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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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胃土蚓”。
  这个诡异的名号,是我在东山岛的一户民宅门墙上看到的。它被篆刻在尺许长的青条石上,与一块麻将桌大小的白石碑并排嵌在墙根。
  这两块石碑应该是岛民用来镇宅辟邪的,只是与常见的镇石不同,除了“泰山石敢当”和“八卦图”,白石碑正中还刻写了一道复杂的符箓,虽然已经风化驳蚀,但还能隐约看出笔画间残留的红漆痕迹。
  我猜测,“三胃土蚓”很可能就是这道符箓的作者。因为从位置、形状与颜色来看,青石碑都像是一枚郑重其事的落款章。
  直到现在,我也没能考证出来,这位“三胃土蚓”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东山岛上,类似的符记与称谓,几乎随处可见。
  事后回想,进入的方式,其实已经向游客暗示了这座岛屿的神秘。
  位于厦门和汕头之间的东山岛,是福建省第二大岛。由于处在闽南渔场与粤东渔场交汇处,故而以海鲜产地最早为外人所知。实际上,除了渔业,东山岛沙白水净、树木葱茏,风光也可圈可点。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香港拍摄连续剧《八仙过海》,此岛就被选为了主外景地。
  但毕竟是海岛,东山至今未通高铁,距离最近的动车站在邻县云霄。两地有直达公交往来,出站到上岛,车程大约只要一小时出头,倒也方便。
  也就是说,通常情况下,游人前往东山岛,都要先過云霄。
  说实话,在我的行程中,云霄,原本只是一个中转站,就像之前的温州和福州一样,匆匆而过,并没有去过多关注,直到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个极易令人联想到仙界或者秘境的站名,对于东山岛的探访者,似乎隐藏着某种深意:
  铁路尽头是云霄,东山更在云霄外。
  公交终点站斜对面的“水仙宫”,是我在东山岛上见到的第一座庙观。
  除了金字黑底的匾额庙联和一个仿古门头,这处以“宫”命名的院落,外观上与普通民房区别并不大。瓷砖墙面;大理石栏杆;庙门两侧,紧挨庙联贴着等高的大红春联:“天天进财年年富;事事好运步步高。”
  我还看到了一个露出墙头的卫星电视锅。
  过了水仙宫,前行数百米,我又发现了一座前后两进的“明德宫”。相比水仙宫,后者红墙挑檐琉璃瓦,石狮门当雕花窗,显然更具古风。只是隔壁就是一幢马赛克墙面铝合金门窗的水泥三层楼,窗口晒着被单。
  明德宫再往前几百米,又有一座“天后宫”。连续遭遇的三座庙宫中,天后宫最为气派,不仅体量最大,建筑最古朴,房檐的装饰最华丽,门前还有一架石牌坊。
  但它同样建在大路边,同样挤在岛民的住宅区中间。
  东山岛庙观之密集,在我的经历中并不多见。不过,它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岛民信仰的庞杂与独特。
  多年行走,谒庙无数,我自以为对各地信奉的神祇多少也有一些了解,然而,在东山岛,无论水仙宫“水国列尊王灵圣长佑,仙宫镇古澳海波不惊”的山门联语,还是明德宫儒家气息浓郁的宫名,都不足以让我判断出,这几座民居式的庙宇,供奉的到底是哪尊神灵。
  东山岛上,就连闽南到处可见的天后宫,也颠覆了我的常识:
