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康:老兵们的英魂都留在了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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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冬天,草木凋零,杨树与桦树的枝条在惨白的日光下雪般凛冽、银般闪亮,只有红墙间的松柏依旧郁郁葱葱,香气愈发苍冷 。张小康经过万寿寺西边的一所肃穆的老宅子,隐约有熟悉的感觉,停下了脚步。
  她打量着這座高大寂静的建筑,问看门大爷: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座庙。”
  “您知道它原来是什么吗?”
  “听说过去是个幼儿园,是归部队的。”
  张小康的心一下就紧了,目光慢慢扫过灰色的瓦片,风化脱落的墙皮,说:“这里曾经是军委保育院。”
  转眼间,六十多年过去了。1953年,午后,2岁多的张小康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睁大眼睛望着高高的屋顶粗大的檩条、齐齐整整的瓦片,望着望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太想爸爸妈妈了。
  父亲母亲都在西藏工作,把她送到了军委保育院学习生活。50年代,国家经济困难,部队把庙宇改造成了保育院,大殿被清理出来摆满了小床,招收父母在京工作的孩子。
  曾经神灵的居所空荡而孤寂,小康从3岁到7岁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她从不曾像别的孩子那样,有父母教走路、辅导功课,从不曾像别人那样大声叫过“爸爸、妈妈”。直到父亲母亲去世,也没有。
  她对父亲母亲的感情,饱满、炽热又羞涩。她对父母的爱太过渴望,而又偏偏在建立亲密关系的童年与少年时期都未能与父母亲有过亲密的相处,一生都在渴望,一生都在克制,所有情感的表达都小心翼翼。身体已经长大成人,甚至老去,情感却始终困在童年那个小小的身体里,不敢跨出一步。
  幼小的孩子啜泣着,泪水洇湿了枕巾,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这样的情景,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即使后来离开这里,住进自己的家,求学、工作,甚至走出了国门,童年被飞扬的青春远远抛进时光的角落,那座幽暗的古庙成了一个淡漠的、辨不清的影子,小康遇见庙宇还是会忍不住难过起来。
  对待父亲母亲热烈而疏离的感情,很多18 军子弟都曾有过,他们没有机会在亲情的围裹中长大。张小康说:“我们这些子弟,就是最早的留守儿童。”即使她的父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18军军长、西藏军区第一任司令员张国华。
  50年代国家还在实行单休,张小康最怕周六。每周六下午,她躲得远远的,默默地看别的孩子像一群小雀跳着、叫着奔向来接自己的爸爸妈妈。小孩子不懂什么叫难过,只想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偶尔,父亲长征、抗日战争时期的老战友会把她接到自己家里过周末。张家在北京没有房子,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年。
  “我出生在西康,我弟弟出生在拉萨。我们的父母为西藏奉献了一辈子,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张小康说,“我家所有人都是,可能对老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对西藏却是非常看重。西藏跟我们的生命联系在一起。”
西藏地方政府官员向张国华将军敬献哈达
张国华将军 摄于中印边境战争期间

  张国华将军本名张福桂,是井冈山走出来的优秀干部。1914年10月,张国华出生在江西井冈山北麓的永新县北乡当边村,那里竹木葱茏,清泉幽碧,推门可见青翠如鳞排列的梯田,每到暮春初夏,杜鹃花海漫卷山岗。他少年离家,一脚踏破山岚,再也没有回还,沿着共和国发展的脉络,蹚出了与时代浪潮休戚相关的一道道命运的波澜。
  张国华博学多才,气质儒雅。张小康回忆,父亲是“红小鬼”出身,一生戎马,没有机会系统学文化就抓紧时间自学。张国华在西藏工作时期,请人来讲西藏的人文、历史,还跟战士们一起学习了藏文,藏文水平到了能跟藏族老乡直接沟通的程度。有一年地质学家李四光途经四川,张国华上门讨教问题,两人聊了很久。李四光回北京后问周总理:“张国华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其实,他只读过四年半私塾。
  他是战将,亦是儒将,武能安邦,文可治国。他不仅关心解放大业,更关心如何建设一个崭新的、富足的国家。
  渡江战役后解放南京,需要抽调大批干部做接管工作。18军的随营学校有上千人,人数超过了二野其他各军随营学校人员总和,富有的张军长由此得到了“地主”的美誉。大战中他费尽心思留下这些“书生”,因为“将来有一天我们还得指望这些笔杆子呢”!
