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玉树的另一种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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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和兄弟们喝酒,突然想起少了一个人,他要是有墓碑的话,我会想,他就在那里,我应该去和他说说话,那么这就会成为我一生的阴影。我们藏族没有墓碑,天葬或者火葬完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也许这样最好”
  
  如果在西宁、拉萨和康定之间画一个三角形,你会发现玉树州政府所在地结古镇处在三角形的中心位置——历史上,结古镇就是唐蕃古道上的交通、军事和贸易重镇,“结古”在藏语里就是“货物集散地”的意思。
  这是卧在通天河畔一座相对怡人的康巴小城,海拔3700米,但并没有临近的石渠和玛多那般苦寒,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的先后通车让它成为被进藏客绕过的角落,只有那些对可可西里、三江源有特别兴趣的驴友,才会从西宁坐上16个小时大巴前来。
  
  这和奶奶前些日子在嘛呢石经城住了一年有关
  
  4月14日,藏历三月里平凡的一天,20岁的松保把闹钟设在早晨8点。闹钟快响的时候,他还在三楼沉睡,奶奶和姐姐已经下到二楼的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有人在摇床,他醒了,看见周围的一切都在发抖,这个“90后”藏族小伙子的第一反应,不是跳下床,而是双手合十开始念经。关于佛经,他了解不多,“现在还小,等以后慢慢学吧。”他只会念六字箴言“唵嘛呢叭咪吽”,按佛经的解释,“唵”字可以理解为佛部心——念此字时要身、佛相印,身、口、意与佛联成一体,才能有所成就。而“吽”是金刚部心,祈愿成正果的意思。仰仗佛法,普渡众生,立身成佛。
  其实,他也没有时间下床。
  几秒钟后天花板就掉落下来。这栋三层楼垮塌的时候,奶奶还在厨房,姐姐已经走到厨房外的走廊上。厨房的楼上是经堂,那是松保家最大的房间,正如结古寺位于俯瞰结古镇的山顶,经堂也位于藏族人家的最高最深处,那里供奉着他们信仰的神、佛、菩萨。奶奶被垮掉的经堂所埋,而姐姐则未能躲过飞来的一根横梁。
  松保从废墟里爬出来,看见整条街道被灰土弥漫,他和父亲开始抢救废墟里的家人。姐姐被挖出来时就已没了气息,而奶奶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终得解救,这位79岁的老人毫发无伤。松保相信,这和奶奶前些日子在嘉那嘛呢石经城住了一年有关。
  嘛呢石经城位于结古镇以东9公里,面积超过两个足球场,是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据说曾有各种玛尼石25亿块。每天都有很多藏民手持转经筒,围着嘛呢城转经。松保说,奶奶住在那里,每天转经,转了8000多圈。
  
  灾难场面被加入了某种缓慢而神秘的东西
  
  一位藏民从废墟里捡到一面坏掉的钟,把时针和分针来回拨弄,始终无法将时间调到7点49分——强震来袭的准确时刻。然而他却咧嘴笑了。
  震后第二日的下午,当我们自东向西随着车流汇入州府所在地结古镇时,一度感觉不到浩劫的存在。没有哭声,没有慌乱,结古河边的公园里,有孩子骑在停摆的旋转木马上,摇啊摇。不远处的草坪上,藏式帐篷已经搭建起来,人们在帐篷外三五成群地坐着聊天,黑色的藏獒则在暖洋洋的太阳下打盹。
  通常,这样的场景出现在7月,那时候,藏族人家会到郊外野餐,度过短暂的夏天。
  城市本身是忙乱的。橙色的消防官兵、迷彩色的部队官兵都在奔忙,主要街道两旁还有蓝黑色的特警几步一岗。
  在较繁华的镇东三岔路口,建筑物倒塌得很少,所有的人都拥挤在一栋全垮的四层建筑周围,也只有在每年7月的赛马会,才能同时看到这么多忙碌或者无所事事的围观群众。
  由三岔路口,沿着民主路往西,或者胜利路往南,惨象加倍呈现,先是垮塌建筑增多,继而出现连片废墟,及至西头和南头,多数房屋已被夷为平地。在一些地方,土坯房粉碎得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地面上积起了可以没过鞋面的尘土。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藏民们已经开始生火煮饭了。那是一口巨大的锅,里面煮着面片和青菜叶,都是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东西,一个人不断从手中的面团揪下面疙瘩,然后杂耍般把它投入锅中。就在他们隔壁,一家4口全部掩埋在废墟里,一个也没能出来。
  这当然不是简单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但灾难场面确实被加入了某种缓慢而神秘的东西,变得不那么激烈了。
  