  一位在牌坊下乘凉的老人告诉我,这座天后宫里有两位妈祖,湄洲岛的林默娘只能坐偏殿,正位妈祖是开漳圣王陈元光的女儿陈怀玉娘娘。
  大概是担心外来游客进错山门拜错庙,东山人在天后宫广场边上,专门设置了一排展板,详细列出岛上各大庙观受祀的主神。
  我抄录了一部分:
  明德宫:天上圣母;
  东岭大庙:王爹、王妈;
  清微宫:元天上帝;
  真君宫:保生大帝;
  碧潭寺:海口佛母祖;
  东安善堂:大峰祖师;
  苦菜寺:准提佛母;
  泗美宫:三王爷;
  ……
  东山全境也不过二百二十平方公里,二十余万人口,堪称满岛都是神佛了。而细究这些神祇的来历,除了少数几位天下通行的释道大佬,大部分都是像林默娘那样,来自闽南,甚至东山岛本地,因此岛民待之,虔诚之外,更有许多亲切,往往以“妈”称之——天后宫的陈怀玉娘娘,便被称为“陈二妈”,言谈之间就像是一位隔壁长辈,而不是威严肃穆的神圣。
  有时他们还会颇为不敬地为这些端坐神坛的“爹妈”编排一些小绯闻。我在东山岛,就听到了一段妈祖与大道公的仙界八卦。
  大道公,也就是保生大帝,本名吴夲,是北宋时期的漳州人,生前医术高超活人无数,死后民众感恩,尊其为神。传说他得道后与妈祖有过一段交往,但后来被妈祖给踹了;大道公羞恼不已,于是就在每年妈祖的诞辰日施法下雨,淋花妈祖脸上的胭脂水粉,让她也丢丢面子;妈祖以牙还牙,便也在大道公诞辰这天刮大风,好将他的真君帽给吹落地。故而每逢妈祖诞辰便经常下雨,大道公诞辰则经常刮风,民间因此有了一句气象谚语:“大道公风,妈祖婆雨。”
  华南的神祇谱系中,大道公不仅被推崇为华佗孙思邈级别的神医药王,还拥有降妖除魔的法力,影响力并不逊于妈祖。从闽粤、台港澳到东南亚,海内外至少有2000多座保生大帝庙宇,信众过亿。而大道公的出生地白礁村,离东山岛很近,故而岛上香火比别处更盛,还有一座堪称豪华的真君宫。
  那座建在南门湾海塘上的大道公庙,又一次令我开了眼界:它的签筒,居然以“内科”“外科”“眼科”“儿科”分科别类,每摇出一签,都可以换取一张药方——庙宫两厢的墙壁上悬挂有全套药方,我粗粗看了几张,发现虽然用药简单,但君臣佐使颇有章法,至少以我这半途改行的中药师,看不出什么大问题。
  然而,在东山岛,无论大道公还是妈祖,都不是主角。
  这座庙观林立的闽南海岛上,最大的一尊神,竟然来自遥远的北方;在人世时,不仅从没踏足华南,甚至未曾见过一眼大海。这也是东山岛民俗最特殊之处。
  此行我就是为他而来。
  我是黄昏时分上岛的。循着岛沿走走看看,从天后宫出来时,天已经完全暗了,岛上的夜灯也陆续亮了起来。   一座屹立海滨的巨大七层六檐仿古楼阁,大放光明,几乎半个岛都能看到。
  这座高达37米、堪称东山地标的建筑物,名为“朝圣楼”,为海内外信众耗资巨万合力建成,朝拜的正是那尊大神。
  在朝圣楼下,我看到了用铁架竖起的全套出行銮驾。
  刀枪矛戟、斧钺金瓜、肃静回避虎头牌。
  鑾驾之后,是沿着人行道一字排开的旗队。金线、龙纹、流苏,五色斑斓如同舞台上大将背后的靠旗,每一面都有两米多高,也用铁架竖立在地上。每个旗架竖六面大旗,我目测了一下,至少有上百个旗架。
  四下无人,夜风忽起。
  千百面锦绣大旗猎猎翻滚。云龙盘旋处,赫然现出了无数个“关”字。
  这副在街头集结待发的浩大仪仗,属于关公。
  明清以来,关公信仰越来越盛,闽南人原本虔信神佛,对其顶礼膜拜不足为奇。但不仅在闽南,即便放眼全国,东山岛对关公的尊崇也是极为突出的。岛上的居民,家家户户都供奉关公——
  我在东山岛,亲眼见到,几乎每一户人家的客厅正中,都挂着关公的画像。
