忠于某一王朝，而是忠于自己的祖国，康熙看中了这一点，才允许郑氏归葬祖茔，才赠以挽联并褒以忠臣。为了坐实自己的看法，作者还对这副对联作了阐释。康熙"方知海外有孤忠"，乃是因为郑成功"敢向东南争半壁"--从荷兰殖民者手中夺回了台湾，维护了祖国的统一。
　　作者对这副挽联的理解全错了。郑成功究竟忠于谁是一回事，康熙认为郑成功忠于谁是又一回事。若康熙的认识和郑的表现一致，那么两回事就是一回事了。
　　仍以挽联为据。四镇是福王据守南京时，驻防江北的四支部队，其中刘泽清驻淮北，高杰驻泗水，黄得功驻庐州，刘良佐驻临淮。镇是当时的军事建制，相当于现在的军。比如《明史·张慎言传》中就有这样的话："首膺封爵者，四镇也。新改京营，又加二镇。"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均有实指，《辞海》郑成功条说的明白："后以金门、厦门为根据地，连年出击粤、江、浙等地。永历十三年(1659年)与张煌言合兵，进入长江围攻南京。"据此，两岛指金门和厦门。诸王，指福王之后流亡南粤的鲁王、康王、桂王等明宗室王，史称南明诸王。他们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当然是"无寸土"了。海外有孤忠，是说诸王失败后，郑成功据守台湾，仍奉明朝为正朔。上联主要说郑的事业，下联主要说郑的精神。换成白话便是：四镇各心怀二志，复明事业成了泡影，当此之际，将军以金门和厦门为根据地，向东南用兵，要争得半壁江山；南明诸王居无定所，没有方寸之地，只有将军固守台湾一隅，彰显着抗清复明的志气，世人方知海外有这样一位孤单的忠臣呀。
　　也就是说，郑成功一直是抗清复明的。康熙也一直认为他是抗清复明的。至于从荷兰人手里收复台湾，康熙连提都没提。维护了祖国统一的是康熙，他平定了台澎，从郑成功孙子手里收复了台澎。若台澎一直在郑家手里，在康熙看来，那是不能叫统一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误识呢，这只能说是今人的糊涂了。封建社会，讲究的是天命，是道统。一个朝代亡了，另一个朝代起来，绝不说是"推翻了万恶的旧社会"，总说这是上天的意志(天命)，让我取而代之。从道统上说，没有中断。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还要称前朝为"胜朝"，并马上修前一朝的史书。清朝是异族入主中原，更是讲究这个。此其一。其二，历朝历代都以忠孝治国，对那些忠勇孝悌之人，不管他是顺从自己的，还是反对自己的，总是尽量给以表彰。郑成功历尽艰辛，抗志不衰，正是忠勇的表现。较之吴三桂、洪承畴那样的降将，康熙理当更敬佩郑成功这样的忠臣。
　　因此，只能说郑成功是忠于明朝的，因为他是明朝的忠臣，康熙才欣赏他，褒扬他。别的解释都是以心作史，言不及义。
　　摘自《文汇报》2003年1月20日韩石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