  18军进藏大军中有一支特殊的队伍,由各行业的学术权威和专业人才组成。进藏前,张国华专门去找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协调专家与部队共同入藏工作,同时向各大院校搜罗专业人才。进藏路上条件艰苦,物资匮乏,张国华对工作人员讲“专家们是财富,一定要保障他们的生活”。当年的专家组成员回忆:“当时对我们太好了,战士们吃不饱,不让我们饿着。因为‘一号’讲过,这些专家是要建设西藏的。”
  1963年,北京地质学院牵头排演的话剧《年青的一代》引发强烈反响,正好张国华也在北京,带孩子们去看了这部剧。回来的路上,路灯的光亮奔跑着跃进车窗,大家沉浸在对剧情的回味中,父亲热情洋溢地说:“以后你们也学地质吧,学了地质就到西藏工作!” 他真挚地爱着西藏,爱那片圣洁的土地,爱淳朴善良的百姓,不仅把自己的半生系于斯,也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守望高原,默默奉献。
  张小康回忆,父亲在西藏工作很忙,除非中央开会或者治病才能回北京。他是个很热爱生活的人,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之中,不论走到哪儿都喜欢种点花草。人人都知道 “一号”爱花,得知张国华会返京,服务办事处的人早早搬来几盆高大的花木放到走廊里,等“一号”离开了,这些花又会悄无声息地被挪走。张小康至今还能记起,有一年冬天摆放的是迎春花,金色的稠密花枝被盘成硕大的花盘,灿若星火。对张家兄妹而言,走廊里茂密的花木比年节的灯笼更有洋洋喜气。   短暂的相处,并不是孩子们渴慕的甜软温情的,反而格外严格,规矩多到近乎苛刻。张家兄妹三人,张国华常教育他们“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吃饭要坐正,要把碗端起来吃,吃完饭碗要送进厨房;放假不能睡懒觉,要清扫院子、给花木浇水;看到长辈要站起来说话,说完话再坐下……
  小康说:“父亲的规矩不是用来要求别人了事,对自己要求更严格。”他待人接物和气有礼,生活方面克勤克俭,真正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落在了实处,连睡觉脱下的衣服都要叠得齐齐整整,孩子们对父亲又敬又畏。
  极少的几次,小康有机会和父亲在晚饭后沿着护城河散步。能与父亲说说话,小康又紧张又开心,这是鲜有的与父亲单独相处的宝贵时光。张小康回忆:“散步时爸爸遇到人样子苦哈哈的,一定停下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即使坐车出门,看到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肯定停车,“这是他的习惯,看不得老百姓的苦。”
  张国华多才多艺,能识谱,会吹箫、拉胡琴,水平高到能上台表演。他自己爱好文艺,也希望孩子们学习。他会要求孩子们每天写大字,且标准很高。他很想让小康学习国画,专门去买来荣宝斋学画的书,“可惜爸爸在家里待不久,学画的事不了了之。”
  关于父亲零光片羽的记忆,因为太少,反而更深刻、更清晰。小康说:“我这一生,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三年。” 父亲去世的时候,张小康不到21 岁 。
  1972年3月,冬未尽而春已至,张国华将军的骨灰由专机从成都护送到北京。周恩来总理带队前往机场迎接骨灰。长长的接机名单里,没有与他感情极好的老上级、二野司令员刘伯承。
  刘伯承去了京西宾馆看望张国华的夫人樊近真和孩子们。他在护国战争时期失去了右眼,又患上了交感性眼炎,双眼已经看不见了。个子高大的将军摸索着把孩子们拥在怀里大哭——真正的号啕大哭,撕心裂肺:“你爸最苦了,最苦的地方他都去了!”