  闽南习俗,每逢年节圣日都要迎神赛会,而东山岛神灵巡街,坐轿通常四抬,仅关帝、妈祖和保生大帝方可乘坐八抬大轿,三神中又必须关帝排在最前。岛上渔船供神,船头华光大帝,船尾天后娘娘,船舱正中主位,一定要留给关帝。阖岛商户,每年开春岁末,最正式的祭谢,也专挑关帝庙进行。
  东山岛民,对于关公,有个天下独一无二的称谓:“帝祖”。这个“祖”字并非随便添加:岛上土著,无论是何姓氏,族谱都以关姓开篇;族中子弟婚庆嫁娶或立业乔迁,亦必由长辈赠送帝祖圣像一套,以示开枝散叶。
  神界帝君,更兼人间祖宗。在此意义上,他们甚至比山西人离关公更近,毕竟对于后者,再以关公为荣,也只是隔了血脉的乡党。
  从建造位置,也能看出关公在岛民心中的分量:依照堪舆学,东山岛地脉有如苍龙,由西向东而来,最后宿于东北角的岵嵝山;关帝庙,就建在岵嵝山东麓山腰,传说中的龙穴之上。
  这座关庙,是东山岛最高等级的圣殿,也是岛民举行重大仪式的场所。而我知道,此时此刻,有一场隆重的祭典,正在那里紧张地倒计时。
  因为,明天,农历五月十三,在传说中,不仅是关帝寿诞,他的青龙偃月刀,这把中国人心目中最威猛的冷兵器,也将进行每年一次的磨洗。
  这座海岛,即将开启全年最盛大的狂欢。
  面阔三间,进深六间,总面积不过六七百平方米。
  说实话,东山关帝庙的规模,与我的心理预期有着不小的落差。
  不过毕竟是关公的庙,背山面海,气势还是相当足的。尤其山门前平出一块数千平米的广场,在如此逼仄的海岛上,已然是绝大手笔。
  虽然精致多于雄伟,但东山关帝庙的豪华,在诸大关庙之中绝对能排第一,尤其庙门,精美繁复为我生平仅见:六根圆形石柱承托数百支香木斗拱,架起一座宫殿式的琉璃门楼,楼脊饰以闽南特有的剪瓷雕,龙虎狮象水族花鸟,还点缀有一百多个历史及戏剧人物,叠彩垒金,令人目不暇接。
  这座门楼又被称为“太子亭”,是明中期的老物件,四五百年间历经多次地震台风而安然无恙,已被列为国宝。
  据说这座庙中还有许多好东西。比如山门两侧的石狮子,咸丰皇帝的御笔匾额,极尽人工的盘龙陛石。但那个夜晚,我根本无法一一细看。
  关帝在前,我甚至连跪拜的空地都找不到。
  我出发前往关帝庙时,已经过了夜里九点钟。在我的计划中,明天才是正日子,今夜不过是认认山门,再说将近月半,月色也好,权当在海岛上散步。再说,这么晚了,什么庙大概都不会开着,顺带着张望几眼就回旅馆。
  但我远远就看到了冲天的亮光,还有嘈杂的鼓乐和人声。
  庙门大开,所有的灯都亮着。庙前广场上见缝插针,一列列排出了数十张祭桌,每张桌前都有满脸庄重的信众在布置祭品:高香大烛;热带水果;造型夸张的瓶装酒;宝塔状的多层纸扎;堆得半人多高的黄纸经书;一种龟形的红色米粿;牛奶;饼干;方便面。祭桌的间距极近,香客转侧腾挪都很费力。庙内更是挨山塞海,混在其中,只能随着人流涌动,根本停不下来,更别说抢得一角蒲团跪拜;若要敬香,只能面朝圣像站在殿外,摩肩接踵叠作一堆。
  檀香氤氲,祷祝呢喃。深夜的关帝庙,喧闹竟然如同早晚高峰时的京城地铁。
  用“八方云集四海辐辏”来形容每年一度的东山关帝寿诞,并不夸张。
  前来祭拜关公的,不仅只有东山岛民,还有大量外地,甚至海外的信众。
  很多人不知道,在关公文化中,虽然偏处海隅,但东山岛关帝庙,却能与关公的老家山西解州、分别安葬关公首级与身躯的洛阳当阳,以及关公多年镇守的荆州齐名,并称为中国五大关庙。
  因为全台湾大小数千座关庙,都发源于东山岛,共尊其为香缘祖庭。
  “数定三分,扶炎汉平吴削魏,辛苦倍常,未了一生事业;志存一统,佐熙明降魔伏虏,威灵丕振,只完当日精忠。”
