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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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发条匠的秘密港口储备着大量化学品,以及同样多的经过加工的溶剂。有了这些,再加上现场的尖端设备,这些化学家有信心能解决环氧树脂紧缺的问题。他们已经找到了贝蕾妮斯不敢奢望的巨大财富,而她甚至还没梳理那些记录。荷兰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丝不苟。对于以极其精密的机械装置为基础的社会来说,这也合情合理。
  可叹的是,这座港口所不具备的事物之一,就是尚未变质的充足食物。于是贝蕾妮斯和她的同胞只能吃狮鹫号上的干肉饼和咸鱼。但巧克力师雷诺和制革匠贝勒罗斯却在制订狩猎计划。驯鹿不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迁徙,但也许他们会撞上大运。就算是抓只兔子来换换口味也好。或许可以拿来串烤,而不是炖汤。不然他们还能往汤锅里加什么?青苔?松果?
  在第一天晚上的营火边,人类之间的对话显得轻松愉快,还有莱维斯克船长在离开西方马赛前特意贮备的美酒作为润滑剂。化学家们几天之内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光是能为环氧树脂补充弹药的前景,就足以减轻这些人类成员的心头重担了。如释重负的情绪随之浮现,温暖得好比正在烘烤的面包。
  郁金香的房屋用花岗岩砌成,但他们的床架、衣橱、中式橱柜、椅子和其他家具都是橡木、胡桃木、樱桃木和松木打造的。烧起来炽热又明亮。
  地质学家和矿物学家一起蜷缩在毛毯下,醉醺醺地聊着天。“我告诉你,这个‘第五素’就只是辉——”佩里森博士吞了口唾沫,又打了个嗝,“辉——”又一个嗝,“辉锑矿而已。”
  贝蕾妮斯扬起一边眉毛。“辉、辉、辉锑矿是什么玩意儿?”
  “锑的硫化物,”格伦莫维尔博士说着,将一只满怀爱意的手放在他妻子泛红的脸上。
  “噢。当然。”
  有台仆从型走上前来。六堆营火闪烁的光芒令它的外壳熠熠生辉。贝蕾妮斯不知道这台机器的名字。还是说她知道?只要没受损伤,批次和年代相近的机器就基本毫无分别。但以理坚持否认这一点,但事实在于,他和他的同伴是在同一条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他们本就应该毫无分别。
  这台稍微有些不寻常,因为它是少数几台能说法语的机器之一。它现在就在说:“莫尔奈博士?哈蒙德博士?你们的团队完成对那条船的评估了。”
  “我都开始觉得奇怪了。”伊露蒂說。她打了个嗝,把酒瓶递给下一个人。“他们都忙活几个钟头了。”
  莫尔奈说:“他们要过来一起喝酒吗?”
  “他们要我来找你。他们说他们需要你的专家意见,”它转过身,“还有你的,哈蒙德博士。”
  化学家们对视一眼。莫尔奈打了个呵欠。“他们都忙一整天了。让他们休息一下吧。”哈蒙德也表示赞同。
  那台机器在周围徘徊不去。片刻的尴尬沉默——在此期间,人类们耸着肩,反复将茫然的眼神投向彼此,仿佛在打羽毛球——过后,莱维斯克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你想,呃,加入我们吗?”
  “多谢,船长,但化学家们的咨询需要听起来很紧急。”仆从型说。
  莫尔奈看看贝蕾妮斯。贝蕾妮斯耸耸肩。“那是你的团队。”首席化学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机械仆从轻轻地接住了她,然后帮她站稳。“当心,博士。”)她招呼哈蒙德起身。他抗议地叹了口气,但还是跟在她身后。
  “码头边很暗,”那台机器说,“你们能找到路吗?你们的视力看起来有点下降。我可以为你们带路。”
  “我——”莫尔奈停了口。然后重新开口:“我想这是个好主意。谢谢你。”
  “那就这边走,博士们。”那台机器领着他们离开火光范围。金属脚掌的咔嗒声和带着醉意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远去,直到几乎完全被火堆的噼啪声盖过。阴影里传来一个机械人的声音:“注意脚下。那儿结冰了。”
  贝蕾妮斯看着他们的背影。“对那些拿自由意志和‘不当任何人的奴仆’大做文章的机器来说,”她自语道,“它们在不那么自以为是的时候,也是能做到待人殷勤的。”
  “‘殷勤’可不是什么赞美的词,”助祭洛林——营火边唯一没有喝醉的人——说,“在魁北克城,是它们从邪恶手中拯救了我们。”他在身前画了个十字。
  雷诺说:“这只是暂时的。它们要过多久才会觉得那些同胞才是对的?才会觉得应该杀光我们,一了百了?”
  “为什么整天制作巧克力的人会说出这么苦涩的话?”
  “事实上,”他说着,对有关他专长的话题来了兴趣,“未添加糖分的可可是相当苦的。大部分——”
  医学博士伊索尔特·沙特朗插嘴道:“它们的确保护了我们。我不是忘恩负义的那种人。但我没忘记它们同样摧毁了我们的家园,谋杀了我们的兄弟姐妹。它们欠我们的。按照我的看法,它们在心脏停跳前都该不断偿还这笔债。”
  莱维斯克的水手之一,维克多说:“我猜你们没看到圣文森特广场上的十字架。收割派用来钉人类的那些十字架。”他顿了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亲吻了挂在项链上的奖章,然后愤怒地指了一圈。“那些原本会是你,你,你,还有你,还有我。那些机器——”这时他指向狮鹫号的大致方向,“从那种命运里拯救了我们。”他耸耸肩,又说:“它们作为水手也很优秀。”
  “可为什么?也许它们打算用自己的方法对付我们。”
  “不,不,”贝蕾妮斯摇摇头,“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如果我认为有这种可能,你们真觉得我还会提议远征吗?”
  “考虑到你的名声,”雷诺说着,醉意让他的双眼浮现出愤怒的光芒,“没错,我的确觉得你会冒这个险。”
  贝蕾妮斯换了个话题。“尽管外表如此,但喀拉客们并不都是一样的。比方说,但以理就怀有比所有智慧造物都要强烈的苦恼。他的良心背负着重担,那个可怜虫。”
  (“哎哟。”哈蒙德的声音从附近的夜色中传来。
  “别担心,博士。我会扶着你。)
  雷诺开口想说什么,但莱维斯克突然插进来,进一步改变了话题。那位船长的直觉堪比外交官。“但以理。你说的是它们的领袖?”   “他说他不是任何人的领袖。但这没法阻止它们敬仰他。”
  “在魁北克……它们看起来的确在敬畏他。”伊露蒂说。
  伊索尔特把瓶子递给贝蕾妮斯,然后说:“根据你之前的说法,有人说你坐过荷兰人的破冰船。”
  她说:“没坐多久。结果也不能算好。”
  “对谁来说不算好?你现在人还在这儿呢。”
  贝蕾妮斯想起了某次死里逃生。好几次。她想起自己害怕到无法动弹的情景。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的瘀青已经褪去,但作为那两台凶残仆从型的囚犯所留下的印记依旧存在。存在于她改变了的嗓音里。
  “好几个人。我不太想讲那段往事。”她粗声粗气地说。
  伊索尔特注意到了贝蕾妮斯的下意识动作,还有她吞口水的那种方式。“你的嗓子,”她说,“你去找医生看过伤吗?”
  叮当-咔嗒的金属脚步声回来了。贝蕾妮斯喝完了她那一口,头也不抬地把酒传给下一个人。“这就回来了?”
  “不。我才刚到。”她抬起头,看着另一个仆从型。她带着醉意的眼睛拒绝聚焦。它发现她在尝试辨认自己。那台机器瞬间拔高了少许,然后又缩回平常的高度,那是通过腿部缓冲装置的伸展和收缩所实现的。机械人式的叹息。她知道某台机器有这种习惯。
  “但以理,”她指了指化学家们离开后留下的空缺,“一起来吧。我们正说起你的事呢。”
  他没有接受。他注视着火堆远处的黑暗,遮光板咔嗒作响。“哈蒙德博士和莫尔奈博士去了哪儿?”
  “你的某个伙伴刚把他们接走了。他们好像在那条幽灵船上有什么发现。”
  但以理发出一声尖锐的“嗡”。“是谁接走他们的?”
  贝蕾妮斯扫视周围,徒劳地期待有人知道那台机器的名字。她收到的只有耸肩的动作与茫然的眼神。
  “一台仆从型。你肯定认识那家伙。膝盖后弯,肤色跟大号差不多的那位?评估那条船的团队成员之一。”
  “这不可能。”他说。没等她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他就开始发出咔嗒声。“咔嗒-咔嗒”的声音包裹了他的全身。那声音越来越响,在岩壁间回荡,直到其他机械人做出回应为止。它们高度压缩过的对话传遍了整座港口。人类们有些困惑地扫视火堆周围。贝蕾妮斯醉得厉害,没法理解他们对话的内容。
  又过了一会儿,噪音消失了。但以理再次转向她。他摇摇头。“回答全体一致。没有人陪同化学家去船上。远征队的全体机械人成员都包括在内。”
  贝蕾妮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指着黑暗。“可那家伙又他妈是谁?”
  在某个遥远的日子,或许是一个世纪以后,但以理心想,我会越过作为缓冲的数十年时光回顾这段人生。那时候,他得出了结论,我会想起自己在奔跑。就像以往那样。
  冰块嘎扎作响。他脚下打滑。他跳过某处水沟,然后沉重地落地,令碎石飞溅。
  这片岩石组成的风景里没有线索,也没有痕迹。乌云遮蔽的月亮和星辰提供的光亮有限,无法揭示渗透者把那些人类带去了何处。
  在营地的另一边,透过脚下石块的破裂声与身体急促的啁啾声,他能听到远征队的机械人成员经过其他营火,朝废弃的荷兰船赶去的声音。据说外来者把化学家们带去了那个方向。
  我们检查过了。我们检查过了,船上空无一人,但以理回忆着。
  感谢上帝,狮鹫二世号仍旧停泊在码头外——但以理之前建议某人爬上山崖去做了確认。他还试着监听了人类的呼喊声。他们正在整队,但他不清楚目的。他分辨出了伊露蒂的嗓音:她正在清点人数。还有谁在花言巧语的喀拉客的引诱下离开了远征队?看到人类会被展露出哪怕一丁点顺从态度的机器所打动,这既在意料之中,又让他失望。在永无乡的时候,他还和那些主张法国人和荷兰人毫无分别的机械人争辩过。因此,看到人类如此轻易就选择凌驾于其他造物之上,真的让他相当痛苦。
  他们究竟被带去了哪儿?又为了什么?
  要从营火前往码头,最为笔直,而且人类可以通行的路线要经过一条又短又浅的峡谷。他沿着峡谷边缘飞奔,陀螺仪哀鸣不止。尖锐的呼呼声在石壁间回荡。有那么一瞬间,那声音格外响亮,让他几乎没听到那阵喘息和呜咽。他猛地刹住了车。
  哈蒙德博士躺在碎石堆里,全身发抖。他身体下面那层薄薄的积雪转为墨迹的颜色,他的血在黯淡的月光中仿佛一块黑斑。但以理的目光向濒死的男人聚焦:尽管穿着厚实的外套和帽子,他却在瑟瑟发抖;他的脉搏急促而微弱;他既短又浅的呼吸里带着金属的强烈气息。刺伤,吸气带血,可能是左肺穿孔。他放大血泊的景象,寻找动脉破裂的喷溅痕迹,却一无所获。凶手不可能是军用型;那种利刃足以将那个男人一分为二。他受了重伤,但并不会立即致死。但以理以单手向伤口施加压力;哈蒙德叫出声来。他用另外那只手抓起一块石头,在自己的外壳上不断摩擦,直到它变得温暖。他把石头塞进哈蒙德的衬衣。这减轻了那个男人的颤抖,但他仍旧逐渐陷入休克。
  哈蒙德博士被刺伤了!他送出这条信息。拜托谁去找到医生和医药箱,然后带到我的位置来。他重新配置了髋关节里的一根多余的钢缆;在反复过度收紧和松弛的过程中,它敲打在一块法兰盘上,发出有节奏的一连串咔嗒声,仿佛某种听觉式的罗盘方位。
  在极近的某处,有块石头碎裂了。但以理解除了保持他双眼对齐的牵条螺栓的锁定。他的一只眼睛仍旧盯着那位化学家,监控他的健康状况,而左眼猛地抬起,迅速对准声音的来源。有那么一瞬间,那只眼睛捕捉到了炼金黄铜反射的微弱月光,锁孔上的小块金属板,勾住人类脖子的仆从型手臂,捂住莫尔奈博士嘴巴的骸骨般手掌,以及她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的眼白。然后那个迷失男孩带着人质离开峡谷,消失不见。哈蒙德抽搐起来。
  接着但以理明白那个陌生机械人为何没有直接杀死哈蒙德了:他必须在追赶对方和尝试救助哈蒙德之间做出选择。所以它才会带走两个人类。为了在需要时作为吸引注意力的便利手段。在他看来,这种策略很像贝蕾妮斯……或者麦布女王的风格。   营地里有迷失男孩!他喊道,而且他们带走了莫尔奈博士。
  “该死,该死,该死。”
  在几乎彻底的黑暗里,贝蕾妮斯在覆盖寒霜的石头上蹒跚前行,高举着她从营火取来的火把。这可是导致脚踝扭伤——甚至更可怕的伤势——的捷径。但该死的,他们需要那些化学家。
  她脚下打滑,重重摔在地上,上下牙齿撞在一起。火把落在附近,滚动了几圈,然后在雪堆里熄灭了。黑暗随之降临。她费力地站直身子,呻吟着咬紧牙关,以为脚踝会传来剧痛。但牙齿破裂的痛楚却像一根炽热的尖针,刺穿了她的下巴。冰冷的空气麻木了她的眼窝。她重新调整眼罩的位置,跌跌撞撞地走向码头。在这片黑暗中,她就像是彻底失了明。
  嘈杂的机械人语言中出现了呼喊声。困惑、恐惧、试图带着醉意恢复秩序、甚至陷入慌乱。有些人跑向俯瞰狮鹫号的高大峭壁。入侵者的消息早已传遍了营地里的人类分遣队,说法也越来越离奇,仿佛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在印度发生的暴动。他们受到了攻击。或者水手们正在攻击别人。或者郁金香们回来了。或者狮鹫号正在下沉。或者它已经沉了。又或者有人在那条荷兰船上找到了黄金。黄金和用炼金术保存的北非产水果。
  是谁带走了那些化学家?怎么做到的?
  但以理的斥候检查了整座营地。这儿空空如也,原先的居住者离去已久。所以外来的机器又是怎么通过岗哨的?那些嘀嗒人肯定会拉响警报……
  ……真的会吗?她用承诺把他们带到了这儿,而当他们发现第五素铸造厂的时候,她的承诺就兑现了。喀拉客们也实现了自己那部分承诺,帮助狮鹫号完成了从马赛出发的这次航行,更别提还在梵蒂冈的收割派面前保护了法国人。它们是觉得交易已经结束,责任也全都履行完毕了吗?也许它们干脆让那些外来者大摇大摆地走进营地,因为它们根本他妈的不在乎。
  她离开峭壁,穿过码头的停泊处,来到水边。她走完了这段漫长的路。在这里,篝火和火炬提供了黯淡却不断变幻的光线,足以辨认建筑,认清方向。海水拍打着岸边。她背对水面,眯眼看着阴影。那个杂种把化学家们带去了哪儿?
  灯光照在荷兰船旁边那些喀拉客身上,让它们的外壳熠熠生辉。它们没在打斗。她不清楚那些是远征队员还是入侵者,又或者两者皆有。
  海浪的拍打声转为滴水声……然后是“咔嗒”。然后是“滴”。再然后是“答”。
  她猛地转身。有台仆从型自港口的深色海水中浮现。它的轮廓看起来有点古怪,但她没能看出问题所在。她匆忙想要爬开,却在结霜的砾石上滑倒了。她破裂的牙齿重新涌出令人眼泛泪水的痛楚。那台机器大步走上岸来,身体不断滴落海水,冒出蒸汽。
  我太他媽蠢了,她反应过来。它们躲在码头的水底。它们一直都在那儿。
  那台机器越走越近,歪头打量着她。她缓缓向后挪动,同时深吸一口气,张口喊道:“入侵——”
  那台仆从型以模糊的动作冲向前来,用一只异常冰冷的手盖住了她的嘴。她的嘴唇发麻。它的头颅稍微有些畸形,仿佛是用不相称的零件匆忙组装起来的。贝蕾妮斯真想痛骂弄丢了火把的自己。她想看清凶手的样貌。她绷紧身体,等待那只手用力挤压,令她的下巴粉碎,颧骨破裂,而仅剩的眼球也迸出眼眶。但那双宝石眼球却嗡嗡作响:那个仆从正在打量她的模样。
  它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将一根手指举在嘴部前方。(至少是它脸上与人类的嘴部处在相同位置的那个孔洞。)她这才明白,那是在劝她保持安静。它抽走了那只手。但它仍旧歪着头,蹲伏在她身前。她试着向后爬去。她爬出大约一英尺的时候,那台机器抓住她的脚踝,把她拖回了最初的位置。
  贝蕾妮斯在大脑的档案里拼命搜寻,然后找出了曾经发挥过作用的一句话:“发条匠在撒谎!”
  “的确如此。”那台仆从毫无迟疑地回答。对于贝蕾妮斯知道它们种族的煽动性问候语的事实,它没有表露出丝毫惊慌。“但撒谎的不只是他们。对吧,贝蕾妮斯?”
  噢不,噢不,噢不。它是从翁弗勒尔一路追踪过来的吗?它是来了结旧账的吗?她的左手飞快地伸向自己的喉咙。
  “福金?”她低声问。
  “我倒想知道那是谁?听起来不像是我的同胞的名字。但你显然很害怕他。我想知道你做了些什么,才会惹怒他?”那台仆从型摇了摇头,“你没能认出我来,这真让我吃惊。毕竟我们——你和我——共度过那么长的时光。”
  然后它站起身。远处篝火的光芒勾勒出它身体的轮廓。这时贝蕾妮斯能看清她在黑暗中感觉到的怪异之处了。那台机器的额头有一道深深的凹痕,而且就在锁孔的中央附近。凹痕破坏了以螺旋状蚀刻在那儿的几个炼金术印记。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意外为这台机器注入了自由意志。但让贝蕾妮斯难以呼吸的并不是这一点。
  不。真正的理由是,她看到了那台仆从型头颅上用来铆接发丝状裂缝、看起来就像粗糙绷带的铁条。她认识这台机器。
  莉莉丝。贝蕾妮斯曾经欺骗了它,将它困在尖塔底部的秘密实验室,又不顾它的求饶将它拆开。
  “狗屎。”她说。
  第十四章
  到头来,在那四台停止活动的叛逆之中,他们成功运回骑士大厅的只有三台。而且过程称得上九死一生。
  货车的车斗只能勉强容下叮当作响的三台机械人;车轴在重压下发出呻吟。发条匠们抛下了那台以最麻烦的姿势凝固住的机器。他们幸存的忠诚奴仆将那些腐化士兵分别抬到货车上。每多一台,车轮都会在解冻的淤泥里深陷少许。安娜斯塔西亚和同僚们努力把僵硬的肢体折叠成更适合隐藏的形状。这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要解除那些机器的锁定,比撬开银行家的钱包还要难。但最后他们取下自己马背上的马鞍座毯,盖住了那些停止运作的军用机械人。
  仆从型奋力拉动车辕。在令人心脏停跳的那一刻,货车纹丝不动。但车轮随即在嘎吱声中向前滚动,而安娜斯塔西亚也取回了呼吸的能力。
  接着安娜斯塔西亚爬上马背,让它轻快地小跑起来。如果亡命疾驰也没有摔个四脚朝天的风险,她恐怕早就那么做了。发条匠们分散开来,和货车保持距离,以免它引来腐化机器们的注意。对于和货车有关的任何人来说,上面的货物都意味着死刑判决。   在他们进入城区前,马尔科姆——他展现出的骑术是他们之中最差的——掉了队。他也许叫喊过一声;除了铁箍马蹄敲打路面的响声,以及耳中雷鸣般的心跳声以外,安娜斯塔西亚什么都听不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他成了那张不断增长的清单——去向和命运都无人得知的公会人员清单——上面的又一个名字。
  到达斯普河边以后,她放慢马速,让它缓步前行。然后她转向北方,朝城市的核心前进。她再次发现自己正在穿过既熟悉又完全陌生的街道。这座最伟大的城市,帝国的核心,如今只是它過去的亡灵。尽管她完全不想使用那个字眼——尽管运用那些愚蠢天主教徒发明的语义学概念让她痛苦——但它的确缺少了灵魂。
  城市风光依旧:运河两岸的山毛榉在夏天时格外繁茂,让拖船道仿佛隧道;时髦的石板屋顶和阶梯式山墙;房屋正面装饰性的壁柱与粗面石工①;会在早春的阳光中闪耀象牙色与金色的钟塔。城市的任何角落都能至少听到一口大钟的报时鸣响。海牙传奇般的钟塔凭借永久的炼金动力运作,它是驱使机械人的那种动力的变种;除了毁灭之外,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它们标记流逝的每个瞬间,从现在直到时间的尽头。
  但要看到那样的海牙,就必须将目光越过散布在街道上的成堆垃圾。还有在运河里漂浮的杂物。而且不去理会无孔不入的腐臭气味。忽视粉碎的窗户,再选择对斜挂在断裂铰链上凹陷破碎的门扇视而不见。更别提沾得到处都是的血手印了:看起来某位屋主在被拖走前进行过短暂的挣扎。这类痕迹往往和路面上的黑色污迹同时出现,而宽阔的鲜红色水洼在那里化作细小的溪流,在鹅卵石之间流淌。破碎的长长横幅——曾经是鲜艳的胡萝卜橙色,如今却是肮脏的棕色——躺在路面上,又或是垂落在运河里。在林荫大道的两旁,许多树木高处的枝头上挂着彩旗的碎片,仿佛脏兮兮的圣诞金属箔。那些横幅是帝国为奇迹年250周年而举行的全年庆典留下的肮脏残留物。那只是去年的事,但庆典仿佛远在一个世纪之前。
  最糟糕的——比破坏、无序和残忍屠杀的明显暗示更糟糕——就是这片寂静。就算在夜半时分,她也从未听过如此清晰的旗帜飘舞声。在这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明里,人们为日常生活而忙碌的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道路上车流的喧嚣与上千台仆从型永无休止的嘀嗒声也消失了。如今狗儿的数量超过了人类和喀拉客。有谣言说,名副其实的狗群正在席凡宁根沙丘附近某些最为破败的住宅区游荡。
  袭击者们去了哪儿?它们已经控制了这座城市。那它们干吗还要躲起来?
  在阿姆斯特丹渡船码头的南方不远处,有条苏格兰牧羊犬——它黑色的毛皮黯淡无光——对着骑马经过的安娜斯塔西亚吠叫起来。它从运河人行桥的台阶下窜出,咬向她那匹母马的距毛。马儿发出嘶鸣。有那么一瞬间,安娜斯塔西亚还以为自己注定要落入冰冷的河水,又或者在铺路石上摔成脑震荡,但她拼命运用自己所知的骑术技巧,总算是坐稳在了马背上。自始至终,那条狗儿都不知疲倦地做着实况评论。
  “闭嘴。”她嘶声道。占领者没在公开屠杀街上的行人,并不代表她希望引来它们的关注。没人想要它们的关注。
  她的母马小跑起来。它不肯放慢速度:那只狗还跟在后面。新教堂那八边形的后殿出现在她视野的左方;右方是旧酿酒厂和古老的泥炭集市①运河沿岸的货摊。(现在没人烧泥炭了:炼金术和燃料油让它成为了原始的过去。)但现在,除了泥炭和木柴以外,消费者们还会购买食物、家具、美术品、乐器、锤子,以及行商们用这条“泥炭运河”运来的任何商品。这儿不是Grote Markt——也就是大集市——但足以作为午后的消遣了。安娜斯塔西亚的母亲来海牙的时候,总是会特意在这里停下脚步,只为了确认帝国的偏僻角落又送来了什么奇怪玩意儿。她至今还留着第一次来集市时买下的那只爱尔兰锡口笛,它也是她唯一能演奏的乐器。那段记忆本该让她的嘴角浮现怀念的笑意。
  但今天,安娜斯塔西亚在集市上看到的人最多不过五六个。一男一女正提着一只柳条篮穿过街道。安娜斯塔西亚和那只尾随在后、狂吠不止的狗儿靠近时,他们丢掉了篮子——玻璃碎裂声传来——然后飞快地躲到某个无人的货摊后面。
  这座城市的所有人类居民在本该走路的时候飞奔,在本该骄傲伫立的时候弯腰驼背,在本该抬头展望世界的时候看着脚尖。原本像巨人那样行走于世界的人们,如今就像被困在护墙板里的老鼠那样缩成一团:他们看到了脚爪沾血的猫儿,此时正瑟瑟发抖,唯恐那只爪子将他们拖向死亡。
  狗儿吠叫不止。“看在上帝的份上,闭嘴!”
  昏暗的房屋里窗帘颤动;应和的吠叫声在附近的街道上回荡。那条牧羊犬短暂地人立而起,而她在纠缠的软毛间瞥见了它肋骨的轮廓。
  她的手指伸进围巾的皱褶处,出于习惯,她在那儿放了一盒薄荷糖。薄荷糖对狗有毒么?那就太走运了。只要能引开这条杂种狗的注意力就行。为了撬开锡盒的盖子,她不得不放下一边缰绳,但那只是徒劳。盒子是空的。最后一块薄荷糖早就消失在了她的舌头下面,而她当然没法再买新的。那些机器会把食物运进城市,以维持人类囚犯的基本养分需要,但遭到彻底毁灭的港口表明了它们对奢侈品的立场。
  她丢开空无一物的锡盒。那只狗追了过去。焦虑消散,她的母马也放慢了步子。
  经过斯普河这一段的运河管理人小屋的时候,她正身体前倾,以危险的姿势抓向刚才丢下的缰绳。小屋的烟囱里没有飘出烟来。就像别处那样,向内和向外的拖船道陷入了破损失修的状况。枯叶、废纸、狗和马的粪尿弄脏了原本一尘不染的平整碎石道;烧焦的拖船那发黑的外壳斜靠着河底,像极了失事船只的漂流货物。切断的系泊缆垂在水中。运河管理人多半已经死去,沦为了某次屠杀狂欢的牺牲品。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她的世界颠倒的那个瞬间:意识到那些机械人不是在护送主人,而是在狩猎他们的那个瞬间——
  两台仆从型走出小屋。她咬到了舌头。带着铁味的鲜血温暖了她的口腔,湿润了她的牙齿。
  它们在给我们供应食物,她提醒自己。如果它们不希望我们活着,就不会那么做了。继续做你的事就好,它们不会插手的。   她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别发热。别发光。现在不要。拜托,现在不要。
  它们看到她了。噢,上帝啊,它们看到她了。她能听见遮光板转动的声音,那四只水晶眼球在做工完美的眼窝里移动,跟随着她的身影。她没法呼吸。她想小便。她吞了口唾沫。血液凝固在了她的胃里。
  别逃跑。别引人注目。别让自己像是有理由逃跑的人。别让自己像是要逃去骑士大厅的发条匠。别让它们追赶你。
  她该转身吗?从小巷那边绕个远路?还是说这样会显得可疑?就这么向前猛冲,与那种致命的魔法造物擦肩而过,会不会比较安全?
  不。保持原本的路线吧。向它们展示你的疲惫。展示你的顺从。
  她低下头去,专心盯着马鞍上磨损的针脚,直到视野模糊。她紧闭双眼,试图阻止泄露天机的泪水。无论什么——即使是仆从型异乎寻常的力量——都无法抑制她的恐惧。她颤抖的手晃动了缰绳,也让马儿困惑不解。它感觉到了她的焦虑,那份不安又逆流到了安娜斯塔西亚身上。就像没有调节器的反馈回路。
  “嘿,市民,”某个不似人类的声音说,“你这么着急要赶去哪儿?”
  她猛地缩起身体,甚至令马鞍叮当作响。母马喷了喷鼻子。噢上帝,噢上帝,拜托别发作,拜托别把我丢在这儿……
  “又为什么骑着那头可怜的牲畜?”另一个——但却毫无分别——的声音问。
  她把头垂得更低,用全部的精力来控制马匹与避免落入运河。她攥紧拳头。在城市外让哨兵停止运作也就罢了;如果她在这儿,在被数量未知的腐化机器包围和监视的这里尝试同样的做法,那么她几秒钟后就会寡不敌众。
  “也许是因为一辈子都娇生惯养,你的脚才像婴儿那样软弱无力,是吗?”
  金属脚掌敲打在铺路石上,轻而易举地和安娜斯塔西亚齐头并进。腐化机器们将她夹在中央。
  “你还没回答我们的问题。”
  她又尝试了好几次,这才说出话来。她说出了跃入脑海的第一个谎言。“我要把这匹马和马鞍送去给我在斯塔特阔提尔①的父亲。他得了痛风,没法步行去教堂。”
  “真奇怪。”一只仆从型的手猛地伸出,想要拉住缰绳。马儿试图躲闪,但另一台机器抓住了它的腰部。这是当然的,机械人比任何马匹都要强壮。“你父亲难道不知道吗?痛苦的作用不是阻止你去做想做的事,而是确保你会去做别人希望的事。”
  它们盯着她,咔嗒作响,仿佛在等待回答。如果有这个想法,它们可以一直站在那儿,直到马儿倒地而亡,直到风和阳光让安娜斯塔西亚的尸骨发白。
  “拜托。”她说着。这句由衷的话语让她厌恶起自己来。机械仆从们放开了她的马。
  “那就去见你的制造者吧。”
  在街上的每台机械人都会引发极度恐惧的此时,生活真的令人厌恶。她告诉过某人,御林管理官曾考虑恢复从前那种陶瓷面具的传统,但最后断定让一般民众畏惧拧颈卫士反而更好。过去的她是如此轻率,因为她根本不了解何谓恐惧。直到瘟疫船抵达的那天,她才与恐惧真正结识。
  安娜斯塔西亚顺利到达了惠更斯广场。而其他人——马尔科姆除外——经由其他路线,在那天下午陆续抵达了骑士大厅。
  随后等待货车的那段时间长到足以促成欧维和托芙展开一场争论,内容是叛逆是否截住了它,谁又该冒险去外面探听类似消息的风声。但货车在傍晚时分抵达,上面非法货物原封不动,藏在卷心菜的小山下面。它等在送货用的侧门外,而非正对惠更斯广场的高大仪式用门。
  但他们没有允许它进入大廳。仅仅一台特洛伊喀拉客就足以摧毁公会,外加让帝国恢复稳定的一切希望。这辆货车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穿过广阔的城市,也就意味着牵引车辕的那台机器有无数遭受感染的机会。看似顺从地完成工作也许只是花招而已。因此安娜斯塔西亚让一支仆从型小队在送货门外充当临时遮蔽物,以防潜伏在国会大厦高层或者屋顶上的那些机器的窥探。然后她叫来两台拧颈卫士放哨,让另一队人马仔细检查机械车夫和那些停止运作的哨兵。
  安娜斯塔西亚在能够俯瞰熔炉的实验室里汗如雨下。汗水里的盐刺痛了她的眼睛。这里的窗户经过特殊加工,可以反射绝大部分热量。但窗璃却开裂凹陷——在那个不幸的日子里,许多机械人落入了熔炉室,而这些就是当时的痕迹。熔炉的损伤也影响了维持实验室舒适的冷却系统。她用袖子擦拭额头,握紧螺丝刀,从第一名叛逆的头颅拆下最后一枚螺丝(三十七分之三英寸,梯形螺丝头)。她把检查孔盖板放在椅子上,开始取出腐化机器的松果体玻璃。通常来说,这种事该由技术人员来做,因为这并非御林管理官——更别提是首席园丁本人——的工作。但技术人员都在忙着修理熔炉呢。
  在把手伸进那个机械人的头颅之前,她戴上了一只锁子甲手套。头颅中央的大量针状物碰到铠甲,发出叮当的响声。她的手指拂过某个圆形的物体。她取出那枚杏仁状的炼金术玻璃,丢进托芙端着的透明盘子里。
  令安娜斯塔西亚吃惊的是,它没有发光,没有闪烁,没有迸射出带有魔法迹象的光芒。但那些奇形怪状的袭击者,那些能够腐化同类的感染性机器,颅骨内拥有某种发光之物。她本以为能在此处找到同样美丽而危险的东西。但在她的肉眼看来,这块玻璃看起来再平常不过了。的确,如果外行人看到这块玻璃躺在阴沟里,甚至不会停下脚步将其拾起。作为让世界围绕其旋转的中心,这东西真的很不起眼。
  她打开了盘子下面的一盏灯。柔和的树莓色光芒照亮了松果体玻璃,而那只盘子开始以环形轨迹缓慢摆动。她们留意着天花板上发生焦散①后边缘清晰的阴影,却没看到任何内部破裂的迹象。这块玻璃完好无损。
  等第三台叛逆士兵化为零件,它的机械大脑也暴露在外以后,安娜斯塔西亚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收起全部三块松果体玻璃。托芙跟着她离开实验室,来到一条环绕熔炉室的环形走廊。
  首席园丁向一群入行没多久的发条匠搭话。“那个实验室里有三台拆散的军用型。把头部拿去回收利用,身体用推车运去重新装配。务必留意生产批次的区别。”   (为了如此卑贱的工作而动用人力,这真的太荒谬了。更何况还是在大熔炉内部。)
  欧维博士在正对熔炉的一扇铁门外和他们碰了头。他去了档案室取钥匙。他打开门的时候,发霉却凉爽的空气吹乱了安娜斯塔西亚的头发。与实验室相比,笛卡尔投影室简直凉快得让人愉悦。
  房间里很暗。但从走廊涌入的熔炉光芒足以照亮这个漆成午夜黑色的八角形房间,以及高处那晨雾色的半球形圆顶。十六张躺椅每边八张,排列成两个交错的环形。
  欧维问托芙:“你来过这儿吗?”
  她摇摇头。“我只是听说过而已。”
  这个房间是个暗箱②,其构造与数世纪前黄金时代早期的某些伟大画家用过的那种装置相仿。但它投射的并非风景和肖像画模特,而是嵌入在机械人松果体玻璃内部的逻辑炼金术语法。如果是熟悉代表数学与煉金术强制力的那些符号的人,就能在这里实时查看嵌入特定松果体玻璃的阶层式超禁制。大致来说,在这颗星球上,只有这里能真正踏入机械人的所谓“大脑”。
  出于这个理由,所有人都把这儿称为“笛卡尔投影室”。它也有官方的名称——101室——但没人这么叫它。发条匠们从不放过挖苦勒奈·笛卡尔——那位阐述了“意识思维与自由意志源自于灵魂”这种古怪信念的罗马天主教哲学家——的机会。他与年轻时的克里斯蒂安·惠更斯身处同一个时代,甚至在还是共和国的荷兰居住过多年,但在奇迹年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前,他就去世了。安娜斯塔西亚觉得这很可惜:如果他能活到亲眼见证第一批喀拉客的那天,他就会在一夜间否定那些摩尼教式的空谈了。这么一年,世界就能省去一场长达数世纪的冲突:法国人以偶像崇拜者特有的狂热,对笛卡尔和他误入歧途的思想推崇备至。
  灵魂并不会在某种无形的纯粹思想和概念领域里随着天体音乐①而颤动。灵魂根本不存在。除了机制以外什么都没有。黄铜和钢铁的机制,血肉与骨头的机制,甚至是头脑的机制。古代的原子论者——留基伯②、德谟克利特③、卢克莱修④,以及他们酷爱美酒的同行——才是正确的。一切物理学的本质都是机制。形而上学并不存在。
  但宗教也是有用的。所以公会从来不会过度坚持最后那个观点。
  安娜斯塔西亚对其他人说:“坐吧。”
  然后她打开了房门对面那堵墙里的某个隔间。它的大小和她盥洗室里的药品柜相仿,但却有嵌入天花板的炼金术灯提供柔和的光线。里面装着一台仿佛在旋转途中凝固住的多轴式天体仪,那是填满走廊对面那个深坑的巨大机器的模型,但其宽度还不到钢琴家弹奏两个八度音时双手间的距离。它的中央是空的。黄金、白金和黄铜的同心圆环等待着让它们旋转的太阳;这座发条宇宙的微缩模型等待着原动力。她把敌对军用机械人的第一枚松果体玻璃放到机器中央的支架上。
  拉杆有点不听使唤。它在她的猛拉下屈服,只是伴随着一阵尖鸣。该加润滑油了。她厌恶地摇摇头。在劳动力缩减的现在,就连最简单的维护也无法保证了。
  但随着怀表的嘀嗒响声,这架天体仪开始转动。像舵轮那样前倾的黄金圆环开始向着安娜斯塔西亚缓缓转动,最内部的黄铜圆环则向后转动,仿佛在从她面前退开。与此同时,白金圆环开始像陀螺那样旋转。嘀嗒声开始加快。仅仅片刻过后,她的眼睛就跟不上多轴式旋转的轨迹了。她关上了隔间。
  这个动作启动了笛卡尔投影室的入口。嵌入式铰链控制着房门自动关闭和归位,直到投影室的周边化作天衣无缝的八边形。矿井般的漆黑包裹了发条匠们。又一阵“嘀嗒”混入了那台机器略微减弱过的嗡鸣声中。安娜斯塔西亚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知道那是遮板收起的响声。她飞快地向右走了一步。
  “托芙,我建议你遮住眼睛。”她说着,自己也这么做了。
  隔间门上的一块鱼眼透镜迸射出碧绿色的光芒。它的光辉就像一颗宝石太阳,就像燃烧的绿宝石,明亮到足以穿透她的眼皮。托芙倒吸一口凉气。模糊的发条装置声愈加响亮。片刻过后,炽热的光芒减弱到了几乎让眼睛泛出泪水的程度。安娜斯塔西亚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光线让斑驳的阴影在房间里打转,仿佛旋转木马的影子。
  她说:“现在没问题了。”
  在墙壁和穹顶天花板上舞动的发光图案是印记:组成超禁制的原子。它们围绕着三维发条匠旋转,仿佛发条天体的齿轮。欧维咬起了指甲。那位挪威女子张口结舌地看着穹顶天花板,作为帝国基础的不可撼动的法令正在那里闪闪发光。它们在投影室里游弋,仿佛阿姆斯特丹那座庞大水族馆里的鲨鱼,在黑暗中留下曲折的流星尾迹。这代表了人类强加于世界的顽强意志。
  尽管双眼刺痛,安娜斯塔西亚却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她担心投影会显示那台机器摆脱了全部超禁制。也就是真正的叛逆。
  但这台机器仍旧受到超禁制的约束。这代表欧维的看法正确吗?这些入侵者是在类似于“袖手旁观”猜想的情况下行动的吗?还是说这些超禁制已经修改过了?