  第一支救援力量
  
  和东部不同,结古镇的西部和南部,多是藏民的自建房屋,其中大部分又属“砖筑土坯”结构,“这种房子地震的时候是四面墙往中间挤压,垮塌后废墟里几乎没有空间,”一位地震专家说,“很多人其实不是被砸死,而是窒息而死的,所以挖出来的时候脸色发紫。”
  因此,对于玉树,“不是黄金72小时,而是黄金半小时,”这位专家说。
  多位藏民说,第一支救援力量来自城北的结古寺。结古寺建于公元15世纪,是玉树地区最大的寺庙,1937年,九世班禅曲吉尼玛在返藏途中即于该寺圆寂。在结古镇,只需抬抬头,就能看见沿山形而建的结古寺。寺庙围墙用红白黑三种颜色涂成彩条状,是萨迦派的标志,分别象征着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和金刚手菩萨之智慧、慈悲和力量。
  地震袭来时,结古寺的僧人正在可容纳千人的大经堂修早课。“经堂的一侧塌了,我们看看自己人没什么问题,就直接赶到州上去救人,”一位僧人说,“那一天就是挖人,再就是把没人认领的尸体运到我们寺院保管。”
  而在结古镇以南168公里的囊谦县,康乃寺200名僧人中的160名已经启程北上,他们于当天12点半抵达,加入救援大军。
  在更远的地方,四川成都,出差在外的图登多吉活佛早晨8点看到了玉树地震的新闻。他是四川甘孜州石渠县江玛佛学院的院长,看到消息后立刻给佛学院电话,信号不通,他便将电话打到县里,请老百姓进寺通知,让20个喇嘛先赶往140公里外的玉树查看情况,然后自己开车从成都出发,也一路向西北赶去。
  最大规模的宗教救援力量源于甘孜州色达县的五明佛学院。这座世界上最大的藏传佛学院学徒过万,学院安排老幼体弱者留寺诵经,年富力强的僧人则自发坐车赶往玉树救灾。一位五明佛学院的喇嘛告诉媒体,学院来了2000多名僧人,每100人分成一个小队,分头行动。
  
  哪里还没人来得及救,就去哪里
  
  “托寺院的福。”一个藏族小姑娘说。她看起来不大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但讲到喇嘛的帮助时,她脱口而出这句话。
  事实上,身着赭红色袈裟的“阿卡”(僧侣)在结古镇几乎无处不在。藏区寺庙由信众供养,许多虔诚的藏民将自己的大部分收入都捐给寺庙,是寺庙回报信众的时刻了。
  在路上的图登多吉和学院保持着联系,不断增派援手,“我告诉他们,不要去有军队的地方,哪里还没人来得及救,就去哪里。”现在,他们在牦牛广场搭起帐篷,帐篷内点起酥油灯,挂起“听闻解脱”的图画,帐篷外则支起3口大锅,用自己从四川带来的米为灾民煮咸粥喝。在中午或者傍晚,每一个路过牦牛广场的人都会得到小喇嘛友好的招呼:“喝茶不?”
  康乃寺一位通晓汉语的喇嘛,指挥着几位年轻的僧人,与救援部队合作,一同掀起一块巨大的预制板——之前有藏民让他转告部队,这块废墟下面有一家3口人。“这几天很难,(死的)人太多了,我们已经超度了好多人,每处只能花15分钟。”
  “平时,要是在街上发现了死去的流浪汉或者乞讨者,通常的做法就是寺院主动处理,为他们超度亡灵。”一位藏族人说。
  在世俗的层面上,“阿卡”们充当了街道办和居委会的角色,以他们的威望与非官方身份(当然还有语言优势),帮助修复了被地震震裂的基层组织。
  另一位藏族人刚刚在地震中失去亲人,但仍然平静地协助“阿卡”们维持秩序,在他的眼里,干部只是过客,“都是办事的”,喇嘛则是一生的寄托者,“我们死后终归要经过他们的手送上去,我们的终生都寄托在他们身上。”
  