  在台湾,几乎所有的关庙都悬挂有这副四十二个字的长联。但它的原版,却在岵嵝山——
  虽然难以从容瞻仰,但我还是在关帝庙的正殿,找到了这副分身无数的对联。
  它的作者是东山岛人黄道周,故居就在关帝庙边上。
  由黄道周来书写关公颂联应该是合适的。他们的人生,有着类似的落幕方式。
  公元1645年秋,南明政权的宰辅,武英殿大学士,吏、兵两部尚书黄道周,从福州誓师,北出仙霞关,开始了他抗清复国的远征。
  出发之时,门生弟子连同在故乡招募的乡兵,黄道周麾下最多曾有过四千多人。但一路且败且散,队伍开到赣北,便只剩下了数百名残兵和仅够一个月的口粮。当年冬,义军在婺源再次大败,并陷入了满清铁骑的重重包围中。
  十二月二十四日,黄道周率领最后的二十名战士,挥舞大旗,呐喊着冲向了严阵以待的敌营。   这个潮湿而寒冷的冬夜,黄道周完全体会到了当年关羽在麦城的悲愤。
  被俘后,黄道周坚决不降,于次年三月五日,就义于南京。临刑前啮指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头断而身不倒。
  黄道周的性情极其刚烈。魏忠贤气焰滔天之时,满朝文武膝行跪见,只有他平平一揖,还曾经当庭质问崇祯皇帝,忠奸不分,何以治天下。
  如此一位民族英雄,若是依照家庭出身,却本该在东山岛上当一辈子大头兵。
  宋代之前,除了附近渔民偶尔上岛躲避风浪,东山岛上还很少有人居,要到明代以后,才开始正式开发。
  明朝开国之初,海上局势并不稳定,张士诚和方国珍的余党多逃亡海岛,与倭寇勾结,频频骚扰闽浙。洪武二十年,朱元璋特遣江夏侯周德兴巡视东南沿海,择要地筑城建寨设立卫所,东山岛的铜山水寨(东山古称铜山),便是其中之一。
  文献记载,铜山水寨寨墙长571丈,高2.1丈,设东西南北四城门,堞垛864片,窝铺16间,置大炮数十门——直到今天,这座环绕岵嵝山、用褐色条石块垒砌的古城仍然峥嵘雄屹,行走墙头远望海天,还能感受到强烈的肃杀之气。
  也就是说,东山岛最早是以海防据点的性质列入帝国建制的,本质上属于军事移民社区。比如黄道周家族,原籍福建莆田,曾祖那一代被抽丁入伍,派驻铜山守御千户所,从此便在东山岛落了户。明朝政策,军民分治。平民一旦被征为军士,便世世代代入军籍,子弟必须一边耕作,一边备战,不得随意改易。若不是明后期军户管理松懈,黄道周得以有机会通过科举改籍入仕,大概也免不了披甲扛枪,在铜山城上日巡夜守。
  铜山水寨建成的第三年,岵嵝山上建起了东山岛的第一座关帝庙。毕竟作为武圣,关公比妈祖与大道公,更适宜被军人崇拜。
  草创于军营,最初的关庙规模势必不会太大,更谈不上精致。然而周德兴和他的将士们,绝对想象不到,在之后的数百年间,这座简陋的小庙风起云涌,不仅一再扩建,甚至还分灵海外。
  闽海五大水寨之一。
  在明帝国的海防体系中,东山岛的位置极为重要。
  出关帝庙门,过黄道周故居,左行数百米,岵嵝山临海的悬崖上,有一块略似蟠桃的巨石。花岗岩质地,长宽高都有四米多,重达两百多吨,但悬空而立,底部触地仅有数寸,不仅可以随手晃动,就连海风稍大,也会前后俯仰,号称天下第一风动奇石。
  中国版图上,东山岛的性质,就类似于风动石与山崖之间的那数寸连接。
  虽是弹丸之地,却连接着中华民族最大的陆地与最大的海島。
  东山是大陆距离台湾澎湖最近的地方。历史上既是海峡西岸的兵戍重镇,又是东南沿海对台通航通商的重要港口,也是最先移民台澎的沿海岛县。
  正是一代代从东山岛出发的海商或者移民,将关公信仰带入了台湾。