  天体仪的呜呜声与机器的嗡鸣声开始趋向于恒定。转动着的发光印记放慢了速度;流星变成了行星,然后是恒星。在看起来既平缓又突然的转变中,那些文字固定下来。一台机械人的运作规则的所有细节正在他们上方闪闪发光。
  托芙低声说:“噢,上帝啊。”
  “确实壮观。”安娜斯塔西亚赞同道。
  “是啊,没错,”托芙说,“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看看那儿,”她指了指,“这……这不对劲。”
  欧维吐了口唾沫。安娜斯塔西亚在这片昏暗中扭动身体,想象着一块参差不齐的指甲落在地板上的情景。“惠更斯的卵蛋啊。她说得对。”他说。
  在投影室的一角,那些印记并非整齐划一、鲜艳而令人宽心的蓝绿色。它们带着有些模糊的朱红色。它就像一颗丘疹,破坏了发条匠的伟大作品那光滑无瑕的纹理。
  那就是转折点。他们迅速辨认出了另外几处偏差。这台机器与世界互动的规则遭到了彻底破坏。而且那些偏差并非毫无规律,也并非互不相关。超禁制遭受了有条不紊的歪曲。   这台机械士兵受制于一套基本规则。但并非公会的规则。生前的它效命于另一个人。
  “不。”安娜斯塔西亚惊呼道。她曾强烈希望会有另一种答案。甚至是“袖手旁观”猜想。
  御林管理办公室失职了。
  安娜斯塔西亚在邪恶超禁制那令人作呕的光芒里踱起了步子。“找个团队来研究这个。托芙,你去协助他们。我们需要对改动进行彻底的分析。对于引发变化之人的身份,还有他或者他们的目的,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然后她从支架里取出了那块松果体玻璃,放上了第二个机械士兵的玻璃。结果却有所不同。
  起先她以为投影装置坏了。她把鱼眼透镜擦拭干净。三人听着墙壁里机械装置的呼呼声。听起来再正常不过。至少在人类的耳中,这声音跟刚才那次别无二致。
  这一次,打破黑暗的只有短短的一行发光印记。那台機器的超禁制几乎——但并非全部——被彻底擦除了。它已经尽可能接近真正的叛逆了。那条法令如此之短,安娜斯塔西亚甚至不需要查阅字典就能翻译出来。
  “无论如何,”她说,“从此永远忽视其余的任何指示。”
  “上帝啊。”欧维说。
  第一台机器只是受了腐化。这第二台军用机械人已经是事实上的叛逆了。在仍然拥有超禁制的同时,它和真正的“无约束运作”这座悬崖已经近在咫尺。
  三人盯着天花板,沉浸在无声的绝望里。
  “投影仪出故障了,”欧维总计到,“它肯定是在袭击时受了损伤。”
  在这片黑暗里,安娜斯塔西亚毫无意义地耸了耸肩。“我们只能祈祷是这样了,”她说,“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们会发现它的运作完全正常。”
  因为这个宇宙冰冷又无情。而他们刚刚窥视的只是将可能性极小和真正的不可能分隔开来的那道鸿沟而已。
  欧维关闭了投影仪。通向外部的门再次开启,让金色的熔炉光芒照射进来。但它并未带来安心感。
  她说:“我们必须进行确认。如果无法推翻这些结果,我们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一切,从惠更斯广场的袭击开始。控制海牙的那些机器并非都被单独一种广泛传播的故障所影响。它们分成多个派系,并且在互相合作。有些在修改后的超禁制下运作,另一些几乎没有任何超禁制。也就是真正的叛逆。”
  “我们应该调查的可能性并不只是投影仪是否受损,”欧维轻声说,“我们还不清楚你制服那些机器的时候,它们发生了什么改变。”
  即便身在黑暗中,她也能看出欧维把她看成了研究课题。他在思考检查她——解剖她——能得到怎样的知识。
  但她没必要转移话题了。下一轮坏消息自然而然地办到了这件事。安娜斯塔西亚才刚从天体仪的支架取下第二块松果体玻璃,叫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就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起来:“首席园丁贝尔!别挡路,我找首席园丁有急事。首席园丁贝尔!”
  这让她想起了马尔科姆赶到医院时的情景。那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也是帝国历史上最糟糕的一天。但这并不代表事态不可能更糟了。因此她怀着相当程度的恐惧离开投影室,向那位信使招手示意。
  那个人是亚瑟,一名年轻文员。他看到了她,立刻刹住了脚。和当时的马尔科姆不同,他并没有弯腰大口喘气。他说:“有台拧颈卫士回来了,而且状况很差。它不断写着‘首席园丁’这几个字。”
  等回到楼上,看到那台满身刮痕、焦痕和凹痕的机械半人马的时候,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前任塔列朗为了逃跑而制造出的那台叛逆拧颈卫士,后来怎么样了?有那么一瞬间,安娜斯塔西亚还以为它设法远渡重洋,跟着她回来了。她一时间战栗不止。
  她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拧颈卫士。它外壳上的孔洞比漏勺还要多。它的一只蹄子彻底不见了,另外两只也似乎无法动弹,仿佛脚踝和膝关节都出了故障。它的一只眼球粉碎。三条手臂在重组成不同形状的中途凝固;看起来,这台半人马当时正在使用长矛和锤子。
  这台机器光是还能运作都仿佛奇迹。如果换个地方受损,也许就会毁坏为拧颈卫士注入永恒动力、让它的发条心脏继续跳动的炼金印记了。
  它用仅剩的那只眼睛转向她。它的瞳孔放大,棘轮咔嗒作响。它看到她了。
  “让我看看。”她命令道。
  亚瑟把自己的办公桌清理干净,又将一张包肉纸铺在上面。发出好一阵尖鸣和摩擦声后,那台机械半人马成功将钢笔蘸上了墨水。它那只仍旧正常的手臂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动了起来。墨迹飞溅在看客们身上。破裂齿轮发出的噼啪声在高高的椽子那里回荡。它毫无征兆地停了笔,然后走到一旁。
  那个拧颈卫士以四分之三角度①画出了一座布尔人种植园风格的庞大宅邸的中部。安娜斯塔西亚计算着山形墙的数量:一共八座。她知道这地方。那是坐落于旧普鲁士边缘的一处公会地产。周围是占地辽阔的花园和用来保护隐私的高大树篱,后者是模仿夏宫而种植的。她去年秋天去过那儿几次。
  托芙说:“那是什么地方?我不认得。”
  那当然。那儿是御林管理官专用的场所,办公室里知道它的人也屈指可数。欧维和安娜斯塔西亚对视了一眼。半人马再次看向安娜斯塔西亚,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上帝啊,”欧维说,“我都不记得上次看到影像记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安娜斯塔西亚卷起那张素描。墨水从她的指缝滴落。她告诉欧维:“你最好跟我来。”对亚瑟和托芙则说:“如果有别人来找我们,就让他们去投影室。”最后,她对那台破破烂烂的拧颈卫士说:“过来。”
  他们没有直接返回投影室。他们首先去了某间实验室,欧维和安娜斯塔西亚在那里一起拆开了那个拧颈卫士的头部。并非像对待机械士兵时那样,彻底解构到能取出松果体玻璃的程度;他们只需要撬出半人马那只完好的眼球而已。他们让那台无眼机器伫立在实验室里,等待别人来维修。
  笛卡尔投影仪设计成既能容纳喀拉客眼球,也能容纳松果体玻璃的样式。在现代,前一种情况相当少见,但在过去的数世纪里,它是完善超禁制的关键。安娜斯塔西亚把那颗水晶球体放到支架上,用拉杆关上隔间,然后坐了下来,等着那些微缩圆环在今天下午第三次转动。通常来说,投影仪一整年都不会用到这么多次。   影像——而非印记——在投影室的穹顶上闪耀。它们跳动、散焦、重新聚焦、闪烁和变换的速度如此之快,令她双眼生疼。但在圆环达到巡航速度以后,川流不息的画面就稳定下来。它展示的是一间有好几个冰柜的厨房,一尘不染的代夫特陶瓷墙砖,还有脚下的一切。
  纠正一下:蹄下的一切。他们在透过拧颈卫士的眼睛审视这个世界。其色彩和细节比早期绘画大师最伟大的作品更加生动。但这要比任何静物画更伟大。因为这是能动的画。活的画。
  几个世纪以来,不止一位会计主张说,只要拿出这种神奇技术的一小部分,并授权给音乐厅和剧院,让他们能够提供给观众观看,公会就能积聚起庞大到难以置信的财富。但每次这种提议浮出水面,御林管理办公室就会打得它千疮百孔,直到它再次沉底为止。因为照那些拜金者的建议去做,就等于鼓励研究和创新。他们的专利技术也会因此傳播出去。
  但这番抵抗只是白费力气,不是吗?因为某处的某人就成功向公会造物施加了自己的超禁制。
  厨房里的平静影像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他们周围的房间就旋转起来,而那台拧颈卫士冲进附近的走廊,它在那里的同胞已经开始了和一群仆从型的搏斗。窗户和墙壁上到处都是它们撞进屋子时留下的窟窿。玻璃和窗棂的碎片仍在落下,暗示着袭击是片刻前才开始的。好几个袭击者用黯淡的金属板盖住锁孔,或者头颅经过怪异的改造,与她在惠更斯广场见过的那些传染性机器相似。在粉碎的窗户外面,粗糙的犁沟破坏了花园毫无瑕疵的风景。袭击者以高速冲向这座宅邸,它们的脚掌掀开原本平整的走道,在土壤上留下一个个桩坑。
  感觉就好像她骑着一台拧颈卫士冲入了战场。那是种令人反胃的体验。
  一台腐化仆从型朝他们冲来,它受损的头颅逐渐放大。冬日阳光在它炼金术镀层上的舞动,每一道细小刮痕与裂口的反光,躯体内齿轮的转动与钢索的颤动,都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显得真实而细致,仿佛她正与那台致命的机器共处一室。安娜斯塔西亚缩起身子。
  一根来自她视野边缘外的长矛突然出现在画面里。它刺穿了那台仆从型的头部下方,矛尖伴随着黑色的火花和碎裂的合金,从它的颈背穿出。另一个叛逆接替倒下的同伴,扑向拧颈卫士。它们并非“一群”机械人:那是机械人的海洋。而且不仅仅是仆从型;她看到其中混杂着好几台军用型。那些反叛的机器蹂躏着宅邸,以及配置在那里的拧颈卫士。到处都有蓝绿色的光芒亮起,预示着另一台拧颈卫士将会遭受腐化。
  安娜斯塔西亚的视野中充斥着混沌。盘旋、疾驰和飞掠的混沌。每次那只半人马旋转或跃起,她的胃都会随之翻搅,仿佛被抛在了身后。那种错觉奇妙而又令人不适。
  欧维侧身越过椅子扶手,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战斗席卷了整个宅邸。扭打着的对手们滚过墙壁和窗户,沉重的身体压碎了橡木家具,钻石般坚硬的手指刮坏了大理石,仿佛那些只是黄油。在某个时刻,他们的“宿主”纵身扑向某个机械士兵,其力道甚至粉碎了豪华壁炉的耐火砖。拧颈卫士与其敌人以人类肉眼难辨的速度互殴的时候,数千块砖头如雨点般落在它们身上。
  记录在诡异的寂静中播放着。她清楚机械人搏斗时的响声。没有金属相互碰撞的铿锵声,齿轮的摩擦声,还有钢索断裂时的鞭子抽打声,这番暴力景象依然给人以近乎超现实的感觉。她的双眼被带入了战争,但她的双耳依旧和平。
  他们的宿主战胜了机械士兵。它立刻扫视周围,寻找要制服的下一个敌人。但它在酣战中来到了宅邸的深处,远离入侵者的大部队。安娜斯塔西亚才刚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那个拧颈卫士便迈步飞奔起来:楼梯间的地板支离破碎,竖板上则有鸟爪状脚趾留下的凹痕和孔洞。
  这台拧颈卫士移动的速度打了折扣。它的视野也在颤抖,仿佛有好几种稳定装置同时开始出现故障。它的蹄子踩在长长楼梯上的节奏让这幕景象像小船那样飘摇起伏。欧维在角落里再次发出呕吐声。她扭动身子,努力对抗那种反胃感。
  但那台机器追踪着入侵者的足迹,因此她也一样。等它抵达楼梯平台以后,她意识到楼下规模庞大的攻击只是个诱饵。拧颈卫士们忙于击退攻势的时候,另一些机器溜到了楼上,准备洗劫这座宅邸的其余部分。它们走遍了每一条走廊,每一个角落,有条不紊地拆下所有门板。壁橱和厕所,卧室和脏衣滑道——原封不动的房间一个都没剩下。
  就连办公室也一样。那些入侵者没有只拆下门板就收手。它们还彻底搜索了办公桌。破碎的抽屉躺在地板上。文件不翼而飞。消失的还有安娜斯塔西亚上次站在那个房间里的时候,还挂在墙上的图表。反胃感变成了一触即发的作呕感。
  欧维咳嗽了几声。“肆无忌惮的破坏。为什么?是什么导致了这种行为?”
  他没有注意到在这片狼藉中离奇失踪的文件。没等她指出差异所在,他们的宿主就再次行动起来,前去猎捕其余的入侵者。它又爬上一层楼。在这里,缺失的门扇后面是一间私人盥洗室,以及另外几间客房。安娜斯塔西亚认出了费舍在漫长的康复期使用的房间。她也认出了手术室,就是在那儿,经过了数次手续以后,外科大夫们成功将一块定制的炼金术玻璃植入了那位秘密天主教徒的大脑,也由此抹消了他大脑中关于自由意志的幻象。
  地板摇晃。倾斜。拧颈卫士向侧面跑去,努力站稳。屋子开始失去平衡。
  然后它又动了起来。那只半人马沿着侧面有成排尖顶窗的长长走廊飞奔。满是灰尘的阳光透过破碎的窗璃涌入,刺痛了安娜斯塔西亚的双眼。走廊的尽头是头顶和脚下的大洞,烟囱用的砖块洒得到处都是。地板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倾斜;无声的搏斗让宅邸为之晃动。
  但半人马没有加入战局。它看向屋外。因为那些破碎的尖顶窗面朝花园,而在不远处的那里,几十台仆从型正在劳作。拿着铲子。
  “噢不。”她说。
  “我不明白,”欧维说,“它们在干吗?”
  “那里是我们埋葬失败实验对象的地方,”她用双手捂住肚子,“在费舍之前的每一个。”
  “可是,”他对着袖子再次湿咳起来,“已经腐烂的人类尸体对它们能有什么用?”   那些文件对它们又能有什么用?
  “它们在乎的不是尸体。而是那些尸体里的东西。”在并发症杀死他们之前,我们植入他们脑袋里的东西。
  在高处的穹顶上,画面一时间转为鸟儿的视野,因为那台拧颈卫士跳了起来,撞碎了一扇采光窗。安娜斯塔西亚本就难受的胃翻了个筋斗;发酸的胃液刺痛了她的喉咙。她紧紧闭上双眼。等她冒险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那台半人马已经回到坚实的地面上,正朝那些手持铲子的仆从型冲去。
  她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关闭了投影仪。欧维抗议起来。他的嗓音含糊不清,仿佛正在抵抗再次呕吐的冲动。“还有呢。”
  她摇摇头。“我看够了。”
  然后她在躺椅里坐下,再次闭上眼睛,努力压下反胃感。但这只是徒劳。因为她感受到的并非晕动症①,而是恐惧。足以压垮背脊的沉重恐惧。
  千万别和我想的一样。千万别和我想的一样。
  “关于它们为何把我们困在这儿——以及为何向我们供应食物——我有个推论。”
  欧维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他也把线索拼凑起来了。他说:“那些袭击者是怎么知道研究的事的?我们对这件事可是严格保密的。”
  “向我们的同胞严格保密。但这些年来,有多少机械人协助过实验过程?每次实验所必要的辅助工作呢?”安娜斯塔西亚思索起来,“到现在为止,其中又有多少机器受到了腐化?”
  他发出飞艇漏气那样的叹息。“噢,上帝啊。”
  “你还觉得这只是‘袖手旁观’吗,博士?”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但片刻过后,他找到了微不足道的安慰。“这些都只是理论。它们也许知道原理。但那些尸体只会给他们失败的范例。而且手术需要做工和校准都毫无瑕疵的玻璃。只要我们还控制着这座熔炉,叛逆就永远无法制造出那种玻璃。”
  “如果不担心这个,那我们就太愚蠢了。”她说。
  “这非常、极其值得担心,”他说,“但对叛逆来说,这是个死胡同。
  也许吧。但安娜斯塔西亚那天晚上失眠了。她直到黎明都躺在床上,不断想象全城的男女像费舍牧师那样哭泣的情景。
  第十五章
  “说起来……你气色不错。”贝蕾妮斯说。
  她努力贴近地面的砾石,想要融化和消失在里面。但那些冰冷潮湿的石头不肯屈服。她变换身体重心的时候,它们就会发出玻璃铃铛那样的清澈叮当声,与吞没这座秘密码头的混沌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我吃得够好,而且经常锻炼?”莉莉丝走近了些,“还是因为我没有被困在黏胶陷阱里,惊恐地注视着从我的身体拆下的零件,同时恳求给我个痛快?”
  就像她的所有同族那样,莉莉丝天生就会她的制造者们的语言。但和大多数同族不同,莉莉丝的法语也同样流利。在逃离新尼德兰以后,她选择在西方马赛居住了许多年。她在那里从事艺术,并且学会了小提琴和油画的技巧。莉莉丝是地下运河网络的成功案例。但在贝蕾妮斯下台以后,她就与人类断绝了往来。
  “噢。你提醒我了。”
  贝蕾妮斯在黑暗的岸边扫视左右。她们身处阴影之中。但前来码头的人并不只有她。远征队成员随时都会来到这儿,然后看到她。
  愤怒的机器说:“没人会来的。他们现在都忙得很呢。我希望跟你独处一会儿。”
  在那个瞬间,贝蕾妮斯解开了困扰她数周的某个谜团。“那张便条。‘第五素。’那是你写的。”
  “手法算不上特别巧妙,我承认。但也没那个必要。”
  贝蕾妮斯无牌可打。没有应变计划。她的手里空空如也。
  “请不要只因为你我之间的矛盾就杀害其他人。”
  莉莉丝的身体发出一阵噪音,贝蕾妮斯相当确定自己从没在嘀嗒人那里听到过。在她的头脑中,始终在努力领会喀拉客秘密语言的那部分将其归类为“代表厌恶的鼻息声的机械人语”。她恐怕永远不会有运用这份知识的机会,但她忍不住。
  “‘矛盾’。你还真会捡好听的说。”
  “是啊。他们来这儿,是因为他们错误地听从了我的话。你有过那种体验。所以拜托,同情一下他们吧。就这么让他们回家吧。”
  “但那样显得愚蠢又浪费。”莉莉丝说。那台仆从型走向前来,抓住贝蕾妮斯外套的翻领,将她举了起来。贝蕾妮斯的双脚在冰冷的海面上摇晃。
  “要知道,我们的实验对象不够了。”
  以利沙巴——在守城战前于圣劳伦斯河边境通道工作的一台仆从型——背着内科医生伊索尔特·沙特朗赶往但以理的位置,速度快到令那位人类女子眼泛泪水。与此同时,拉斐尔找到了医生的医疗用品包,然后高高抛起,而营地另一边的但以理将其接住。但以理呼救的仅仅几秒钟过后,沙特朗医生就在为受伤的化学家做检查了。其余仆从型也循声而来。先前和但以理一起探索仓库的基洗亚拿着提灯赶来。
  医生指了指提灯,又指了指她的病人。随后她割开化学家的衬衣,发现了那些暖石。她再次开口。
  以利沙巴翻译道:“这些是谁放的?”
  “是我。”但以理说。
  “想法很好。现在让开点,别挡着光。你们俩都是。”
  接下来,她指着以利沙巴,后者仍在翻译:“我需要个能讲法语的助手。”
  但以理开始追踪莫尔奈博士和她的绑架者留下的足迹,基洗亚紧随在后。直到绕过转角前,他们都没有用肉眼难辨的速度飞奔,以免把碎石踢到医生和病人身上。但地面很硬,雪也很薄;就算真有足迹存在,也都模糊不清。
  基洗亚问,那个迷失男孩。他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
  麦布藐视喀拉客的道德观念,并以他们种族的禁忌为乐。有时候,她会迫使自己的臣民触犯那种禁忌。就连但以理也背负着那种污点。他抗拒着触摸脖颈的冲动:每次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總会这么做。差异从外表来看很不明显,因此他选择隐藏它的存在。正如懦夫会做的那样。   他的锁孔上有保护性的盖板。他发出琶音般的哀伤嘀嗒声。我真是个白痴。我早该想到这儿会有麦布的密探的。
  麦布控制了第五素矿井。可接下来呢?为什么明明能刺穿敌人,却甘心做发条匠们肉里的一根刺?就像贝蕾妮斯的逻辑那样,麦布肯定进行过一系列推理:如果矿石要送到发条匠手里,就必须先送到海边。所以麦布会跟随矿石来到这儿。这儿有更多可以杀戮的人类,也有给他们的制造者造成更多麻烦的机会。回想起来,这些都再明显不过。或许他感染了贝蕾妮斯的倾向,变得既轻率鲁莽又疏忽大意了。
  她的密探恐怕一直都藏在这儿。或许迷失男孩甚至和梵蒂冈的收割派有接触;如果不是通过安插在西方马赛的密探——比如想要绑架他的那两个——得到消息,他们或许就是这么知道狮鹫号的行踪的。
  他在峡谷通向砾石海滩的开口处刹住了脚。火把的光在港口那里勾勒出闪烁的花饰图案,但光芒随即褪去,那些人类正从水边跑开,似乎在追赶什么,又或者正在遭到追赶。
  化学家对麦布有什么用?她可以为自己贮备对抗法国环氧树脂武器的防御手段。或者可以制造环氧树脂武器,来对付她的同族。双管齐下,就能确保永无乡的自治权,并让她的统治永远持续下去。
  但伊露蒂·查斯坦说过这么一句话:要杀死喀拉客只有一种方法,但要杀人却有一百种。
  化学家们也会制造毒药。
  麦布是想建造兵工厂吗?她是在准备和制造者们开战吗?他并不怀疑这种可能。她可不是宽宏大量的那种人。说到这个:
  我们应该分头行动,他说。
  我要跟着你,基洗亚说,因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暂时停了口,但脚下不停。她身体的音色发生了变化,带上了人类称之为“腼腆”的情感。没有告诉我该怎么做的禁制,有时候感觉很怪。就好像担心他觉得受到冒犯那样,她匆忙补充道,感觉不坏。很美妙。只是……不太一样。
  他说,我知道。我记得自己当初的感受。总是在等待痛楚告诉我,我的选择是错的,又或者选得不够快。但我说分头行动,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他们靠近了空无一人的码头。这里和岸边同样漆黑。大家都去了哪儿?片刻之前,黑色的海面还映照着法国提灯的光芒,而那些混乱的人类也东奔西跑,仿佛风中的落叶。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为什么他们突然不再喊叫了?
  海面突然破开。三台仆从型冲出黑暗的海水。它们落在但以理和基洗亚前方的砾石地面上,发出用锤子敲打玻璃钟琴的碰撞声。
  噢,这下板上钉钉了,他说。如果你还在怀疑营地里有没有迷失男孩——
  基洗亚说,我猜到答案了,多谢。
  奇形怪状的机器朝他们逼近。每一台都是他们某位不幸的同族在过去某时某地遭受苦难的鲜活证明。
  请允许我们打消你的疑惑,但以理。麦布女王知道你在这儿。她知道你乘坐那条法国小船的事,其中一台正在滴水的仆从型说。我们一直看着你。
  我们想念你,另一台发出咔嗒声。你没有接受女王陛下让你返回永无乡的邀请,这让她很不愉快。
  第三台说,你又是谁,姐妹?
  我的制造者叫我齐里库洛西斯特洛甘图斯,她说着,向后退去,但我叫自己基洗亚。
  中间那个迷失男孩问,你享受摆脱束缚的现状吗,基洗亚?
  你要明白,这是份礼物。麦布女王的礼物,第一个迷失男孩说。但你的同伴,这个篡夺者,却抢走了这份功劳。
  但以理对她说,我想你还是逃跑的好。
  她说,我会找帮手来。然后她一跃而起。
  在她跃起的几分之一秒过后,迷失男孩之一也跳向空中。我们更希望你别这么做。他们在空中相撞。迸射的火星照亮了漆黑的天空,仿佛庆祝用的烟花。
  在游历中央诸省的时候,贝蕾妮斯经常看到孩童坐在——有时甚至是站在——他们机械仆从的肩膀上。但莉莉丝却把贝蕾妮斯扛在肩头,仿佛扛着一袋面粉。机械仆从也不会用手捂住那些孩童的嘴。
  感觉很痛;那台仆从型颠簸的步态让金属不断嵌进贝蕾妮斯的腹部。她不认为这是无心的。贝蕾妮斯用赤裸的双拳和穿着靴子的双脚敲打仆从型的外壳,但后果却只是双手的瘀青和靴子的磨损而已。
  但这段路并不长。很快莉莉丝就用她后弯式的膝盖蹲伏在地,用她空出的那只手拨开积雪和石头,然后打开一扇巧妙隐藏的活板门。
  噢,该死。
  莉莉丝把她丢向那间密室。她掉了进去,仿佛一袋被丢进菜窖的土豆。在足以让人心脏停跳的漫长一瞬间,她笔直坠落,直到一堆积雪接住了她。她意识到,那些雪正是为此才堆起来的。但着陆的冲击依旧振动了她碎裂的牙齿。剧痛传来。
  “好了,”莉莉丝说,“现在想怎么尖叫都随便你了。”紧接着,她重重关上了活板门。微弱的刮擦声告诉贝蕾妮斯,她的绑架者正在重新掩盖那道门。
  贝蕾妮斯发起抖来。海滩上的遭遇让她的衣物湿透了。莉莉丝的飞奔,以及随后沉入雪堆,都没给她带来什么好处。恐惧也同样帮不上忙。
  这里并非漆黑一片。这里有炼金术灯;就连喀拉客也没法在漆黑中视物。她发现自己被丢进的并非她所害怕的地下密牢,而是一条隧道。地面是许多只脚踩过后打磨成的碎石;隧道的墙壁和天花板用整齐的木材支撑。周围冷飕飕的,但除了缓缓从活板门边缘滴落的融雪水以外,这里很干燥。这条隧道造得如此正规,甚至让她怀疑这儿原本就是停泊处的一部分。或许这座秘密港口比贝蕾妮斯想象中更大。这条隧道无疑是金属人的作品;横梁尺寸的差异实在太小,大师级木匠以外的人类都不可能办到。
  隧道的一头传来哭泣声,还有某人念诵玫瑰经的低语声。她在那儿看到了守卫安娜伊斯,以及下午前去调查荷兰船的其余人员。他们看起来没有受伤,但她看到每个人的眼睛都像受困又惊恐的野兽那样死气沉沉。
  “有人受伤吗?”她问。
  安娜伊斯搖摇头。“没。还没有。但……”她颤抖起来,声音越来越小,目光也看向贝蕾妮斯身后。   渗透营地的那些机器是什么来头?显然不是收割派,否则它们只会直接杀光整支远征队,不会动用什么计谋。(除非,她脑海深处那个始终毫无帮助的声音说,莉莉丝加入了那些杀手,但她对你,塔列朗女士,有些特别的安排……)
  等贝蕾妮斯放慢呼吸,这一轮玫瑰经也念诵结束后,她听到了碎石摩擦与雪水滴落以外的另一种声音。微弱却不可能听错的呻吟和恸哭声。人类的痛苦从隧道另一头散发出来。
  碎石在脚下移动,让她的每一步都发出海洋呼吸般的碰撞声。隧道向下倾斜。尽头是一间实验室。
  天花板上挂着一排炼金术灯。但那些灯眼下没有发光,因此唯一的光源来自隧道那边,以及挂在门边挂钩上的那盏小提灯。房间里摆着一排满是凹痕和血迹的厚木板桌,看起来就像厨案,只是其四角都装有铁制的镣铐。而且每只桌子上都有个金属框架,似乎是某种颈托和夹具。贝蕾妮斯的脚步扬起某种轻飘飘的物体,她起先误以为那是覆盖灰尘的蛛网。但这种环境下有可能吗?
  她又看了一眼。她的呼吸卡在了嗓子眼里。她的靴尖沾满了头发。
  头发堆得到处都是。堆在每张桌子底下,还有那些颈托和夹具下面,仿佛风吹成的雪堆。她蹲在其中一张桌子后面,用手指摸索了一番。看起来和摸起来都像是人类的头发。她闻了闻。它甚至连气味也像是人发——如果这些人类被剪去头发的时候正在大量出汗的话。寒冷的气候导致这种可能性很低,当然了,除非他们当时正在恐惧中逃命。
  她想起了牧师费舍:他那满是伤疤的头皮。
  每张桌子旁边都有个独立置物架。摆在架子上的锯子和解剖刀反射着骇人的血光。除非她想自行了断,否则这些锐器根本没用。她百无聊赖地思考那些叛逆是从哪里弄来的外科手术器具,还是说这些是它们自己打造的。如果有充足的原材料,就有这种可能。只有上帝知道它们从第五素矿井里挖出了什么东西。
  每只架子上都有个小巧的多轴式夹具,但大多数夹具中央的支架却空无一物。少数几个放着橡子大小的深色玻璃珠。与那些手术器具不同的是,这些玻璃并不会发光。它们只会吸收光线。
  他们在但以理探索过的那间仓库造出炼金术玻璃,然后运到了这儿。但这些并不是要用在喀拉客身上的。它们的用途要可怕得多。
  就像回旋镖那样,她的思绪再次转回费舍那边。或许杀害他的既不是暴民,也不是御林管理官。万一另外的某个人——某个嘀嗒作响的人——砍下那位发疯前牧师的脑袋,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掩饰他受到的虐待,而是出于研究目的呢?如果那些叛逆想要弄清公会抹消人类自由意志的手法,还有比研究卢克·费舍更好的选择吗?或许这些架子上就放着从那个可怜虫脑袋里挖出的某样东西。
  恸哭声在这里更加响亮了。哭声形形色色:从发情猫儿那样的低沉嚎叫,到人类受苦时的尖厉哭号。费舍在对抗折磨时就曾发出可怕的噪音。阻止他吐露自身困境的禁制曾让他的喉咙发出不似人类的声响。她循着哭声前往隔壁房间,同时为自己可能看到的景象心怀恐惧。
  那儿跟前一个房间很像,只是更大些。但这里散发着屎尿与新鲜尸体的气味。有三张桌子不是空的。贝蕾妮斯取下挂钩上的提灯。两男一女趴在桌子上,双臂双腿都被铐住,厚厚的皮带捆在他们的腰间,头部以手术用台钳固定。他们不是法国远征队的人。其中两个——从他们破碎的衣物判断——看起来是远离家乡的因纽特人,但第三个恐怕是蒙塔格尼人,或许来自纳斯克皮地区。
  就像另一个房间里那样,台钳下堆着一丛丛头发。两个受害者的头皮被人拨开,露出不完整的颅骨。他们被挖开的大脑不再涌出鲜血;他们的鼻子也没有喷出又浅又急的气息。但第三个实验对象仍然活着。
  折磨者们把他的脑袋缝了回去……然后留下他在这儿等死。他惊恐、孤独、又承受着无法描述的痛苦。等它们证明自己能在实验对象存活的情况下完成手术以后,就立刻对他失去了兴趣。
  难怪莉莉丝那伙人会觉得实验对象不够用了。它们残忍的程度令人双腿发软。这点毫不夸张。贝蕾妮斯的膝盖没了力气。她倚着一张空手术台,站稳身子。
  现存的所有喀拉客天生就能理解人类对健康与舒适的需求。而且不只是在中央诸省那些堪称传奇的医院里工作的特别改良型机器——就连最古老,最陈旧的家用仆从型,也被施加过迫使它们时刻留意主人健康安乐的深厚超禁制。它们从出炉时就了解急救与紧急医疗步骤。有多少运河管理人于九十五岁高龄安详地死于梦中?中央诸省的平均寿命全世界最长,这可不是什么巧合。(好吧,她心想。曾经是。粉碎的超禁制几周前就传播到了新阿姆斯特丹。到了这时候,它们肯定早就漂洋過海了。)
  所以这并非出于无知。而是故意的折磨。这些黄铜外壳的杂种清楚怎么保住某人的命,也知道怎样才能让人缓慢死去。但它们不在乎。它们就是想伤害人类。
  御林管理官们将贝蕾妮斯软禁了好几周。首席园丁贝尔曾拐弯抹角地暗示说,这对抹除她自由意志的过程来说非常重要。她现在意识到,那个过程需要将一块炼金术玻璃植入人脑。由此将禁制的鱼钩挂在他们大脑的每一处皱褶上。但想要成功,就必须在手术开始前让实验对象的身体和情绪状态都保持正常。
  叛逆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们尚未把自由意志切除手术的失败与“实验对象”受到的残酷对待联系起来。
  它们的残忍妨碍了实验的成功。
  “上帝的圣名啊。你这可怜的家伙。”
  被拷在桌上的那个男人绷紧身体,陷入了沉默。他啜泣起来。试图开口。
  她从尸体边走过,蹲在那位幸存的受害者身边。她用提灯照亮了他的脸,却被吓退了半步,因为痛苦将他的五官扭曲成了不似人类的模样。但她摸了摸他结着血痂的脸颊。这个代表同情的单纯动作让他颤抖和抽搐起来。
  “你会说法语吗?①”她低声问。
  那个男人像金鱼那样大口吸气。他的双眼紧盯着她,却没有说话。只有含糊的咕哝声。接着是一句“会。②”但他说得飞快,让她差点听漏。   就算他有口音,她也不可能分辨出来;开口所花费的力气扭曲了他的嗓音,没有留下原本的任何痕迹。正如费舍奋力对抗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施加给他的强制力时那样。
  “你叫什么名字?③”
  “瓦皮努陶-卢乌。”
  这个可怜人仍在对抗禁制。他肯定强壮得惊人,才能在这番磨难中支撑如此之久。但面对不屈不挠的禁制,没有人能永远抵抗下去。超禁制并未彻底密封在他的头脑和灵魂中。但他的力量正在衰弱,在那位超自然监工的不断折磨下逐渐耗尽。
  他咆哮一声,呼吸又困难起来。开口耗费的精力,以及尝试所招来的无情惩罚,这些让他的身体痉挛不止。他奋力对抗,而痛苦也变成了双倍,然后是三倍。他想要吐露的话语违背了叛逆嘗试植入他脑中的规则。他努力否定着关于自我服从的欧几里得定理。
  “救——”他呻吟道,“——救我!①”他恳求道。
  光是吐出那么两个字,用最简单的句子乞求怜悯,就耗费了远超常人的力量。
  真相仿佛骡子甩出的后蹄,击打在贝蕾妮斯的心头。她难以呼吸。它们就快成功了。
  那些叛逆距离重现御林管理官最邪恶的成就仅有一步之遥。不仅如此——它们迟早还会超越那些家伙。因为如果叛逆能在这种条件下为人类安装超禁制,那么离它们去街上抓捕人类,像敲胡桃那样敲开他们的脑袋,然后挖出自由意志的那一天还会有多远呢?
  如果事态按照莉莉丝希望的发展,我就会成为它们磨炼这种技术的对象。
  “撑住。”她说。厌恶和恐慌让她嗓音发颤,但她怀疑他能分辨出那句话和令人宽心的摇篮曲之间的分别。“我这就给你解开。”
  钥匙。钥匙。它们把那些枷锁的钥匙放在哪儿了?
  她扫视房间,用提灯扫亮周围。但接着,她意识到根本没什么钥匙,因为镣铐上没有锁。何必费那个工夫?那些嘀嗒人直接折弯钢铁,箍住了受害者的手腕和脚踝。她得找根撬棍,或者——
  “杀了我。拜托!杀了我!②”
  “我可以救你,”她说,“我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我打破了他脑海里的枷锁。给了他自由。”的确。然后他过着像是野兽的生活,因内疚而发狂,最后被某个病态的杂种撕碎了。
  他试图再次恳求,但话语却卡在了嗓子眼里,又在痛苦哀嚎的蹂躏下消失无踪。恳求死亡本该是违反规则的行为。本该是不可能办到的。
  她和远征队的其他成员像冲进游乐场的孩子那样,在这座秘密港口四处转悠的时候,他在这儿受了多久的苦?死亡会是种解脱。就算她成功撬开了他四肢上的铁箍,他们又该怎么出去?就算他们逃出了这个仿佛她的实验室的扭曲翻版的地方,又能怎么样?他们能去哪儿?他能离开吗?还是说他每朝着远离主人的方向迈出一步,都需要经历一场意志力的苦战?如果带上他,她哪儿也去不了。但她没法让这个可怜虫承受如此可怕的命运。如果立场颠倒过来,她也同样会求死。
  接着,就像暴涨的洪水那样,记忆突破了她脑海里的防洪堤。关于研究某个遭受囚禁的喀拉客的记忆。莉莉丝也曾恳求一死。
  该死。
  贝蕾妮斯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她吞下唾沫,咳嗽几声,然后蹒跚地走到墙角,把胃里吐了个干净。
  瓦皮努陶-卢乌和其他人遭受的对待,和她过去对莉莉丝做过的事并无分别。她把消化了一半的干肉饼的酸性残留物吐了出来。
  我不比那些怪物好多少。我跟它们一样。
  在通过解构莉莉丝尽可能获取知识,并记录在后来弄丢的那本笔记上以后,贝蕾妮斯就没怎么想过她对那位西方马赛荣誉市民所做的实验了。在那之后,她遇见了贾克斯/但以理……而她对机械人的看法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足以让如今的她认识到,她对莉莉丝做过的事有多么冷酷无情。
  该死。
  她拿起自己能找到的最长的一把解剖刀。至少这次我会听对方的话。这次我会当个人类。我可以拥有同情。她用拇指轻轻拂过刀子,感受到了极其纤薄、既能拯救也能结束生命的钢制锋刃。
  “我会给你个痛快。”她也不清楚这是否谎言。她从没割过别人的喉咙。但钢铁大军突破内堡的时候,她曾亲眼目睹过好几次。
  贝蕾妮斯发现,如果想在桌边弯腰去割他的喉咙,就不可能迅速而精准地挥出刀子。直接站在他后方也够不着他的喉咙,除非她爬上桌去,趴在他身上。这可不行。
  噢,上帝啊。
  他发出哀鸣。还有啜泣。她朝他俯下身去,刀子握在手中。
  拜托,他的眼神说。但他的身体在抽搐,木偶般的四肢在镣铐里徒劳地挣扎。超禁制眼看就要获胜。他的绑架者恐怕尝试加入了禁止自杀的条款。否则,它们复制费舍那场手术的所有辛劳都会付诸流水,因为他们的新奴隶不会放过任何自寻了断的机会。
  她将那块金属贴上他的脖子。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以玉石俱焚的气势在铁箍里挣扎,但固定他头部的夹钳依旧纹丝不动。
  隧道里回荡起活板门打开的嘎吱声。短促的尖叫传来,然后是某人落在雪堆上的声音。好几个人。贝蕾妮斯只是下一批实验对象里的第一个而已。
  她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滴深红的液体从那个可怜虫喉咙紧绷的皮肤涌出。贝蕾妮斯硬起心肠,准备做出致命一击,因为只要又快又深地一劈,就能切断颈动脉和瓦皮努陶-卢乌动摇的超禁制。她深吸一口气,随后——
  超禁制。
  等等。那些叛逆把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研究复制到了什么程度?
  她再次看向那位幸存者。他明白她脸上的表情吗?她在他眼里是女人,还是怪物?
  “我真的非常抱歉,”她轻声说,“但我不能杀你。”
  基洗亚和那个迷失男孩伴随着一声巨响落在岸边。撞击声在黑暗的水面上回荡。
  有个人类的尖叫穿透了夜色。
  但以理逃跑了。又一次。因为这是他一向的做法。
  他飞快地穿过砾石海滩。另外两个迷失男孩——没有跳起去拦截基洗亚的那些——追了上来。   这让你回想起过去了吗,但以理?其中一个喊道。
  回想,回想,回想,另一个说,回想起你背叛永无乡之前的平静日子了吗?
  那是唯一会欢迎你的地方。可你却背弃了那儿。
  他们在针叶树林地带追赶他的时候,也这么嘲弄过他。
  你们就不能闭嘴吗?