  生只是轮回的一环
  
  对于汉族人来说,死亡是生命的终结,而在藏族人眼里,生只是轮回的一环,是朝向死的准备过程。
  “我说,不要难受,这不是我们一个人的困难,这是大家的苦难,”颇有声望的藏族老师扎西说,只要是生灵,就有死亡的一天,灾难来临,谁也躲不过。
  按照藏传佛教的传统,人死后要在家里放置3天,第四天才能下葬。佛法规定有天葬、火葬、水葬、土葬4种方式,天葬是首选,用一位藏民的话说,天葬“最干净”,病亡者采用火葬,夭折的小孩则多采用水葬。
  现在,家已经没有了,而城南山上的天葬台一天只能处理4到5具尸体。松保的姐夫开车从外地赶了回来,他把亡妻抱进车里,要在这3天里带她经过尽可能多的寺院。多数人则把死亡亲人的遗体交给本地寺院,请他们代为安葬。
  结古寺决定,在地震后第四日举行大规模的火葬。“天葬的话,老鹰吃不完,土葬或者水葬,这么多尸体,可能会污染环境,引发疾病。所以我们选择火葬,这是征求了民心,也是符合佛法的。”结古寺住持杰美迦赞说。
  这是一个相信灵魂的民族。扎西说,人死后天灵一定要由活佛来打开,这样灵魂才能离开肉体。念经超度的意义在于让死者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年纪大的人最多3天就会知道,但是年轻人不相信自己死了,他会和自己的亲人说话,但是亲人们都听不见;他走在沙地上,发现自己没有脚印;他穿过河流,发现自己浮在水上……这时候他就会知道自己真的死了,然后在七七四十九天内被接引而走。”
  
  少损失一点是一点
  
  离火葬还有一天半。藏族小伙子嘎玛和他的伙伴,已经在一处废墟里挖了两天两夜,他要救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男人25岁,女人23岁,都是汉族人。
  男人是嘎玛店里请的兽医,从甘肃天水来到玉树刚刚两个月。玉树是著名的藏獒产地,这里几乎每户人家都至少养一只藏獒当作看门狗。这一天的黄昏,在城南的扎西达通,好几处废墟上都孤零零地立着一只藏獒,不知道他们的主人在哪里。
  天黑的时候,嘎玛在石渠县格蒙寺十几位僧人的帮助下,找到了兽医和他妻子的尸体。汉人讲究入土为安,家里人也希望见最后一面,“无论是土葬还是火葬,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等到他们家人赶来。”
  离火葬还有一天,松保从零下10度的严寒中醒来。他和父亲就露天睡在自家房子的废墟上,“守在这里看东西,我们这里治安不好。”
  来自四川遂宁的装修工人老刘在此地开了一家小店。地震后,像老刘这样的外地人纷纷逃回老家,结古镇的大小商铺全部停业,除了老刘的小卖部。他希望快点把剩下的东西卖掉再回去,“少损失一点是一点。”他说,玉树的生活水平太高,自己活得辛苦,“炒一个回锅肉要20块!”他羡慕藏族人的,“养条藏獒,挖点虫草就能挣那么多,多潇洒!”
  这时候进来他的一个藏族朋友,要了瓶啤酒,两人又聊起共同熟人在地震中的遭遇,不免唏嘘一番。这位朋友常跑内地做生意,普通话讲得比老刘好得多,似乎是某种“新藏族人”的代表,说起十几天后就要开始的挖虫草季节,好像生活又充满了希望。虫草价格在前两年大跌后,今年渐渐回到了高位,“一家3口挖个三四万(元)没问题。”
  他又劝老刘留下,“你看着吧,结古镇这一震,肯定是要推倒重建,到时候有的是你发财的机会!”
  