  关帝香火在台湾的流布过程中,最有力的推手,当属黄道周的战友郑成功。但是,为了这一轮传播,东山岛却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由云霄动车站过来,上东山岛需要经过一座八尺门大桥。
  大桥跨越的580米狭长海面,不仅是云霄与东山两县的分界,也是东山岛通往大陆的咽喉渡口,自古岛民进出,皆需在此乘船。
  然而,康熙三年,即公元1664年,清廷却悍然封闭了这座千年古渡,并在北岸开界沟、筑界墙,架炮驻兵,不准片板入海、只船上岛,越界者格杀勿论。因为界墙高达八尺,这个渡口也因此改名“八尺门”。
  与此同时,朝廷下达了将东山岛迁界移民的通告,要求全体岛民在三日之内迁离海岛,退到海岸线三十里之内。刚听到命令时,东山人还不以为然,认为绝不可能真正落实。毕竟经过两三百年生殖繁衍,铜山卫所已经从一座军事城寨发展成了人口密集的城镇,一纸文件,便想要腾空全岛,近乎笑话。
  但他们低估了官府的残暴。迁界通告是五月十三日发布的,次日官军便进驻东山烧杀劫掠,大肆破坏。片刻之间,不仅民宅船只俱为焦炭,便连书院庙宇也都被捣毁。可怜数万岛民这才如梦初醒,连家当都来不及收拾,便被驱赶出岛。又不管安置,老幼离散荒野,冻饿哀啼,惨绝人寰。
  清廷迁界,乃是为了施行所谓“坚壁清野”的战术,在东南沿海制造无人区,以彻底切断台湾郑氏政权与大陆的联系。
  明清鼎革之际,东山岛,是最后一块被清人占领的陆地。
  由于与台湾之间的地利,至少有二十年,东山岛都是郑成功最主要的根据地,并长年亲自坐镇。除了在铜山港进行海上贸易赚取军费,还在岛上设置船坞,修造攻打台湾的战船。从荷兰人手里收复台湾后,郑氏政权更是将铜山视为进攻大陆的桥头堡,驻扎重兵,鼎盛时期拥有战船三百余只,将士三万余人。直到今天,岛上的大澳,还有郑成功留下来的万军井。
  正是这一时期,东山岛的关帝香火,在台湾得到了最迅速和广泛的传播。
  但作为反抗军经营多年的大本营,清廷对东山岛及其岛民无疑充满了怨恨。一旦攻取,凌辱报复自是残酷无情,故而所罹受的迁界之祸,尤为惨烈。
  这一迁便是十六年。
  康熙十九年,即公元1680年,随着台海战事胜局渐定,朝廷于4月宣布东山岛复界。流落各地的岛民闻讯结伴返乡,却见田园尽成焦土,亲友十存二三,免不了摆开祖先牌位大哭一场——直到今天,每年农历七月中元节,东山岛家家户户还有“祭家先”之俗,以吊祭在迁界中罹难的亡魂。
  然而,回到岛上的东山人,很快就发现,十六年的流离失所,并未消弭朝廷的怒气,自己依然还在黑名单上。
  官府驳回了他们入籍的请求。
  大清帝国,拒绝承认这群前明军人后裔为自己的子民。
  以此作为他们曾经附逆的惩罚。
  从地图上看,东山岛很像一只展开双翅的蝴蝶,因此也被称为蝶岛。但这只蝴蝶的翅膀,既可以扇向台湾,也可以扇向大陆。
  作为海峡最便捷的跳板,以台湾的角度,东山岛,同样是清廷最凶险的前哨。叛将施琅前来决战的两万水师二百三十艘战船,便是从铜山港启航。福建总督姚启圣,甚至在这座岛上设置了作战总指挥部。   虽然历史不可假设,不过在这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台海拉锯战中,纵然台湾方面最终获胜,东山岛人大概也不会得到太好的结局。
  或许,这就是东山岛的宿命。
  我想起了岛民用以显示风动石神奇的一个小游戏:
  将一块小瓦片置于石底,轻轻摇动,顷刻之间,瓦片便化作了齑粉。
  最终竟然是关公,收拾了这局残棋。
  因为没有合法身份,复界之后的东山岛人,只能傍人门户为奴为仆,官府对其横征暴敛,豪强更是恣意欺凌。