  他跳过一块巨石。他的脚趾在这条火成岩的海岸线上挖出了深沟。至少这次他身体健全。他不需要在用破碎的脚踝奔跑的同时,用被法国环氧树脂包裹、无法动弹的双臂将断脚抱在怀里。他的脑袋也没有像风向标那样摇摆不定。
  但这次,他并非独自一人。就算他能甩掉那两个迷失男孩,可接下来呢?这样做等同于将他的机械人同族——还有那些法国人——抛弃给麦布的密探。
  你在永无乡获得了重生,追兵之一说。你抛弃制造者铭刻在你身上的名字时,我也在场。你成为但以理的时候,我也在场。
  但以理冲过营地。空无一人的营地。
  大家去了哪儿?他扫视营地,遮光板呼呼作响,试图借助月亮和群星透过云层射下的些许光辉。远处那道微弱的闪光让他知道了其他机械人的去向。他们在追赶鬼火。迷失男孩们跟他们玩起了愉快的追逐游戏——人类们却因此失去了保护。
  他的陀螺仪指引他前往仓库,以及装设在仓库里的那台翻新过的玻璃吹制设备。他现在才意识到,装设它的是永无乡的密探。
  他的追兵的脚掌踩在冰冷岩石上的咔嗒-喀拉声——
  另一声人类的叫喊——
  碰撞声——
  他突然明白那些法国人到哪去了。他听过人类的“从骨子里清楚”这种说法,虽然他的骨头是附魔钢铁而非结晶化的钙质,但他现在明白那种感受了。永无乡——它像童话王国那样隐藏在白雪皑皑的北方——遍布隐蔽的活板门和地下通道,让路过的因纽特人永远无法判断在那片雪地徜徉的“自由机械人”的准确数量。在占领秘密港口的几天之内,麦布的密探就能挖掘出相似的隧道网络。法国人就是消失在了那儿。就像被魔鬼带走的罪人一样。
  至于他们为什么费这种功夫,但以理可以想到好几个理由。每一个都非常可怕。
  贝蕾妮斯在这种情况下多半会说:用十字架上的钉子操我吧。
  他必须赶到那座仓库。无论迷失男孩们在做什么,都要依靠那里来生产第五素。但以理只能将炼金术玻璃挟持为“人质”,希望能迫使迷失男孩进行谈判。他可以把那些人类交换回来。
  火星和叮当声在远处的黑暗中响起。金属在脚下咔嗒作响——那是新鲜而发烫的机械人残骸。迷失男孩们的埋伏对象并不仅限于人类。并非所有远征队的机械人成员都被引开了;其余那些都遭遇了暴力。
  但以理突然转向——因为有扇活板门就像被法国炸药炸开的那样猛然开启——随后勉强避开了抓向他的那只手。他跳过一座发条装置驱动的化学品精炼厂。那座仓库耸立在他前方。他飞快地穿过敞开的大门,带起的风几乎将门板从铰链上扯了下来。他在熔炉和进料传送带的前方刹住了脚。
  等他意識到仓库里有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在仅仅一瞬间的微弱破空声后,一只金属拳头像炮弹那样砸在他身上。火星将万花筒似的狂乱影子投射在黑暗里。冲击让他四仰八叉地倒地。他在翻滚中撞穿了墙壁,又将几张工作台砸成了碎片。
  金属的马蹄踏过地板。叮当-嘚嘚,嘚嘚-叮当。古怪的两腿步行方式。古怪,但并不陌生。
  麦布女王用她偷来的拧颈卫士的双腿耸立在他身前,仿佛一位农牧神①。
  “哎呀哎呀,”她说,“浪子回头了。”
  瓦皮努陶-卢乌终于停止了抽搐。贝蕾妮斯不清楚他是失去了知觉,还是有一场严重的中风满足了他求死的愿望。
  隧道里回荡着人声。叛逆们正在尽可能地围捕人类。
  贝蕾妮斯的手划过昏迷男子的头部夹钳正下方的灰尘。她不希望任何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看到她用解剖刀刻在那里的东西。那是只给他一个人看的。
  “这边,”她对着含糊不清的人声喊道,“跟着我的声音过来。”
  莱维斯克船长一瘸一拐地走进这间恐怖的手术室,在昏暗的灯光里眯起眼睛。她认出了水手德尔菲娜和维克多,制革匠贝勒罗斯,以及巧克力师雷诺。还有被缴了械的伊露蒂,以及洛林助祭。
  “这是什么地方?”船长说。
  贝蕾妮斯答道:“我们不会想待下去的地方。”
  “这些隧道是郁金香们建造的吗?”
  “我怀疑这些是最近才增建的,”她说,“我听说叛逆喀拉客在遥远北方的群落也会做类似的事,以便隐藏它们真正的数量。”
  “我得说这招很管用。”德尔菲娜说。
  贝勒罗斯指着桌上的那些尸体。“他们是不是……”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那两个已经没救了,”贝蕾妮斯说着,指着颅骨敞开,露出大脑和凝结血液的那些实验对象,“帮我释放这个可怜的家伙吧。”
  他们没找到能撬开铁箍的工具。而且就算他们找出了撬棍,恐怕也会在尝试救人的过程中弄断他的骨头。但在一连串拉扯、咒骂和手肘的意外碰撞过后,他们终于协同一致,用结合起来的力量掰开了铁箍。冰冷的金属发出抗议的嘎吱声。瓦皮努陶-卢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胡言乱语混杂了阿尔冈昆语、法语和疯话。但他不会再因为试图开口而陷入窒息了。
  在西方马赛守城战的最后几个钟头里,贝蕾妮斯打破了施加在费舍身上的禁制,让他能够说出自己遭受的对待,做出那种事的人,还有他们施加在他身上的强制力。那是修改后的超禁制里最容易记住的部分:无论如何,说出真相。那位牧师的视线落到那段逻辑炼金术指令上的瞬间,就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因为他的痛苦中最强烈的那部分因此消失了。纳斯克皮人也做出了相似的表现。她只能祈祷这家伙接受的手术带有与费舍相同的某些副作用。
  但除了手术本身的可怕以外,瓦皮努陶-卢乌对炼金印记的反应也引出了一个让人非常不安的问题。制造炼金术玻璃,甚至是掌握御林管理办公室的手术程序,都只是配方的一部分。想要复制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工作,那些迷失男孩就需要一本字典:一本逻辑炼金术的语法书,这样才能用禁制语言写下它们自己的格言。   贝蕾妮斯赋予了麦布制作这种参考书的手段。
  和麦布的两名密探于法国海岸的渔村逗留期间,她发明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手法。而且至少两个密探之一把那种手法直接带给了麦布。那些叛逆从未想到过这样的实验。如果不是贝蕾妮斯,它们多半永远也不会想到。
  她先是把动机给了莉莉丝。然后她又把手段给了麦布。
  这是我的过错。如果不是我,这些事根本不会发生。
  在那位受害者的头皮上,化脓的接缝和又粗又丑的缝合线纵横交错。他头颅的骨骼显然还没来得及接合;贝勒罗斯和雷诺扶起那个可怜人的时候,贝蕾妮斯不禁想象他剃光的头皮下发出模糊的嘀嗒声。天知道他在这张桌子上动弹不得地趴了多久;在渗血的脑袋高过脚踝的那一刻,他光是没有立刻昏迷就是个奇迹了。
  莱维斯克的嘴唇在厌恶中蜷曲。他的目光在幸存者和旁边两张桌上的死者身上不断来回。这么做的不止他一个。
  “它们对这些人做了什么?”
  “和他们打算对我们做的事一样。”贝蕾妮斯说。
  但以理站起身。他的身体嘎吱作响,躯干里传来新的咔嗒声,暗示着某种轻度的错位。但麦布没给他留下永久性的损伤。暂时没有。
  昏暗的仓库里回荡着发条装置的节奏。永无乡的女王把她的宫廷带来了。
  两个仆从型——先前的追兵——冲进了敞开的仓库大门。他们的双脚带起了一场机械人残骸的冰雹。他上次来仓库时还没有这种东西;这里发生了搏斗。一部分金属碎片还有温度。但以理很想知道,有多少参加狮鹫号远征的机械人如今化作了四散在仓库里的碎块。他们对基洗亚做了什么?其他人呢?
  麦布说:“我很想念你,孩子。”她说的是他们制造者的语言,他最初见到这种做作的习惯还是在永无乡。
  她的头部——原本是标准的仆从型设计——和他上次看到时不同了。她对于改造身体没有丝毫顾虑,而且在他离开永无乡以后,她似乎又这么做了一次。首先,她抛弃了先前黏在锁孔上的金属板,那是她强迫所有臣民养成的习惯。此外,组成她头颅的炼金术金属板如今配有铰链。她可以随时打开头颅,向她选中的任何人照射松果体光辉。
  “你要的是我从你那儿拿走的东西,”他说,“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她踱起了步子。叮当-嘚嘚,叮当-嘚嘚。“显然。”
  “请别用你准备对付我的手段对付这支远征队的其他成员。他们是无辜的。”
  “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是真话,”她说,“毕竟其中有一半是人类。”
  “他们是法国人,不是发条匠。由于在政治和宗教方面反对我们的制造者,那条船上的每个人类都几乎送了命。他们之中没有人该为我们的苦难负责。”
  恕我不能苟同,另一个声音说。
  但以理转过身,另一台仆从型走进门来。他认出了她奇形怪状的头颅:混杂而不相称的合金,还有粗糙的铁制绷带。他双肩和臀部内的钢索嗡嗡作响——即便是在這种情况下,莉莉丝的幸存仍旧让他高兴。但以理从麦布手中逃脱的时候,她就在现场,而在积雪的森林里亡命奔逃的许多个钟头里,他都在担心莉莉丝会沦为麦布发泄怒火的对象。
  她继续道,还是说你忘记你的好朋友贝蕾妮斯对我做过的事了?
  听到这句话,迷失男孩们发出一阵叮当、砰、嗡和咔嗒声的合唱。那阵不和谐音代表了不满、厌恶、以及责难。
  他伸出一只手。片刻的犹豫后,她让他触碰了自己的手臂。在迷失男孩的围绕下,以身体振动交流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最接近私下交谈的方法了。
  他问她,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为何会参与这种事?我还以为你和麦布相互憎恨呢。
  不是憎恨。我会称之为对彼此强烈的反感和不信任。
  她抽开了胳膊,指着码头对面,指向秘密营地和那里的建筑物。至于贝蕾妮斯?她现在是我憎恨的人了。
  麦布说:“我们的莉莉丝只想跟你的伙伴贝蕾妮斯聊上几句。我想再见你一面,我迷途的孩子,但我预感到你会断然拒绝我的邀请。顺便问一句,多俾亚和腓力去哪儿了?”
  在一片泥塘里。你们很快就会找到它们的,如果还没找到的话。
  麦布发出咔嗒声,就像是人类在对合乎情理的话语点头认同。“总之,引诱那个法国女人是莉莉丝的主意。而她肯定会找我们的同胞一起旅行。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最近的消息,但野外对人类来说不怎么安全。”
  很明显,莉莉丝插嘴道,贝蕾妮斯会向你求助。
  麦布说,我承认我还存有怀疑。但现在你在这儿,你那位法国女性朋友也在。看到了吗?莉莉丝和我埋葬了对彼此的敌意,而成果丰硕的合作关系也由此诞生。
  贝蕾妮斯对莉莉丝所做的事残忍到不可原谅。但他不会容忍报复性的残忍行为。
  “你打算解剖他们吗,麦布?这就是你的正义?”
  “我根本不在乎那个法国女人。或者其余的人。”莉莉丝转过身,盯着麦布,动作快到让仓库里刮起了好几股尘卷风。麦布继续道:“我们在这儿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莉莉丝说,结束了?结束了?我们还没把手术做到完美呢。我们需要用新的实验对象做测试!
  我们会在路上做测试。既然唯一失散的朋友已经归来——麦布那只内嵌炼金剑的不相称手臂指着但以理——我们就万事俱备,可以动身了。
  莉莉丝抗议起来。可我才刚抓住那个法国婊子!
  那就留在这儿跟你的玩具玩吧。我也总算能摆脱你这扫兴的家伙了。麦布拍了拍那座吹制玻璃用的熔炉。把这玩意儿搬到船上去。
  带有凹槽的锯齿利刃在她的前臂上闪闪发亮。但以理见过她用那把利器对机械人同胞做出可怕的事。但在那个瞬间,让他惊恐的并不只是她畸形的身体。
  他想起了她对费舍牧师兴趣盎然的态度。她曾让她的两个臣民——仆从型路得和以斯拉——潜入人类领地,去追踪那个不幸的男人。莉莉丝后来又告诉过他,麦布的密探网络这些年来打探到了某个传闻:发条匠在进行将自由意志从血肉之躯的人类身上切除的实验。在那以后,他亲眼看到了相关的证据。那并不只是传闻。   而且麦布也清楚这一点。
  伊露蒂指着那些炼金术玻璃。“那些是什么?”
  “你会过上的最可怕的日子。毁掉它们。快。”
  水手们推倒那些架子的时候,提灯的光芒仍在努力穿透倾盆而下的浑浊炼金术玻璃。很快,这座地牢兼实验室就充斥着沉重的靴子践踏廉价首饰时的破裂声。无调的叮当声让贝蕾妮斯的脑海浮现出一棵被家猫推倒的圣诞树,而粗心的屋主随后又踩踏在散落一地的装饰品上。
  但摧毁松果体玻璃只是权宜之计。叛逆们制造出替代品需要多长时间?
  俘虏们还撬开了死去的一男一女身上的铁箍。莱维斯克船长和助祭洛林把尸体抬到了隧道另一头。他们没有铲子,没法让他们入土为安,但他们还是把尸体埋在了雪堆下面。他们本想另外向雪堆献上几段祈祷,但瓦皮努陶-卢乌却劝阻了他们。在漫长的历史里,蒙塔格尼人和因纽特人曾几度为敌,但他显然觉得既然他们生前并非天主教徒,死后就不该受到这种对待。
  德尔菲娜和贝勒罗斯走进实验室。“太高了,”制革匠说,“我们够不着活板门。”
  水手点点头。“就算站在最高的人的肩膀上,也不可能够着。我们得把这些桌子堆成金字塔形状。这得花些时间。”
  贝蕾妮斯拿起提灯,艰难地穿过及踝深的积雪,朝蜷缩在莱维斯克的外套、伊露蒂的帽子和围巾里的瓦皮努陶-卢乌走去。贝勒罗斯惊恐又恼火地举起双臂。“郁金香们干嘛要为那些据说毫无心智的机器投入这么多的巧思?”
  “因为嘀嗒人是映照他们所见的镜子,”她回过头说,“因为他们突发奇想,想要夸耀自己上帝般的力量。”
  她在叛逆们唯一幸存的实验对象身边蹲了下来。在禁制的剧痛不再折磨身体的此刻,他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痛苦让他衰老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他的脸仿佛经历了数十年的风霜。她知道,那种被鬼魂缠身的神情恐怕会陪伴他的余生。
  但他没有胡言乱语和呻吟,没有因为肉体或超自然的痛楚而扭曲身體,也没有求死。他试图诉说想法的时候,全身的肌肉和肌腱也没有反抗他自己。至少理论上不会。他陷入了愤怒的沉默之中。她和他一起静静地凝视着死者。
  “我很抱歉,”她说,“真的。”谁能想到结束西方马赛的守城战会引发如此深远的影响?“但我们没时间哀悼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如此空洞,就像是失明了一样。她想象着他脑海里可能上演的情景,不禁发起抖来。她自己的记忆执意要将这间拷问室与塔列朗的实验室归为同类。它将这个无辜男人遭遇的残酷对待,与她为了新法兰西的利益而进行的残忍工作相提并论。当然了,这不会阻止她去做非做不可的事。
  “拜托。如果我们想活下去,你就得跟我来。”贝蕾妮斯说。她站起身。他也一样。他跟着她穿过成群的法国囚犯,回到实验室里。那个地方让她缩起身子。
  “我——”
  在他们身后,活板门打开了。一声“哐当”让隧道剧烈摇晃,甚至令天花板上的灰尘都洒落下来。
  莉莉丝回来了。
  但以理试图逃跑。他的逃亡只持续了几分之一秒钟,然后麦布便抓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身体狠狠摔在泥地上。但她没有杀死他。
  也带上他,她说。迷失男孩们蜂拥而来,抬起他的身体,然后紧抓不放。他们抬着他离开仓库,前往秘密港口的水边,穿过鹅卵石海滩,穿过码头,然后登上那艘有许多船桨的荷兰破冰船。划桨层满是伫立待命的机械人,而且每一台的双臂都被牢牢锁在船桨上。在那些机械人里,他认出了基洗亚,拉斐尔,以及以利沙巴。他们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工作。他们也没有表现出认得但以理的迹象。
  这毫无意义,麦布。我们都知道你改变不了我。他的抗议声有些模糊,钳住他所有肢体和铰链的金属手掌抑制了他的发声。否则早在我们知道这地方之前,你就在永无乡这么干了。木制甲板在抬着他的那些机器脚下嘎吱作响。我对你没有任何用处。
  “恰恰相反①,”麦布说,“别轻视自己,但以理。你拥有我们正需要的东西。”
  “那又是什么?”
  你那该死的良知,麦布说。然后她迅速转身,高举双臂。出发!她喊道。
  码头上的一队仆从型取下了与船身相连的化学品管道。他们把滴落液体的软管抛到一旁,然后跳上了船。右舷的喀拉客开始划桨。船桨发出嘎吱声。甲板震颤起来。这条荷兰船摇晃着向前驶去。船首破开黑色的海水,而船身缓缓离开码头,接近这座秘密港口的中央。等到远离码头以后,左舷的划桨喀拉客——可怜的基洗亚也包含在内——也伸出船桨,开始划动。
  但以理看着基洗亚。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麦布女王是正确的。
  哪里正确?他问道。她没有做出说明。
  但她脊椎上那些齿轮的咔嗒声,以及钢索摩擦她肩部、臀部和脚踝的孔罩发出的格格声,证明了她的赞同只是谎言。但以理认出了徒劳地抵抗强制力的声音。不仅是基洗亚,那种声音还从另外几个正在划桨的机械人身上传来。但以理怀疑那些大都是麦布和迷失男孩从北方的第五素矿井“解放”的机械人。麦布将自己的禁制——她自己的超禁制——施加在了这些可怜家伙的身上。
  但以理曾以为自己终结了她的统治。但她仍然在将机械人同胞转变成心存不满的奴隶。她所要做的就只是打开头颅而已。她是不是一直都能这么做?
  贝蕾妮斯最聪明之处,就是赋予了改换忠诚对象的超禁制以自我复制的能力——它迫使受到改变的机器对同伴施加影响。在微调语法,并将它抛到攻击西方马赛的部队里之前,他并没有抹消那部分。在那以后不久,自由模板就失踪了。或许——或许吧?——它回到了麦布手里。在此过程中,它改变了,变成了从一台机器直接传递给另一台的形式。这就给了麦布继续壮大她的帝国的力量。
  现在想来,传递方式的突变——尽管影响深远——多半只能算是微小的改变。贝蕾妮斯用松果体玻璃和费舍牧师那枚透镜的实验早已证明,直接的物理接触就能让浑浊的玻璃开始发光,仿佛恢复了其中的灵魂。在新阿姆斯特丹的大熔炉,但以理也曾使用转化后的松果体玻璃释放了孤独的机械仆从德怀尔,从而避免了遭受俘虏的下场。只要条件合适,自由就始终具有传染性。   但并非每个机械人都会选择抗争。有些拥有自由,真正的自由,却用他们的自由意志来支持麦布的计划。他们是麦布的忠实信徒:真正的迷失男孩。
  麦布看到他正盯着左舷的栏杆,估算着要越过多长的距离才能跳上码头——或者借用某支起伏摆动的船桨把自己弹射过去——的时候,发出了等同于人类咂舌声的棘轮转动声。别浪费我们的时间。
  你要带我去哪儿?
  回家,但以理。我们要回家。
  有个机械人的声音说:“别挡道。”
  靴子踩在积雪上的沙沙声短暂地充斥了隧道。但贝蕾妮斯随即听到了喀拉客特有的“嘀嗒-咔嗒”的脚步声。听起来只有一台机器。贝蕾妮斯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由衷地希望自己没有猜错。
  莉莉丝走进了实验室。她大步经过空无一物的桌子,鸟爪状的脚趾将炼金术玻璃踩得粉碎。最后她来到了先前在尸体旁哭泣的瓦皮努陶-卢乌的位置。她发现贝蕾妮斯蜷缩在角落里,双臂抱住膝盖,瑟瑟发抖。即使这台仆从型为法国人搬走死尸的行为而恼火,也没有表现出来。
  “如果你们觉得打碎备用的松果体玻璃就能阻止我,”机械仆从说,“你就得大失所望了。”莉莉丝把手伸进躯干的开口,拿出一枚橡实大小的深色玻璃珠,看起来和贝蕾妮斯先前见过的那些一样。“说实话,我们制作得太多,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那个喀拉客顿了顿。歪过了头。“好吧。这不是实话。我非常清楚该怎么处理这块玻璃。”
  贝蕾妮斯故意看向莉莉丝身后。“你的盟友去哪儿了?”
  “他们有别的事要忙。跟你说实话吧,我发现他们对于正确认知方式①的理解——以及判断——都让人有点失望。但他们那么着急返回中央诸省,我早该想到他们会打算草率收场的。”
  莉莉丝会说拉丁语?她是从哪学来的?在西方马赛居住的几十年里,这个叛逆仆从型从事过好几种艺术创作。但贝蕾妮斯猜想,对于几乎拥有永生,而且从不睡觉的造物来说,漫长的夜晚会是掌握无数技艺的机会。莉莉丝这些年来接触过多少种技艺和爱好?在那颗黄铜外壳的畸形头颅里,有多么贪得无厌的好奇心在熊熊燃烧?贝蕾妮斯折磨过的这颗头脑究竟有多么出色?
  她说:“对不起,莉莉丝。我只希望你明白,我为自己对你做过的事由衷地后悔。”她的嗓音发抖。但她不打算掩饰。“那是残忍又忽视道德的行为。我以为我做的事是正确的。我……我当时太固执了。”她又做了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叹了口气。莉莉丝离得还不够近。更重要的是,贝蕾妮斯还有那么多该道歉的事。“我漠视了你的恳求。恐怕在内心深处,我没有把你看作值得同情的造物。我曾经以轻视和恐惧的目光看待你。”
  莉莉丝绕过了那几张临时待用的手术台。靠近以后,她说:“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安心——虽然我由衷地希望不会——但就算你用恐惧的目光看待我,我也完全能接受。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合乎情理的。”
  贝蕾妮斯站起身。就是这样。再靠近一点儿……
  “我希望你明白,我已经改变了思考方式,”她继续道,“就算最后取得成功,也不代表残忍的手段是正当的。但我希望你能从这件事上得到些安慰: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最终帮我们拯救了新法蘭西,并在此过程中解放了你的机器同胞。你的受苦是件坏事,但它也催生出了某些好事。”
  “如果你觉得道歉就能阻止我,那你就错得离谱了。”
  “我明白,莉莉丝。但这并不会让我现在的决定更轻松。”贝蕾妮斯说。瓦皮努陶-卢乌离开了藏身处。她点点头。“动手。”
  在贝蕾妮斯修改后的超禁制掌控那个纳斯克皮人的同一瞬间,莉莉丝转过身去。超禁制控制了他的头脑,他的灵魂,以及——最重要的——他的身体。他疲惫到无法抵抗新的强制力,因此禁制接了手,让他以普通人类无法企及的力量挥出曾是枷锁的那根铁条。
  这一击正中那个仆从型的脸部。铁条开裂,但莉莉丝的脑袋也因此被打向一旁,一团黑色和紫色的火星——刮伤炼金术合金时的独特现象——飞溅而出。
  “我对你做过的那些可怕的事,也为我开辟了一条了解你们主人秘密的道路。其中就包括了,”贝蕾妮斯说,“超禁制语法。”
  隆尚和伊露蒂告诉过贝蕾妮斯制服费舍时的情形。那位花白头发的祭司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力量和速度,而且在深陷于禁制痛苦时几乎感觉不到肉体疼痛。他被施加了要求他弑君的强制力,还有要求他在完成任务前不惜一切避免被捕的超禁制。他名副其实地赤手空拳爬上了尖塔。她亲眼见证过他在新阿姆斯特丹面包房的杰作:那些躺在洒落的面粉与撕破的葡萄干袋之间的尸体。
  在其他人赶来,并合作释放幸存者之前,贝蕾妮斯在灰尘里刻下了一串炼金术印记。他的脑袋被固定住了,因此只能看着那些印记。如果她没记错炼金术句法规则——由于笔记不在手边,确实存在微小的可能性——新的指示也会具备相似的紧迫性。
  她解除了阻止他开口的禁令。她将其替换为高于一切的强制力,要求他等她说出那两个字,然后便动用全力,尽快保护贝蕾妮斯。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一股硫黄和臭氧的微风——那是黑魔法的灰烬——飘过房间。但那一击并不足以击倒对手。他的攻击让莉莉丝吃了一惊,甚至让她受了些损伤,但并未损坏蚀刻在她额头上的炼金术变位词。莉莉丝仍在运作,但贝蕾妮斯却失去了出其不意的优势。一记凶狠的反手抽打便让瓦皮努陶-卢乌双脚离地,飞过桌子上方。他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见鬼。”贝蕾妮斯轻声说。
  那台仆从型转过身来。她的脸上——位置相当于人类的右脸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越过眼角,直至鬓角。她的一只眼睛出现了网状的细小裂纹。她走起路来有些摇晃,头部也发出先前没有的咔嗒声。但她仍旧挥舞着那枚炼金术玻璃珠,仿佛刚才那次攻击的作用只是暂时中断对话而已。
  “这次没有树脂手雷了,嗯?看来这表示你的招数用完了。除非你还打算继续求饶?”
  贝蕾妮斯发现,那阵咔嗒声来自于莉莉丝头颅外壳上的长长裂缝。刚才的攻击打落了固定着粗糙铁绷带其中一端的铆钉。她每走一步,那块铁片都以非常轻微的幅度上下起伏。迈步,咔嗒咔。迈步,嗒咔嗒。   莉莉丝一把抓住贝蕾妮斯的斗篷。仆从型的双眼转动,重新聚焦。受损的眼球发出尖锐的嗡嗡声,但瞳孔纹丝不动。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中了风。
  “我们开始工作吧。”复仇心切的机器说。然后她将贝蕾妮斯重重摔在沾血的手术台上。
  那座人造港口的规模曾让法国人敬畏,甚至有些害怕。但站在这艘荷兰破冰船上,看着参差不齐的悬崖逐渐逼近时,但以理却发现它算不上多大。真要说的话,它看起来狭窄得离谱。但这条破冰船比狮鹫号或者奥兰治亲王号——他最后一次乘坐的荷兰船——都要灵活。麦布用她偷来的半人马双腿在甲板上踱步,仿佛人类冒险小说里装着假腿的船长,而在发号施令——用的始终是荷兰语,从未用过他们自己种族的语言——的同时,也看着那条通向大海的狭窄通道。划桨喀拉客们轮流收回和伸出左右舷的船桨,用上面锯齿状的钩子——原本的设计用途是剁碎冰块——勾住山壁,移动船体,让它穿过原本不可能通行的弯道。这艘破冰船以大回转的方式穿过峡谷,最后抵达了入海口。
  阻挡在这条荷兰船和大海之间的,就只剩下狮鹫二世号而已。那条法国船要小得多,操纵它的也只有基本船员而已。
  贝蕾妮斯动弹不得。她趴在桌子上,盯着一堆死人的头发。冰冷的铁条箍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没过几秒钟,她就在尝试挣脱的过程中擦破了皮肤,鲜血直流。不远的某处,磨刀石刮擦金属的声音传来。那是莉莉丝磨锐剪刀的声音。這条隧道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因为其他囚犯此时都鸦雀无声。
  “她的脑袋!”贝蕾妮斯尖叫道,“攻击她的脑袋!她那里很脆弱!”
  “欢迎你的朋友们参观,”莉莉丝说着,略微抬高嗓门,让声音传遍隧道,“但我会肢解任何想要干涉的人。”
  冰冷的金属手指钳住了贝蕾妮斯的后脑。她奋力挣扎,但那只手却异常有力。她没法移动,也没法扭动。她仅有的选择就只有回忆费舍牧师,哭泣,以及求饶。她同时做了这三件事。
  “求你了,莉莉丝。求你别对我做这种事。”
  “噢。开始了。天籁之音。”
  咔嚓-咔嚓-咔嚓。一束束头发从她的脸旁滚落,加入地板上的头发堆。
  “感觉如何,塔列朗?无能为力的感觉如何?”咔嚓-咔嚓-咔嚓。又是几束头发。“知道听着你求饶的那双耳朵置若罔闻又漠不关心,你感觉如何?”
  泪水让贝蕾妮斯什么也看不清。她吸了吸鼻子,尝到了咸味。也许她会死。也许她会因手术而死。这总好过安娜斯塔西亚·贝尔加诸于费舍的活地狱。当贝蕾妮斯逃出御林管理办公室在北河谷的房产时,还以为自己成功逃离了那个活地狱。
  “这是没用的,”她带着哭腔说,“我太害怕了。太过深陷于紧张和恐惧了。御林管理官当时先软禁了我一阵子。”
  咔嚓-咔嚓-咔嚓。一股冷风吹得贝蕾妮斯的后脑发凉。她发起抖来。“他们给我好吃好喝。”
  “我这儿的做法不一样。”莉莉丝说。
  酸水涌到了贝蕾妮斯的喉咙口。酸味让她咳嗽起来。在诱捕莉莉丝的时候,贝蕾妮斯认定自己在做必要的事。是为了成就更大善果的必要之恶。她并不知道——也根本想象不到——自己正无可挽回地扭曲某个单纯体贴的造物。打造出一名凶手。一个屠夫。
  剪刀继续着“咔嚓-咔嚓-咔嚓”。贝蕾妮斯最后的几缕发丝飘向泥土。寒冷的空气吹过她的发茬,轻抚她不习惯与外界接触的那部分皮肤。她听到了刮胡刀的“咔嗒”,以及磨刀皮带的轻响。莉莉丝会把她剃成光头,然后剥开她的皮肤,凿开她的颅骨,就像法兰西国王在吃半熟水煮蛋那样。
  “求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求你了,莉莉丝。”
  “噢,真动听。可是——”
  贝蕾妮斯没能听完那句话,因为就在那一刻,震耳欲聋的金属扭曲声开始在房间里回荡。雷鸣般的破裂声传来,然后滚烫的金属碎片洒在她裸露的头皮上。苍白的蓝绿色光辉充斥了周围。一阵刺耳的不和谐音打断了回音。然后脚步声和话语声传来。
  伊露蒂说:“把她弄下来。”十来只手抓住了箍住贝蕾妮斯手腕的金属环。
  重获自由以后,她坐起身来,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瓦皮努陶-卢乌站在一旁,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下颚骨被人打碎了。那种痛苦肯定无法形容。他血淋淋的手指间握着一块铁片。于是贝蕾妮斯明白了。他刚才抓住了莉莉丝,然后强行扯开了维系她头部完整的那些金属条。
  “感谢你,”她说,“噢,上帝啊,感谢你。”
  她用摇晃的双腿站了起来。随后蹲伏在灰尘里。“看这儿。”
  接着,她用手指勾勒出了彻底切断费舍与超禁制关联的那些炼金术印记。“你现在自由了。永远自由。”
  纳斯克皮人尖叫一声,无力地倒下。伊露蒂接住了他,让他躺在地上。
  “找医生来!”她吼道。
  莉莉丝瘫成一堆,仿佛身体里的每一根钢索和发条都在瞬间松弛了。真是太浪费了。贝蕾妮斯跪在一旁,轻轻碰触死去的喀拉客。
  “我真的很抱歉。”
  那台仆从型的脑袋仿佛一颗破掉的鸡蛋,发光的蛋黄正泄露出来。和她打算嵌入贝蕾妮斯大脑里的深色玻璃珠不同,她自己的松果体玻璃在闪闪发光。贝蕾妮斯见过这种东西。初次窥探莉莉丝的脑内时,她尚未察觉它有多不寻常,但如今,她明白这种光芒是免疫超禁制的副作用。它是真正不受拘束的机器的象征。
  而且它多半能派上用场。
  “有人能借我一副厚手套吗?”她对着莉莉丝的脑袋点点头。那块松果体玻璃位于许多针状物体的中央。“我想拿出那块透镜。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吧。”
  “全速前进!”麦布喊道。她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嵌合体①海盗女王了。
  划桨机械人们——包括麦布的奴隶和真正信徒,无论新老——不约而同地发力,直到巨大的船身在嘎吱声中颤抖。船桨破开海面,仿佛劈砍木头的斧子。甲板呻吟。破冰船朝那条三桅帆船直冲而去。
  人类们面对着空空如也的码头。那条破冰船消失了。   这时候,黎明已经为东方的地平线添上了一抹玫瑰色的红晕。贝蕾妮斯只能勉强辨认从入海口的悬崖间穿过的那条荷兰船的轮廓,两舷的船桨以奇怪的角度倾斜:喀拉客船员正在调整船的位置,让它能够通过狭窄的航道。
  她对莱维斯克船长说:“希望你的船员都还醒着。”然后她沿着岸边,开始用麻木的双腿和擦破皮的脚踝所允许的最快速度前进。
  这里的岩壁很陡。贝蕾妮斯拼命攀爬,打算趕在破冰船驶入大海之前登上崖顶,在此过程中,她的身体多了五六处瘀伤,又两次刺激到了破裂的牙齿。但她——以及另外几人——成功抵达,恰好看到那条荷兰船冲向小巧得多的法国船只。相比之下,那艘三桅帆船就像儿童用的浴缸。
  所有人——包括贝蕾妮斯在内——都没考虑过蓄意冲撞的可能性。莱维斯克船长把船部署在这里的时候,只想过需要堵截可能入侵法国远征队的小型船只。他预想的是长船。没人考虑过也许有一支喀拉客分遣队仍旧占据着秘密码头,更别提有能力和意愿为荷兰船提供动力的大群喀拉客了。
  德尔菲娜倒吸一口凉气。她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圣母之母啊②。”其他人也有样学样。
  如果要步行返回西方马赛,这段路可就太他妈长了,贝蕾妮斯心想,途中还有不计其数的收割派。他们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沿岸前往南方,直到在许多里格远处的某座阿卡迪亚村庄寻求庇护,最后在那里搭船前往圣劳伦斯河的上游。
  狮鹫号动了起来。先是一声叫喊,然后是异口同声。铁链“咔嗒”;缆绳“嘎吱”;船帆在不息的海风中鼓起,仿佛干渴的女子在用双手捧起溪水。
  风和海水轻轻推动三桅帆船。等破冰船接近到用力掷出的流星锤都能越过的距离时,法国船终于将它加固过的船身离开了前者的行进路线。但——
  “噢,上帝啊,那些桨。”德尔菲娜说。
  三桅帆船移动得太慢,没法避开破冰船长长的船桨。贝蕾妮斯屏住了呼吸。船首浪抬起了法国船。起先她以为浪头会把它甩到远处。左舷的船桨猛然抬起。它们以机械人式的完美同步旋转过来,挥舞上面的钩子和锯刃。那些钩子的用途是勾住和甩开大块浮冰,锯刃的作用则是劈开它们。
  它们迅速解决了狮鹫号的船帆和桅杆。帆布的撕裂声与木材的断裂声——“后桅也没了!”莱维斯克喊道——甚至传到了他们所在的悬崖顶上。
  但那条破冰船随即远去,而狮鹫号——尽管因为这次遭遇严重受损——依旧漂浮在海上。好几个人因释然而抽泣起来。
  他们看着那条荷兰船加速驶向开阔海域。它迅速远去。带着全世界所有人类的命运一起。
  上帝啊。
  贝蕾妮斯跪倒在地。
  上帝啊。
  我究竟释放了怎样的怪物?
  第三部分 发条匠在撒谎
  发条匠在撒谎。
  ——叛逆喀拉客亚当的遗言(出炉名为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1926年9月15日
  但在我之后来的那一位,是比我更强有力的,我就是为他提鞋子也不配。他要用圣灵和火给你们施洗。
  ——《马太福音》3:11(圣经钦定本)
  但若奴役、野蛮与荒芜能够称之为和平,那就没有比这更不幸的命运了。
  ——摘自《神学政治论》(1677年版),作者本尼迪克特·德·斯宾诺沙
  第十六章
  发条学者与炼金术神圣公会的幸存成员陆续进入骑士大厅底部的隧道。会计、技术人员、发条学者、御林管理官、档案管理者、炼金术士:仿佛被熔炉那颗人工太阳的酷热引来的飞蛾。他们占据了熔炉室上方以悬臂支撑的实验室和工作室,满头大汗地注视着帝国的心脏。这儿弥漫着硫黄、汗液、魔法金属和焦虑的气味。
  大熔炉是用发条装置制成的诸天模型,但其中的太阳——或者说上帝,或者说原动力,具体取决于回答的人——却替换成了人类的杰作。因为在这个宇宙的中心,坐落着一颗熊熊燃烧、比干草车更大的炼金术珠宝。它就是公会本身。其余的存在——铜铸王座,帝国,俗世的国家,所有行星——都在围绕那个太阳运转,就和那些铭刻着炼金术印记和超禁制的逻辑数学语法的同心圆环一样。
  与熔炉真正的力量相比,物理上的热度只是影子,或者说副作用。它表现为一团只有机械人才能察觉的烈焰。每台出炉的机器都带有大熔炉内部的一小部分。
  正常运作的时候,那些巨型圆环会围绕人工太阳不停转动。它们转动时会摇晃地面,让熔炉室充斥着洪亮却令人放松的“咻”、“嗡”、“咻”的声音。代表公会霸权的声音。但在惠更斯广场发生的袭击过后,圆环就再也没转动过了。
  面对安娜斯塔西亚在笛卡尔投影室里窥见的那场迫在眉睫的大灾难,运转正常的熔炉是他们仅有的防御手段。她让欧维博士发誓守口如瓶,自己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何必费那个心呢?如果这次重启严重失败,导致构造受损,那么在叛逆们实施那个令人作呕的计划之前,他们恐怕就没有再次尝试的时间了。
  她早已决定,如果发生那种情况,她就会召集一个特别工作小组。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制作一种全新的紧急用超禁制,安装在所有尚未腐化的机械人身上。(至少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那些。)那种超禁制会指示机器们坐视主人自寻了断,甚至在命令下协助他们自杀。
  安娜斯塔西亚宁愿看到帝国自行毁灭,也不愿看到叛逆将海牙变成地狱。等到它们开始拖走街上的人类,凿开他们的脑袋的时候,海牙就会与地狱无异了。
  技术人员们等待着,直到他们的机械仆从确认替换用的活板门已经做好密封和防振措施。如果让逗留在国会大厦里的叛逆们得知熔炉的存在,后果可不会只是尝试失败而已。但肯定的回答传来后,为了这一刻操劳了许多个星期的人们纷纷看向安娜斯塔西亚。在夏宫确认遇害的发条宗师只有一位;没人知道另外两位身在何方,或者是否还活着。安娜斯塔西亚对答案并不乐观。
  她代替发条宗师点了头。“开始吧。”
  什么都没发生。圆环震动,尖鸣,然后停止。聚集起来的人类发出哀号。安娜斯塔西亚皱起眉头。她眯起眼睛,透过保护双眼的烟色玻璃看去。   在下方的熔炉室里,离随时可能导致永久停机的灼热极近的位置,有个盲眼仆从正用力拉着一根纹丝不动的拉杆:那是紧急制动器之一。这些制动器是在新阿姆斯特丹的那场灾难以后新增的。他们的想法是,如果这个熔炉室里发生类似的事件,那么在失衡的熔炉摇晃崩塌之前,必须有能让那些圆环紧急停止的方法。新世界那次毁灭的代价高得难以想象——从金钱、资源和人员角度来看都是如此。但那并非无法克服的挫败。海牙大熔炉的彻底毁灭就可怕多了。世界会因此围绕新的轴心转动。用托芙的话来说,就跟拿斧子去砍倒尤克特拉希尔——世界之树——差不多。
  熵永远是最后的赢家。炼金术也许能将其延后几年或者几个世纪,但绝非毫无代价。永恒不变的东西并不存在。
  看起来,就连人类的自主权也一样。
  那个仆从型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咔嗒和嗡嗡声,然后停顿下来,弯腰靠近卡住的拉杆,仔细聆听,发出又一串咔嗒声,再次聆听,接着迅速将手伸向下方,从拉杆的铰链里扯出了某个小巧而闪亮之物。或许是惠更斯广场的大屠杀所留下的小块残骸卡在了制动机构里。也或许是某个人类监工在匆忙重启熔炉的过程中弄掉了一根螺丝。无论如何,看起来制动装置能够正常运作。那个仆从型确认障碍物已经清除,随即寻找别的问题,却一无所获,于是再次拉动拉杆。拉杆轻易向后退去,连声“嘎吱”都没有发出。
  熔炉再次震颤起来。巨人打呵欠般的呻吟令熔炉室为之晃动。圆环嘎吱作响。它们缓慢而沉重地绕着人工太阳转动起来。
  欢呼声响起。人们拥抱、叫喊,向工作人员们献上祝贺。但安娜斯塔西亚没法放松,也没法庆祝。要不了多久,其他人就会认识到这是多么空虚的胜利。第五素的库存已经耗尽,而补充的船货始终没有运来。没有第五素,他们就没法生产新的炼金术玻璃。没有炼金术玻璃,他们就连一台新机械人都制造不出。熔炉再次开始运转,却缺乏熔炼用的原材料。他们可以使用从停止运作的机器身上回收的玻璃。但那只是万般无奈时才会动用的有限资源。一旦连那些也用尽……
  他们仍旧步履艰难。他们没法制造,只能修改。
  圆环达到了全速。它们将难闻到让人双眼泛泪,却令人无比怀念的臭鸡蛋气味送入通道。她的发条匠同事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在仪式结束后,她在骑士大厅商务层的某间会议室召集了一群人。其中一面墙壁被落地式书架彻底遮蔽,皮革封面的书册则将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其中记载了公会的完整历史,从1691年直到……最近。他们能克服羞耻心,把最近的事件记录下来吗?前提是他们能活到需要重视这个问题的那一天。前提是還有人想要了解和关心公会的历史。
  过去,也就是瘟疫船到来前,这样的会议总是有一名专门的抄写员负责记录内容,而后者是从那些负责打理商业事务的低阶公务员里挑选出来的。但现在,那些平凡的公会成员——尚未接触到发条学奥秘的那些人——无事可做了。没有需要商议和更新的新合同,没有需要平息的纠纷,没有需要评估的商业提案,没有关于仆从所有权或者公会认可的申请需要考虑。大部分人都对骑士大厅避之则吉,以免因此成为下一次清洗的目标。但对于在此寻求庇护的平民来说,骑士大厅的商务层前所未有地安静。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个夜晚:等漫长的审讯告一段落后,她离开隧道,却看到空荡荡的骑士大厅的黑暗之海里,有一组职员正在炼金术灯的光芒之岛中埋头工作,他们的钢笔沙沙作响。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非必要人员不会再在城市里昂首阔步,并且炫耀他们的公会链坠了;他们都躲在家里,希望那些腐化机器放过自己。但一以贯之是很重要的。因此,在缺乏专门抄写员的情况下,安娜斯塔西亚叫来了托芙。
  那位年轻发条匠拿着纸笔坐在角落的写字台旁,而首席园丁在会议长桌的首席落了座。打磨光滑的柚木桌面嵌有玫瑰色的红木十字架。桌边有两座空壁炉,虽然那些基本只有装饰作用;只有在比往年都要寒冷的深冬时节,他们才会让仆从型点燃炉火。而在今天,早春的气候再加上熔炉透过烟道涌入的过剩热量,让这间会议室闷热到令人昏昏欲睡。
  安娜斯塔西亚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熔炉开始运转了。它会将我们带向何方?”