  从井冈山幽绿的竹林走出的少年, 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走过了巍巍群山、大江大河,一路走到阳光耀目、疾风猎猎的雪域高原,在漫长而痛苦的战争中磨砺成长为共和国的将军,他从不说苦。尤其对西藏,他告诉孩子们,西藏特别好,“在山南,有香蕉、橘子、兰花,风景可美了。”这跟别人告诉张小康的西藏不一样。
  多年后,张小康追随着父亲的足迹再一次站在了雪域高原之上,听别人讲述父辈的故事,她懂得了父亲,懂得了那些与父亲一样为这片土地洒下了泪水、热血与青春的年轻人。他们用生命最美的华彩为西藏的发展史书写了壮美的篇章。
  他们如苍鹰掠过山谷,岁月的尘埃落定,群山间只留下寂寂风声。小康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爸经常说一句话:你要知道你在做什么。想明白了,才能坚定地在选择的道路上走下去。”她用了8年时间,写了一部35万字的作品《雪域长歌:西藏1949—1960》。她已经不再年轻,精力体力都是问题,为了这本书付出了多少心血他人难以想象。这本诚意之作,摘取了“2014中国好书奖”。
  她采访了数百名18军老兵和进藏知识分子,借由这些人和他们的故事,父辈的形象在她心中愈发鲜活起来。
  她与形形色色极具个人魅力的人,为另一条时间线上发生过的传奇般的故事对话。他们滚烫的热血与青春的骨殖,铺就了万古高原从黑暗走向光明、从落后走向进步的道路。张小康擎一支真诚之笔,试图寻找并复原那些信仰坚定、纯洁勇敢的年轻人在波澜壮阔的历史中留下的点点滴滴的印迹。
  她承载了太多情感,关于那个时代信念满满的年轻人,活泼的少女,满身伤痕的老兵,安贫乐道的知识分子,以及她又爱又陌生的父亲和母亲。讲起逝去的人们,张小康语调柔和,用纸巾捂住眼睛无声流泪。
  张小康写了那么多人,却没有用太多笔墨讲述自己的父亲。她认为,西藏和平解放、繁荣稳定发展,是一个时代、一批人的奉献,“他们的奉献、他们的牺牲没有人知道,他们需要被看到。”
  张小康爱他们,在这些人身上,总能找寻到父亲的过往;这些人在小康身上,也有着同样的情感渴求。小康每次采访都会受到热情欢迎,她说:“他们对我的照顾和关心,其实是因为在我身上能看到我爸爸的影子。”
張小康向18军烈士墓碑敬献哈达 张琪 供图

  她热心为老兵们做事,为藏二代们做事,积极组织各种与18军相关的活动。 “18军子弟重走父辈进藏路”活动她没能参加,依然参与了前期筹备工作。有一次活动特别难忘,那是2014年张国华诞辰一百周年,张小康回到西藏重走了一些父亲走过的路。
  在亚东边境线旁的高山上,门巴族村落的老乡们燃了篝火跳舞,几位藏族老兵前来拜访。亚东的秋日天黑得晚,天心残存晚霞的红,与篝火的红交相辉映,张小康至今能记起他们的样貌,面庞苍老,眼神坚毅。老兵们热情地向她问好,讲起她父亲,虔诚而郑重:“你爸是我们心中的活佛。”
  这句话让张小康特别意外。歌舞喧腾,火星在光影间跳动,她觉得话题有些严肃,便笑言“活佛他也应该转世了”。老兵们没有笑,其中一位指着旁边连绵的雪山说:“你爸已经化作了雪山,留在了我们这里。”
  天心的残红隐退,篝火之上的夜空亮起繁星,小康望着他指向的巍巍群山,泪水止不住地流。
  “他们讲得特别真诚,我听过最美的语言,莫过于他们说的话。从那一刻,我懂得了为什么藏族同胞觉得雪山有灵性。我后来在西藏看到沿途的雪山,觉得雪山是活的。
  “我觉得他们都留在了西藏。
  他们的灵魂都留在了西藏。”
  老兵不死,他们的英魂与祖国山河同在,化作皑皑雪峰,永远守护在雪域高原。张小康说,她永远爱着西藏,这是无法描述且无可替代的情感。无论身在何方,她时刻牵挂着那片圣洁的土地,她的父亲在那里,她的心在那里,她灵魂的故乡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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