  岛民的黑户状态,持续了整整二十一年。继战争与迁界之后,这已经是第三代人在遗弃中老去。但就在他们几乎已经认命的时候,情况终于有了转机。
  康熙四十年,漳浦知县陈汝咸,突然奏请朝廷,将铜山百姓编审入籍。
  这固然是一位合格地方官应有的惠政,但岛民流传,此举更多的是因为此前关公显圣入梦,训斥督促陈知县的成果。
  原来帝君从来未曾忘却他们的苦难。消息传来,岛民无不感恩戴德,各族长老随即齐聚岵嵝山,在关公像前稽首发愿,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不拘原本何姓,立誓从此共以关氏为宗,生生世世做帝君裔孙。
  他们甚至还虚构出一位关公的后人“关永茂”,作為这个新宗族的总户主。
  以关公的名义,东山岛开始向朝廷讨还公道。
  这就是东山岛关公“帝祖”的来历。
  运城,解州,洛阳,当阳,荆州。
  我去过几乎所有最著名的关帝庙,但东山岛给我的感觉最为特殊。
  相比其他地方,东山岛的关公,似乎与信众最为亲近。他们的圣像很少横眉怒目,姿态松弛面相温和,甚至还有一些慈祥。
  我投宿的旅馆老板也告诉我,对于帝祖,他们真的有一种亲人般的感情。不仅晨昏敬香,而且大事小情,都要到圣像前抛掷杯笅,问询是否可行。
  东山关帝庙,自古便以庙签奇准著称。台海战役中,几乎每一位来过此岛的风云人物,都曾经在庙中卜问过吉凶,据说事后也都得到了验证。
  不过,也正是这点,令我一度有些难解:
  根据签诗,东山关帝庙既支持郑成功,也护佑施琅。
  身为华夏大神,关公支持郑成功据台抗清,顺理成章;但护佑施琅率领的清廷战船,攻打台湾仅存的汉人政权,在当时似乎有违民族大义。
  究竟该如何解释,东山关帝庙这种前后立场的改变?
  我又想起了黄道周。忠臣烈士之外,黄道周还是一位大学者,而其学问有一大特色,即以易理玄学为根基。这大概与他自幼受到东山岛浓郁的宗教熏陶有关。但总体而言,他从易数中推断出来的结论,是相当悲观的,不止一次对朋友哀叹过江南必败,并且在内衣上刺绣“大明孤臣黄道周”七字,说是不知道自己将会死在哪里,到时给收尸的人留个见证。
  “未了一生事业;只完当日精忠。”
  某种意义上,那副对联,黄道周是借关公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
  正如三分终将归晋,成败其实早已注定。
  然而黄道周,抑或关公,伟大之处,便在于明知天命不可改变,却依然策马挥刀,奔赴正在崩塌的悬崖。
  我似乎能够理解关公显示在这座海岛上,看似矛盾的态度了。
  假如有灵,作为一个曾经的历史人物,汉人的战神,关公无疑会赞赏郑成功。
  毕竟,他在苦苦坚守着一个民族最后的尊严。
  而作为护佑人间的神祇,他又希望四海一统,天下太平。
  如此百姓才能真正安居乐业。
  ——如若抛开政见,郑成功与施琅,客观上都做到了将漂流在外的台湾,重新拉回中华的海岸线。
  我开始意识到,关公出现在东山岛,或许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军人;而东山人将关公尊为诸神之首,也不仅仅只因为他是帝祖。
  关公脚下,毕竟连着长江黄河,连着五千年的皇天后土。
  每一次香火分灵,都是中华元气,向海峡彼岸的深情灌注。
  也是中国最大的陆地与海岛之间,一次慈悲的缝合。
  拜别关帝,出庙下山,又一次经过风动石。
  夜色已深,灯光照射下,这块巨石通体金黄,竟有了些通透的观感。石上多处好像篆有文字图案,但被挡在围栏外,无法近前细看。
  上面会不会也有几道古老的符箓呢?