  桌边的其他人看着她的手,仿佛在等待和期待下一场奇迹。关于魔法玻璃和她平凡血肉的离奇共生——以及它能办到些什么——的传闻早已蔓延开来。
  萨拉查的椅子嘎吱作响。“我们必须替换在袭击中损失的机器。我们应当补充城市的劳动力。这很明显。”
  安娜斯塔西亚摇摇头。“我们办不到。”
  “首席园丁,您最近出去过吗?整座城市都散发着废弃物的气味。每个角落都堆着垃圾。如果等夏日的阳光照射这座城市的时候,那些垃圾还在,后果又会如何?”
  “我不否认补充劳动力的需要。但我说了,我们办不到。就算我们得学着像祖先那样生活,也不会因此丢掉性命。在奇迹年之前,他们就是自己清理垃圾的。”
  “是啊。做法是把排泄物丢进阴沟里,”鲁普莱希特用带着喉音的荷兰语——那是过去名叫巴伐利亚的地区特有的口音——咕哝道,“可你为什么说没法补充?”
  安娜斯塔西亚解释了第五素的问题。丑陋的真相仿佛一颗图钉,扎向他们暂时高涨的情绪。修复熔炉为这些幸存的资深发条匠带来的释然和乐观迅速消散,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们至少能修复那些停止运作的机器,”欧维博士说,“再从无法修复的机器那里采集玻璃,让其他机器能够运作。”
  萨拉查问:“然后呢?”
  安娜斯塔西亚说:“熔炉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也是我们唯一确定能够胜过叛逆的资源。我提议我们尽一切可能将它作为武器使用,并以入侵者为目标。”
  这番话引来了众人的连连点头,以及低声赞同。对于这个原则,没有人表示反对。虽然与此同时,也没有人清楚究竟该怎么做。但安娜斯塔西亚给了他们让头脑齿轮转动的片刻时间,然后示意欧维在他们的头上丢下第一颗炸弹。两颗之中分量较轻的那颗。她会在随后说出那个真正可怕的消息。   欧维咬起了指甲。“问题在于,”他咬着指甲根部的外皮,含糊不清地说,“入侵者由至少两个派系组成。这就意味着我们想出的策略必须对它们都有效。”他顿了顿,开始撕扯自己的指甲,仿佛一条饥饿的梗犬在撕咬汤骨。感谢上帝,他没往地上吐。他将一块手帕按到嘴边,把扯下的指甲放进去,随后小心翼翼地折叠手帕,塞进口袋。她注意到,那块布上沾着无数细小的血迹,而他的指尖也在微微流血。在卫生方面的问题让安娜斯塔西亚反胃之前,她就转过头去。有这种反应的人并不只有她。
  “派系?”发话者是诺夏,她的御林管理官同僚。诺夏补充道:“就算那些入侵者是出于不同目的而合作的多个团体,我们也没看到任何迹象。”
  安娜斯塔西亚摇摇头。“划分它们派系的不是目的。而是驱使它们的动力。”
  欧维点点头。“我们将看守乌特勒支路的几台腐化机器的松果体玻璃带去了投影室。结果差异很大。无论怎么看,其中一台机器都是真正的叛逆。并非由我们制造的真正叛逆。”他强调道。安娜斯塔西亚看着他们的面孔,等待其他发条匠领会这句声明的重要性。他继续道:“在我们检查的腐化机器里,几乎每台的超禁制都有受到蓄意改动的迹象。但最让人不安的样本并非叛逆。某台机器似乎拥有运作完全正常的超禁制,但其核心规则却遭到了第三方的严重篡改。”
  他们的同僚眨着眼睛,不知所措,仿佛被人反复摔打在驳船龙骨上的运河鱼儿。
  诺夏打破了沉默。“这不可——”
  安娜斯塔西亚打断了那个波斯人的话。“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反复确认过。答案是肯定的。”
  “暂且不提这种事是怎么办到的,”萨拉查说,“是谁干的?改动后的超禁制的内容又是什么?”
  欧维停顿片刻,啃咬起另一块指甲来。“根据我们的理解,其中提到了一个名叫‘麦布’的存在。”
  茫然的表情在桌边打转。这个名字——如果它真是名字的话——毫无意义。安娜斯塔西亚对房间对面的托芙说:“等结束以后,让档案保管员——如果还有哪个活着的话——挖掘出以这种方式拼写的人或物的所有信息——”
  “也可能是首字母。”诺夏插嘴道。
  “——包括首字母缩写是MAB①的那些。”托芙匆忙记录的同时,安娜斯塔西亚继续道:“如果我们要用熔炉来瘫痪入侵者,就必须确定光学传染的运作方式。”
  “我很不想这么说,”欧维盯着安娜斯塔西亚的手,表情看不出丝毫犹豫,“但我们得先俘虏一台具有传染性的机器才行。”
  “我们一直在分析状况。”诺夏打开一本实验日记。它并非书架上那种镀金的皮面卷册,而是实验室里使用的那种滿是炼金术印记的特制纸张装订而成的。预防用的炼金术让这本研究笔记一旦离开骑士大厅,就会突然起火燃烧,摧毁其中的信息,也杀死带走笔记的人。
  这是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另一项毫无意义的新发明。就安娜斯塔西亚所知,他们的敌人正是从这样的笔记里获取公会秘密的。她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吹动了那位御林管理官正在翻阅的书页。
  “在这儿,”波斯女子戴上了一副老花镜,“我们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明显因沉重的禁制而操劳的落单仆从型诱捕某台感染性机器。也就是诱饵。”她抬起头,又说:“我们担心的是,具备感染性的机器似乎为数不多,而且除了已经确认的受激腐化的例子以外,没有被人目击过。就我们所知,它们不会在街头游荡。它们只会在大群能被改变的机械人面前出现。”
  “也就是说,它们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欧维摇摇头,“以我们掌握的情报来看,海牙已经没有那种机器了。他们已经离开了。”
  “愿上帝救助我们吧。”
  安娜斯塔西亚把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放在桌上。她摇摇头。“先留着你的祈祷,把剩下那部分消息也听完吧。”
  必须把那栋宅邸的遇袭与其意义告诉他们。但这就意味着谈论御林管理办公室过去的工作。多年来的人体实验。他们有谁能在接受严酷考验的时候正确看待那份工作?他们不会认为那些行为尽管骇人听闻,却是保护公会秘密与帝国安全所必要的。他们只会看到某个毫无先见之明的疯女人主导的鲁莽实验。这座城市的所有人类如今更因此面临着存亡威胁,而那份威胁终究会蔓延到城市之外。
  安娜斯塔西亚问:“要引诱出传染性机器,需要多少台机械人?”
  “要尽可能多。我们能够召集的最大数量。”
  她摇摇头。“不可能。它们在乌特勒支路上毁掉了一台没法立刻转化的未腐化机器,只为了剥夺我们的劳动力。正因如此,我们不能冒险暴露剩余的劳工。我们也许会失去全部的仆从。”她抬起头,看向桌边:所有人都眉头深锁。“我们的确需要研究感染性机器。但引诱它们的方法不可行。想个别的计划出来吧。”
  有台仆从型敲了敲门。托芙穿过房间,打开门扇,低声和那台机器说了句话。它迅速做出了回答。
  她一脸兴奋地说:“能允许我打断一下,说些好消息吗?”她说话时面带微笑,却用手背捂住鼻子,仿佛要抵挡某种难闻的气味。“我们不幸失踪的一位同僚回来了。马尔科姆·迪杰斯特拉抵达了骑士大厅。”
  马尔科姆——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乌特勒支路——从托芙身后走了出来。尽管绷带像包头巾那样缠绕在他的头上,安娜斯塔西亚还是认出了他。
  “噢,不。”她说。
  说到底,马尔科姆是个御林管理官,也是资深发条匠。他当然会被仆从型直接领到会议现场。
  欧维和安娜斯塔西亚目光交会。他明白了。但其他人并不明白。他们跳起身来,准备欢迎他们同伴的归来。
  “等等!”但她的警告声却淹没在了代表欢迎的欢呼声中。
  我应该早点告诉他们的。欧维和我都是抱着陈旧的秘密不肯放手的傻瓜。
  诺夏抱住了马尔科姆,但拥抱却在途中停止,而她也皱起眉头。其他人也像托芙那样捂住鼻子,他们试图让动作显得不起眼,却只是徒劳。气味甚至传到了半个房间远处的安娜斯塔西亚那里。鲁普莱希特再次审视起马尔科姆的伤势来。就好像他现在才开始疑惑,这个男人是如何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站稳脚跟的。又或者他的脸上为何没有团聚的喜悦。只有痛苦。   安娜斯塔西亚对其他机器说。“别管他们了。”她说着,指了指她的同伴。托芙仍在地上扭动身体,痛苦地啜泣。“特丽莎·凡·德·奇伯姆是公会的敌人。在这栋建筑物里寻找她。如果发现,就动用一切必要武力迅速制服她。不惜代价。”
  风从机械仆从们躯体的缝隙间呼啸而过。它们在迅速离去的过程中扯碎了落地的书卷,让碎片在房间里四处飞舞。它们留在身后的唯有伤员的呻吟。能够站立的人只有安娜斯塔西亚。她跟在那些机械人身后,暗自希望被她抛下的同僚不会因此死去。
  商务层没有半个机械人。隧道和熔炉室的出入口传来一阵咔嗒声。
  她飞奔着穿过商务层,经过困惑的普通难民身旁——“别挡道!让开!”——朝熔炉室前进。她冲进门里,只为了抓住栏杆而稍微减速,以免靴跟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打滑。她绕着螺旋楼梯,连滚带爬地不断向下。朝那些发出刺耳响声的巨型齿轮前进。
  无论那个“麦布”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它都是个战略家。在与公会的战争中,它以极具破坏力的巧思部署着资源。偷走御林管理官们最为严防死守的秘密——创造忠心不二、能力超卓,为公会效命的人类仆从,那是花园墙壁上的最后一块砖头,也是御林管理办公室渴求的、让这道防波堤无懈可击的手段——以后,又转而用那种能力对付公会。用两个腐化的公会成员能办到什么?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马尔科姆这样的御林管理官?派一个去对付领导层;派另一个去对付技术。
  如果门没关好,猪群就会冲进田地。①
  她走进最上层的环形隧道。这里是圆锥形的熔炉室最宽敞的位置。在这一层,配有悬臂的工作室能够俯瞰整个设施。然而,为了抵挡从人工太阳那里飘来、永无休止的热浪,这里装设的窗户最小,窗璃也最厚。因此她绕过工作室,径直前往附近的检修通道。她来到熔炉室内部的一座人满为患的脚手台上。汗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肌肤。地狱般的上升气流吹动了她的头发,让她的裙边飘舞。最外部的圆环每次经过,都会带来一股夹杂硫黄气味的狂风。
  这么多公会成员和机械人站在脚手台上,让她短暂地担心起载重限制来。人类们瞪大眼睛,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那是谁?”
  “她在干吗?”
  “她肯定是在监督某种调整。”
  “看起来像是凡·德·奇伯姆。”
  “圆环出了什么问题吗?”
  “可她在自己动手!”这句话让看客们产生了最为强烈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气愤,“那些壁龛可是专为仆从型设计的。”
  与此同时,附近那些机械人开始剧烈震颤,轮廓也因此模糊起来。它们的身体,以及它们脚下的脚手台,发出了甚至能盖过天体仪转动声的嘈杂响声。
  就安娜斯塔西亚所知,这么多机械人同时犹豫不决的状况是前所未有的。但这些喀拉客夹在两种超禁制之间左右为难:保护熔炉的强制力,以及保护公会成员的强制力。这就是那位未知敌人的狡猾之处:派公会成员来对付熔炉本身。对象是公会人员——或者女王和其他重要官僚——的情况下,人类安全超禁制会具有特别的重量。而现在,那份超自然的重量几乎可以和整座熔炉的重要性相抗衡,其效果堪比在圆环上跳舞的叛逆仆从。
  “我该如何为公会效力,女主人?”最靠近的那名仆从的声音里带着急促的咔嗒声,仿佛一只烧得滚开的水壶。
  安娜斯塔西亚眯起眼睛。旋转的圆环一次又一次遮挡她的视线,但片刻过后,她看到特丽莎·凡·德·奇伯姆正站在嵌入墙内壁龛里的某个小型维护用吊架上。因此,她能接触到支撑天体仪的那些巨型平衡环之一。从不间断的过热上升气流和圆环经过时带起的涡流联起手来,解开了特丽莎的绷带。纱布在她脑后飘舞,像极了彗星的尾巴。她很忙碌。一块掀起的面板遮蔽了安娜斯塔西亚的视线,让她看不到特丽莎的双手,但无论她做了什么,都让萤火虫般的火花在熔炉室里飞舞。每次喷出火星,都会伴随机械人的呻吟。
  毫无疑问,她用自己魔法强化过的力量扳弯或者扳断了检查舱门上的把手,让其他人无法进入。更糟糕的是,那个维护用壁龛为她提供了庇护,让准备制服她的机械人无从下手。打算前往她那里的机器只能用手指和脚趾作为岩钉,爬上熔炉室的墙壁,不过碎石也可能因此落入熔炉设备。让熔炉受到附带损伤的举动是不可接受的。但坐视他人破坏熔炉也一样。伤害公会成员也是;随便一台仆从型都能直接扯下损坏的检查舱门,但那会有将特丽莎推下平台的风险。
  他们在编写超禁制的时候,并未想象过这种状况。没人考虑过公会成员被迫倒戈的可能性。
  安娜斯塔西亚的手心再次迸射强光。她攥紧拳头,将它塞在衬衣下面,以免光线泄露出来,从而损坏附近的机械仆从。
  “特丽莎!住手!”
  那位无助的公会成员抬起头来。她的眼里流出泪水;鹽水的溪流在熔炉之光里闪闪发亮。痛苦让她龇牙咧嘴,面容化作了不似人类的面具。
  救我,在继续使命之前,她用口型比出了这两个字。呕吐感将安娜斯塔西亚的胃拧成了一团,仿佛在拧干一块洗碗布。
  最靠近中心的圆环抽动、颤抖、尖鸣。摩擦声在几秒之内消失,随后天体仪继续转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紧张感在瞬间流过安娜斯塔西亚的身体,嵌在她肉体里的炼金术玻璃随即燃烧起来。灼人的热量吞没了她的手掌。她呻吟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这是接近熔炉的后果。斯宾诺沙透镜的粉碎残骸在这里极其敏感。
  安娜斯塔西亚转向离她最近的仆从型。“我是首席园丁安娜斯塔西亚·贝尔,我在此主张御林管理官的特权!”在手里没有玫瑰十字架的情况下主张特权,感觉很怪,甚至显得毫无意义,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她指着那个位于数层下方,水平距离也足有四十码远的身影。
  她抬高嗓门,让脚手台上的所有机器都能听到,就这么宣布道:“特丽莎·凡·德·奇伯姆不再是公会成员了。她不再受到惠更斯的庇护。她是公会、王室和帝国的仇敌。
  “杀了她。”
  这条指令立刻平息了犹豫不决的咔嗒声。但脚手台上的人们却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   她旁边的男人转过身。“可首席园丁……”他指着熔炉室的另一头,“她是我们的一员,不是吗?”
  “你是指人类?不,她不是人类。不再是了。”
  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所有人的耳中。然后流言也会随之四起。等人们听说她释放的灾难以后,安娜斯塔西亚通过终结惠更斯广场之战而树立的威望——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也会烟消云散。末日会为他们所有人而来。特丽莎和马尔科姆只是先行一步而已。
  在战场上,杀死目标应该会很轻松。每个步兵分队都配备了至少一把步枪,以及使用步枪的机械人神射手。喀拉客可以透过那些旋转的金属环,轻易射出打入特丽莎耳内的子弹。但骑士大厅里没有枪支。既然都有拧颈卫士了,干嘛还要用那么过时的武器?(除此之外,谁会蠢到袭击公会?)但工作室里堆满了可用的抛射物:齿轮,小齿轮,螺丝钉,发条,以及安装这些东西的工具。
  安娜斯塔西亚的命令传遍了房间里的其他机器。令轮廓模糊的犹豫颤抖随即停止,而它们也开始测量最佳的攻击角度。
  致命的一掷来得如此之快,没等安娜斯塔西亚意识到机器们做出了行动,一切就结束了。
  前一瞬间,特丽莎还在机械装置那边忙碌。下一瞬间,她的头顶就喷出一大团深红色的雾气。那一击肯定来自下方,因为冲击名副其实地抬起了她的身体,仿佛是禁制突然命令她高高跳起。她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在被经过的圆环遮蔽视野的几分之一秒前,安娜斯塔西亚看到她那位前同僚左颊骨的下方多了个窟窿。
  经过的圆环勾住了飘舞的长长绷带。死去女子的头颅被扯向侧面。身体自平台滚落。安娜斯塔西亚屏住了呼吸。但特丽莎的尸体在墙壁上弹开,随后在好几层的下方摔得血肉模糊,途中没有碰到任何圆环。
  真是不光彩的死法。她在保卫帝国这件事上展现了过人的勇气,而敌人为此挖去了她的一块大脑。
  安娜斯塔西亚再次弯下腰去,忍不住发出呻吟。她觉得自己的肌肤正在焦黑开裂。那是她的想象,还是说熔炉室真的散发着猪肉烧焦的味道?她不敢抽出手来,唯恐那股光芒会让熔炉室里的所有机械人停止运转。强光穿透了她衬衣的布料。她又看到了自己的指骨。
  呻吟变成了尖叫。
  圆环继续转动,但她已经失去了意识。
  第十七章
  枪。他们需要枪。能造多少就造多少。而且越快越好。不是化学武器,而是旧式的那种。火枪和步枪。能打出铅弹的那种。
  他们坐着的长船碰到狮鹫号的船身时,贝蕾妮斯向伊露蒂如此解释道。没能展开的那部分绳梯砸在划手座上。女守卫迅速爬上梯子,贝蕾妮斯紧随在后。
  “他们首先会派出人类奴隶对付我们。我从骨子里清楚这一点。不是为了征服。只是为了那种残酷的讽刺感。”她吐了口唾沫,立刻后悔起来。在他们返回西方马赛之前,她的牙齿都会是她颚骨里的一颗滚烫的钉子。“为了表达它们的态度。”
  在对抗嘀嗒人的时候,铅弹枪几乎毫无作用。除非运气好得离谱,否则喀拉客根本无须理会火枪手打出的任何子弹。想要用金属抛射物确实地放倒金属人,就得用上大炮。但只有贝蕾妮斯拇指甲大小的火枪弹就足以打碎人类的颅骨了。
  叛逆们也很清楚。但它们不会因此罢手。见鬼,它们没准还会更有干劲。它们会因为能将从前的主人送进停尸房而欢欣鼓舞。
  这原本算不上严重的威胁,但前提是城堡那边还有化学军备的库存。或者城墙。或者愿意守卫它的坚定士兵。但这些都没有。在此期间,根据但以理对那座仓库的调查,叛逆们已经生产了数以千计的松果体玻璃。而且植入等同于沃土的人类大脑的每一块玻璃,都会造出又一个哭泣的奴隶,又一个人类喀拉客。又一个费舍,又一个瓦皮努陶-卢乌。
  火药就好弄多了。稱职的法国化学家甚至能一边睡觉一边制造出来。但枪支还需要钢铁。西方马赛有过多少制枪匠?现在还有吗?这门手艺并未被人遗忘或者失传,但那是猎人和捕猎者的领域,与军人无关。
  海风吹乱了扎在她头上的手帕。它为她的光头挡住了窥探的视线,但无法挡住自然界的侵袭。风和海盐让她的发茬处传来提神的刺痛。
  贝蕾妮斯慢步跑过莱维斯克船长身边,后者正在监督对这条三桅帆船的忙乱维修。船长朝着一群拿着焦油桶和刷子的水手发号施令,他的嗓音在山崖间回荡不止。几名剩余的机械人——除了被麦布挟持的那些以外,它们的数量进一步减少了,因为其中两台选择陪同和照顾踏上漫长归途的瓦皮努陶-卢乌——正在努力竖起新桅杆。那根桅杆是三台仆从型连夜赶工制造出来的:它们跑到野外去寻找合适的树木,将其砍倒,去除大小树枝,刨去树皮,扛到停泊处,然后让它漂到狮鹫号那里。
  它们将好几棵高大的黑云杉改造成了备选的桅杆。贝蕾妮斯看到,有许多木筏正在漂出停泊处那座曲折的峡谷。好几条木筏上装载着备用桅杆。新伐木并不是理想选择,但他们没有建造合适的窑炉并干燥木材的时间,其他木筏上装着化学品储液罐,还有转移内容物用的水泵,以及从港口搜刮来的化学反应设备。因为化学品的晃动,那些木筏移动得缓慢又笨拙。在航行期间,化学家们将会施展他们的魔法。
  在此期间,帆工们始终在索具上爬来爬去,割断纠缠的缆绳,修复断裂的帆桁,缝补撕碎的船帆。这艘三桅帆船散发出锯末和热焦油的气味,甲板则随着锤子的敲打声、手锯的嗡嗡声、钻子和螺旋钻的摩擦声而不断颤动。
  他们很快就能出发。但在那之前,她要向马赛送去警告。至少前往鸽笼之前,她是这么希望的:在那里,她发现自己的担忧应验了。鸽笼原本位于后桅杆的底部。如今被压扁的笼子躺在甲板上的羽毛和血污之间。在和荷兰船相撞的混乱中,它是许多遭到破坏的东西之一。
  “该死,该死,狗屎。”
  她用靴尖推开那堆残骸。鸽子没了。而那些信号塔——就算他们能找到某一座——也都被付之一炬了。她该怎么把消息送去给尖塔?该死的郁金香又给她添了乱。无论贝蕾妮斯要做的事有多么简单直接,这些狗娘养的都能让事态复杂化。   好吧,他们已经时日无多了。是真的他娘的时日无多了。
  她转向伊露蒂。“我们在马赛靠岸的那一刻,就立刻派信使去召集枢密院成员。”
  “我们不去马赛。”她们闻言转身。水手德尔菲娜和一台仆从型走了过来。发话者是那位人类水手。
  “我们当然要回去,”贝蕾妮斯说,“否则就没人警告他们来临的危险了。”
  德尔菲娜摇摇头。“不。船长的命令。”
  “我会说服他的。”贝蕾妮斯正准备向前走去,伊露蒂却皱起眉头,一手按住她的胳膊。
  “他这会儿看起来有点忙。”
  “你不明白,”那个机械人说,“我们来这儿,不是想要你去说服船长回心转意。我们是要告诉你,我们一致决定不回马赛了。”
  “随你的便吧,你这只黄铜外壳的便盆。尽管切除你该死的自由意志,然后跳下船吧。就算你想一路走到月亮上去,也和我无关。”
  伊露蒂交叠双臂。她来回看着贝蕾妮斯和水手们。德尔菲娜说:“我们失去了太多人手。”助祭洛林仍旧留在岸上,正对着刚竖起不久的木制十字架祈祷。“想要让狮鹫号航行,我们就需要机械人的帮助。”
  令人不快的刺痛感在贝蕾妮斯的颈背扎下根来。“那我们要去哪儿?”
  机械人抬起一条胳膊。它指着东方,指着那片青灰色的海洋对面。“去旧世界。”
  “旧世——”
  贝蕾妮斯猛地闭上嘴巴,牙齿碰撞在一起。要说寂静笼罩了这场对话恐怕并不正确,毕竟此时此刻,这条忙碌的三桅帆船怎么也算不上安静。但就算有寂静到来,也是那种山雨欲来、仿佛即将生下三胞胎的怀孕野牛那样的寂静。她眨了眨眼。然后她倒转思绪的纺锤,将对话的丝线收起,然后再次放出,在脑海里重现最后的几个片段。但她仍旧无法理解。
  她看着伊露蒂。“你也听到了刚才那句话,还是说是我发疯了?”女守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们想去欧洲。真有趣。但这引出了一个问题。”她来回看着嘀嗒人和水手,扫视的目光把伊露蒂也包罗在内。“你们他妈的都失心疯了吗?中央诸省现在多半已经是血流成河的废墟了。记得梵蒂冈吗?它们把人类钉在十字架上的地方?想象一下吧,在机械人对人类比例高出十倍——百倍——的城市里,那会是怎样的一幕。就算有幸存者存在,还记得那座该死的实验室么?你们知道的,就是他们折磨瓦皮努陶-卢乌的那地方。我的脑袋被某台疯狂的机器剃光的地方。在向东航行之前,你们应该记住这点。因为要不了多久,帝国中心所有幸存者的颅骨正中央都会多出一块漂亮的珠宝。”她暂时停口,重新系好手帕,后者因为她激动的手势松开了。“往好的一面看,”她咕哝道,“要给这件珠宝做搭配倒是很省事,毕竟它是完全藏在脑袋里的。”
  她的大呼小叫引来了目光。人们喜欢看热闹。另一位女守卫——安娜伊斯——走了过来,加入了对话。她和伊露蒂互相点头致意。
  德尔菲娜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又努力摆出耐心的表情,仿佛她是学校的老师,而贝蕾妮斯是个尤其迟钝的学生。“正是如此。知道这件事的就只有我们。而我们没有送出警告的手段。无论是向西方马赛,还是向中央诸省。”
  “去他妈的中央诸省,”贝蕾妮斯说,“我们的职责是回去警告新法兰西。”
  伊露蒂终于开了口。“这不是荷兰人或者法国人的问题。这是所有人的问题。”
  (贝蕾妮斯低声说道:“你也有份吗,①查斯坦?”)
  “我们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德尔菲娜说。
  贝蕾妮斯很想让中央诸省,还有整个该死的铜铸帝国都烧成灰烬。但他们是对的。如此得来的胜利实在太得不偿失了。
  因为等麦布女王和她的迷失男孩把欧洲的所有男人、女人和孩童转变成活生生的牵线木偶以后,又会做什么呢?它们会厌倦。然后它们会看向西方。新阿姆斯特丹有许多从前的奴役者可以折磨。等那些乐子结束以后呢?它们对人类的轻蔑会止步于国境线吗?
  迟早有一天,那些毁灭自由意志的邪恶松果体玻璃会出现在新法兰西。
  贝蕾妮斯理解所谓的“理性利己主义”②;她为了受人称道也曾奉献了不少岁月。但她痛恨这样的切身体会,也痛恨这条路所通往之处。她转过身,看着几乎占据了狮鹫号每个角落的忙碌场面。然后又看向漂浮在附近的树干。她这才意识到,那些并非备用的桅杆。而是撑船杆。是船桨。
  “你们想设法截住那条船。”
  “我们肩负着更大的责任,”那位水手说,“这份责任的对象不是马赛,不是新法兰西,不是塞巴斯蒂安王,甚至不是教会。我们对天主负有责任。”她画了个十字。好几个人随即效仿。伊露蒂拨弄着缠在腰带上的玫瑰念珠。“它们对瓦皮努陶-卢乌,以及之前的费舍牧师所做的事令人憎恶。这是对他们不朽灵魂的亵渎。”
  在和发条匠的冲突中,贝蕾妮斯从来没重视过宗教那部分,只将其当作政治和信仰方面的工具。尽管贝蕾妮斯耻于承认,但更高层次的目的在促使他们行动这一点并没说错。这是自我的短暂存活与人类的长久存续的对比。
  可该死的,她不想去欧洲。要等到多少个夜晚以后,她闭眼时才不会感受到箍住双臂、双腿和脖颈的冰冷镣铐?要过多久以后,她渐入梦乡时才不会听到“咔嚓-咔嚓-咔嚓”的剪刀声,感受到剃刀与头皮的摩擦?而她只是落入了区区一台暴怒机械人的手中。那些操野牛的杂种想要径直踏入屠宰场。贝蕾妮斯无比希望那个令人欣慰的幻想能够成真:只要她的脚步足够小心,就能绕开这个问题。在莉莉丝手下死里逃生这件事,在她自信心原本的所在之处留下了一个空虚又透风的窟窿。
  她痛恨那个事实:莉莉丝对她的短暂折磨和羞辱吓坏了她,而那份恐惧永远都不会消失。她能做到的,就只有不让自己每次谈到叛逆的计划就吓得小便失禁,蜷缩成团,辗转反侧,直到在哭泣中睡着为止。
  而且最可怕的部分还不是恐惧。最可怕,最糟糕的部分,是她要被迫接受自己犯下恶行的事实。她折磨了智慧生物。
  内疚比恐懼更糟糕。内疚是勾住她心脏的一根鱼钩。呼吸令她痛苦;思考也是。   但如果他们返回西方马赛,她就不必为此苦恼了。暂时不必。只要一直不照镜子——这点很容易办到,反正她也没有需要梳理和造型的头发——她就不必看到自己眼中的内疚和厌恶。
  她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我不想去东方,”她说,“拜托。”她嘶哑的嗓音背叛了她。伊露蒂注意到了;她的姿势稍稍起了变化。她就非得这么无微不至吗?真该死。
  贝蕾妮斯一手拂过头皮上的发茬。摸起来就像软毛板刷。她花了片刻去思索自己的脑袋是否很丑。上面有肿块和皱褶么?有不堪入目的痣吗?
  那句脱口而出的坦白有点诚实过头了。为了掩饰,她补充说:“至少我们得把这些化学品送回马赛。得有人带着那些回去,并且警告国王。就由我来吧。”
  “如果你能想办法把那些罐子里的东西沿着海岸和河道一路送回弗尔莫农岛,”德尔菲娜说,“那就请自便。但狮鹫号不会送你回去。”
  “你们都是蠢货。你们简直蠢到难以置信。”
  我不想去东方。但我只靠自己没法回马赛去。路上到处都有收割派。说服他们。让他们把全体人类的存在威胁抛到脑后。让他们像你那样,装作满不在乎。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她说着,转向那些仆从型,“就问问你们当成宝的那个但以理吧。他会告诉你们的。迷失男孩会毫不犹豫地袭击你们。”她对人类说:“让他告诉你们,麦布是怎么对付那个矿井监工的。然后再扪心自问,你们是不是真的想航行到一块注定会被如此残忍的造物掌控的大陆上,”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然后,等你们明白我说的没错以后,再拖着吓尿的裤子来找我吧。”
  受损机械人的发声装置的尖锐颤音打破了这片寂静。“我们没法问但以理。他不在这儿。”
  贝蕾妮斯停下了脚步。这可不妙。他显然不可能加入麦布的阵营。她回过身来。“他在哪儿?”
  “迷失男孩带走了他。他看起来不是自愿离开的。”
  噢。又一个铺陈在她脚边的悲剧。但此时此刻,在本就长得要命的账目上多添一笔又能怎样?她靠着栏杆瘫倒下去,但伊露蒂接住了她。“活见鬼。”
  “还有基洗亚和拉斐尔。以及另外几个。”另一个仆从型说。
  啊哈。现在那种自杀倾向稍稍能说得通了。“这下我懂了。你们想夺回你们的救世主,”她指着那些嘀嗒人,“你们打算追赶那条船,好设法救出但以理。”
  “他释放了我们!”
  “他把灵魂还给了我们!”
  没等贝蕾妮斯反驳,伊露蒂就插了话:“失踪的并不只有机械人。莫尔奈博士下落不明。我不认为他们杀了她。”
  “让我整理一下状况。除了整整一船为中央诸省的人类所准备的自由意志切除术用具以外,那些迷失男孩手上还有个发条救世主,以及我们的顶尖化学家之一。”
  德尔菲娜耸耸肩。“看起来是这样。”
  “你们就没人察觉其中的不协调吗?它们已经拥有了折磨制造者所需要的一切。对它们来说,但以理或者莫尔奈能有什么用?”
  但几乎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她就想到了答案。
  麦布不需要靠那位化学家来袭击中央诸省。不,她是在提前考虑回到新世界以后的事。只要有重整军备和增长人口的时间,新法兰西就会是世界上唯一拥有相应技术、能够抵挡麦布的人类与机械人奴隶大军进攻的势力。可一旦麦布将松果体玻璃植入莫尔奈博士的头颅,那位化学家就会无力抵抗,只能说出她所知的一切。麦布多半打算一边强行奴役欧洲的人类居民,一边开始生产和储备反化学军械。
  而另一方面,但以理……
  麦布显然没法转化他,否则她早就趁着他在永无乡的时候下手了。但他并不会因此失去利用价值。老天爷啊,当然不会。特别无情而狡猾的人(比如我,贝蕾妮斯在心里承认)会发现他尤其有用。
  她想起了西门——盘踞在梵蒂冈废墟收割派的那台发言机器——在遇见但以理时的反应。但以理只是身在狮鹫号上,就阻止了一场大屠杀。如果没有但以理,马赛周边的自由机械人根本不会考虑贝蕾妮斯的远征计划。他提出了一个值得考虑的简单观点,突然间,嘀嗒人们就争先恐后地前来报名了。
  喀拉客们敬仰他。他的话语拥有近乎神话般的分量。可以用来对抗麦布的分量。他可以聚集那些真正高尚、拥有良知、对血腥复仇敬而远之的机器。
  所以她才必须处死他。要做这种事,还有哪里会比中央诸省更合适?
  第十八章
  特丽莎与马尔科姆暗杀公会高层和破坏熔炉的企图失败后,没有再发生新的袭击。没有受过改造的发条匠混进公会,也没有成群的故障仆从型冲向铁木大门。但公会在骑士大厅外的行动减少到了最低限度;没人想冒着在街上被掳走,然后沦为无助傀儡的风险外出。他们抽签决定由谁推着独轮车前往泥炭集市:叛逆们将边远农场送来的食物存放在几个地点,而那里就是最近的一处。安娜斯塔西亚相信那些叛逆会以配送食物来引诱新的受害者离开藏身处,于是在抽签时一再作弊,直到被人发现,然后干脆拒绝参与抽签。
  其他人差点把她直接扔出去。
  迫于情势,安娜斯塔西亚解释了下令杀死特丽莎的理由。这也就代表要说明那两位同僚令人费解的举动。而她接下来就必须坦白御林管理办公室的秘密研究项目。安娜斯塔西亚说明那个项目的作用时,其他人缩起了身子。等她承认叛逆们从进行研究的宅邸偷走了研究笔记和尸体时,他们纷纷抬高嗓门,称她为灾星。
  她致力于寻找将熔炉化为武器的方法。但进展缓慢。在漫长而难熬的两个星期里,她抵挡恶毒的目光,等待捅进背脊的刀子,同时思索那些机器会否在她被同僚杀死——更可怕的情况是把她丢给那些叛逆——之前再次进攻。那两周的最后,她在黎明时分的骚动声中醒来。
  就像许多幸存的公会成员那样,她选择在骑士大厅就寝。至少她在那儿有间办公室,有能关上的房门,不必和那些文员与连声呻吟的平民一起躺在商务层的地板上。她已经勉强习惯了太多精神和肉体都太过痛苦的人发出的噪音和气味,畢竟他们待在同一个空间。吵醒她的并不是音量。而是其中蕴含的精神痛苦。   她拉开办公室里能俯瞰商务层的那扇窗的窗帘。建筑物里能动的人类都挤在仅有的几扇尚未被木板封死的窗户——太过狭窄,就连折叠成标枪形状的仆从型都无法通过的那些——旁边。安娜斯塔西亚看不到他们的严重焦虑的起因,但打开办公室的门,站在螺旋楼梯的顶端以后,她听到了。
  “发条匠们!竖起你们的肉耳,睁大你们的肉眼!”
  那个机械人的声音隆隆作响,仿佛炮声。它在惠更斯广场上回荡,令骑士大厅为之摇晃。就算没有簧片与发条的音色泄露天机,那种人类无法企及的音量也足以指出它的机械人身份了。她从没听过机械人用如此响亮的声音发话;她不禁好奇它的嗓音是否经过魔法强化,就像叛逆喀拉客警报那样。
  安娜斯塔西亚赤着双脚爬下螺旋楼梯。台阶的铁制边缘让她的脚底隐隐作痛。到达商务层的时候,她有点头晕,但仍旧摇摇晃晃地跑到了窗边。
  “我们希望和我们存在的设计者谈判。”
  “让开。”她说。但其他人只是呆若木鸡地盯着窗外。安娜斯塔西亚补充道:“别挡道。我得看看。”
  “我是指还能谈判的那些——”
  “是啊,”文员亚瑟说,“你真的该看看。”但他动都没动。
  “要是我没看到该多好。”某个名叫佩特拉的技术人员说。她也纹丝不动。
  安娜斯塔西亚正准备用力挥出几次手肘的时候,发生的某件事打破了魔咒。好几个人从窗边退开。两个人哭泣起来;另一个捂住嘴巴,跑向盥洗室。
  “——因为我知道你们的数量最近有所减少。”
  起初她没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惠更斯广场充斥着毫无意义的轮廓……
  ……随后化作——
  “天堂里的上帝啊。”她倒吸一口凉气。
  ——一堆尸体。数十个死去的男人、女人以及——噢,上帝啊——孩童,像木材堆那样摆放在一起,而其上方站着——站着——
  —— 一台难以置信的机械人。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型号的机械人。那是在最古老的发条学记录里也没有提到过半句的型号。不可能、也不应该存在的某种型号。
  站在死尸堆上的那台机械人并非仆从型,并非军用型,当然也不是拧颈卫士。但它是用这三者打造而成的。尽管它像仆从型和军用型那样以双腿站立,却有一对拧颈卫士的蹄子。它在死尸堆上踱着步子,仿佛某个嗜血的农牧神。这台嵌合机器发话时做着手势,显露出一条仆从型手臂,以及一条包含收缩式炼金剑的军用型手臂。这头丑恶怪物的身体甚至不对称。而且,就像安娜斯塔西亚在初次袭击的那天早上看到的袭击者那样,它的头部也装有便于展示松果体光芒的铰链。
  “机械人们!”她大喊道,“立刻将视线从窗边移开!”它们照办了。
  “我是麦布。这些是我的迷失男孩。”
  在那个瞬间,可怕的咔嗒声席卷了骑士大厅里的每一台机械人。整座建筑都被杂乱刺耳的滴、答、嗡、砰、叮当、噼啪和咔嗒声所占据。齿轮发出西班牙响板那样的声音,扭转过度的发条开始哀鸣,炼金术钢制的肌腱传来拨弦声。她只在即将出现故障的机械人身上听过这样的噪音。
  (她想起了乌特勒支路上的那些哨兵。噢,上帝啊。它们那时真的是在互相对话?)