  超度是他们最大的安慰
  
  离火葬还有12个小时,结古寺一处平台上,已经开始散发出阵阵气味。这里原本是跳金刚舞的舞台,金刚舞通常由寺庙僧人表演,表达神、佛、菩萨变幻化度众生的方式。现在,舞台上堆满了地震死难者的遗体,等待僧人超度。
  诵经的僧人来自色达五明佛学院和白玉亚青寺,这段经文听似波澜不惊,临近末尾突然扬起,变得清脆透亮,一位喇嘛介绍说,这就是密宗的破瓦法,对于往生助益极大。
  “你们觉得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了,但我们认为人死灵魂存在,对于死者来说,超度是他们最大的安慰,”他说,“我们有心理支撑,可以看见无常,佛陀也说过,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皆无常,百姓在一定程度上很痛苦,但他能够感受到无常的存在。我们的拯救是精神的、心灵的,不是物质的。”
  “同样的,也许你们觉得天葬是惨无人道的‘碎尸万段’,可是我们觉得,死者的尸体能喂饱雄鹰,即便死了也能布施给其它生灵。”他继续说。
  “而且清理了自然的环境。”另一位喇嘛说。
  
  也许这也算一种天葬吧
  
  4月17日早晨,震后第四日。结古镇南,天葬台下,两条东西走向的深沟在政府的帮助下已经挖成。
  从结古寺运来的上千名死难者,褪去了包裹在身上的床单或者棉被,赤条条地被堆放在两条深沟的铁架上。清一色的背部朝上,往生3天,他们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灰。沟已经很拥挤了,但死者还在不断地被放入。
  沟边的藏民非常平静,沟里趴着的,就是他们的亲人,但是没有哭天抢地,只是默默地念着“唵嘛呢叭咪吽”。
  一侧山坡上坐满了身着深红色袈裟的喇嘛,他们朝着西方极乐世界的方向,为死者诵经,另外一些喇嘛,则开始往死者身上铺写满经文的白布和黄布,几十个装满酥油的蓝色桶子也被放置其中——这些酥油是藏民们一点一滴累积起来供奉给寺院的,现在它们被用之于民了。
  太阳从东方斜射而来,把沟里外都染红了,这一天本来天气预报是有雨的。
  喇嘛们又往沟里撒一些黑色的颗粒,据说那是炒熟的青稞种子,是为“净浴”。
  过了许久,那个时刻终于到来。藏民们自觉地撤离到念经喇嘛所在的山坡上,仍然是默默地,转着经筒,或者数着念珠。
  两个喇嘛手持燃烧的吉祥草,引燃了放在沟底的柴油。
  火势大了起来,诵经声也似乎更加密集。起初是几缕青烟,很快就升腾起几十米高浓浓的黄烟,烟雾中有纸片升起。
  达哇在地震中失去了他的岳父、小儿子、养女以及还未出生的外甥,现在他们都已经淹没在大火中。
  “你们汉族有墓碑,有清明节,这会不会让你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他们?”他问我。
  “可是,有个可以对着他们说说话的地方不好吗?”我说。
  “如果我和兄弟们喝酒,突然想起少了一个人,他要是有墓碑的话,我会想,他就在那里,我应该去和他说说话,那么这就会成为我一生的阴影。我们藏族没有墓碑,天葬或者火葬完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也许这样最好。这是我的想法。”
  浓烟开始变白,不一会儿又迅速变黑,天气也阴沉下来。
  不远处天葬台上的几十只秃鹫飞了过来,这些巨大的鸟在深沟上空盘旋,越飞越高。
  仅仅40分钟,那些趴着的死者就化作炭灰,被风扬起打在生者的脸上。
  待大火熄灭,喇嘛们会收集起死者未烧尽的遗骨,敲碎成粉末,与泥土混在一起。
  结古寺住持杰美迦赞说,现在还没有决定是用这些遗骨建塔,还是做一些别的,如果建塔,它们会被用在高高的塔尖,让死者的骨灰在风吹雨打中飞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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