  我忽然记起此石的一则轶事。
  上世纪抗战,东山沦陷期间,日军意欲破坏海岛风水,遂将风动石系以钢索,用最大马力军舰拉扯。石头摇摇摆摆,但直至钢索拉断,也未能移动分毫。
  抚今思昔,仰望海天,却见浮云渐集,月色不似之前那么朗亮了。
  “大道公风,妈祖婆雨。”
  岵嵝山上,据说每年关公磨刀之日,即便再晴燥,也会落几阵雨的。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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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象  三十岁生日聚餐那天,我去卫生间吐了一次。吐完站在镜子旁,看流着鼻涕眼泪的自己。忘了谁过来嘲笑我说,上学期还是英俊潇洒的公子哥,这学期俨然成了失去风度的胖子。我一笑,镜子里失去风度的胖子也惨烈地笑。已经完全吐不出东西,还是抠着喉咙努力让自己吐出来。出去时撞上一个烫了波浪发,正要带着拖把进来搞卫生的女人。女人浑身肉乎乎的,壮得大腿根都露了出来。再往后忘了谁买了单,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架起我,我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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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孙昌建,籍贯浙江绍兴,文学创作一级,出版诗集、散文和评论等三十余种。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专委会主任,杭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足不出户  过了一个又一个语音的海关  ——题记  床头的板壁上贴着报纸,有的已经发黄了,我在床上以各种姿势读着报纸上的字,那可能是小学一到三年级的时候,无聊乏味而又津津有味。报纸上有很多读得出但不知其义的词和词语,有的时候我会用手指甲去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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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根根绿莹莹的羽毛,草丛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伸出无数双小手,诱惑撩拨勾抓人的灵魂。孙水的视线早已挣脱了缺口准星胸环靶串成的瞄准线,痴痴地凝眸亭亭玉立集娇羞妩媚于一身的春草。这草好似操场上的一群士兵,也许因为正在休息,没有“横看成行、竖看成列”的要求。但他们都拥有绿色,生命的绿色。无生命的靶杆托着无生命的胸环靶,孙水已无法调动激情用目光拥抱它,脸卧在酥软的小草上,全身的毛孔都在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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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董继平,1962年生于重庆,早年获“国际加拿大研究奖”,参加过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作家班并获“艾奥瓦大学荣誉作家”,后担任美国《国际季刊》编委。译著有外国诗集《帕斯诗选》《勃莱诗选》《默温诗选》《特兰斯特罗默诗选》等二十余部,美国自然随笔集《自然札记》《秋色》《野生动物家园》《荒野漫游记》《动物奇谭录》等二十余部,以及美国长篇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另著有人文建筑随笔集《世界著名建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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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神”蔡澜参加一电视节目,有人提问“世上最好吃的食物是什么”,蔡澜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野菜”。  也许,旁人看来,“食神”野菜之赞只是其天下美食食遍后的小矫情——曾经沧海海水咸,莫如清水水自甘。他们甚至可搬出历史作证据。从《诗经》开始,野菜就担负过救人性命普惠众生的使命。明代,在权力斗争中随波起伏动辄得咎的朱橚自知在政治上难有大作为,遂将满腹才华贡献于文艺、医药和植物。朱橚主持编写《救荒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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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说的老村,是二三十年以前的农村。  那当口,耕地基本靠牛,种地基本靠手,运输基本靠篓,全憑的是体力。谁有了力气,小日子过得滋润,家里地位自然就高。比如阿伦,壮得三棍子打不倒,忙时割稻子插秧苗,闲时做买卖盖房子,自称老子哪样不会。回到家,便能吱儿吱儿啜碗老酒,摸着肚皮打个响嗝,兹啦划根火柴,点上烟吐几个烟圈。不爽时,啪啦拍下桌子,哗啦摔根凳子,唰地板起脸瞪眼珠子,吓吓老婆孩子。  滋润的生活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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