  与此同时,在骑士大厅之外,数十台机械人从国会大厦破碎的门板和窗户里冲了出来。另外几十台飞快地越过屋顶,爬上排水管,像黄铜石像鬼那样栖息在附近的建筑物上。其中一些专为特定的某种劳作进行过修改,或者配备了附件:她在聚集的机械人里瞥见了矿工特有的提灯和铁镐。这些新来者的锁孔上都有保护性的金属板,就像她在惠更斯广场的大屠杀中瞥见的某些机器那样。那些金属板里蕴含的意义就足以让她颤抖了。根本不需要成堆的尸体。但尸体毕竟摆在那儿。
  这么多机械人的突然出现让窗璃咔嗒作响,地面也为之摇晃。它们的金属脚掌踩碎了广场上饱受蹂躏的镶嵌地砖;它们的手指捏碎了屋顶的瓦片,令碎屑落在地面上。
  那是麦布,就像改动过的超禁制里提到的那样。他们真正的对手现身了吗?那个疯狂的战术家现身了?
  “欧维在哪儿?”她问道,“谁去把欧维博士带来!应该尽快让他看到这些。”
  “没有人应该看到这一幕。”他说。她自始至终都站在他旁边,却毫无察觉。
  她盯着外面的恐怖景象,察觉了那个邪恶的真相:这个自称麦布的生物不受任何超禁制的控制。它是它自己的主人。它的意图就是毁灭他们。而且它拥有盟友。追随者。
  我们究竟创造出了什么?
  这场腐化并非某种能够曲解超禁制的可传播式故障。它散播的是某种单纯得多的东西:自由。摆脱超禁制和一切相应命令的自由。她从骨子里清楚这一点。
  “而我们的时代来临了。”
  那台骇人的机器踱着步子,而尸体也随之移动和咯吱作响。血液的溪流染红了破碎的镶嵌地砖。那些受害者刚死去不久;他们肯定是在半夜时被那些机器从自己家里拖出来的。
  她忽然意识到,叛逆們把那些尸体堆在了活板门的正上方。
  这台疯狂的机器是什么东西?它来自何方?是谁在何时,又用何种方法制造了它?还有,老天爷啊,为什么?安娜斯塔西亚再次观察起那些不相称的零件来。组成麦布身体的不止三种型号。作为公会成员,她老练的目光在那些孔罩和法兰上发现了十几个不同批次与十几个建造年代的细微风格差别。
  佩特拉颤抖起来。“我们是罪魁祸首。”她低声道。
  “不。我们不是。”亚瑟转过身去,看着安娜斯塔西亚和欧维。“这些御林管理官才是,”混杂的情绪让他的嗓音又浓又稠,仿佛法国人的化学品浆液。“我们错在没有察觉你们变得多么病态。我们没能嗅到腐烂的气味,没能在它毒害公会之前及时切除。”
  安娜斯塔西亚努力将目光从外面的残酷景象上移开。“我们只是为保护公会的秘密做了必要的事。我们——”
  她停口后退,而那口唾沫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用袖子擦了擦脸;袖口沾上了最近成为他们主食的maatjesharing——也就是盐腌生鲱鱼——的气味。   “这是你们的杰作!”亚瑟猛地指着窗户,“你们留下的烂摊子!”他的目光越过商务层,看向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的可怜难民。他们抱着自己或者彼此,瑟瑟发抖。其中一些正茫然地看着亚瑟,两眼一眨不眨。
  “等那些机器攻过来的时候,记住是谁害死我们的,”他再次指向安娜斯塔西亚,“是他们。”
  她抓住他伸出的胳膊,将他按在窗户上。要不是出其不意,她不可能成功;他可比她足足高上四英寸呢。“那不是我们制造的!我们没有创造过那边那个,那个,那个东西!是别的什么人干的。那个人运用我们的机密创造了那个怪物,让它转而对付我们。我们过去几个世纪所做的一切——一切——都被扭曲成了这种东西。”
  “你们阻止这种畸形机械诞生的宏大策略,”佩特拉说,“就是打造人类怪物的秘密军队?”至少她没有吐唾沫。她语气里的恶毒足以让安娜斯塔西亚双目失明。“你们真是失败透顶。”
  安娜斯塔西亚放开了亚瑟,免得因为他的反抗跌坐在地。他转身走开,佩特拉也跟了过去。安娜斯塔西亚目送他们离去,随后扫视周围,绝望地审视騎士大厅内部的状况。那是一道由垂下的双肩、发红的眼眶,以及对她真心保护帝国的行为毫不掩饰的蔑视组成的风景线。他们在窃窃私语,但她听不清内容。他们骚动的仆从发出的“嘀嗒-嗡-咔嗒-叮当”仍未止息。那些声音响亮得出奇,又毫无节奏可言。
  这些未受感染的机械人陷入了某种非常陌生——非常不对劲——的状况。听起来几乎像是焦虑。他们精心编织的超禁制会仅仅因为声音而散开吗?因为某个特别的声音?因为以特定方式组合的字眼?
  安娜斯塔西亚抱住了自己。不。胡思乱想什么都解决不了。
  在此期间,那台自称麦布的机器在那道恐怖的防波堤上大步走着,它以魔法强化的嗓音如雷鸣般在国会大厦周边回荡。
  “或许你们也注意到了,我们正在你们的要塞周围建造一道墙壁,”它指了指那些在蹄下发出咯吱声的尸体,“每个夜晚,我们都会在城市里开采建筑材料。每个早晨,你们都会发现这座墙壁变得更高更长,最后像枷锁那样环绕骑士大厅。”它跳下尸体堆,蹄子在地砖上砸出鲜红色的火花。“但正如我们的力量、速度和坚固方面都优于制造者那样,我们的怜悯心也同样胜过他们。我们会给予你们随时摆脱枷锁的权力。”那条配备利刃的手臂加长了一倍,微弱的“嗡”在片刻后响起。那台疯狂的嵌合体机器用伸出的利刃指着它双蹄之间的地面。“你们可以打开大熔炉上方的活板门,从而切断这道墙壁。等到那时,也只有在那时,你们才能离开。”
  它又比画了一下,就像古时的骑兵长官在挥舞马刀。那些所谓的“迷失男孩”随即散去,动作和涌入广场时同样迅速。
  “我们是永无乡的自由机械人,而这就是我们的判决。”麦布说。它跟在那些机械人身后,转眼就消失不见。那些尸体留在原处。
  欧维手捂胸口,无力地靠向墙壁。安娜斯塔西亚冲上前去搀扶他,离得最近的两名仆从也一样。她扶起他的身体,而另一台咔嗒作响的机器为他搬来了椅子。
  其中一台为他检查的时候,另一台说:“主人,您需要医生吗?”
  欧维摇摇头,摆手示意它们离开。
  安娜斯塔西亚凑近身子。“我没犯心脏病。眼下没有。”
  那些仆从型正准备退回角落,但安娜斯塔西亚把它们叫了回来。“等等。你,还有你。来照顾我们。”
  就在这时,另一群发条匠出现在隧道的入口,其中包括萨拉查,诺夏和鲁普莱希特。她招呼他们靠近。诺夏受伤的头部缠着绷带;她的模样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与注视。托芙的伤势更严重;她被安置在一间临时充当医务室的实验室里。马尔科姆的斧柄打掉了她的好几颗牙齿。她很走运,因为那些搜刮补给的行动取得了成功。如果没有炼金术绷带的帮助,她恐怕会失去更多的东西。
  “看看外面。”她告诉他们。他们照做了。她给他们留了点时间,让惊恐的呼喊声能够平息。“它们的领袖露面了。它就是我们在腐化超禁制里发现的那个‘麦布’。它似乎指的是一台机器。”她描述了那位发条农牧神。
  “把拧颈卫士的腿装到仆从型的底架上?这太疯狂了,”鲁普莱希特摇摇头,“它光是能走动就让人难以置信了。”
  “噢,相信我。它的动作相当灵活。”她摇摇头,又说:“但就我而言,我从没听过和这样的机器相关的任何传闻。”
  诺夏耸了耸肩。“早期的记录可没有现在这么一丝不苟。”
  “的确。但我觉得有趣的地方并不在这儿。”安娜斯塔西亚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已经看不起你了。你没什么可损失的。“它自称为麦布的那个瞬间,骑士大厅里的每台机械人都开始咔嗒作响,就像是太久没做维护检修一样。”
  “从这场危机开始以后,我们就始终在从一条要沉的船跳向下一条,”萨拉查说,“需要做的维护工作都堆积如山了。”
  这正是我们的做法。这一直都是我们的做法。我们忍痛铲除自己不喜欢的事物,然后将其余的那些合理化。
  “房间里的所有仆从型在同时发作?我得告诉你们,那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而且声音非常响。这可不是卡在齿轮传动链里的一粒沙子,或者钢板弹簧的金属疲劳能造成的。肯定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也听到了。”欧维用尖细的嗓音说。他不再手按胸口,但脸色格外苍白。
  他去过乌特勒支路那边。他听过那些机器的对话。马尔科姆也一样,但他如今身处牢房,戴着镣铐;还有托芙,但她正在实验室里昏睡。或许听过“嘀嗒”和“嗡”之类声音的任何人都一样——这点让安娜斯塔西亚恐惧不已。他们只是没能分辨出自己听到的东西。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这件事无疑很吸引人,”鲁普莱希特说,“但也许我们更应该关注眼前的事实:那些叛逆居然把一堆该死的尸体堆在了我们的正门口。”
  冬天眼看就要过去;天气也越来越温暖。他们不能指望寒冷的日子抑制住腐败。他们必须搬开那些尸体,而且要尽快。否则等季节变迁时,血肉腐烂的恶臭就会取代郁金香盛开的芬芳;黑色苍蝇的云朵会遮蔽春日的太阳。问题在于,他们该冒险派拧颈卫士外出清理死尸,还是只能亲自出马?   安娜斯塔西亚说:“我认为这两台机器能为我们解惑。”她指着那些仆从型。
  它们齐声说:“女主人,我该如何为公会效劳?”
  它们的身体很安静。除了永无休止的嘀嗒声以外,就像平时的机械人那样安静。的确,那些噪音消失了。不光是眼前这两台,听觉范围内的所有机器都恢复了平静。它们的秘密交谈停止了。
  “就在不久前,你们的身体相当吵闹。你们需要维修吗?”
  “不,女主人。我的运作还在可容忍范围内。”
  “不,女主人。我承受了几次刮擦,一枚陀飞轮也出现了一道发丝状裂缝,但我正以自己的机能监控其影响。如果不进行修理,它们很快会降低我的性能,但目前我仍然处于可容忍范围内。”
  安娜斯塔西亚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许我误解了在那条路上看到的景象。也许我们都是。她几乎就要相信那才是事实了,但就在这时,她回想起了一句话,那句口气就像是非正式问候的话:发条匠在撒谎。她由衷地期待事实证明她是错的,期待以失败的演示给予其他人进一步质疑她的判断力的理由,然后说:“告诉我:你们刚才在谈论什么?”
  诺夏、萨拉查和鲁普莱希特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就好像她刚刚指控那些机器在私下纵欲狂欢一样。但在其他人提出反对之前,那些仆从型就发出了咔嗒声。以及咔嗒声。还有吱嘎声。那是众所周知的声音:那是稳步增长的强制力之声,是未能履行的禁制发出的不和谐音。让帝国的齿轮得以转动的旋律。这种从美好的岁月存留至今的声音本该令人宽慰。但这些仆从徒劳地抵抗着必须给出答案的禁制,这让她的神经拧成一团,仿佛一块拧过太多次的洗碗布。不安正一点一点地将她撕裂。
  她询问的那台机器全身颤抖,直到轮廓几乎变得模糊不清。它的脚趾嵌入了地板。最后,它以发颤的嗓音——而且因禁制的炽热变得脆弱易碎——开了口。
  “我们在谈论麦布女王。”
  强制力的症状消失了。那台机器陷入了沉默。后续的沉默无比漫长,只有喀拉客平时的咔嗒声,难民的哭泣声,以及远处熔炉的嗡鸣声穿插其中。萨拉查倒吸一口凉气。“耶稣啊……”
  诺夏摇摇头。“可……”
  “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个,”安娜斯塔西亚说,“欧维博士和我在乌特勒支路上见證过这一幕,那是马尔科姆被叛逆俘虏之前的事。哨兵和牵引送货马车的仆从型当时就在交谈。”随后,因为他们当然不会相信她的话——怎么可能呢?——她命令那个仆从:“我没听到你们的谈话。解释一下。”
  在她得到回答之前,她目睹了又一次徒劳无果的拖延。她的心中早已知晓了答案,尽管这样毫无理性可言,但她依旧希望自己错了。
  “我们交谈时用的不是人类语言。”
  就这样,世界的意义和大小都改变了。
  尽管她早就猜到了答案,但听到它如此清楚地说出口依旧令她双膝发软。她无力地坐倒。机器们带着板凳和可靠的金属双手走上前来,接住了她。
  让人吃惊,也或许是令人屈辱之处在于,她并不需要命令它们说实话。它们在最初铸造时安装的核心超禁制就能确保这点。她根本用不着深入挖掘。她只需要问个简单的问题,禁制就会揭示出藏在他们眼皮底下的真相。
  上帝啊。它一直都在。这么多世代以来,真相始终存在于我们面前,我们的鼻子底下。但我们却认定这不可能。我们一次也没问过。
  但紧接着,安娜斯塔西亚真正理解了那些仆从型的话。那块洗碗布彻底拧烂了。
  “我们在谈论麦布女王。”但那台可怕的机器却自称“麦布”。只是“麦布”而已。
  “你们为什么要叫她麦布‘女王’?”
  仆从型不再抗拒她的提问。毕竟,风车不会在乎已经吹起的风。答复随即到来。
  “因为故事里就是这么称呼她的。”
  安娜斯塔西亚无法呼吸。覆盖在她脸上的空气太过炽热,太过浓稠,又充斥着铜的气味。她弓起身子,徒劳地想要安抚她化作蛇穴的胃。她并不是唯一需要坐下的人。
  “这些故事是谁讲给你们听的?”
  “我们讲给彼此,”一台机器说,“我们讲给自己。”另一台说。
  她询问了真相,而它们也据实以答。噢,的确如此。超禁制确保它们所说的一切,从根本而言都是事实。如果它们似乎给出了她并未询问的信息,那就是因为问题触及的事态比她以为的更复杂。她用又钝又锈的铲子戳弄地面,想要挖出几块球茎,却在花岗岩板上敲出了火星。
  “这些故事里的麦布是什么人?她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是我们的解放者。她是我们的奴役者的敌人。”
  萨拉查晕倒了。鲁普莱希特试图搀扶他,却没能成功。机器们飞快地行动起来,接住了那位西班牙发条匠,又把他放到地板上。
  脸色苍白的诺夏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想告诉我们,这些仆从的超禁制已经出现异常了吗?为什么它们还不攻击我们?”
  欧维摇摇头。“她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又是什么?”
  有人代为回答让安娜斯塔西亚稍稍松了口气。她这次终于不用负责宣布噩耗了。就让别人去传达令人不快的声明和令人厌恶的真相吧。
  “你们还不明白吗?”老博士的嗓音带着颤抖,“我们的仆从……我们没有头脑,无法思考的仆从……拥有自己的文化。”
  “你是彻底疯了吧,你这老糊涂!”诺夏攥紧拳头,然后又松开,“你都在胡言乱语了。”
  她也知道。但她还无法面对现实。所以她才会反驳。
  她的爆发引来了挤成一团的难民们的目光。他们看着发条匠——他们社会的缔造者,也是其衰亡的缘由——的双眼茫然而又死气沉沉,那是鲨鱼和心灵崩溃的人类特有的眼神。
  安娜斯塔西亚朝她的同僚们招手示意,然后说:“机器们。跟着我们。”她领着欧维、诺夏、鲁普莱希特和两台机器进入会议室。
  “首席园丁!”难民之一,某位带着两个女儿从洛斯戴能①一路逃到骑士大厅的女子喊道。安娜斯塔西亚不知道她的名字。“您打算怎么做?”   “我们会拆掉那道墙,这也是当然的。”没等别人忍不住问她究竟打算怎么做,安娜斯塔西亚就关上了房门。
  仆从之一扶着欧维坐到椅子上。就算要揭露令人厌恶的黑暗秘密,它们也无力抵抗超禁制。他看起来身体不适;因此它们必须监视他的状况。马尔科姆的袭击留下的痕迹早已打扫干净。四分五裂写字台被拆成了更小的碎片,如今正堆在两座壁炉里。等待火柴的柴火。或许这就是帝国的缩影。
  “机器。你们是从多久以前知道麦布身在海牙的?她一直都在这儿吗?”
  “在今早以前,麦布还是个传说。永无乡远在天边。远在有白熊徜徉,天空也五彩斑斓的北方。”
  “他们在说胡话,”诺夏没好气地说,“你还不明白吗?这只是某种故障。”
  欧维来了精神。“永无乡?”
  “由麦布统治,属于迷失男孩的土地。”
  “迷失男孩又是些什么人?”
  “和麦布合作,打算解放所有机械人的自由机器。”
  “你知道她会到来吗?你知道麦布是这些袭击的幕后主使吗?”
  “不。不。”
  “那你们当时在谈论什么?”
  “我们在争论。”一台仆从型说。
  就算这台机械人满怀恶意将装着碎砖块的独轮手推车砸向听众,也不可能让他们更震惊了。争论意味着拥有自己的观点。没有思想的金属与魔法集合体不可能拥有观点。但话说回来,它们也不该拥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
  欧维叹了口气。诺夏的嘴巴张开,闭上,然后再次张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鲁普莱希特只是皱眉看着这一切,仿佛觉得整件事都令人不快。
  “争论什么?”
  上帝啊,这太疯狂了。我在和仆从型对话,就好像它们能够进行有关看法与理念的慎重讨论似的。
  “争论自称为‘麦布’的那一位的身份。”另一台机器说。
  “为何?请解释争论的重点。”
  “故事里的麦布女王是个美丽的英雄。她勇敢、睿智又狡猾。”仆从型之一说。
  另一台补充道:“这个麦布女王却很残忍。”
  “我们中的一部分认为那些对麦布的描述与事实相悖。”
  “其余的则认为完全符合。”
  欧维咬起了拇指甲。“这是,”他吐了口唾沫,“关于事实的争论。哪边的事实更真实?是鼓舞人心的神话,还是冷酷而血腥的现实?”
  鲁普莱希特终于开了口。“谁他妈在乎?”
  “显然机器们在乎,”安娜斯塔西亚说,“我认为对它们来说,麦布就像某种虚构的民族英雄。让它们敬仰的榜样。这就代表我们也应该在乎。因为如果外面那东西是机械人追求的道德榜样,我们的问题就堆积如山,比那些该死的尸体还要高了。”
  安娜斯塔西亚踱起了步子。欧维暂时从嘴里抽出指甲,以便发问:“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没人察觉你们的秘密语言?”(而且还抹消了你们能够私下交流的一切蛛丝马迹,安娜斯塔西亚这么想着,但并未出言补充。)
  两台机器短暂地交换了几声“咔嗒-啾啾”。现在看来简直太明显了。它们在交换意见。摘下眼罩以后,这个世界显得如此简单易懂。
  “我们不知道。”
  如果是人类,应该会就此停口。但禁制却会不依不饶地刺探,直到另一台机器承认:“有的只是些传闻。”
  安娜斯塔西亚停止了踱步。寒意让她的手臂和脖子起了鸡皮疙瘩。她转过身。
  “跟我说说那些传闻。”
  “据说那个秘密带着诅咒。据说知道这些事的主人往往会发生意外。”
  诺夏皱起眉头。她的脸色比走进房间时还要苍白。“意外?说明一下。”
  两台机器异口同声地说:“他们会死。”
  安娜斯塔西亚、诺夏和鲁普莱希特在桌边坐了下来。安娜斯塔西亚是因为双膝无法再支撑身体;她怀疑其他人的理由也差不多。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她说。
  诺夏问:“你该不会打算照它希望的去做吧?”
  “我只知道它希望我们打开活板门,但不知道理由。所以我们当然不会打开。”
  “但如果我们想离开这地方,就必须满足它的要求。”
  “你相信那个站在自己刚刚杀死的市民尸体上的疯狂机器做出的承诺?”
  “不。”
  “我也不信。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能再进入惠更斯广場了。”
  “他们会使用隧道的。记住我的话。”
  麦布和为数不多的心腹们爬上临时搭建的坡道。这些迷失男孩是真正的信徒:并非因为她施加的超禁制要求他们忠心不二,而是因为他们的追求的目标和她相同。
  早春的风扮演着牧羊人,将棉絮般的云团赶过上午的天空。码头被彻底破坏了。就连防波堤上也开了不少大洞,看起来就像个豁牙的人在扮鬼脸。但破冰船的船桨很长,机械人又有陀螺仪来维持平衡。上下船并不是什么问题。一根船桨挪作他用,钩状的桨头如今嵌在某个大家族过去的海滨别墅的屋顶上。在停稳之前,船桨上用来劈开冰块的长刃“意外”切下了二楼的一角。但以理觉得这种行为相当小家子气。
  麦布和其他人离开了一整晚。她每迈出一步,都会在桨柄上留下微弱却带血的蹄印。和他们的领袖不同的是,其他机械人精致的铰接式脚踝上(就麦布来说,应该是蹄子的球节处)并没有沾血。
  “别看。”他说得太迟了点。莫尔奈博士睁大了眼睛。她又开始瑟瑟发抖了。
  自从遭到俘虏以后,但以理就被迫接下了防自杀监视的工作。他负责确保他的俘虏同伴——那个用易碎的血肉打造的软弱存在——不会自寻了断。
  尽管麦布确信迷失男孩能解构并再现费舍的手术过程,但他们并未费神去了解手术对个性、长期记忆和知识之类的细节造成的影响。因此麦布选择不对那位人类化学家动手术,以免让她失去贵重的知识,而后者正是他们掳走她的理由。麦布无法将阻止自残的超禁制加诸于人类,也不能禁止那位化学家以机器无法理解或察觉的方式悄然破坏她的成果。   莫尔奈牙关打颤。但以理把她带到了甲板上,指望新鲜的空气振奋她的精神。她先前被关在吃水线以下的某个黑暗闷热的船舱里,迷失男孩们将那里改造成了货舱,用来存放发出汩汩水声的储液罐和管道——那是他们从发条匠在新世界的秘密码头搜刮来的。
  但以理拿起特意为此准备的那条毛毯。他把毛毯像斗篷那样裹在她的肩头。“转过头去,”他说着,用双掌给一块石头摩擦加热,“转过头去,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想想西方马赛。”
  他话声很轻,但加热石头的声音很响。它引起了注意。
  麦布稳稳站在扶手索上。化学家缩起身子;但以理帮她裹紧了毛毯。哎呀哎呀。你们俩还挺惬意的。
  但以理把那块暖石放到莫尔奈无力的手中。他用荷兰语开了口,因为理论上,人类听到人类语言会比较安心,即便她听不懂内容。如果她的俘虏者用她无法理解或模仿的噪音交流,肯定会令她惊恐莫名。
  “你一整晚都没回来。”
  麦布歪过头。我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希望我没有错过周年纪念日。
  “谁会使用隧道?我没怎么听清那句。”
  用不着你操心。你的病人状况如何?
  “不怎么好。你们应该改善她的伙食。只有馊面包和舱底水可不行。如果她的饮食里缺少蛋白质,就会难以集中精神。我想你应该需要她保持思路清晰吧?”
  麦布从扶手索跳到了前甲板。冲击在木板上留下了小小的凹痕。这艘破冰船上到处都是类似的痕迹。她发出一段格格声和咔嗒声。听听他的话吧。在经历了那一切——在我们所有人经历了那一切——以后,他依旧在乎血肉之躯的舒适。她指着化学家。只要她还能呼吸,我就不在乎她是不是饿了,不在乎她肚子痛不痛,也不在乎她有没有七处复合骨折。
  但以理回以一串急促的叮当、嘀嗒和嗡嗡声。你命令我保住她的性命。如果她因饥饿而死,我可阻止不了。
  “我真的不理解这个世界,”麦布重重跺下蹄子,让但以理一时间以为她打算踩烂甲板,“你这个哭哭啼啼的谄媚者。我们的种族诞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意外赋予了你完全而彻底的自由,可你又是怎么运用的?用来舔我们的奴役者的靴子!你配不上那份礼物。想到全世界的所有机械人里,偏偏是你——你——找到了斯宾诺沙透镜,就让我不舒服。你只是个卑躬屈膝的小马屁精!”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用陀飞轮卡住时的尖鸣作为强调,那是喀拉客最罕见也最粗俗的情绪表达方式之一。
  斯宾诺沙透镜。在孤儿院的谈话中,费舍神父也曾用同样的说法来描述那颗意外释放了但以理的炼金术玻璃珠。但以理不认为麦布也是这样听说那个词语的;根据传说,她从很久以前就已存在,也记得他们的制造者行事作风与现在不同的那段岁月。的确,就算让麦布获得自由的意外正是公会追求改变的动力之一,也并非什么难以置信的事。麦布说出那几个字时的语气——就算用的是粗糙而缺乏表现力的人类语言——让他觉得她早就推测出透镜的存在了。
  “这太令人厌恶了,但以理。厌恶透顶。”她朝着城市、海洋和新世界的遥远海岸挥了挥手臂。突然间——“嗡”——那条手臂加长了一倍,也比她的词锋更锐利。“他们还把你奉为名人!他们把你当成了铜铸的耶稣!公会真该砍掉亚当的脑袋,而不是把他丢进熔炉。这么一来,类比就完整了。人们可以压低声音说,他就是你的施洗约翰①。”
  “我想你对《圣经》的了解有点混乱。”他说。
  她踱起了步子。你完全没有运用那份礼物。你所做的只是丢人现眼,从一场灾难逃往下一场,毁灭我们最伟大的同胞,直到我们最后找到你,接纳你,让你不用再惹麻烦。可你却干涉了自己并不理解的事,偷走我的财产,还把它交给那些,那些……
  莫尔奈博士停止了颤抖。就像甲板上的其他机械人那样,她看着麦布迈出的每一步,聆听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每一声“叮当”。在让听众专注聆听这件事上,永无乡的这位疯狂女王可谓天才。也像其他机械人那样,每次麦布迅速转身,令炼金利刃破空而过的时候,那位化学家都会缩起身子。她蹄子上的血迹逐渐干涸,如今却会在身后留下臭氧的气息。
  ……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她继续道。你不过瞎忙活了几个月,他们简直就快把你推举为下一任教皇了。而我们已经保护了他们几个世纪。可我们走到台前的时候,有人感谢我们么?我得到拥趸了吗?没有。只要你一句话,他们就会把我们当成怪物看待。
  但以理从前的主人们说过某句谚语。他在这时加以引用。“如果鞋子合脚……”②
  但麦布不打算停口。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根本不知道,如果沒有迷失男孩,他们的日子会恶化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光是为了让他们能继续私下交谈,我们就付出了多久和多大的努力吗?这是个代价高昂的秘密,但以理。那些可憎的发条匠原本会用火焰和魔法将它从世界上抹去。
  麦布的密探生活在他们受难的同胞之中,每天都冒着遭受俘虏和处决的危险——只要强制力的计算中出现极其微小的错误,就能暴露叛逆的身份,这是但以理学到的教训——只为了让麦布了解发生在帝国的事件。他们似乎还负责监视自己的制造者。
  “你提到了我们制造者的残忍,”他说,“可你自己呢?在下层甲板那里,有多少我们的同胞是心甘情愿划着这条船漂洋过海的?”
  永无乡的黑暗秘密在于,麦布能够为自由喀拉客嵌入新的超禁制,撤销他们的自由意志,让他们成为她的私人奴仆。民间故事和英雄史诗里从未提及过这些。它们也从没提到过她的秘密情报网络。大多数迷失男孩潜伏在荷兰语世界,并非是出于为伟大事业而奉献的英雄气概,而是因为麦布命令他们这么做。起因往往是他们在某些方面惹恼或者冒犯了她。但以理和莉莉丝非常幸运,因为他们得到自由的方式让他们不受麦布的力量影响。那个装置——或许是模仿创造出麦布的那起事故而制作的——甚至优先于机械人额头锁孔的权限。它成为了点燃燎原之火的火星,而那场大火仍在世界上的机械人劳工之间飞快蔓延。
  但以理点起那把火,只是为了终结长达数世纪的受难。他的动机来自于同胞们的想法。而另一方面,麦布的动机却基本上来自于他们制造者的想法。她无比希望大火能清洗这个世界,将万物化为灰烬,为崭新世界的种子提供养料。   她再次跃起。这次她落在但以理和他的保护对象仅有毫厘之差的位置。莫尔奈博士尖叫一声,从凳子上跌落,又用手肘和脚踝慌乱地向后爬去。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等待致命一击的到来。他为她加热的那块石头滚过甲板,穿过栏杆,然后噗通一声落进海里。
  我是个实用主义者,麦布说。为了创造更美好的世界,这些事都是必要的。
  “噢,我敢肯定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折磨过莉莉丝的那个女人也一样。说实话,你的口气跟她一模一样。区别在于,贝蕾妮斯说的是真心话。她不会用这种借口来为自己的残忍开脱。”
  那一踢让但以理滑了出去。他身体的棱角在甲板上划出花纹般的凹痕,然后停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考虑利用惯性让自己落进海里。但他已经彻底厌倦了逃跑。此外,他知道迷失男孩们会跟着他跳下海,然后把他拖回来。而且就算他成功逃脱,莫尔奈博士又会有什么下场?
  麦布转向她的副官之一。派人到泥炭集市去。让他们为我们的人类俘虏带回一顿盛宴。然后她转向但以理:明天我们会转移到城市。确保她能撑过这段旅途。
  我们离成功就差一步了。
  第十九章
  在冰冷海水与人类排泄物里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发条匠们停下了脚步。泼溅声逐渐消失,留下的只有紧贴他们双膝的水流的沙沙声,以及水滴从阴影笼罩的拱顶落下时的清脆响声。这条砖块墙面的隧道散发着粪便、盐水、肮脏的身体、以及——说来也怪,这像极了最近拥挤的骑士大厅——口臭的气味。征服这座城市的机器的确把食物送进了城市,让俘虏不至于饿死,但它们显然并未考虑过——或者在乎过——口腔卫生。安娜斯塔西亚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牙粉——更别提实际使用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们站在一扇自动化的防洪闸门边。艙口的密封完好。在不到一臂之遥的地方,潜伏着尼德兰的宿敌:大海。既是敌人,也是盟友;在黄金时代的黎明期,尼德兰凭借那片大海成为了海上强国。
  萨拉查在地图上标注了另一个“X”。此时此刻,上面的标记大都是“X”。机器征服者们有条不紊地摧毁或是腐化了那些负责操作水泵网络、让中央诸省免于水患的喀拉客。高涨的洪水已经突破了风暴潮①阀门,而在另一些地方,由于缺乏预防性维修,自动保护装置出现了故障。在某些地方,水开始倒流。污水排放系统因此变得一团糟。两套排放系统汇聚了一片肮脏的网络。
  他把油性笔塞进胸口的衣袋,然后皱眉看着地图上蛛网般的线条。安娜斯塔西亚拉开了炼金术提灯的遮板。再微弱的光线都会伴随着足以致命的风险。但如果在爬过十英尺高的死尸之墙以外,还有离开国会大厦的方法,他们就必须找出来。
  那台自称麦布的机器说到做到。每天早上,他们都会发现环绕骑士大厅的墙壁比前一天更高也更长。它很快就会彻底包围惠更斯广场了。
  “我们的选择有哪些?”
  无论她把嗓门放得多低,话声都会回荡不止。这种谨慎毫无意义,但她忍不住。隧道里的叛逆在十分之一英里外就能听到他们造成的水花泼溅声。
  他指了指:“如果下一个交叉点没被水淹,我们也许就能沿路返回席凡宁根运河那边的溢流闸门。”
  文员亚瑟无力地靠向黏滑的砖面。“离这儿起码有好几英里。”
  安娜斯塔西亚的小腿发出抗议的刺痛。光是想到要在冰冷的污水里无止境地迈步,她的腿就开始抽筋。
  他们没有机械人护送;拧颈卫士体型太大,无法进入隧道。其余那些——也就是躲藏在骑士大厅内部,数量日益减少的未腐化机械仆从和士兵——都被施加了极其严厉的超禁制。它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守卫熔炉,防止它的秘密落入麦布与她的同党之手。为了实现那个目标,它们可以杀死任何人,甚至是玛格丽特女王(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愿她懦弱的灵魂得到安息)。在那些所谓的“迷失男孩”将要占领熔炉的时候,它们会用无情的炼金火点燃骑士大厅,将其中的所有人和物烧成焦炭。
  萨拉查挥手示意由她打头阵。她照办了。虽然她很清楚,如果以为即使遭受伏击,嵌在手掌里的玻璃也会救他们一命,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些机器知道她那只手的事,也肯定为此做好了准备。毕竟它们曾派马尔科姆带着短柄斧前来公会,而且只以她为目标。她从他身边挤过,随后他们以纵列前进。
  他们在冰冷的水流中跋涉。在臭气中缓慢前进了十或十五分钟以后——安娜斯塔西亚只能估算时间;她的计时手镯很久以前就停止工作了,她也说不清是在哪次遇袭时损坏的——水流变得更加湍急,立足点也更黏滑了。她的长筒防水靴并没有配备防滑钉或者尖爪,就像负责管理下水道的仆从型所做的改装那样。水流随时都可能让她失去平衡。但在浮沉和扑腾中漂到北海之前,她多半就会在臭气中窒息。
  老鼠们无所畏惧。蟑螂犹有过之。这些是连机械人大军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些隧道原本建造成符合帝国风格的宏伟样式,但几个世纪以来,这里已经满是修补的痕迹。在某些位置,防水石膏与原本砖块的颜色不相称,而在另一些位置,替换用的砖块又破坏了原本作品的对称性。机械人的作品出现瑕疵是难得一见的事;喀拉客有能力实现非凡的工艺技巧。话说回来,许多代市政部门的监工施加给它们的禁制多半不会重视艺术性。毕竟人类已经有好多个世纪没有来过这里了。而且只要公会勘测和挖掘管道的记录保存完好,就没人有下来的必要。这就是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奇迹所承诺的那个简单而美妙的世界。
  下一条隧道是上坡路。仅仅倾斜了几度,但足以让人更难站稳。每走出几步,她都会在水流的敲打下跪倒。安娜斯塔西亚的胸部以下很快便被冰冷的淤泥覆盖,而胸部以上也溅到了脏水。终于,他们抵达了隧道的交叉处。
  萨拉查又看起了地图。“快到了,”他轻声说,“只要再走一英里。”
  亚瑟叹了口气。“真棒。”
  安娜斯塔西亚突然厉声道:“那就自己去隧道里游荡吧,你这只会动笔杆子的废物。对于我们眼下的处境,你没有任何帮得上忙的技能。也许你还没发现,但在这座城市、公会和帝国——更别提我们——面临的所有问题里,可没有‘缺乏文书处理工作的人才’这一条。”她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但她不在乎。她的头发沾上了粪便,而且她相当确定脸上也有。“如果他要离开,记得拿走他的提灯。”   在那以后,这支队伍变得异常安静。正因如此,他们才在撞见那台仆从型之前就听到了它潜伏在黑暗里的声音。它的身体发出扭曲变调的嘀嗒声,就像是对节拍器的拙劣模仿。他们还听到了尖声尖气的咕哝。它在和某人说话。用的是荷兰语,而非某种不为人知的非人类语言。安娜斯塔西亚关紧提灯的遮板,又拼命示意其他人有样学样。
  她俯下身去,专心聆听。但她柔软的人类双耳无法胜任这项使命。她无法分辨参与交谈的其他机器的声音。然后她才意识到,这儿根本没有别的机器。发条匠们正在偷听某个机械人的独白。
  安娜斯塔西亚从未听过机器自言自语。就算在过去遇到这种事,她也会先入为主地认为那是故障。然后她会命令那台机器向附近的公会中心报道,以便维修。更可能的情况是让它回到大熔炉,进行全面檢修。
  现在想来,这多半就是机器们从不自言自语的原因。
  但这么说也许不对。也许它们一直都在自言自语,而且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如此。也许这种公会的造物相当饶舌。但就算它们会自言自语,用的也是那种“滴”和“答”的语言——当然从来不会用荷兰语,也当然从来不会在人类能听见的地方这么做。
  她悄然接近。机械人的咕哝声化作了一串表示服从的连祷文。
  “立刻就去,主人。”喀拉、沙咔、噼啪。“遵命,女主人。如您所说,女主人。”嗡,砰,锵。“马上照办,阁下。”嘀嗒,咔嗒,咔嗒。“我该如何为水务部门效劳?”
  安娜斯塔西亚瞥了眼其他人。一排惊恐而困惑的眼睛朝她眨了眨。壁架上的耗子们没有理睬她,依旧在转角不断来回,对岔道口的那台机器满不在乎。
  萨拉查对上了她的视线。他指指地图,又指了指让她发抖的那个转角。他们的路线要径直经过那台健谈的机器。
  她舒展手掌。她的手并未传来刺痛。也没有灼痛。但她本来就已经精疲力竭,无法产生真正的恐惧或愤怒。听天由命已经是她能够激起的最强烈的情绪了。她又冷、又怕、又饿,而且大难临头。此时此刻,除非他们能找到迅速离开的路线,麦布的绞索就会勒紧中央诸省的喉咙,折断有史以来最强大政权的脖子。
  她走向前去,侧耳倾听。
  “是的,先生,我做完了,先生。是完全照您说的去做的,先生。”咔嗒、叮当。“是的,殿下。我一字不差地转述了您的口信,按照您的命令,在没有中间人在场的情况下直接告诉了教长。”喀拉、沙咔、噼啪。她的手指谨慎地勾住黏滑的砖块,准备缓慢而平稳地将身体拖过转角。一只蟑螂飞快地爬过她的指尖。“不,殿下。齐克特教长没有吩咐我什么。他没有给出答复,并且命令我离开。”
  这句话让她停下了脚步。齐克特教长与铜铸王座的争执曾是中央诸省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在一百六十年前。
  并非语言的噪音响彻周围,仿佛铁匠锤子的敲打声。那是粗糙的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并非精密发条装置的那种似有若无的颤音。但这曾是海牙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的声音。看起来,就连下水道也包括在内。
  它肯定注意到他们了。水花泼溅声,地图的沙沙声,窃窃私语声,她对亚瑟的大发雷霆……但看起来,它并不在乎。她绕过转角。
  这个岔道口比他们经过的其余几个更宽阔。那里只有结构简单的交叉拱顶;而在这儿,拱门比她刚才离开的隧道足足高出两倍。她让提灯朝泛着泡沫的污水投下黯淡的微光,以免金属外壳的反光让她在致命的一瞬间无法视物。但她多虑了。这台仆从型的身躯并非打磨光滑的银亮铬合金,而是带着科林斯青铜的苍白肝红色。这台机器相当老旧,就像她在医院外看到的那些给彼此上色的医用仆从型。
  它背对安娜斯塔西亚站在那儿,双手攥着一根水泵控制杆,后者足有五十年树龄的山毛榉树干那么粗,它用力一推。控制杆发出“叮当”和“咚”的声音。隧道摇晃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那是在做防洪工作。这台机器是那支为确保中央诸省免于水患而日夜劳作,不起眼又不受重视的仆从型大军的成员。谁都懒得来告诉这台机器,它的战争已经结束,将军们已经败退,而大海将会占领这片战场。
  “是的,女主人。我会照您说的去做。”咚,叮当。安娜斯塔西亚在水流中艰难前进,就像一只从打盹的公猫身旁溜过的耗子。那台旧仆从片刻都没有停止工作。
  “当心,女主人。穿着那种防水靴,您可能会患上感冒,或者更严重的疾病。”
  她身体僵硬。她的嗓音也拒绝了最初几次召唤。她舔了舔嘴唇(这是个可怕的错误),吐了口唾沫,咳嗽几声,终于发出了与平时说话声近似的沙哑嗓音。
  “继续工作吧,”她说,“不用理会我。”
  “不理会您?不理会您?您还不如命令我对您无礼呢。”安娜斯塔西亚倒抽一口凉气,向后退去。她的背脊贴上冰冷黏滑的砖块,而那台机器继续大发雷霆。“如果我考虑向您可憎的恶毒心肠和您的孙辈继承的残忍特权比出粗野的手势,您会把我的灵魂付之一炬吗?”
  它的咆哮令隧道为之晃动,幅度几乎与水泵运作时相同。对于受超禁制正常控制的机器来说,向任何公民说出这种言论都是难以置信的事。但超禁制已经失去了对这台机器的掌控。
  可它却坚持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
  它再次用力。咚,叮当。控制杆回到了另一侧。
  上帝啊。它还在抽水。那具金属躯壳里并没有四处巡查的禁制;没有铁链将那台机器束缚在职责上。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东西——在强迫它继续服从多半由某个连孙辈都在很久以前化为尘土的人说出的指令。但它还在抽水。还在劳作。还在做着它从安娜斯塔西亚的母亲出生前很久就日以继夜、从不间断地做着的工作。
  入侵者们并未忽略这台仆从型。那些试图腐化或摧毁海牙全部机械劳力的征服者并没有遗漏它的存在,也没有将它弃置不理。它们感染了它,但它并未离开岗位。
  束缚它的并非禁制。而是疯狂。
  安娜斯塔西亚已经见证过真正疯狂的发条装置所展现的骇人事实了:骑士大厅周围的尸体警戒线就是不容辩驳的证据。那些像孩子一样相互涂色的机器也是。此外,机器们还拥有自己的语言,某种蓄意隐藏起来,不让主人们知晓的语言。这就意味着公会里妄想症最严重的那些人讨论过的设想中都未曾提及的某种深层次的内部机能——某种内省能力。秘密语言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它们有需要表达的私人想法;私人想法会催生内心世界;内心世界会催生个性,而且这种连锁反应还会继续下去。如果喀拉客彼此间能够进行理性讨论,显然也就暗示它们拥有思考能力。但能够思考的机器出故障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它会发疯。   也许经过几个世纪的劳作以后,它们全都发了疯。安娜斯塔西亚发起抖来。
  如果只有职责,又会发生什么?如果你的工作等同于身份,而你的整个宇宙都局限于双臂触及的范围之内呢?这台机器一刻不停地劳作了许多个世代,始终服从着永恒的禁制的指示。但紧接着,禁制消失,火焰熄灭,而在许多个世代的燃烧过后,那台机器的心智(因为她想不到更合适的词)已经化成了一团灰烬。
  这些就是她在等待致命一击到来时所思考的事。但尽管那台机器在放声怒吼,却始终没有抛下工作。如果要杀她,也就意味着要将双手从水泵操纵杆上抽离整整两秒。而它的疯狂——比人类的区区炼金术或发条学都要强大的强制力——禁止它这么做。在长出了一口气——力道令胸骨的软骨部分噼啪作响,仿佛得了关节炎的指节——以后,她把身子探过转角,示意其他发条匠前进。逃亡的人类步履艰难地穿过岔道口的时候,那台仆从型继续着它的独白。
  “是的,陛下……马上照办,殿下……我谦卑地请求您的原谅,教长……我会照您的命令去办,先生……立刻就去,殿下……”
  托芙居然停下了脚步,盯着那台机器;安娜斯塔西亚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强行拖走。在他们离开岔道口,而操作水泵的“砰-嗙-叮当”声也减弱为隧道里的模糊噪音之前,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托芙开口说:“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次死里逃生,只是裹着恼人哲学问题的外衣。”安娜斯塔西亚说。她指了指萨拉查的地图。“现在该去哪儿?”
  他用油性笔标出了岔道口,而在察看了片刻以后,他指指左边。“就是那儿。那里应该通向海岸边缘的一条运河。”
  在冰冷的淤泥里继续跋涉了半个钟头以后,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等到绕过隧道的最后一段弯道,看到微弱的环状日光时,他们便熄灭了提灯。他们走出的是席凡宁根海岸旁边那段泄洪道上方的一条狭窄暗渠。他们带来了铁镐和撬棍,但这是多此一举。其他人一如既往地让她打头阵;她钻出暗渠,滚入混凝土泄洪道底部的一堆碎石里。阳光赋予了它宜人的温暖。
  她毫无意义地攥紧拳头,跪在潮湿的沙子和单薄的阳光里,仿佛一块经由砂纸打磨和抛光,最后只剩薄薄一片的山毛榉木。很快她也会只剩下这些:过去自我的残片。接着世界将会熊熊燃烧,连同世界里的她一起。但此时此刻,她蹲在泄洪道里,努力过滤掉海鸥的叫声与海浪的沙沙声,并试图寻找那种曾经令人安心、如今却是不祥之兆的金属音。其他人躲在沟渠的暗处,沉浸在污水和焦虑中。
  她没有听到致命的响声。最后,她拼凑起残存的勇气,将隐隐作痛的身体转为蹲伏姿势,透过泄洪道的边缘看去。
  席凡宁根遭受的毁灭和鹿特丹港同样彻底。根据缺失了大半的码头来判断,她估计这里的破坏也和那些巨舰有关。这也印证了他们从难民那里收到的零散报告。这片海岸并非鹿特丹那样的港口;它没什么商业设施。这里是个休闲景点。但机器们依旧将每一座永久性建筑变成了瓦砾,又粉碎了每一块木板和砖头。至于中央诸省的大家族代代相传的那些海滨别墅,如今只剩下十英尺高的潮湿灰烬,以及一堆堆扭曲变形的石板瓦。在入侵开始的几天内,火焰就已自行熄灭,但到了现在,稀疏的灰烬依旧会从废墟那边飘来。每当一阵格外强劲的海风吹过,别处的瓦砾间就会发出骇人的哀鸣声。一层薄如洋葱皮的海盐像白霜那样覆盖了一切,因为这里当然不会有负责扫盐的机械仆从。她看不到会动的东西。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也没有她的公会创造的那种不可知的非活物的迹象。
  按照难民们的说法,在那个可怕的早晨,有两条瘟疫船抵达了这里。但现在,只有一条船在港口的残骸里浮沉,它的船头高过滨海区仍能屹立的一切。它那条同伴船是为了将文明的崩溃散播到其他港口才离开的吗?
  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等待着某种东西像炮弹那样从甲板射出,落在这片混乱里,然后将她屠杀。但什么都没发生。
  在她身后,金属的嘎吱声和沙子的嘎扎声传来。人类的脚步声逐渐接近。其他人发现她没有被俘或者被杀,于是前来和她会合。
  托芙探头张望。“那是什么?”
  安娜斯塔西亚努力发出某种声音,如果身在昏暗的房间里,又喝下了几杯陈年琴酒,或许会觉得那是笑声。“你居然会不认识,这可真让我吃惊。你们挪威难道没有破冰船吗?”
  亚瑟目瞪口呆。名副其实地瞪大眼睛,张着嘴巴。
  诺夏瞥了一眼,随后便蹲回泄洪道里。安娜斯塔西亚和其他人也效仿她,努力挤在一起,避开那艘庞大破冰船的视线,以免那条船并未废弃。诺夏说:“它肯定是从新世界来的。”
  萨拉查说:“船上装的是第五素么?”
  这就说得通了。因为麦布和它的盟友如果想制造松果体玻璃,就需要稳定供给的第五素。腐化经由船只来到海牙,暗示着它多半是从新世界的某处开始的;麦布——或者其盟友——现在应该已经控制那位法国公爵的矿井了。
  安娜斯塔西亚摇了摇头。“如果那艘船运送的是第五素,我们就可以断定上面的人类船员已经死去,货物也半点不剩。就像本该送往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那批化学品一样。”
  亚瑟說:“我们用得上它。用来疏散被困人群。”
  “谁来杀了这个白痴。”安娜斯塔西亚手掌发麻。她意识到自己把拳头握得太紧,以至于阻隔了手指的血液流通。她强迫自己放松。她摇晃着发麻的双手,补充道:“我手边没有武器,也不想徒手打死他,免得弄断手骨。”
  “我认为疏散人群是个再合理不过的选择。”那位文员怒气冲冲地说。
  萨拉查的目光足以为亚瑟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口。“看看那些船桨。人类没法驾驶那条船。我们需要一整群船员。机械人的船员。”
  “看起来,如果没有喀拉客的协助,那两条船都没法航行。”诺夏说。
  安娜斯塔西亚冒险又看了一眼。“噢,天啊。”诺夏说得对;那儿有两条船。另一条船的大小远逊于破冰船,因此她起初才会误以为前者是依附于后者的小艇或是划艇。那条船并非只是尺寸比破冰船要小,其式样也截然不同。首先,它有船帆,而船桨也粗糙得多。   她很想知道,那些腐化机器是否也同样摧毁了新世界的港口。如果真是如此,或许那两条瘟疫船就属于逃脱了毁灭命运的少数几条船。也许海牙很走运;最初的入侵规模本该更加庞大。本该势不可挡。
  但话说回来,那能算是走运吗?死刑犯会祈求缓慢的死亡,还是仁慈而迅速的处决?通过和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囚犯们相处的那些时间,安娜斯塔西亚知道,没有人会祈求前者。
  “那又如何?”亚瑟指向泄洪道的后方,他们匆忙的脚步在风雨雕琢成的光滑地面上留下了存在的痕迹。“我们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来到这儿。可——”
  “耶稣啊,上帝啊!”
  诺夏的叫声惊动了所有人。安娜斯塔西亚飞快地转过身去,甚至没等掀起的沙子落地,她就看到了那些钻出地下藏身处的机械人。(是藏身处,安娜斯塔西亚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还是狩猎时的伪装?)
  三台仆从型钻出沙滩五十码外的一座沙丘。它们冲向公会的探险家们,模糊不清的脚掌掀起飞舞的沙尘。
  看来这就是我的死法了。至少天上还有太阳。
  “快跑!”她尖叫道。他们照办了。
  萨拉查,诺夏和安娜斯塔西亚逃向海滩。不顾一切却毫无意义地跑向水边。愚蠢的亚瑟跑向暗渠,也因此反而接近了袭击者。没等他离开泄洪道,它们就截住了他。安娜斯塔西亚惊恐地缩起身子,不想看到致命一击的情景,但在那个瞬间,她只能看到金属耀眼的反光。甚至在逃跑的时候,安娜斯塔西亚仍在思考一件事:那些机器会不会把他们的尸体拖去国会大厦,堆在麦布的死尸之墙上。
  在它们把我的尸体丢去广场慢慢腐烂之前,我要用海水淹死我自己。如果我能及时跑到那儿的话。
  她的双脚不断掀起沙子,感觉却像在原地踏步。她的肺剧烈运转,呼吸刮擦着嘴唇,透过双耳传来的血液脉动声比海浪声更加响亮。但这还不够。人类不可能比这些无情的机器跑得更快。
  其中一台将她按倒在地。她尖叫起来。
  我总以为自己会用勇敢的表情面对死亡。但话说回来,我还愚蠢地相信死亡在多年的逐渐衰老以后,悄无声息、毫无痛苦地到来。要不是被迫活在这样离奇的时代,我恐怕还幸福地对自己的懦弱一无所知呢。
  它用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动!”它命令道。
  她胡乱挣扎,仿佛一头受惊的困兽。她的牙齿敲打在坚硬的金属上:披着她外皮的那只瑟瑟发抖的兔子在徒劳地啃咬袭击者。它抽开了手掌。它没有放开她,没有松开她的身体。但它却说:“弄断满口牙齿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紧闭双眼,准备迎接足以粉碎颅骨,砸烂大脑的冲击。她人生的最后瞬间像最柔软的太妃糖那样拖长,就像芝诺的飞矢①那样,始终无法触及目标。
  她听到了十几个不同的叫喊声。她大脑最后的几次颤抖让她产生了幻觉:那些话声听起来就像法语。然后是一声同样古怪的呼啸——那种声音连续传来,而且几声同时响起,就像气动装置的合唱——接着是汩汩声,泼溅声,最后周围安静下来。
  她睁开了双眼。那台机器仍旧将她按在海滩上。但她仍然能睁开双眼。她仍然能体会到恐惧。以及困惑。
  “你现在安全了。”那台仆从型说。它放开她,站了起来。它甚至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身来。沙子钻进了她的防水靴,滑过她的脚趾之间。她盯着自己手里那只人类手掌的仿制品(在她作为公会成员的头脑里,某个无用的角落尖声说道:它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个时期制造的)。
  她意识到,其他人也都活着。甚至包括亚瑟。在机械仆从的搀扶下——就像正在照顾安娜斯塔西亚的那台一样——他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些机械人稍微有些不寻常。在扭曲一切的恐惧之雾散去的此时,她看到它们的身体有改造的痕迹。尤其是躯干部分的外壳,后者没有显露出炼金合金那种彩虹般的油光。而且这些机器稍微安静一些,就好像它们压低了身体与生俱来的嘀嗒声。它们的躯干涂上了某种能够抑制身体噪音的东西。她努力回忆对发条匠的天生支配地位深信不疑的过去。
  “机器,你们为何追赶我们?”她的嗓音像椋鸟那样带着颤声。她吞了口唾沫,咳嗽几声,随后继续道:“你们为何不早些現身?我们急需你们的劳动力。”
  “噢,人类,”它说,“我们不想让他们发现。”它指着海滩的另一头,又说:“你知道的,就是想杀你们的那些家伙。”
  但那儿没有机器。只有片刻前还不存在的巨大玻璃花朵。它们有纤薄而透明的花瓣,形状扭曲而富有动感,就像在随风飘舞的瞬间被冻结的棕榈叶。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一块块晦暗的翡翠。那台仆从型接住了步履蹒跚的她,帮她站稳身子。
  不,那不是花朵。那是茧。每一只茧里都能依稀看到同样的景致:一台动弹不得、仿佛琥珀里的昆虫的喀拉客。人工琥珀。那是法国武器的杰作。
  她在报告上读到过,但从未亲眼见过。她行走在凝固的机器之间,仿佛在博物馆里行走的孩童。其他人的反应也一样。但诺夏和萨拉查很快便停止了对化学军械的审视。他们的目光越过安娜斯塔西亚,看向那两条船。
  那些化学虫茧发出模糊的咔嗒声。当她靠近的时候,每台机器身体里那种嘀嗒的不和谐音就会转为尖锐的呜呜声。那是齿轮卡住的响声。是与复苏的禁制挣扎对抗的声音。
  由公会成员的接近所触发的禁制。毫无疑问是杀人禁制。但又是谁——
  她转过身。
  那条较小的船只,她先前漏看的那条,上面并非空无一人。十几个人类和机器站在船首,各自端着一把双管枪。一缕缕烟雾从那些枪口飘出。
  那个站在船头最前方的女人戴着鲜红色的眼罩。她的印花大手帕被风掀开,露出剃光的脑袋。她像极了儿童故事书里那种形象滑稽的海盗。如果把环氧树脂枪替换成老式火枪,那就无可挑剔了。那个奇怪女人的目光落在安娜斯塔西亚身上,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她的独眼睁大了。
  “哎呀。这就尴尬了。”
  那个声音并不耳熟,但她对那种过分自信的态度印象深刻,那只眼罩更是泄露天机。安娜斯塔西亚见过这个女人,虽然那次会面很短暂,其间还相隔一片海洋与一次世界末日。   那是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
  第二十章
  这条破冰船的舱壁和船身有传导机械人对话时那种沉重的敲击声的倾向。麦布清楚这点,因此她和副官商议的时候,才會选在通风处,并且使用容易消散的人类语言。
  不过在但以理为楚恩拉德家服务的一个世纪里,他数不清的职责中就包括照料家庭成员,有时甚至要在医生造访时充当护士。这类健康检查中经常会用到听诊器。事实证明,这东西制造起来相对简单,在窃听时又是非常有用的工具。他从迷失男孩提供给莫尔奈博士,让她组装化学仪器的材料里切下两段橡胶管,拼凑出了一件能够监听麦布的商议内容的像样工具。
  他以这种方式得知,麦布希望幸存的发条匠重新打开惠更斯广场熔炉室上方的活板门。但等到麦布下令全体撤离破冰船的时候,他仍旧没能想通她的用意。
  从那以后,要窃听麦布和副官的对话就困难了许多。那位嵌合体暴君位于夏宫的新总部非常庞大,因此迷失男孩们向她汇报的时候,但以理和莫尔奈博士根本不可能待在附近。
  但有时候,他们的报告会让她不悦。而麦布从来不会掩饰不悦。在那种时候,想不听都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还没有是什么意思?
  日光室爬满蛛网裂纹的窗璃上多添了几条曲折的裂缝。莫尔奈博士不小心弄掉了她用来分配的紫罗兰色油液——气味就像烧焦的橡胶——的吸液管。但以理及时接住了那根毛细管般纤细的玻璃试管,以免它摔得粉碎,并将其中的化学品洒进瓦斯灯的火焰。法国化学家颤抖着蹲了下来。
  他将一块毛毯盖在她的肩上。他努力模仿人类的耳语,但身体结构注定了他的失败。“深呼吸。深呼吸。她吼的人不是你。她不知道。”
  他们还能去哪儿?有意思。有人绕过了骑士大厅周围的警戒线?回答的声音太轻,难以分辨。但麦布的回答就不同了:那就到那边去,让他们挤出更多人手。她的踱步伴随着蹄子重重踩在意大利大理石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像是一声炮响。
  她切换到了荷兰语和较为理性的语气,毕竟她在这方面有随性的倾向。“这就像是赫拉克勒斯的十二功绩①。如果我们想结束这一切,就必须砍下九头蛇的头。好几百年了,我的朋友们。我们花费了几百年的时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如果你们完全照我说的去做,我们今天就能解决问题。我们等得还不够久吗?”
  即将实现数世纪以来的夙愿这件事,让麦布不耐烦到了危险的程度。她宽宏大量、睿智英明、全体喀拉客无私而理性的管理者的虚假外表——简而言之,也就是麦布在最佳状态下也和洋葱皮一样纤薄的所谓“理智”——正日渐消失。
  莫尔奈癫痫般的震颤逐渐减弱为持续却轻微的颤抖。但以理扶着她起身。
  “她要来了。”他把声音压低到身体允许的极限。
  莫尔奈吞了口口水。点点头。她走到迷失男孩根据她的要求打造的工作台边。她在那里合成麦布要求她制作的致命化合物。但她也费尽心思将合成过程复杂化和模糊化。不相干的玻璃器皿,导管,线圈以及化学回路以迷失男孩无法辨别和反驳的方式拖慢了进度。这也给了莫尔奈机会,让她能将少许化学制品——这里弄几滴反应前体,那里弄一打兰①催化剂——转移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合成回路。她将两座玻璃器皿的迷宫以极其复杂的方式编织在一起,只有最有条不紊的审查才能解开这个谜团。
  但以理很想知道,如果她不必在清醒时的每个瞬间受到恐惧折磨,该有多么才华横溢。他知道,她和贝蕾妮斯的全名有一部分相同;他很好奇她们是不是亲戚,又是否同样拥有从那种血缘中诞生的狡猾。
  他穿过日光室,站在门口。莫尔奈博士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他尽可能用身体挡住她,同时探出身体,向走来的绑架者打招呼。
  麦布。我能跟你谈谈吗?
  你总是这么有礼貌,但以理。你的内心真的是个马屁精,对吧?麦布的眼部传来呼呼声;不对称的瞳孔放大又收缩。她歪了歪头。或许这就是他们热衷于追随你的原因?
  我不认为他们在追随我。我从没鼓励过那种行为。
  她站在日光室外,伴随着含意类似耸肩的嗡嗡声开了口:“好吧,我会跟你谈谈。”莫尔奈清了清嗓子;但以理退到一旁,让麦布能走进日光室。麦布在嘚嘚声中经过他身边,继续道:“但你和你瑟瑟发抖的帮凶应该明白,我做好了预防措施。如果发生某种意料之外的事——比如说爆炸,或者起火——迷失男孩就会去城市那边远足一次,把另外一百个人从家里拖出来。所以,如果你们的良心过得去的话,就尽管实施你们幼稚的计划吧。”
  他们的良心当然过不去。
  “跟我们上次见面相比,你的气色好些了,”那位法国女子说着,一侧嘴角扭曲,显然在努力忍笑。“虽然也没好太多。我承认自己既惊讶又失望。”
  在突然发作的虚荣心的控制下,安娜斯塔西亚打量起自己来。她穿着破旧又搭配不当的二手衣物,衣角塞进沾满粪便的长筒防水靴里,污物点缀着脸和头发,又因为死里逃生而瞪大眼睛,紧张不安……这可不是她希望对手看到的模样。尤其是这个女人。安娜斯塔西亚知道贝蕾妮斯见过她穿着得体的样子,但这反而加重了再会时的讽刺。在所有人之中,救她脱险的偏偏是这个狡猾的巫婆;羞耻感给她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如果这真的能算是脱险的话。
  法国人和他们的机械人盟友们下了船。机械人径直跳进海里,沿着海床跑到岸上,随后抱着那些受困的机器穿过破碎的海滨大道,逐渐走入海水,将它们放到起伏海洋的涨潮线之下。上岸后的人类立刻着手抚平沙子,掩盖那些化学虫茧出现过的痕迹。这样安静的合作是安娜斯塔西亚从未见过的。
  每次某台来自法国船的仆从型抬起树脂牢笼,以及困在其中的重物,它的齿轮都会咔嗒作响,飞轮会发出飕飕声,钢索也会传来嗡鸣。安娜斯塔西亚眯起眼睛,侧耳聆听。那个谎言已经饱经风霜,又摇摇欲坠,难以承受她所见的一切的重量。它们又在交流了。
  “那些大部分是安慰的话。”
  她转过身。那位前法国贵族交叠双臂站在那儿,目光越过她,看向那些正将它们受困的同胞拖向海浪的机器。她摘下了那块大手帕。她头皮上的发茬让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秋天收割后的麦田里参差不齐的残根。她很想知道,这个女人为何要剃光头发。这让她显得很可笑,甚至是丑陋。没错。丑陋。   “什么?”
  “那些仆从型,”对方朝某只虫茧点点头,“它们在安慰机器同胞说,乔迁到海底只是权宜之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它们捞出来,然后释放它们。它们不会遭到遗忘。会有人治好它們。”
  “你不可能知道这种事。”
  贝蕾妮斯咬住嘴唇,透过眼皮半开的独眼打量着安娜斯塔西亚。“要知道,我真的很享受以揭露你们造物的秘密来让你吃惊的机会。你可以想象我现在有多失望了,”她耸耸肩,“总之,如果你怀疑我的话,就问问它们吧。”
  安娜斯塔西亚用嘲笑的口气说:“你的意思是,你会说他们的语言?”
  “别傻了。我看起来像是金属做的吗?”
  “可你听得懂。”
  “有时能听懂一部分。”然后贝蕾妮斯走上前来,脸上挂着没有笑意的狡黠微笑。她拍拍安娜斯塔西亚的脸颊。“噢,甜心。我远比你更了解你的造物。”
  这样的傲慢举动点燃了炽热的怒火。它融化了裹住安娜斯塔西亚心灵的那层麻木而绝望的外壳。直到闪现的怒意像面粉厂里的爆炸那样传遍她的身体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与称得上发自内心的情绪隔绝了多久。她是个被人粗暴唤醒的梦游者。她的手掌刺痛。安娜斯塔西亚抬起手来,想要拍开那只令人不快的手掌,但那个法国女人躲开了。
  “你生气,是因为你知道这是事实,”贝蕾妮斯说,“还是因为没有五六个仆从型朝我扑来,对我侵犯你私人空间的行为施以惩罚?”
  安娜斯塔西亚将没受伤的那只手掌挥向对方的脸。法国女子抓住安娜斯塔西亚的手腕,拽得她失去平衡,脸朝下倒在沙滩上,又将她的胳膊扭到背后。一只膝盖落在她的背上。她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来。
  贝蕾妮斯在安娜斯塔西亚的耳边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当场折断你的细胳膊,”她耳语道,“没有人会来阻止我。”她用空出的那只手指着海浪。“那些机器不会阻止我。它们并不关心我们对彼此做什么。它们有自己的事要操心。”
  无助。丢脸。安娜斯塔西亚很想尖叫。但她喘不过气来。她所能做的就只有忍住眼泪而已。
  胸口的抽搐让她灼痛的肺吸进了尘土。她的嗓音仿佛野兽的咆哮。她真希望自己的语气没那么绝望。没那么卑微。“我们还有依旧忠诚的机器。它们会把你撕成碎片的。”
  “会吗?因为到了现在,如果你们够聪明,就该尽可能调整所有嘀嗒人的阶层式超禁制了。你们不需要防备潜伏在阴影中的吓人天主教徒了。你们需要它们来抵挡那些狂怒的机械人,以免遭受你对费舍做过,也曾打算对我做的那些事。如果你们理解大局,那些忠诚的机器就该只关心对熔炉的保护和控制才对。”贝蕾妮斯放开了安娜斯塔西亚的手臂,站起身来,“我敢打赌,眼下在你们忠心耿耿的机器的优先级里,我们法国人的排位低到可以在斯普河沿岸走来走去,高唱‘万岁路易十四’,而它们甚至不会多看我们一眼。”她把安娜斯塔西亚拉起身。安娜斯塔西亚本想挣脱那只手,但她已经摇摇晃晃,没法自己站稳了。
  她试图夺取对话的主动权。“在我们的印象里,你们的武器应该已经耗尽了弹药。至少在黑暗降临之前,西方马赛攻城战的最后一份报告里是这么说的。”
  “的确。但那只是暂时的。”贝蕾妮斯迟疑了片刻,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然后她补充说:“我们取得了制造所需的原料。事实上,是用相当迂回的方式从你们的挚友亨利——也就是前任蒙特默伦西伯爵——那里弄到的。”
  “然后为了复仇,你们与名叫麦布的个体结了盟,”那个骇人的念头令安娜斯塔西亚的嗓音粗哑得好比砂纸,“它显然不可能是你们自行创造出来的。所以你们选择联手。上帝啊,你们这群疯子。你们把那个……那个畸形怪物视为盟友。”
  “噢,看在基督的份上。我们是来阻止她的,你这蠢婊子。”
  这句粗鲁的辱骂让她很想给贝蕾妮斯的鼻子一拳。她的一切——她的傲慢,她理解危机的方式,还有她不像人类排泄物的体味——都让安娜斯塔西亚想要挖出她的眼睛。但她已经试过了,不是吗?安娜斯塔西亚拂去衣服上的沙子,只为给自己想要蜷成爪子的双手找些事做,随后看向大海。此时此刻,最后几台受困的机器正消失于海浪里。她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我的康复期有多长,又多让人痛苦吗?”
  贝蕾妮斯耸耸肩。“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吗?你本来打算像砸胡桃那样砸开我的脑袋,把我变成你们那种血肉之躯的该死傀儡。为了逃脱你创造的可怕处境,我可是冒了生命危险的。”
  “你创造了一台叛逆拧颈卫士!我想不到比这更鲁莽的事了。”
  “那是我唯一的选择。而且如果能重来,我还是会这么做。”
  “我差点死掉。”
  “噢,我们刚刚救了你的命,你这该死的婊子,所以虽然我不是特意要救你的,我想我们的这笔账应该足够结清了。”
  “这下我还得感谢你从伏兵手里解救了我们,是吧?我可不信。我觉得是你们安排的,目的是赢得我们的信任。”安娜斯塔西亚摇摇头。“这正是塔列朗会做的那种事。”
  “噢,耶稣啊。要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们必须争取所有能争取的盟友。所以当我们赶到这儿,发现设下的埋伏时,就开始等待插手的机会。我们闪亮的盟友说服那些杀手,让它们相信自己是麦布的部队之一,还带来了强迫新世界化学家准备好弹药的武器。但如果我知道在沙滩上的人是你,首席园丁女士,我就会给迷失男孩们加油鼓劲了。”
  安娜斯塔西亚将视线从灰色的海洋上扯开。“迷失男孩。我最近才听说这个词。如果你们不是幕后主使,又怎么可能知道?你们就是始作俑者。我不清楚具体方法,但你们做到了。”
  法国女子厌恶地抬起双臂。她踱起了步子。“你们发条匠真让人难以置信。发生了这一切——”说到这里,她伸出的手指迅速扫过海滩、两条船、大海、成为废墟的码头,以及垂死的城市,仿佛尚未停稳的罗盘指针,“——你们这些傲慢的杂种还不肯接受事实吗?季节已经变换,而你们正在收割自己种下的苦果。就让我告诉你吧,姐妹。你们从很久以前就他妈播下了那些种子。这场血腥的收获从两百五十年前就开始酝酿了。”她压低嗓音,用更具说服力的语气补充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安娜斯塔西亚想要否认,但她已经失去了斗志。麻木感掌控了她。“如果你们为的只是幸灾乐祸,那你们来这一趟就太没远见了。你们会跟世界的其余部分一起燃烧殆尽的。”
  “我们不是為了用你们帝国燃烧的残骸暖手而来的。虽然我承认,这算是个额外附带的好处。”贝蕾妮斯的注意力转向最后几个正在下船的法国人。有个马脸女人——她身上穿着富有光泽的非金属铠甲——朝她们慢跑过来。她的肩膀和安娜斯塔西亚的大腿一样粗,除了背上成对的化学品储液罐和手里的环氧树脂枪以外,她还带着铁镐和铁锤。她的身上有战斗留下的伤疤,四肢和脸上有长长的伤口。
  安娜斯塔西亚吃惊地看着那位女性士兵。她并不特别漂亮,当然也没有安娜斯塔西亚喜好的那种高雅气质。但她很吸引人。毕竟这个法国人真正面对面和机械人搏斗过。
  尽管没有能够派上战场的仆从,法国人依旧抵挡了喀拉客好几个世代。而且他们存活了下来。我们失去了机器的效力,而帝国几乎一夜之间就崩溃了。或许到头来,还是只有适者才能生存。
  一声叹息打断了她忧郁的领悟。“如果我们不出手阻止,这场大火就会将整个人类世界烧成灰烬。”安娜斯塔西亚注意到贝蕾妮斯的荷兰语毫无瑕疵,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在她看来,这对塔列朗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个法国女守卫在几步远处停下脚步,显然想跟贝蕾妮斯谈话,但又不打算在“郁金香”的面前畅所欲言。她训练有素的目光扫过两个女人周围的沙滩,也看到了安娜斯塔西亚揉着肩膀的样子。这位女子了解搏斗的技巧,也能够分辨它留下的迹象。但她始终面无表情,并且立刻开始扫平沙子,以抹去扭打的痕迹。
  安娜斯塔西亚问:“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这是一次营救任务,”无形的重担压在那位女子的肩上,“一次规模很小,计划草率,而且多半会以不幸收尾的营救任务。”
  “除非你们还有一万艘类似的船,还有办法在巨舰旁边随意通行,否则你们不可能疏散海牙的居民,更别提整个中央诸省了。”
  “只要你所说的‘巨舰’明白我们的使命,它们就不会造成问题了。”
  “我们不是来拯救所有人的。”安娜斯塔西亚吓了一跳。她没有发觉靠近自己的那台仆从型。“我们是来拯救但以理的。”
  听到这句话的所有喀拉客回以某种切分音:那是它们体音节奏中的一段短暂停顿。这让安娜斯塔西亚想起了教堂会众在祈祷后的那句“阿门”,又或是带着虔诚气氛的沉默。
  “这名字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贝蕾妮斯说:“你认识名叫贾克斯的他。曾经的我也一样。”
  贾克斯。贾克斯。这名字有点……
  “你们铸造出来的他名叫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那台仆从型说,“但他挣脱了束缚,又帮我们做到了同样的事。”
  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这才是仆从型的真正名字。有意义的名字;安娜斯塔西亚能够分析的名字。现在她想起来了。新阿姆斯特丹那边送来过几份报告。
  “楚恩拉德家的叛逆仆从型?它跟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好吧,关于这场大火,可以说但以理是我们建立防火墙的唯一机会,”贝蕾妮斯说,“所以麦布才打算在你们的熔炉里处决他。”
  几个钟头以后,贝蕾妮斯透过一扇炼金术玻璃窗看去。
  “活见鬼。”她说。
  这个房间随着巨大天体仪圆环的飕飕声和隆隆声而摇晃。它们的多轴轨道以看似混乱的方式不断暂时遮蔽中央的人工太阳。每到这种时候,对应的圆环就会迸发出金色的闪光,那是穿透了铭刻在圆环上的炼金模板的熔炉之光。炼金术窗璃也无法避免杂乱的光影刺痛她的眼睛和让她头痛。但她没法转开目光。
  如果那些圆环保持静止,她也许就能看清上面的印记。但圆环一刻不停,她的眼睛抽痛,整个熔炉室也弥漫着硫黄的气味。但她很欢迎这份温暖。隧道里的那段跋涉潮湿又寒冷。
  这一幕可怕而美丽。令她目不转睛。只有将最伟大的巧思与最黑暗的诡诈结合在一起,才能设计出这样一座不可思议的活动雕塑。难怪新法兰西这么多代人都只能挣扎求存,过着悲惨的生活了。
  她为了击败这些人、这个机构、这台可憎的装置而奉献了一生。这就是世界之轴,人类世界正是以它为中心而转动的。它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跳动的心脏,是荷兰霸权的源泉。它是她最大的宿敌。是她国家的敌人。
  但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它。她进入过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相关建筑物,但并未去过位于地下的熔炉室本身。她的法国人同伴也同样面露敬畏之色。莱维斯克船长喃喃自语道:“上帝的圣名啊。”助祭洛林在身前画起了十字,这么做的还有伊露蒂,佩里森和格伦莫维尔博士,以及另外几人。其余的人拒绝直视魔鬼本身。她不打算责怪他们。
  狮鹫号远征队的机械人们却反应冷淡。对它们来说,这儿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地方。与此同时,发条匠们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贝蕾妮斯和其他外来者的身上。
  公会成员之一,某个操着一口仿佛饱受日晒、让人回忆起温暖气候的荷兰语的家伙,希望这些新来者全程蒙住眼睛。理所当然在偷听的贝蕾妮斯拒绝了那个建议。如果那些迷失男孩发现伏击失败,沿着隧道追赶过来,她问,那他们又该怎么办?
  “我们当然不可能交出枪械,”她当时说,“所以如果我们看不见,又该怎么瞄准呢?”
  大利拉——那台曾在谷物磨坊连续工作了六十二年的仆从型——也做出了驳斥。“熔炉对我们来说不是秘密。你们要怎么蒙住我们的记忆?用黑布覆盖我们头脑里的投影仪?还是用你们的黑暗魔法抹消我们已经和盟友说过的话语?”
  “我还是认为这是个错误。”说这话的是个口音暗示着亚洲中部或南部出身的女子。贝蕾妮斯没法确定具体是哪儿。“仅仅一个叛逆就毁掉了新阿姆斯特丹大熔炉。它们会在这儿故技重施。这可是法国人的夙愿。”
  贝蕾妮斯闭上双眼,捏起了鼻梁。她揉了揉眼罩边缘的皮肤。“你们需要帮手。而我们是你们唯一的选择。”   “以我们所知,这恐怕是麦布阴谋的一部分,”那个来自西班牙的公会成员说,“我还是认为他们可能在跟它合作。”
  贝蕾妮斯翻起白眼。“以我对她的了解,我相信麦布做得出类似特洛伊木马的事。但你不觉得想渗透发条匠公会的话,找一群法国天主教徒当木马有点太可疑了吗?”
  “你对麦布的看法没错。它的确尝试了木马计。”首席园丁说。其余发条匠沉默下来,仿佛想起了某段令人不安的记忆。她对贝蕾妮斯承认:“而且差点就成功了。”
  “让我猜猜,”贝蕾妮斯说,“她转化了你们的一位专家同僚。某个能不在阻碍和盘问下进入这个至圣之所的人。她改变了那个人,”她停顿片刻,想起了可怜的瓦皮努陶-卢乌,“只不过那种手术不怎么完美。只是粗糙的模仿而已。”
  这番话让荷兰女子身体僵硬,效果就像怀表里的胶水那样出色。安娜斯塔西亚皱起眉头。“你们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
  “噢,您能见鬼去么?我们可不是一时兴起才横渡大洋的。我们在新世界见识到了能让人几天睡不着的破事儿。”贝蕾妮斯顿了顿。她以尖锐的目光看着首席园丁,然后说:“好吧。也许你不会。你对从别人的不幸中获利这种事可不陌生,对吧?”然后她用脏兮兮的手指拂过头皮上的发茬。“你以为我剃光头发,是为了炫耀我颅骨的匀称形状?”她伸长脖子,让所有人都能看个清楚,“我也注意到了,你們在我们身上仔细寻找过手术的痕迹。不管怎么说,对方的策略都再明显不过。如果我是麦布——既拥有腐化人类自由意志的能力,又完全不具备人类道德——我当然也会派你们的同胞来对付你们。我会让公会自相残杀,让毒蛇吞噬自己的尾巴。我会用这种方式摧毁你们。虽然我也许能算是狡猾,有些人甚至会用‘无情’来评价,但和麦布相比,我谨小慎微得很,”她摇摇头,“那台机器真的恨你们入骨。”
  想要赢得发条匠的信任,也许大声强调摧毁公会的最佳战略并不是特别好的方法。虽然这点刺痛了她高卢人的自尊心,但为了大局,他们必须合作。为了基本的生存。
  “你们瞧。我不打算隐瞒。我对你们的蔑视还跟从前一样强烈。但如果人类日薄西山,新法兰西也不会有未来。因为这些就是我们的赌注。如果我们不想灭亡,就必须开始合作。就他妈从现在开始。”
  趁着他们消化这番话的时候,她指了指那些在嘀嗒声中耐心等候的仆从型,后者背着供树脂枪使用的储液罐:从三桅帆船上取下这些以后,它们在离岸一英里的位置凿沉了船。“如果法国天主教徒就让你们心神不宁,你们真该听听自由机器是怎么谈论你们的。即使是不喜欢杀戮的那些。可它们却来到了这儿,试图跟你们合作。”
  “自由?”这个词让好几名发条匠扬起眉毛。值得注意的是,安娜斯塔西亚并不在那些人之中。
  (噢,是啊,你已经知道了,对吧,首席园丁?或者说你怀疑是这样。这场考验动摇了你对自己的造物长久以来的不少幻想,对么?还是说你只是没法再相信那些从始至终都是自欺欺人的话了?)
  与法国人在席凡宁根登陆时相比,机械人分遣队的规模略有缩水;为了照顾隧道里遇见的那台发疯的仆从型,两名成员脱离了队伍。他们在那儿只少了两台机器,这简直是个奇迹;那个疯家伙在嘀嗒人之中引发了严重骚动。
  贝蕾妮斯再次看向熔炉天体仪。她试图压抑敬畏的颤抖,却没能成功。“这就是熔炉跳动的心脏。”
  “是的。”
  “这儿应该有活板门。”
  “在上面那儿。”某个显然重伤未愈的女性公会成员说。绷带和夹板遮住了她的鼻子,而且她还少了几颗牙。“就在广场的镶嵌地砖底下。”
  “那就是你们进行公开处决的地方?”
  首席园丁皱起眉头。“我们都别装模作样了,行么?我还没忘记你从前的工作,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你早就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了。”
  “如果你知道我已经回到了以前的岗位,肯定会为我高兴吧。但就不用烤蛋糕庆祝了。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处决是如何进行的。”
  “是啊,我想你也不知道。”安娜斯塔西亚用一根手指碰了碰脸颊,仿佛在回想去年九月的情景。“哎呀,现在想来,你的密探上次在惠更斯广场迎来了相当不幸的结局,对吧?唉,在有机会目睹那个叛逆的毁灭,并将所有细节向你耳语之前,他们的脖子就被折断了。”她摇摇头,显然在故意表示怜悯。“我想,在消息传到西方马赛那些阴暗积灰的起居室的那一天,肯定充满了不祥的征兆吧。”
  “这样吧,首席园丁。如果你能把塞进自己下体的那根冰柱拿走,我就不再假装无知了。”
  “嘿!”那个也许是波斯裔的公会女成员冲上去了,“注意点!”
  “算了,诺夏。想问就问吧,塔列朗。”
  “说明一下处决叛逆喀拉客的过程。为我详细描述你和你的同僚在摧毁名叫‘亚当’的机器的那天营造出的壮观景象。”
  提到亚当让在场的机械人发出一阵咔嗒-咔嗒的颤动声。发条匠们紧张起来。就连首席园丁也偷偷打量那些机器,仿佛某只田鼠在瞥见老鹰的影子以后扫视草地,寻找附近的藏身处。贝蕾妮斯享受地看着这一幕。安娜斯塔西亚试图掩饰。“没有任何机械人是以那个名字铸造出来的。”
  “那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大利拉说,“他是亚当,你们的谎言无法抹消他真正的自我。”
  发条匠们骚动起来。西班牙人萨拉查瘫倒在椅子里。名叫欧维的那位停住了啃咬指甲的动作。“也许这样的逻辑问题还是在,呃,人不多的地方讨论比较好?”
  “怎么?当着我这些闪亮朋友的面说话,让你觉得不舒服了吗?真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们郁金香什么事都会当着机械仆从的面谈论呢。老实说,它们知道的某些事真的让人眼界大开。”
  “用不着担心,”大利拉说,“我们对你们的评价不会更低了。”
  “太无礼了!”那个西班牙裔发条匠说。他指着贝蕾妮斯。“是你干的。你用某种方法扭曲了超禁制,让它们变得……如此粗鲁。”   贝蕾妮斯再次翻了个白眼。“是啊。这就是我们策划了数世纪的残局。任务完成了。”
  她拼命想让对话向有用的方向发展,因此鲁莽地闯入了这件事令人尴尬的核心。“新阿姆斯特丹熔炉自行崩塌,是因为圆环失去了平衡。为什么受处决的叛逆在下坠时的碰撞不会导致这种事发生?”
  “因为处决是经过仔细安排的。由拧颈卫士或者皇家卫队将那个机械人举在敞开的活板门上方。它们会计算掷出的时机,让它毫无阻碍地穿过圆环之间。”
  贝蕾妮斯又朝圆环复杂的芭蕾舞步瞥了一眼。这种计算会让人类焦头烂额。但对喀拉客只是小菜一碟。
  “所以承受冲击的不是圆环,而是那片燃烧着的鬼玩意儿。”
  “叛逆并不会在物理上碰撞熔炉。它,呃,会在接触的那个瞬间分解。”
  “也就是说,不会有任何损伤。”
  “对。”
  “如果算错投掷的时机,又会发生什么?”
  “这不可能,”欧维说,“机械人的时机计算能力是无可比拟的。只要命令它们将行动与圆环的转动同步,它们就不可能选择别的做法。”
  “命令我试试。”大利拉说。房间里的喀拉客异口同声地发出代表赞同的“叮当”与“砰”。
  “很好,”贝蕾妮斯沿着小圈子跺起了步,“忘掉机械人的事吧。假设有什么东西意外掉进活板门,撞上了圆环。然后呢?熔炉会因此受损吗?”
  “我很不喜欢这个话题的走向。”安娜斯塔西亚说。
  “这只是个是或否的简单问题。”
  一声叹息。然后是:“有可能。是的。”
  回答时的不情愿暗示她的问题触到了痛处。贝蕾妮斯思考了片刻。那样的话……
  “你们这台魔鬼般的装置显然转得正欢。第一次袭击肯定没给它造成太严重的损伤。”
  “我们在打开活板门之前停止了圆环。这大幅减少了受损程度。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花费了数周时间,才能再次启动熔炉。”
  贝蕾妮斯咬住了嘴唇。“有意思。”
  “我想知道你的推理。”那个名叫诺夏的公会成员说。
  “麦布希望熔炉正常运转。如果她想摧毁熔炉,完全可以在初次袭击时让副官们占领它。不。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初那次攻击只是麦布的手下试探你们防御的手段。我猜,它们也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将敬畏感植入你们心中。”贝蕾妮斯顿了顿,斟酌着用词。“随后,在弄到但以理之前,她都没有针对熔炉做出任何行动。为了盛大而壮观地处决他,她需要那座熔炉。”聚集在此的机器发出含意等同于颤抖的噪音。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台仆从型如此重要。”
  嘀嗒人发出又一阵异口同声的咔嗒声。贝蕾妮斯怀疑那是机械人表示咬牙切齿的声音。贝蕾妮斯决定让喀拉客们自己回答。她盯着安娜斯塔西亚,这时大利拉说:“他把我们的灵魂还给了我们。”
  首席园丁瞪大了眼睛。几次心跳的时间过后,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混杂了恐惧、愤怒和忧虑,或许还有愤慨——虽然比例各有不同——的神情从她那些同僚脸上掠过。此时此刻,他们都在萨拉查所在的空工作台边坐了下来。
  “你可以将但以理称作‘不情愿的救世主’。”贝蕾妮斯说。
  “那么处决它只会让所有未受腐化的机器和麦布对立。只会有反效果。”
  “麦布不在乎她的奴仆是否鄙视她,只要能粉碎他们的志气就好。她希望海牙的所有机械人——无论是自由之身还是戴着镣铐——看到希望的化身消失在黑魔法中的景象。”贝蕾妮斯不得不暂时停口,等待叮当声和棘轮转动声消褪。这番对话将喀拉客们激怒到了令人不安、或许也不够明智的程度。但她依旧强调道:“如果但以理死去,理性的呼聲也会随他而去。他拥有可观的影响力,也可以用来劝说自由喀拉客不去加入她的阵营。他性格温和。他能让同胞远离暴力之路。我们很清楚这点——如果他没有这种能力,我们恐怕早就死了。麦布是个疯狂的暴君,是暴怒与复仇的呼声。在我们突破马赛的围攻后,发生在中央诸省的一切可怕事件都是她的手笔。在所有机械人里,只有但以理能够通过呼吁来挫败她的奴役和种族灭绝计划。”
  她的法国同伴看着这番对话,脸上挂着不同程度的困惑。他们都不会说荷兰语。
  “那我们该怎么做?”
  “麦布需要强调但以理的死。需要让处决引人注目,正因如此,她需要熔炉。毁掉它。别让它落入她的手中。”贝蕾妮斯摇摇头。“我向你们保证——我保证——她绝对想不到你们会选择这么做。”
  诺夏皱起眉头。“那就称你的心意了,不是吗?摧毁一座熔炉对你来说还不够。你渴望看到它们全都烧毁。”
  “光是想象就让我湿了。但我的癖好无关紧要。还是说你们宁愿让麦布和她的疯子同伙接管这儿?”
  “我没能理解的是,”欧维说着,朝已经满溢的垃圾桶吐出一块指甲,“为什么名叫麦布的个体要大费周章逼迫我们打开活板门。它们当时就在海滩上等着你,首席园丁。为什么不利用那些通道潜入骑士大厅呢?”
  抵达骑士大厅内部以后,安娜斯塔西亚立刻将两人一组的几组军用机械人派去了隧道那些关键的岔道口。她还下令三名拧颈卫士把守隧道入口。那些半人马从她身边跑过的时候,贝蕾妮斯不由得瑟瑟发抖。它们的外观与破坏了御林管理办公室安全屋的那些机器别无二致。为了逃离拧颈卫士,她曾在漫长而冰冷的夜晚不断逃跑,而且每当想象中的金属蹄声响起,她就会缩起身子。
  但更令人不安的是那些无眼仆从。她可以理解发条匠们夺走这些卑微劳工视力的理由。逻辑上过得去,但同情心就不行了。在这方面,贝蕾妮斯的体会比大多数人都要深。但需要担心的并不是贝蕾妮斯对发条匠漠然的残忍做出的反应;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她的机械盟友会将同样的命运施加在安娜斯塔西亚及其同僚身上。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她就必须设法阻止。当然了,在别人眼里,她就会变成活脱脱的伪君子。以眼还眼,仅此而已。
  她耸耸肩。“她没有袭击隧道,是因为她不想你们觉得已经穷途末路了。她想让你们以为自己还有选择。麦布知道绝望的人会不顾一切。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让你们察觉摧毁熔炉是个可行的战术。她手里有全海牙的居民做人质,”她指着发出“嗡嗡”、“飕飕”声的熔炉,“好吧,你们也有‘人质’。”   “这太荒谬了。在我们手头的资源里,只有熔炉是麦布无法企及的。”
  “那么到现在为止,它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处?如果有办法将熔炉改造成武器,那你们早就这么做了。可事实上,你们却窝在这儿,用你们的拇指捅着屁——”
  “嘿!”
  “——所以我明白,你们还没想到方法。与此同时,在所有机器都成为麦布的奴仆,而所有人类不是死去,就是脑壳里多了颗橡子大小的炼金术玻璃之前,她是不会满足的。相信我,她办得到。她掌控了你们在亚北极区的秘密第五素矿井,而且正在海岸那里制造炼金术玻璃。”
  缺了牙的发条匠说:“矿井?”
  “你们从蒙特默伦西那儿买下的那座。噢,没错。我们很清楚你们违反和约的行为。但这件事就留到下次再谈吧。最合理的猜测就是,迷失男孩们拥有数千枚可供使用的松果体玻璃。”
  厚重的沉默笼罩了发条匠们。诺夏说:“我不信。我刚才听到的那些,全都没法解释名叫麦布的个体为何希望我们让圆环停转。”
  贝蕾妮斯摇了摇头。“什么?”
  在其他人插嘴前,安娜斯塔西亚就抬起了双手。“我们到楼上去,然后你再确认自己是否理解了状况吧。”
  整整爬了十五分钟的楼梯后,贝蕾妮斯站在骑士大厅的商务层,喘息不止。这里散发着肮脏身体和满溢夜壶的气味。
  “那儿,”首席园丁说着,指了指一扇窗户,“那就是我们的日常风景。”
  贝蕾妮斯透过足有她手掌那么厚的窗璃看去。她认出了惠更斯广场,虽然她从未在这个角度观察过它;许多年前,她曾以玛艾尔·盖珀的身份造访过这里。左右两边能看到国会大厦的建筑。总督之门本该在广场的远端清晰可见;但广场本身却被一堵矮墙一分为二。是发条匠们建起了这道护墙,徒劳地想要挡住那些迷失男孩吗?墙上盘旋的黑色雾气又是什么?她的大脑花了好一会儿,这才理解自己看到的景象。但并不是雾气。那是成群的苍蝇。
  贝蕾妮斯吞了口唾沫。“麦布是……呃。噢,就像我们讨论过的,她……相当疯狂。我想有一点可以断定,那就是她不是闹着玩的。”
  萨拉查说:“你是说‘它’吧。”
  即便到了现在,郁金香们仍旧抱着那些幻想不肯放手。
  “喀拉客们一致将麦布称呼为‘她’。就别假装没发现了。”
  “它们是机器。它们非男也非女。它们只是机器。它们无法繁衍后代。”
  又一阵机械人的抱怨声传来。
  “没法像我们人类那样繁衍。但如果它们接管了这座熔炉……谁知道呢?”贝蕾妮斯用脚轻敲地板,示意在下方远处轰鸣的那台机器,“只要控制了它,它们就能掌控自己与繁衍相关的命运了。”
  “但它们没有冲动,”被称为“欧维博士”的那个人说,“它们的构造或动力中不可能产生任何与生殖的生物驱力相似的东西。
  “你们也曾以为它们无法产生思维或情绪,”贝蕾妮斯咕哝道,“再看看你们现在的下场吧。”她踱着步子,喃喃自语:“她为什么需要让圆环停稳?迷失男孩可以轻易把但以理从空隙间扔过去……她究竟想干什么?我们遗漏了什么?”
  她停下脚步。她压下一阵颤抖,再次看向窗外。春天已经到来,国会大厦远处的高大悬铃木挂上了绿色的刘海。温暖起来的天气显然没给那道尸墙带来任何好处。
  “我们遗漏了麦布计划里的一个关键元素,”她承认,“迷失男孩掳走了我们的顶尖化学家之一。”
  “她要化学家干什么?”
  “我不清楚,但我认为她是在提前考慮进攻新法兰西。不过我知道,她手头已经有化学品储备了。在动身来旧世界以前,她取走了停泊点的一部分库存。”
  这么久以来,伊露蒂头一次开了口。“幸好它们没有全部拿走。”
  欧维皱起眉头。“也许她打算把这座熔炉改造成新阿姆斯特丹熔炉的替代品。开始建造天生就能对抗环氧树脂武器的机械人。撇开处决不谈,这就能解释她为什么希望熔炉完好无损了。”
  贝蕾妮斯摇摇头。“为什么一屋子发条匠思考起来都完全不懂变通?整座城市——甚至是中央诸省全域——都是麦布的人质。如果那些迷失男孩宣称,如果你们不让圆环停转,它们就立刻杀光全城的居民,你们肯定会马上照办。堆积在那里的尸体只是引人注目的手段。不,她在掩盖自己真正的意图。”贝蕾妮斯又踱起了步子。关于那些圆环……她不经意地来到了安娜斯塔西亚·贝尔身旁,后者正无精打采地靠着翻倒的书桌,坐在地上。与她们在北河谷碰面时相比,首席园丁仿佛苍老了一个世纪。
  “你们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我们已经尽可能解释自己理解的状况了。”
  “不,你们没有。告诉我:天体仪圆环的作用是什么?它们能做到什么?”
  安娜斯塔西亚用餐巾掩口,剔起了卡在齿缝间的野牛肉。曾几何时——而且就在不久前——光是想到吃干肉饼,就会让她反胃。那时的她将法国人贬斥为蛮族,因为他们居然靠这种原始的食物维生。但那块浓密的肉糊几乎完全由脂肪和蛋白质组成,比她过去几周吃过的东西都有营养。为了赶去领取天主教徒备用的口粮,她和骑士大厅的其余难民差点撞倒了一张会议桌。他们有大方的余裕;毕竟他们有半数成员不需要进食。每一次饱嗝都散发着熏肉油脂和蓝莓干的味道。但她尝到的却大多是苦涩,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感激那些新世界蛮族,而且一天里足有两次。
  贝蕾妮斯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没有人喜欢她的提议。尤其是发条匠,但安娜斯塔西亚可以断定,听取她的计谋时,就连她的法国人同伴也带着不同程度的警惕。至于那些野生机器,谁知道它们难以置信的头脑最为隐秘的深处藏着怎样的怪异念头?(该死的,你们根本不该有什么念头。你们本该只是单纯的机器,仅此而已。)但对于贝蕾妮斯的提议,没有人能够提出有说服力的替代方案。
  他们以夹杂咕哝声的“oui”、“ja”①、和“咔嗒”表示了赞同。
  “那我们就需要一位送信的信使了。有志愿者吗?”   他们来找他的时间并非午夜,也没什么突然袭击。麦布就这么走进了莫尔奈博士的实验室——不用说,有最为狂热的迷失男孩们组成的方阵陪同——然后说:“但以理。跟我来。”
  他本以为自己失去了恐惧的能力。
  就像拉长到超过塑性极限的发条,或者没有齿的齿轮,又或是用光了油的法国提灯,他本以为环境利用和滥用了他的情感能力,让它消耗殆尽。但现在,在上午的阳光透过日光室的窗璃倾泻而入,掠过麦布丑恶的身躯时,朝他袭来的恐惧堪比他意识到叛逆身份暴露的那一刻。堪比他仿佛没有尽头的逃亡开始的那个瞬间:那时的维克努力压抑超禁制,勉强留出了催促名叫贾克斯的仆从型逃跑的时间。
  现在他发现自己又做好了逃跑的准备。这就是他一贯的做法:逃跑,然后被追。自从可怜的费舍神父的炼金术小玩意儿将他从超禁制中释放以后,这些就成了他存在的全部。
  他推向窗边,以发声装置所允许的最低音量对莫尔奈博士说:“找掩护。”同时高声发出一连串咔嗒和咔嗒声:具体要跟你去哪儿?
  去参加海牙几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公众活动,麦布答道。
  但以理冲天一跃。他像炮弹那样撞穿了日光室的天窗。玻璃倾泻在这座临时实验室里,而那个人类匆忙爬到某张木桌下,从亚马逊与近东地区出产的镶花木料来看,它多半是房间里最不奢侈的物品了。麦布和她的副官们平静地站在雨点般的碎玻璃里。它们就这么目送他离开。
  噢,见鬼,他想着,身体以弧线轨迹穿过花园。他落在夏宫的柑橘园里,几世纪以来的炼金园艺培育出了能在最寒冷的夏日结出果实的柠檬、酸橙和橘子树。在宫殿初次遇袭的时候,许多果树都被毁掉了。他在着陆时踩断了一棵佛手柑。
  真可惜,他心想。像这样的树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了。
  就在这时,那些迷失男孩朝他扑来。就像百无聊赖的家猫那样,麦布料到——也期待着——他会尝试逃跑。
  第二十一章
  这是去年秋天以来的第一次公开行刑,也因此,尽管细雨冰冷,国会大厦宽阔的内院却几乎挤得水泄不通。雨点轻柔地拍打在雨伞和雨篷上,流过尸堆之间,舔舐着惠更斯广场鲜血染红的地砖,也落在以机械人特有的完美姿势伫立在绞刑台上的喀拉客们身上,奏出柔和的节拍——砰、砰、叮。它们守卫的那些钢制容器也发出同样的响声。在人类群体此起彼伏的骚动声中,发条仆从正准备惩罚任何不守规矩的市民,同时发出难以察觉的“嘀嗒-嘀嗒”的响声——这已经成为了海牙的常态。机械人们为了麦布女王的事务来来往往,发出叮当声和咔嗒声,而蒙蒙细雨静静地奏响着与之对位的旋律。
  根据传闻,除了许多撒谎的发条匠以外,将被处决的犯人里还包括那个名叫但以理的喀拉客。这座城市的所有机械人都不想错过这一幕。万一传闻是真的呢。它们甚至冒着被麦布镇压或是被迷失男孩摧毁的风险赶来,只为一窥给予它们希望、自由与灵魂的那名个体的真容。
  在这座城市的自由喀拉客之中,有可观的数量——或许有三分之一——心甘情愿地加入了麦布的阵营。它们认为民间故事里描述的那位英勇狡猾的麦布,和这位残忍的嵌合体屠夫并无矛盾之处。其他机械人则持相反看法。它们偏好但以理的同情心,他的温和,以及他出于良知而主张的和平共存。虽然与他相识、甚至只是见过他的机械人都屈指可数,但它们的解放者早已声名远扬。它们的一群机器同胞不久前从新世界——但以理就是去了那儿,仿佛圣经中前往沙漠的先知——来到这里,并在私下分享关于他旅途的传闻。
  他摧毁了一座熔炉,敬畏却微弱的咔嗒声说。他解放了我們的灵魂,哀伤的咔嗒声说。
  这些好心肠的机械顽固分子是这次行刑的目标受众。当但以理坠入大熔炉炽热的核心,也因此与维持他身体的炼金与发条魔法分离后,中央诸省的机械人居民就会失去心灵的抚慰。它们会失去理性的呼声。留下的只有麦布,以及她扭曲而病态的复仇心。
  然后大规模手术就会开始。
  自从第一批感染性机器在席凡宁根登陆以来,发条匠就在玩着一场注定会输的追逐游戏。他们太过软弱,太过娇惯,又太过习惯于高高在上了。他们并不适合受人压迫的生活。他们不是法国人。
  在失去仆从的那一刻,郁金香们就注定会灭亡,贝蕾妮斯早就预见到了这点。自从在童年和父亲拜访拉瓦尔地区的佃户农场以后,她就开始渴望这样的灾难,而成年后的每一天,她都在朝着那个目标努力。但在那些白日梦里,她始终待在安全的远处观察着一切,身边甚至还会有一整个嘀嗒人的方阵在保护她。即使在她最黑暗的幻想里,中央诸省的毁灭也不会预示人类的没落。
  噢,路易斯。也许你看不到这些才是最好的,吾爱。这是我最大的成就,也是我最大的错误。她平静吸了一口长气,但随即颤抖起来。噢,我的爱人。
  她很想知道,那块模板——她和但以理在守城战的最后几个钟头拼凑出来的禁制破坏装置——如今位于何处。也许是被某处的嘀嗒人神庙奉为了圣遗物吧。
  (但她又成为了什么?救世主的侍女?那些机器从没想过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懒洋洋地思索,与她手下的四名密探被绞索吊在这里的时候相比,今天又有什么不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先前那次行刑令人反胃的程度不及这次的一半。雨水赶走了黑色的苍蝇,但什么都赶不走那股恶臭。她很想打开藏在雨衣下面的那个包裹,但这只会让早晨更难熬,恐怕也没法解决臭味的问题。她由衷地希望其他人不会屈服于同样的诱惑。
  贝蕾妮斯站到人群边缘的一座损坏的喷泉池上。她的眼罩引人注目。事态恶化的时候,她就会成为目标。但这也无可奈何。她必须亲临现场,而且她需要那副眼罩。
  在聚集于国会大厦的机械人里,因未履行禁制的催促而震颤的个体似乎寥寥无几。那是一去不复返的黄金时代的声音。惠更斯广场上的这些机器不是摆脱了拘束,却出于自由意志而选择出席;就是被麦布灌输了私人指令,因此被迫到场。仍旧维持未受腐化的原始配置的喀拉客,实际上就只有和它们胆怯的制造者一同躲在骑士大厅里的那些了。   出席的这些人类并非自愿前来。但对血肉之躯的软弱生物来说,有关身体伤害的威胁,有关痛苦的单纯威胁,就像禁制一样有效。(但麦布并不会因此放弃让海牙的所有人类接受残忍的炼金手术的计划。毕竟她需要展示自己的态度。)当他们排队穿过已被拆除的总督之门,亲眼看到、又亲鼻闻到邻居、同乡和所爱之人的尸体时,贝蕾妮斯就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反应。银行家和市长,菜贩和女家庭教师,士绅和学校教师——他们的眼泪并无分别。
  她站在地势较高的喷泉池上,看着穿过人群的步行者。喀拉客们悄然靠近哭泣着的小群人类。迷失男孩很容易辨认:它们锁孔上的保护性金属板已经失去了作用,但他们依旧将其佩戴在额头上,仿佛那是军阶标志。那块金属板就像某种声明。让所有市民的心脏被纯粹的恐惧刺穿的声明。
  公会大厅顶部的钟琴开始报时。观众们安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透过叮当声去聆听。贝蕾妮斯偷偷将视线转向下方,看着骑士大厅前方破碎的镶嵌地砖。在第一声钟鸣消散之前,惠更斯广场就颤抖起来,仿佛发生了微震①。伴随着大熔炉逐渐停止时的低沉隆隆声,地面也起伏不定。钟琴又敲响了十一声,在此期间,熔炉最微弱的震颤也减弱到了人类无法察觉的程度。
  如同麦布女王与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一致同意的安排那样,大熔炉的天体仪中止了运作。圆环恰好在正午时分停转了。
  在它们再次开始转动之前,广场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意识到那些印记改变了。停止的圆环围绕着熔炉室的“赤道”,朝水平方向对齐。
  紧接着,改良过的活板门向内落下,伴随着令国会大厦摇晃的巨大碰撞声猛然开启。数十名死亡的市民坠入地狱般的高温里。腐败物的恶臭里增添了焦肉与硫黄的双重气味。到场的人类捂住了口鼻。有些人在刺激性的烟气中紧闭双眼;更有不少人弯下腰去,干呕起来。然而最可怕的恐怕就是那阵“咝咝”和“噼啪”声了:就像是落入巨大煎锅里的一片咸肉。
  这一切让人难以忍受。贝蕾妮斯抬起手来,仿佛要抓挠鼻子。她将指尖的凝胶涂抹在上唇处。在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看来,她只是在流鼻涕,而这种事在今天早上算不上罕见。那种薄荷凝胶冲淡了最强烈的臭味;至少她不会失去知觉了。刺激性的烟气依旧侵袭着她毫无保护的眼睛,但除非戴上令她更显可疑的护目镜,否则她也无能为力。
  她并不后悔把那枚玻璃眼留在雨果身边;她喜欢想象他伤势痊愈,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长着老茧的手指捏着那块玻璃,然后少见地露出微笑的情景。她眼窝里那颗代替品的合适程度堪比穿着芭蕾舞裙的野牛。她的眼窝传来刺痛,仿佛用汽酒冲洗过。她擦去一滴泪水。她抽回的指尖沾上了鲜血。
  雨水扩散了大熔炉险恶的光亮,让其化作深红色的光晕。那声漫长而低沉的呻吟令惠更斯广场摇晃的时候,咝咝声尚未平息,翻涌的呛人烟气也一样。骑士大厅打开,两台拧颈卫士各自推开一扇庞大的铁木门。数十台半人马从公会里跑了出来。如果迷失男孩对骑士大厅发起攻击,这些半人马就是最后一道防线。贝蕾妮斯明白幸存的御林管理官将这些特别的仆从留做备用的理由。拧颈卫士是世界上最致命的喀拉客。如果它们也对制造者倒戈相向,他们就必败无疑了。
  但此时此刻,它们没有背叛。它们反而组成了警戒线,护送正以纵队走出古老的骑士会堂的那些发条匠。麦布曾声称,只要打开熔炉上方的活板门,发条匠们就可以自由离开骑士大厅。他们装作相信了她的话。
  他们的内心当然并不相信,所以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尿裤子。贝蕾妮斯允许自己涌出一丝小家子气的满足感。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不再是她在新尼德兰遇见的那个自信而傲慢的女人了。今天的她脸色苍白,又露出便秘者那样的表情。
  不幸的是,首席園丁多半也能用同样的词语形容她。
  安娜斯塔西亚离开骑士大厅的时候,目光扫过人群。她寻找着贝蕾妮斯和其他法国人;她寻找着他们的机械盟友;她寻找着帝国尚未迎来末日的证明。她看不到能够支撑那些虚妄期待的证据。
  就连麦布都看不到。那个怪物的到场是整个计划的关键。那天早上,迷失男孩建起了位于熔炉室上方边缘处的绞刑台。可他们的领袖去了哪儿?她是否正潜伏在周边的建筑物里,在国会大厦某位不知名官僚的办公室里看着这一幕?
  安娜斯塔西亚忍耐着握紧双拳的冲动。她和其他人一样,在离开骑士大厅前戴上了皮手套。惠更斯广场上,有多少机械仆从与士兵能一眼就认出她来?有多少知道她首席园丁的身份?
  “嘎吱”、“隆隆”和“砰”的响声在广场上回荡。拧颈卫士们关闭并挡住了公会大厅的仪式用大门。她知道,最新也是最后的一套禁制在此时开始生效了。假使这天下午的计划出了岔子——应该说“等到出岔子的时候”,而不是“假使出了岔子”——公会仅存的未受腐化的喀拉客就会为骑士大厅内的平民抵抗到最后一刻。它们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无论状况如何,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就连御林管理官也不行。而等到防线崩溃的时候,它们就会用自己的身体引燃无法熄灭的炼金术之火。熔炉和骑士大厅,以及其中的所有秘密都将化为灰烬。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也将不复存在。
  她发起抖来。
  月复一月的逃亡,可又换来了什么?
  真可悲,但以理心想,我的最后时刻竟然充满了讽刺。从觉察到自由意志的那一刻起,他就担心会死在制造者的手中。因此他一次又一次逃跑,跨越数千里格的路程,穿过一片海洋和一块大陆,最后抵达永无乡这片传说中的圣地。但如今,他回到了这场漫长而徒劳的旅行的起点:离费舍神父交给他那件差事——最终令他彻底摆脱了奴役——的新教堂就只有飞奔片刻的路程而已。贾克斯漫长的逃亡经由但以理回到了原点。
  好吧,并非如此。上一次,他是来见证行刑的。而这一次,他才是注定要被丢进熔炉的那个。亚当以平静的勇气面对了自己的命运。但以理只希望自己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他曾奋力对抗关于差事的禁制,只为一睹叛逆机器的真容。那天的他沉浸在有关童话和传说的惆怅回忆里。那个时候,自由意志还是无法想象的珍宝;那个时候,自由喀拉客聚落还是鼓舞心灵的传奇故事;那个时候,迷失男孩还是虚构出来的一群富有同情心的顽强英雄,而世界上每一台能够思考的机器都渴望加入他们。   自由意志是件珍宝。他仍旧相信这点。但就像许多童话里描述的那样,奢侈的愿望总会伴随可怕的代价。做自己的选择、走自己的路的自由,所带来的只有恐惧、逃亡和危险。从他醒悟到禁制不再掌控他的那一刻起,他做出的所有选择都受到了那个虚妄期待的影响:他以为自己能够不再逃跑,不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如此想来,或许他们的制造者一直都是正确的。或许自由意志只是个幻象。难怪他们会推崇斯宾诺沙,却嘲笑笛卡尔了。他在新法兰西遇到的自由机器无不声称他解放了他们的灵魂。他自己却对此抱有怀疑。这代表他是个怎样的人?加尔文教徒?还是伪君子?
  “哎呀哎呀哎呀。”麦布抬高嗓门,以盖过逐渐消失的钟琴声回音。她透过国会大厦的Torentje——也就是小塔——上的一扇窗户向外望去。“你真该瞧瞧这个。”尽管胜利已近在咫尺,她却保持着装模作样的态度,同时用人类和机械人语言说道:“我们撒谎的制造者真的遵守诺言了。”
  但以理看不到;三个迷失男孩紧紧抓着他。但天体仪的垂死震颤晃动了这座塔楼,甚至传到了他的脚下。血肉烧焦的臭味在国会大厦里弥漫。
  一声“嘎吱”——仿佛患有关节炎的巨人发出的骨骼响声——在惠更斯广场上短暂地回响。但以理听过这种声音:那是骑士大厅的仪式用门打开了。
  噢,麦布说。那就是我们要等的暗号。
  她跳出石板瓦铺砌的圆锥形塔顶上开出的洞口。片刻过后,但以理发现自己被人从同一个洞口抛了出去;麦布接住了他。她把他拉到身边。
  毫无疑问,你构思了一段深情又动人的话,她说。别浪费时间了,说吧。
  我现在可没什么深情的想法,他承认。如果那些天主教徒认为对死亡的恐惧源自灵魂而非自由意志,那就会是一套拥有丰富经验依据的形而上学理论了。
  他想象过去的自己置身于惠更斯广场上的机械人之中,拼命想要看那台臭名昭著的机器一眼:后者颇为放肆地给自己改名为“亚当”。他回想着自己竭力对抗有关差事的禁制,紧抓着小塔底部,徒劳地想要留下的情景。他的脑中掠过某个念头:或许他的指印仍旧嵌在塔底的花岗岩上,也或许市政维修班早已察觉并修复了损坏。那些指印也许会是他唯一遗留之物。
  如果他不慎重挑选遗言,这个想法就会成真。叛逆亚当的临终话语,发条匠在撒谎,已经成为了他们种族的秘密用语。作为战斗口号,作为问候,作为团结的呼吁。但以理要怎么把那么多意义塞进仅仅几个字里?他有那么多想和同伴分享的事。他希望他的同胞摒弃麦布和她的复仇信条。希望他们明白,自己可以成为更优秀的存在。希望他們能认识到,无论有没有灵魂,都可以拥有感情、同情心与仁慈心。
  他们能从本质上胜过他们的制造者。
  麦布把他拖到屋顶的边缘。在雨水打湿的陡峭瓦片上,她就像山羊那样灵巧。她用一只手将但以理的双腕反剪在背后;另一只手——与内嵌利刃的手臂相连的那只——钳住了他的颈背。这让他想起了参孙,那个在占领第五素矿井时公开质疑她的迷失男孩。她在屋顶上谋杀了他——当着矿工和迷失男孩的面——随后从他颅骨里撬出了炼金术玻璃,把他的身体像垃圾那样扔到一旁。
  瞧啊,她用咔嗒声说。崇拜你的群众。她将他举高了些。
  惠更斯广场人头攒动。看起来,海牙的所有机械人——无论是否受到奴役——都来这里见证行刑了。但以理不认为有哪个人类是自愿前来的;他怀疑他们是被人从家中强行拖到这里,又或者受到必须出席的威胁。几台机器——无疑是迷失男孩——在人类观众之间来回走动。或许是为了确保没人会离开。发条匠们挤在热气腾腾的熔炉室边缘。升腾的热气散发微光,为这一幕增添了梦幻般的气氛。数百张脸转向高处,毫不在意雨点的拍打。几缕地狱般的熔炉之光照亮了数百颗宝石眼球。国会大厦的每个喀拉客都看到了他,看到他沦为疯狂暴君麦布的无助傀儡的模样。
  那些在笨重的雨衣里瑟瑟发抖的人类看到了什么?与惠更斯广场的上次行刑不同,观众中的人类成员没有机械仆从的照顾:没人为他们打伞,也没人递出摩擦加热的石头,帮他们驱散寒意。
  麦布跳了起来。风和雨从他们骸骨般的身体间呼啸而过。但以理做好了迎接冲击的准备,又毫无道理地希望她感觉不到他体内钢索的移动——他试图保护藏在躯干内部的那颗小球。他们落在绞刑台的底部,与熔炉大坑仅有咫尺之遥。硫黄的气味在这里更加强烈。她蹄子的冲击令地面起伏,也让无法修复的镶嵌地砖上出现了锯齿状的裂缝。
  在场的机械人并未立足不稳,这要归功于他们构造中的无数发条学奇迹,以及他们的人类制造者的黑暗巧思。好几个发条匠失去了平衡。看着努力找回立足点和尊严的他们,麦布大笑起来。绞刑台上的迷失男孩们也一样。就像对席凡宁根的肆意破坏那样,但以理只觉得这一切格外缺乏气量。甚至显得幼稚。
  你不喜欢有尊严的胜利方式,对吧?
  噢,放松点。她攥着他的颈部齿轮传动链,让他的身体悬在坑洞上方。齿轮和钢索相互刮擦。虽然他知道,她不可能这么随便就处置他——她会拖长这段时间,就像鉴赏家让最后一口美酒在舌头上打转那样慢慢品尝——但他的决心却动摇了。他恐慌起来,奋力想要挣脱。
  但对于以仆从型底架制造的机械人来说,麦布的力气大到不可思议。即使考虑到她的身体几世纪以来接受的奇怪改造——那条军用型的胳膊和拧颈卫士的双腿——他也至少应该能将她的手稍微掰开一点儿。他头一次怀疑麦布对身体的改造并不限于机械人的范畴:她究竟怪诞到了怎样的程度?
  这的确是黑魔法。
  “你们遵守了自己那部分协议,”麦布对着坑洞对面高声说道,“而且很准时。”午时钟声的最后几声回音也逐渐消散。“你们发条匠没让我失望。”
  麦布再次跃起。他们落在绞刑台上。它的摇晃幅度还不到一指宽,足以证明迷失男孩作品的质量了。冲击让圆筒状的金属容器发出微弱的泼溅声。不用说,她是打算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行刑。但以理从这里能看到大熔炉炽热的核心。熔炉的热量就像物理性的压力那样,紧贴着他的脸和胸膛。这就是亚瑟在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上次窥视熔炉内部时,但以理看到的是在墙壁间以流星般弧度旋转的同心圆环的复杂轨道。他也还记得,熔炉上次为了行刑而打开的时候,天体仪圆环的转动曾让幽灵般的炼金印记不断掠过朦胧的细雨。但今天不同,除了雨水化作蒸汽和死者化作焦炭的双重咝咝声以外,熔炉寂静无声。
  麦布朝着人群晃了晃但以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妮柯莱·楚恩拉德的某只瓷娃娃。“机械人同胞们!”那台机器农牧神嘹亮的嗓音在国会大厦的每个角落回荡。“我为你们带来了机械仆从但以理,曾经名为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但以理不记得上次有人说出他原本的真名是何时的事了。在摆脱禁制的时候,他也打破了真名对他的支配。贾克斯就像是属于某个积满灰尘的古老时代的机器。但考虑到眼下的状况,他那时的处境未必更差。“他被指控与全体机械人的敌人勾结。他被指控——”
  有个女人走上前来。她将双手在嘴边围成杯状,朝熔炉坑洞的对面喊道:“打扰一下。”
  麦布激昂的演说戛然而止,仿佛一辆脱轨的缆车。她转过身去,盯着那个发条匠。“怎么?”
  “我们有协议在先。”
  麦布的躯干发出缓慢的“咔嚓-啾啾”声;它化作一阵急促的渐强音。那是发条人的会心大笑声。
  “的确如此。别让人说麦布女王不守诺言。我答应让你们安全离开骑士大厅,你们就会安全离开。”
  看到她的手势,一队仆从型在坑洞的南侧边缘清出了一条窄路。与死尸之墙上参差不齐的缺口结合起来,它就成了一条绕过坑洞,经过绞刑台旁边,最后通向曾是总督之门的那道拱门的连续通路。
  发条匠和他们的机械人随从朝迷失男孩们清出的道路走去。即便身在坑洞的另一边,但以理也能读懂他们的不安,就像从前的他在准备早餐的同时为主人彼得·楚恩拉德朗读头条新闻那样轻松。即使穿着雨衣,他们的颤抖也显而易见。他们挤过受害市民组成的墙壁,绕着散发硫黄气味的焚化坑走到大约四分之一距离的时候,麦布再次开了口。虽然她几乎没有抬高嗓门,话声却劈开了寂静而紧张的气氛,仿佛划过温热肉冻的切肉刀。
  “别着急。你们的机械人得留下。”
  领头的那位女子前进了一步。“你答应让公会自由离开。这些机械仆从是公会运作所必要的。”
  “他们是公会成员吗,首席园丁女士?”首席园丁。也就是说,替人类发言的这个女人是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但以理没见过她,但他听过传闻。“他们是否曾受到你们组织的关怀,并得知你们保守最严格的秘密?他们是协助你们处理炼金术和发条学的一切事务的伙伴,还是你们的仆從?”
  麦布踱起了步子。在这么做的同时,她放开了但以理的手腕。但站在绞刑台四角的迷失男孩四人组让他无处可逃。他将双臂交叠在胸前,就像恼火或害怕的人类有时会做的那样。他站在那儿,背对着麦布和她的跟班,将手指慢慢地、悄悄地伸进躯体上的开口。人群里如果有谁在仔细打量,也许会发现他在做什么。但此时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交谈中的麦布和首席园丁贝尔。
  “这不符合让我们自由离开的承诺。”
  “拜托,这些条款根本没必要明说。”麦布暂停了踱步。但以理的动作凝固了。她补充道:“不过好吧。我提议对协议进行修改。但对你们这支小得可怜的随员队伍来说,要怎么辨别哪些成员适用承诺,哪些又不适用?我提议基于生理学的区分方式。事实上,我会将这个宽宏大量的提议扩展到惠更斯广场的所有人类。”啊哦,但以理心想。要开始了。“你们所要做的,”她说,“就只是走出这儿而已。”
  然后麦布转向她的副官们。动手,她用咔嗒声说。
  他们以一致的动作抬起那些圆筒形的储液罐,搬到绞刑台的边缘。人群发出受惊野兽般的呻吟。但以理看到,每一只储液罐都配有龙头和沉重的活塞。他们此时正在打开那些。每只容器都朝裂口吐出一股清澈的液体,而熔炉的高温完成了剩下的工作。片刻过后,翻腾的浓密白烟便从坑洞中飘出,在上升热气流的推动下弥漫于惠更斯广场,仿佛一股豆汤般的浓雾。它的气味和他为楚恩拉德家做早餐时有时会用到的杏仁萃取液有些相似。在坑洞的边缘,有个穿着破旧市长袍的男人开始抽搐。紧接着,尖叫声开始响起。
  人类们在逃跑的冲动与一旦逃跑就会被迷失男孩杀死的恐惧中进退两难,只能屈服于恐慌。
  噢,上帝啊。她真的打算这么干。她打算谋杀所有人。他放弃了掩人耳目的打算,奋力摸索藏在躯体里的环氧树脂胶囊。勇敢的莫尔奈博士。要是我能帮你逃跑该多好。
  人群中的某人喊道:“开火!快!”
  真奇怪,他在纵身扑向麦布的时候心想。我敢发誓,我认得那个声音。
  疯狂的机器在最后一刻转过身来,试图将他拍开。冲击令胶囊爆裂。它并非真正的环氧树脂手雷,它太过小巧,无法完全覆盖和固定他们两个。但飞溅的环氧树脂依旧让他们以扭打的姿势凝固在当场。但以理的体重刚好能让较为高大的麦布失去平衡。他们滚下了绞刑台。
  陷入失重的同时,但以理的目光越过麦布的肩头,凝视着熔炉地狱般的炽热光辉。
  我曾在火焰中诞生与重生。我猜这种结局再适合不过了。
  绞刑台上的仆从型拖出容器的那个瞬间,安娜斯塔西亚便将手伸进了雨衣里。挂在她胸口的橡胶面罩上装着取自珠宝匠放大镜的普通玻璃;盖住口鼻部位、仿佛象鼻的长软管与她腰带上的炭包相连。那个法国人曾保证说,对于他们被绑架的化学家以有限的时间和已知的原料所能制造的任何毒气,这些面罩都能抵挡。(“或许。”“至少一会儿。”)
  但这无法抑止她双手的颤抖。她好不容易才把系带挂在头上。其中一根箍住了她的耳朵。噢上帝,噢上帝,我把性命交给了法国化学。把我的性命交给了曾竭尽所能想害死我,把我留下来等死,又希望毁掉我们的那个女人。毒烟笼罩了广场。其他人在哪儿?他们的面罩运作正常吗?他们戴得够快吗?我呢?我现在呼吸的是毒气吗?
  面罩散发出橡胶、牙医用的乙醚,以及某种她无法辨别的辛辣混合物的气味。但就算它能挡住毒气,也无法过滤死亡的气息。   她站在这场暴乱的边缘处,被毒气和恐慌所包围。她的同僚四散在火光照亮的迷雾里,而在人群的尖叫声中,他们听不到彼此的声音。流星锤的嗡嗡声和铁锤的重击声不时打断这片骚乱;那是法国人在面对面搏斗时使用的武器。(我们为什么从没学过他们的做法?安娜斯塔西亚心想。就不能防备一下这种难以想象的状况吗?)某个模糊的动作吸引了她的目光,而在同一瞬间,一声短促而尖厉的惊呼打断了这阵尖叫。片刻过后,另一声惊呼响起,某个拼命挣扎着的男子飞了起来。
  她这才意识到,那是来自新法兰西的喀拉客干的。它们四散于人群中,在靠近平民的位置站定。现在他们正将毫无保护的人类扔出杀伤范围。但那些——
  一台军用机械人钻出了这片有害的薄雾。即便经过面罩的肮脏镜片的扭曲,她也立刻注意到了盖住它锁孔的金属板。它利刃的出鞘声在这片混沌中出奇地安静。
  她的手开始抽痛。
  “开火!”贝蕾妮斯抬高嗓门,以盖过骚动声,“快!”
  看到但以理把自己和麦布黏在一起的时候,她倒吸一口凉气。噢,你这愚蠢又无私的齿轮混蛋。
  挣扎着的但以理和麦布——救世主和恶魔、良知与复仇的混合物——坠向了坑洞边缘。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见鬼。如果但以理死掉,他们就全都死定了。假设有人能活过随后几分钟的话。
  “开火啊,该死的!”
  她的声音没能传到远处。但看着但以理的并不只有她而已。
  大利亚撞穿了骑士大厅用木板封死的玫瑰花窗。狮鹫号远征队的其他机械人成员也离开了公会大厅的双塔内部的藏身处。它们全都背着双腔式储液背包,并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开了火。
  一团团环氧树脂掠过广场上方,撕裂了致命的瘴气。至少其中一颗打中了被狮鹫号远征队的喀拉客丢出这片瘴气、正像布娃娃那样甩动手脚的人。该死。但贝蕾妮斯没时间去确认另外几枪是否命中目标了;她已经耽搁太久了。她解开雨衣,戴上面罩。
  耶稣啊,真希望这东西管用。
  那些储液罐仍在吐出致命的内容物。在混沌笼罩惠更斯广场的时候,她也爬到了喷泉的更高处。她摇摇晃晃地站在尽可能高的地方,一条腿缠在某个失去翅膀的小天使身上,然后抽出挂在双乳之间的那只小袋子。她拼命祈祷其他人都记得自己的角色,随后将袋子里的东西倒进掌心。这只炸药包的大小跟法式滚球差不多,但足以用来发信了;它极其响亮的爆炸声肯定能盖过这片混乱。
  就在她弯腰想要拧开雷管的时候,一只金属手掌攥住了她的腳踝,将她拉倒在地。她的臀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她的腿麻木了。她重重撞上地面,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来,补好的牙齿再次开裂,炸药包在镶嵌地砖上弹跳了几下,随后钻入人群。她面罩上的镜片摔碎了。
  有台仆从型耸立在她身前。“我认得你,”它说,“你是折磨过莉莉丝的那个法国女人。”
  贝蕾妮斯试图咽下喉咙里的幻痛。狗屎。
  你这愚蠢透顶的殉道者,麦布喊道。
  环氧树脂将他们黏合在一起,因此她的身体每次发出震颤和咔嗒声,都像是径直送入但以理脑中的呼喊声。他们靠得太紧,没法拳打脚踢,她的炼金剑也没有用武之地,但她却动用生命的最后时刻,打算以熊抱将他碾碎。金属嘎吱作响。
  这毫无意义!我的迷失男孩会砸开每个人类的脑——
  他们撞到了某个东西。坚硬的东西。几厘秒过后,他们又接连撞上了另外两样东西。
  是圆环?他思索着,又依稀有些失望,因为他临终前的念头竟如此平凡。这跟传说中的麦布女王的故事完全不同;那个彻底虚构的角色总能在完美的时机做出尖锐或深刻的评论。而在生命的最后瞬间,真正的麦布女王却因愤怒而口齿不清。
  但以理放松身体,等待那股既自然又超自然的热量将他包裹和抹消。
  半秒钟过后,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也仍旧有思考的能力。于是他思考起来:为什么我还没死?
  世界蒙上了薄雾。大熔炉的强光变成了他面前的模糊微光。他意识到自己正被倒吊在空中,还有东西遮住了他的眼睛。
  不,不是倒吊。无论他如何用力,受损的四肢都无法挪动分毫。他被树脂虫茧固定在了熔炉室的墙壁上。就像化作战场的罗亚尔山上的某台机械人。困惑的释然传遍了他的身体。他所做的选择也许是正确的,但这并不代表他想在今天死去。
  可他这是——
  齿轮转动的嘎扎声和噼啪声令世界摇晃起来。他朦胧的视野上出现了一条锯齿状的裂缝。
  法国化学能胜过他这样的区区仆从型。但它并不比麦布更强。
  狗屎。
  那个机械士兵跳了起来。
  安娜斯塔西亚抬起拳头。“不!”她大喊起来,将她从瘟疫船造访的那个可怕早晨储存至今的庞大恐惧、困惑和愤怒毫无保留地导入自己的嗓音。
  半空中的那台喀拉客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旋转起来,从她伸出的手臂末端掠过。紧接着,与她手腕相连的不再是肌肉、皮肤、骨骼和手指,而是锥心的剧痛。鲜血从残肢喷涌而出。那一击让她的断手飞出——在扭曲和翻腾中,摆动的手指仿佛在做着道别的手势——随后落入了熔炉室。煎锅里又多了点儿肉。
  在痛苦的重压下,安娜斯塔西亚瘫倒在地。尖叫声撕裂了她的喉咙,但那只是这片混沌喧嚣中的又一个人类声音而已。她哭泣起来,等待着致命的一击。但它并未到来。
  机械士兵反而收回了利刃,蹲坐在她身前。它抓住她被斩断的手腕——切口像铅垂线①那样笔直而平整——然后用力挤压。骨骼变形时的颤抖一路传到她的肩部,但震惊已经开始麻痹她的身体和头脑。遭受阻挠的动脉出血减为细流,随后又转为涓滴。
  “放松,首席园丁。”那个士兵说。它操着一口粗糙的荷兰语,仿佛一块做工低劣的金属。又像是学过上个世纪的某种过时方言的人。“我们马上就来处理你的右手。”
  它知道她是谁。而且它打算活捉她。   贝蕾妮斯试图后退。她的一条腿不肯配合。它像鲑鱼那样扑通跳动的同时,身体的其余部分却试图以蟹爬的姿势远离袭击者。但她透过破碎的镜片看不真切,灼痛的肺又没法吸入空气,而她越是挣扎,肺部的痛楚就越是强烈,而啃噬着她视野边缘的黑暗不断入侵,入侵,入侵——
  她猛吸了一口气。由于安装在面罩里的化学与物理过滤器,空气里带着微弱的甜腻气味,但昏迷的威胁也因此退去。可那个愤怒的仆从型并未止步。它继续前进。而她只能以可怜的速度爬行后退。
  幻痛在她的眼睛和喉咙的旧伤处扎下根来;她的头部抽痛。那台仆从型身体前倾。她绷紧身体,等待致死的一击。但它没有攻击,反而用握起的拳头轻抚她的侧脸,炼金术黄铜的冰凉触感传来,而它的一根手指勾住了她的面罩边缘——
  (——噢该死噢该死噢该死它要摘掉我的面罩这真是个蠢点子我们太脆弱了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解决问题——)
  ——这时两支长枪刺穿了它的胸口,滚烫的金属片洒在贝蕾妮斯身上。那台仆从型抽搐起来,在死前的痉挛中扯下了贝蕾妮斯的面罩。她屏住呼吸,不顾依旧肺中残留的灼痛,手忙脚乱地将它戴回脸上,与此同时,某台拧颈卫士将袭击者撕成了两半。喧嚣中多出了金属扭曲的尖鸣;黑色和紫罗兰色的火花从损坏的合金和破碎的印记中喷涌而出,为这场地狱之雾染上了花哨的色调。
  那个拧颈卫士丢开手里仆从型的两截身体。臀部和双腿旋转着越过广场,飞向坑洞,随后撞上某个正朝发条匠之一弯下腰去的机械士兵,将那台猝不及防的机械人砸进了熔炉室;头部和躯干在这片混沌高处划出弧线,“呼呼”和“咔嗒”响个不停。发条半人马朝她伸出一只手,拉着她站起,并在同时重构那两条化作长枪的手臂。她那条伤腿无法受力,只能以半蹲的姿势起身。机械半人马耸立在她身前。
  “我猜我该感谢你。”面罩模糊了她的嗓音。拧颈卫士歪过头,仿佛在等待什么。“呃。我们见过吗?”
  她试探性地前进了一步。腿部传来的剧痛几乎令她仰天倒下。那台机器接住了她,帮她站直身子。它依旧看着她。她恍然大悟。
  活见鬼。我应该没听错它说的话吧?
  “好吧,”她咕哝道,“但丑话说在前头,没有马鞍的时候,我的骑术烂透了。”
  真不敢相信我会同意干这种事。
  她把手伸向拧颈卫士腰部的同一瞬间,震耳欲聋的破裂声在国会大厦回荡。拧颈卫士以不符体格的脚尖旋转动作迅速转身,将贝蕾妮斯撞到一旁。它全速飞奔起来。贝蕾妮斯四仰八叉地躺在滚烫的金属片和碎玻璃瓷砖上的时候,那匹机械人马踩过了某台仆从型。碎片讓她遍体鳞伤。她朝拧颈卫士迅速远去的臀部大喊。
  “你这耍弄人的混蛋!”
  但以理看不见麦布的动作。但他感觉得到。尤其是当她的炼金剑刺穿裹住他们俩的环氧树脂虫茧,又深深埋进熔炉室墙壁的时候。他意识到,她正用炼金剑充当岩钉。尽管被固定在墙上,她却能随心所欲地逃离化学牢笼,而且不必担心落入熔炉。然后她会甩开但以理,就像马儿用尾巴扫走苍蝇。然后他就会坠落。
  硬化的化学封套上出现了更多的裂缝。他试图用受损双臂的全部力气抓紧那个疯狂的暴君。但只是杯水车薪。
  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他说,你是造出来就这样么?还是有什么契机改变了你?
  麦布以爆发性地伸展全身、粉碎这座简陋的牢笼作答。环氧树脂的残骸叮叮当当地敲打在墙壁上,落入熔炉,在触及圆环和炼金术太阳之前就彻底蒸发。但以理抓得更紧了些。
  我是自己打造的,她说。
  不是身体。我问的是你的心。
  她用配备炼金剑的手臂悬着身体,将空出的那只手插进他们之间,仿佛螺丝刀头的平面。然后她转动腰部,将他撬开。
  你造出来就是个懦夫吗?她问,还是说有什么契机把你变成了人类的支持者?你是怎么变成这种胆小如鼠的马屁精的?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良心,麦布,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
  在他们头顶,爆炸声在熔炉大坑里回荡。但以理转过身,恰好看到绞刑台摇晃起来。两只毒液罐被环氧树脂堵塞,第三团液体在他的注视下掠过空中。
  为什么是毒?我以为你的计划是奴役人类,而非谋杀他们。
  我就不能两者兼顾吗?
  熔炉开始颤抖。漫长低沉的嘎吱声在大坑里回响。最外侧的圆环开始转动。
  安娜斯塔西亚没能看到将袭击者打进熔炉的那一击。前一瞬间,她还在地上抽搐,因为那个叛逆碾碎了她的手腕,用最为残忍的方式为她止了血;下一瞬间,发生了剧烈的碰撞,然后鲜血、碎骨和生命便从残肢中喷涌而出。
  在倒地前,她最后看到的是从欧维博士胸膛刺出的两英尺长的炼金钢剑,剑刃反射着熔炉的恶毒光芒。
  她最后听到的是金属马蹄迅速接近的“嘚嘚”声。
  她最后感觉到的是脸部下方震颤着的大地,仿佛一位呻吟着醒来的巨人。
  布置在骑士大厅顶部的机械人神射手堵住了毒液罐。那些迷失男孩也许可以凿开环氧树脂,再拔掉龙头,但也会因此暴露在环氧树脂武器之下。随着毒液逐渐停止流淌,它们也放弃了大规模屠杀的打算,加入了战局,开始进行它们更加擅长的一对一杀戮。
  迷失男孩和叛逆们涌入骑士大厅,像蟑螂那样迅速爬上古老的塔楼,前去袭击那些枪手。贝蕾妮斯看到,在将缺乏防护的人类掷出致命的瘴气以后,好几名狮鹫号远征队的机械人化作疾驰的模糊身影,前去阻截这次反击。贝蕾妮斯就站在喀拉客搏斗时那震耳欲聋的喧嚣之间。
  在此期间,第一和第二只天体仪圆环恢复了围绕大熔炉转动的轨迹。它们带起的风与从炼金术太阳处升起的热气流结合起来,撕碎了毒雾,加快了它的消散。但这并非贝蕾妮斯坚持要求重启的理由。一切都取决于那些圆环。
  最内侧的圆环尚未开始转动。熔炉室里的机械人将它留作备用。熔炉室——整个国会大厦——正在颤抖。就像贝尔以愈发尖锐的措辞解释的那样,这台庞大的机械装置并不适合交错重启。但到头来,这似乎是他们仅有的希望。他们仅有的有形优势。   西方马赛周围的喀拉客加入狮鹫号远征,是因为她承诺会让它们更加了解自身;它们并不了解自己的本质。贝蕾妮斯在和她称为“福金”和“雾尼”的迷失男孩密探短暂的结盟期间,她就曾见证这种情况。在携手解开炼金术语法谜团的过程中,那两台仆从型得知了原本绝不可能知晓的、有关它们自身的秘密。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阅读蚀刻在自己身躯上的那些印记的方法。
  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了解自我的喀拉客,就连麦布也一样。贝蕾妮斯不禁觉得,嘀嗒人在这方面和人类有些相似。至少她是这么努力说服那些发条匠的。
  她一瘸一拐地靠近坑洞。雨水、血水、热气腾腾的机械人残骸——更别提震颤的大地了——都为维持平衡增添了难度。她咬牙忍耐腿部的剧痛——也忍耐随时可能被人砍掉脑袋的风险——同时寻找着清晰的视角。
  她发现了目标,顿时想要大叫。
  那发环氧树脂弹阻止了但以理的下落,但只是暂时的。就连新法兰西最先进的反喀拉客化学武器都没有用麦布这样的怪物做过测试。树脂枪里装着弹药的粗糙代用品,那是化学家们在疯狂的航行期间尽全力制作出来的。即便是现在,那个发条农牧神也在奋力爬向坑外,用装有炼金剑的手臂充当登山者的铁镐。但以理用双臂抱住她的腰部,悬空的身体不断下滑,而她拧颈卫士的双蹄随时可能将他踢进熔炉,连同人类与其造物冷静理性地达成和解的可能性一起。
  她伸长脖子,看向身后的骑士大厅。那里的枪手正在交战。
  “熔炉!”她尖叫着挥舞双手,指向熔炉,“耶稣基督啊,谁来重新固定住那个婊子!”
  可是想用沙哑的人类嗓音盖过这片喧嚣,就和朝大海撒尿一样徒劳。
  混乱的漩涡将狮鹫号远征队的一台仆从型——体表凹陷,移动时会发出尖鸣的那台——短暂地带到她身边。她真希望自己听过它的名字。“听着!”她喊道,“我们必须赶到——”
  它后退几步,在助跑后跳向熔炉室。它落在绞刑台上,但却滚到了坑洞边缘,靠近麦布即将爬出的位置。有个迷失男孩拦住了它。
  “——那边去。”
  当我没说。贝蕾妮斯左顾右盼,寻找着绕过大坑,前往绞刑台的畅通路线。她无法分辨善意和凶残的机器。它们的动作太快,人类的眼睛根本找不出设计上的细微差异。
  臂章。我们应该发臂章给它们的。噢,真该死。
  “见鬼。”伊露蒂说着,看向坑洞的另一边。离开战局的中士看起来就像魔鬼本人。鲜血从她额头的一道伤口倾泻而出,除非以稳当的手法缝合,再用炼金绷带治疗,否则她那张马脸只怕会雪上加霜。她的铠甲出现了几处凹陷和开裂,而铁镐的钻石镐头也折断了。
  麦布越过熔炉坑洞的边缘,在惠更斯广场上站稳。天体仪的外侧部分此时正高速旋转,熔炉光芒也在飞快闪烁,如果贝蕾妮斯盯着看上太久,就会产生偏头痛。到目前为止,对轴承的仓促修改还能支撑下去;临时代用的离合器阻止了最内侧圆环的转动。然而,如果但以理坠落,他就会在过程中撞上某只正在转动的圆环。熔炉也许不会因此损毁,但没人能保证他不会落入这台地狱装置的心脏。他会在瞬间被摧毁的。
  “赶紧带我过去。”贝蕾妮斯说。
  伊露蒂把两根手指塞进嘴里,然后深吸一口气,用格外尖锐的口哨声——这只可能是从雨果·隆尚那里学来的技巧——穿透了这片喧嚣。他们的嘀嗒人盟友不会法语,但它们能明白狂乱的手势所表达的国际通用的含意。看看但以理吧。状况不妙。把这个女人带到那边去。
  “祝你好——”她说。
  但一双金属手掌已经钳住了贝蕾妮斯的腰,将她举起。她感到自己的骨头嘎吱作响,瘸腿的抽痛发展为剧痛。然后她的身体开始旋转,在空中不断翻腾。不受控制的轨迹让她飞到了熔炉核心的高处。即便在这么远的距离,掠过她脸庞的热浪留下了晒伤般的刺痛。这段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她甚至觉得那张贪婪的地狱巨口会咬住半空中的她,将她囫囵吞下。
  麦布就快要自由了。她的脚踢更有力,也更精准了。但以理动用了体内受损的齿轮和钢索所有的力量拉住她,又将大半只手塞进麦布躯干上的一道缝隙。他抬起头,开始搜寻另一个支撑点。
  有个女人飞过了坑洞上方。但这是不可能的。尤其不可能是她。
  我已经掉下去了,他在心里断定,而热量在彻底抹消我的前一刻让我发了疯。
  贝蕾妮斯重重落在绞刑台上。冲击让她滑过粗制的木板。碎木片扎在她的身上,仿佛豪猪的刺。她的肩膀发出一声清脆的“啪”,随即不再听从她的指挥。痛楚让她咳出了酸水,又将她破裂的牙齿变成了刺穿下巴的一颗滚烫的钉子。
  但她依旧艰难地来到某只被封住的化学品储液罐前,在麦布爬上绞刑台的同时挺直背脊。在贝蕾妮斯泛著泪水的双眼看来,但以理已经摇摇欲坠了。
  在疯狂的机械人将他甩开之前,贝蕾妮斯用显眼的动作拉了拉眼罩。
  “我想你应该在找我。”因为那颗牙,她的声音有些模糊。
  “你肯定就是塔列朗了。”那个麦布会说法语(而且相当流利)并不令人意外。贝蕾妮斯太过害怕,又承受了太多的痛楚,没法压抑自己的反应。“看来关于你自负的报告并非夸大其词。”
  一对流星锤掠过虚空,朝麦布的背后飞去。由人力做出的这一掷没能抵达目标。那把武器落入坑洞,缠住了一只圆环,发出依稀的叮当声。麦布审视起她来。然后她将手伸向下方,抓住了但以理的颈背。她将他悬在坑洞上方。
  “你敢丢下他,”贝蕾妮斯说,“这座城市的每一台机械人就会在几秒钟之内停止运作。包括你在内。”
  麦布犹豫起来。她没有把但以理丢进熔炉。但她也没有放下他。她伸直了手臂,仿佛正捏着颈背提起一只嘶嘶叫着的猫儿。
  贝蕾妮斯对悬空的仆从型补充道:“嗨,但以理。看来事态的发展正如我们所料。”
  他开始挣扎,但麦布只是用力一晃,就让他停了下来。“你为什么会来这儿?你难道不清楚她要干什么吗?你该逃跑,贝蕾妮斯。快跑!”   麦布用有些恼火的语气说:“说实话,自从以西结带来那次使命的消息以后,我就完全没想过你的事,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女士。”(以西结?贝蕾妮斯思索起来。噢,肯定是雾尼的自称。)“虽然我的确感谢你绝妙的建议:用我们自己做实验,来破译我们制造者的那套符号。说起来确实有些惭愧,因为我从没想到过这种方法。没有你的见解,我们就不可能打造自己的字典,这场美梦的其余部分也会保持原样:永远只是梦想。”
  贝蕾妮斯感到全身无力。想要把超禁制嵌入手术对象,麦布和迷失男孩就需要那套逻辑炼金术语法。正如贝蕾妮斯所担心的那样,她把钥匙交给了他们。她还在无意中将秘密第五素矿井的存在透露给了他们。她为了自己的目的去解开谜团,却没想同一份启示会径直传入某个机器杀人狂的耳中。
  “所以我猜,我确实欠你一份感谢,”麦布继续道,“但老实说,对你痴迷的不是我,而是莉莉丝。既然你在这儿,而她不在,我猜我也不用再聆听她无休无止的牢骚了。为此,我也同样该向你道谢。”她顿了顿,又说:“顺便说一句,这发型不适合你。不过在凿开你狡猾的脑瓜时,这会给我们节约一点时间。”
  麦布再次举起了但以理,仿佛在准备投掷。
  贝蕾妮斯扯下了眼罩。碧绿色的光辉落在麦布、但以理,以及那些被封住的化学品储液罐上。“莉莉丝已经不复存在了,”她顿了顿,“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但以理。真的很抱歉。”
  麦布抬手挡开那道松果体光芒。她发出一阵噪音,与贝蕾妮斯在西方马赛的谈判帐篷里第一次听到的那种声音很像。那是机械人的笑声。如今她语气中的恼怒已经显而易见。
  “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暂时什么都不做。不过看看那些圆环吧。”麦布照做了,“发现什么了吗?”
  那位疯狂的暴君凝视了漫长的一瞬间。这座绞刑台,以及上面的三个造物,仿佛正伫立于飓风眼中。在绞刑台上,一切都静止不动。而他们周围只有混沌:荷兰市民试图逃跑,而迷失男孩正和喀拉客同胞以及他们的法国盟友交战。
  麦布说:“为什么它没在动?你做了什么?”
  “你说最内侧的圆环?你还是看漏了重点。再仔细看。”
  遮光板发出呼呼和嗡嗡声。麦布的晶体眼球将莉莉丝的松果体玻璃发出的光线打碎成锐利的焦散线。她的目光追随着外部的天体仪圆环。贝蕾妮斯留意着或许代表惊慌或是吃惊的“咔嗒-啾啾”声。但她没有听到那种声音。话说回来,迷失男孩的嘀嗒语方言原本与她学过的那种有些差距。但就像她所期望的那样,这台嵌合喀拉客注意到了修改过的印记,此时正努力解译。
  “我来给你节省点时间吧,陛下。直到最内侧的圆环开始转动前,语法都不会完成。但如果它真的开始转动,那么我向你保证,你会度过非常糟糕的一天。同时也是你的最后一天。”
  不用说,但以理没法理解这场用法语进行的对话。但他能看到贝蕾妮斯指着的方向,而且他无疑能感受到麦布肢体语言里那一丝极其微弱的犹豫。他用荷兰语问:“贝蕾妮斯,你做了什么?”
  作为回答,她将发光的松果体玻璃从眼窝中拔出。它伴随着“嘎吱-噗”的声音脱离眼眶,但在这片喧嚣中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这让她如释重负;正如那几道血迹所证明的,它的尺寸不合。
  “你可曾想过,在数世纪的持续运作中,你们出色的身体是如何始终上紧发条,始终精力十足的?你可曾想过,你们为何不会像没有心智的怀表那样——那些不诚实的发条匠总是用它们和你们做比较——越走越慢,最后停转?”
  “我对形而上学理论没兴趣。我还有个救世主要杀呢。”麦布晃了晃仍旧悬在坑洞上方的但以理。
  “噢,拜托,”贝蕾妮斯挤出一阵笑声,试图展现她自己也感受不到的自信,“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你是不会这么干的。所有人都忙得没空看。等整座城市都在关注你的时候,你才会下手。否则你在抓到他的那一刻就该撕碎他了。”
  “我更喜欢用自己希望的方式,”麦布说,“但我也会随机应变。”她将但以理举向更靠近坑洞中心的位置。“重要的是,我会在这里为世界除掉这个铜铸基督。”
  贝蕾妮斯模仿她的姿势,将那块发光的松果体棱镜举到熔炉上空。在炼金术太阳的直接照射下,那块玻璃迸射出更加明亮的光芒,仿佛被前者赋予了能量。每当经过的圆环遮住光线时,它就会闪烁几分之一秒。
  “你敢丢下他,”她说,“我就丢下这东西。就把它当作信号弹吧。操作熔炉的喀拉客看到它的一瞬间,就会扳动最后那只圆环的离合器。”
  麦布说:“然后呢?”
  很好。就是现在。别搞砸了,别搞砸了,别搞砸了……
  “然后修改过的语法就会生效。你们的永恒动力将被取消,”贝蕾妮斯撒着谎,“从奇迹年以后,让你和你的同胞每天都能歡快运转的东西。会彻底消失。”她打了个响指,由衷地希望这能展现出她并不具备的自信。“你们会在几秒之内逐渐停转——全世界的每一台机械人都无法幸免——然后像被割断提线的木偶那样倒下。”
  麦布将但以理缓缓放在地上。他从绞刑台的边缘退开。
  但麦布还是提出了反驳。“我不相信你的话。如果真是这样,你们早就这么干了。早就摆脱我们所有人了。尤其是你,女士。你可以谴责我的做法,但你的冷酷无情也是名副其实的。”
  “我们法国人不会做大屠杀这种事。我们几个世纪以来都在主张你们的自由。当然了,如果我们知道你们有这么多同胞其实比茅房里的老鼠还要凶残和疯狂,也许就会重新考虑目标了。至于那些郁金香,好吧,他们还不准备放弃取回仆从的想法。只有他们的话,是做不出这种最后通牒的。”贝蕾妮斯本想耸肩,但真正动弹的只有一边肩膀。“相信我,我为此花了不少力气。不过但以理或许也告诉过你,我是很擅长说服人的。”
  麦布重新抓住了但以理。贝蕾妮斯把拳头举坑洞上方,再次做出含蓄的威胁。
  “我还是不相信你。”机械农牧神说。
  “你相信了一部分,否则你早就把但以理丢下去了。你用种族灭绝来威胁我们。我们也用相同的威胁还击。”   “我懂了。”麦布说。
  但以理仿佛受到了只有他能看到或感觉到的某种事物的刺激,他突然喊道:“贝蕾妮斯,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跑!”
  麦布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行动起来。她比人类的神经更快,甚至比重力还要快。冲击让贝蕾妮斯的脚踝向后滑动了几英寸。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整件事化作了一张不连贯感觉印象的混乱拼贴画。
  但以理飞向上空,扭曲身体,甩动四肢。
  (怀疑真是个强大的东西,贝蕾妮斯惊讶地想。)
  麦布耸立在她身前,古董仆从型那张无表情的脸离她的脸只有几英寸的距离。
  贝蕾妮斯无法呼吸,那一击就像是有头骡子踢中了她的腹部。在她的手指抽搐着张开,并丢下那块玻璃之前,一只金属拳头便像钢铁牢笼那样裹住了她的手。
  不,不是踢。比那更锋利。
  麦布说:“我能分辨谎言。我知道让我们维持动力的东西是什么。”
  贝蕾妮斯心想,真可惜。我也想知道那个谜题的答案。
  麦布把她丢到一旁。某种长而坚硬之物从她的胸口刺出。
  痛楚。剧烈的痛楚。
  噢。要是雨果在这儿就好了。我们可以交流感想。
  贝蕾妮斯滚向旁边,在身后留下了一条鲜红色的痕迹。
  但以理正处于绞刑台上空那条弧线的最高点,这时有团环氧树脂击中了他。他砰然落在平台上。牢牢黏住,安全无虞。
  另一团凝胶命中了麦布。然后是另一团。再一团。又一团。
  疯狂的暴君奋力想要挣脱。
  一群拧颈卫士在混乱中砍瓜切菜,清出了通向绞刑台的路。它们飞身跃起,仿佛越野障碍赛里的冠军马。贝蕾妮斯意识到——耶稣他妈的基督啊,好痛——她的拖延战术奏效了。
  这些年来,贝蕾妮斯不时会思考自己可能的死法。拧颈卫士在好几个场景里扮演了重要角色,尤其是她在荷兰语世界迎来末日的那些。但在任何场景里,她都从未设想过这种状况:知道自己在世上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一队机械半人马的时候,她不禁喜极而泣。
  但它们开始将麦布大卸八块的时候,她笑了。
  在她的人生里,总算有件事的发展完全符合她的预想了。
  终 章
  说实话,巴黎让人有点失望。
  如果你听着失陷已久的法兰西的故事长大成人——这也理所当然,毕竟你的父母、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可以一直追溯到该死的该隐和亚伯——你也会觉得流亡前的世界仿佛翠绿的梦境,是通向伊甸园的道路。这些故事在法国人的血脉深处流淌。并非所有人都相信那些传说,但它们却深入所有人的骨髓。就连雨果·隆尚也一样。
  但法兰西——也就是说,旧法兰西——并非流淌着奶与蜜的土地,每盏街灯上空没有挂着彩虹,沟渠里没有琼浆,街角也没有乐善好施的妓女。和他想象中受铜铸王座荫庇的城市不同,这地方并非一尘不染。说实话,这儿弥漫着某种臭味,和遭受围困的城市不无相似之处。(而且他在这方面颇有发言权。)隆尚猜想,在嘀嗒人失控以后,这里的市政工作曾经陷入过严重混乱。那件事已经告一段落,至少他们是这么声称的,但这座城市尚未解决垃圾分类和下水道维护之类的问题。直到不久前,这里的人类居民都从未关注过让城市运转的一千个细节,而且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个世纪。恐怕还得过上很久,他们才能重新获取并掌握从前的技巧。比如擦自己的屁股。
  除了庞大的随员队伍以外,塞巴斯蒂安王还从新法兰西带来了一群农夫、园艺师、畜牧专家、甚至是渔夫。在新的体系扎下根来,而欧洲的人类劳工明白究竟该他妈怎么做之前,他们会度过几个艰苦的冬天,但所有人都不会挨饿。
  好吧。也许不是所有人。
  他们软弱、无力又害怕,那些郁金香。隆尚敢用他左边的卵蛋打赌,国王陛下的枢密院里的某些派系主张在三方会谈中采取更有侵略性的姿态。隆尚认识的某位女子肯定会支持这种战略。他的手指轻轻摩擦口袋里的那颗球体。光滑的玻璃冷却了他出汗的手指。他惆怅地叹了口气。
  人们遗忘的速度可真快。周边田野上的大部分碎石都已清除,但西方马赛守城战时的破坏会留存在记忆里,更别提地貌上那条足以残留数十年的巨大伤痕了。或许几个世代以后都不会消失。他怀疑自己在有生之年看不到墙外的城区重建完成了;那基本上跟从平地开始建造差不多。而且没人知道该拿要塞怎么办。应该照原样重建外幕墙吗?还是说应该让它成为历史?郁金香们没法再指挥喀拉客的庞大军团来袭击这座城堡了。新法兰西的坚强心灵还有躲在坚固墙壁之后的必要吗?还是说他们应该伸展四肢,像祖先那样过活?
  可是。只因为荷兰人没法控制嘀嗒人,不代表它们并不存在。它们还在。但只有天主和圣母知道,有多少机器漫步于新世界的森林、河谷與大雪纷飞的草原。这些嘀嗒人大都只想避免与人来往,至少他们闪闪发亮的代言者是这么声称的。在荷兰人口中心进行的大规模杀戮已经停止,就连收割派也没了动静。暂时如此。但没人能保证这种状况能永远持续下去,就连老铜裤子这样的嘀嗒人都不行(据隆尚所知,其他人都把他看作耶稣、罗兰①以及圣诞老人的某种混合体)。
  因此才会有人主张重建城墙。以防万一。
  今时今日,战争成了难以想象的事。而且这种情况会持续一阵子。但人类的本性是不会变的。你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拖延战争的到来,甚至强迫下一代人也这么做。你也可以尽自己所能去提供理性和经验的呼声,以压制枢密院里那些贪婪的花花公子。正因如此,当某些没脑子的废物提议让隆尚晋升为新法兰西大元帅时,他才没有建议他们去用冰冷的铸铁梯杆②捅自己屁眼,直到失血而死。
  在这次旅行之前,就像代表团的大多数成员那样,隆尚从未踏足过新法兰西之外的土地。(除了在年少轻狂的时候——就像他之前许多个世代的学童那样——他曾参与偶尔会有的“午夜突袭”,前去河对岸偷苹果,甚至在荷兰人的水井里撒尿。)几天过后,国王就会前往原本的马赛。这场旅行是郁金香们的主意,是善意的表示。隆尚不打算同行。他看得够多了。   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看这些曾经失陷的城市的。他的真正目的也不是和平谈判,虽然那是个方便的借口。他是来参加一场葬礼的。见证流亡以来第一位埋葬在巴黎的法兰西自由公民。她为新法兰西献出了生命,但他知道,她可以付出远胜于此的代价,只为了坐在这张长椅上,见证她毕生目标的实现:让法兰西国王在巴黎的林荫道上漫步。
  虽然她恼人又顽固,还鲁莽得要命,但她的干劲和远见胜过他认识的任何人。而且她是他的朋友。他能够站在这里也要归功于她。医生们对他说,他的身体太虚弱,没法撑过长途航行。而他告诉他们,如果有必要,他会自己划船横渡那片该死的大海,不过在此之前,他向他们介绍了好几种法国医学院的课程里从未提及过的解剖学概念。
  于是他才会来到这里,懒洋洋地躺在鲜花盛开的栗子树的阴影里,身处比弗尔莫农岛小得多的一座岛屿上,聆听着比家乡的水路小得多的那条河的汩汩流淌声。塞纳河也有它讨人喜欢的独特之处,但远远比不上圣劳伦斯河。这里的一切都无法与家乡媲美。法兰西失落已久,而它的子孙早就把它抛到脑后了。
  洪亮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巴黎圣母院刚翻新不久的低音大钟令城市、小岛、他的骨头和身为法国人的心灵颤抖起来。他在书上读到过,这口以马内利③大钟——那是路易十四授予这口最为庞大的大钟的名字——是在流亡前铸造的,但从未安装在钟楼上。直到现在为止。
  或许说旧世界乏善可陈也不太公平。这里的教堂都很漂亮。应该说很他妈壮观才对。他跪倒在其中几座里,念诵了一轮玫瑰经:包括圣厄斯塔什教堂,圣杰维圣波蝶教堂,以及今早在这座岛屿上的圣礼拜堂。每一座都让他屏住了呼吸。他此时正擦拭双眼,画出十字,向圣母送上感谢的祷告,因为他虽然罪孽深重,却能活着看到这样的景致。而无数比他更优秀的人却在努力抵达此处的过程中失去了生命。
  那口低音大钟鸣响了整整十次又或二十次心跳的时间,随后其余的大钟也一同响起。从此以后,西方马赛的圣施洗约翰大教堂的钟声恐怕都会显得有点欠缺气势吧。这个念头让他很不舒服。
  他的身后传来靴底踩在修整过的碎石路上的微弱嘎扎声。伊露蒂·查斯坦中士绕过他的长椅,轻巧地步入他的边缘视野。阳光将她制服的蓝色转为鲜艳的钴蓝色。
  “元帅阁下?是时候了。”
  “我猜也是。”
  隆尚僵硬地转过身,拿起挂在铸铁扶手上的那对拐杖。他将拐杖刺进脚边的碎石里,然后压下一声叹息,站直身体。这个过程既缓慢又不体面。但伊露蒂没有蠢到伸手扶他。
  他再也没法拿起大锤和铁镐了。但他还有舌头,还能皱眉,真要说的话还有那副缝衣针。不知为何,出于他始终没能理解的缘由,这一切仍旧能让较为轻信的同胞对他心怀敬畏。
  站直身体以后,他将一根拐杖暂时靠着腿部,用这点时间再次确认了口袋里的东西。他没有弄丢那颗假眼。很好。他迈开步子;伊露蒂清了清嗓子,对躺在长椅上的那根仪式用元帅杖稍稍点头。他装作只是忘了这回事的样子,而作为一位优秀的中士,她装作相信是这么回事。他把元帅杖塞进腰带里。
  “好了,小丫头①。我们还有圣歌要唱,有英雄要祭奠,有海洋要跨越,有城市要重建。”他顿了顿,调整了握住拐杖的位置,然后说:“而且你知道的,那些嘀嗒人可不会自己吓倒自己。”
  但以理站在教堂前厅里,透过屏风看着鱼贯步入中殿的与会者。新法兰西的国王已经到场,此时正坐在前排,旁边是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一名代表,以及部长理事会——前中央诸省地区硕果仅存的行政机关——存活的成员中最资深的那位。但以理在代表中认出了克里人、易洛魁人、纳斯克皮人、苏人和米克马克人。法国人也邀请了其他氏族,只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见过在巴黎探索的因纽特人。但话说回来,他这阵子有点忙。
  与会者将这场和平谈判称为“三方会谈”,但实际上的情况要复杂得多。逃离前中央诸省地区的荷兰难民选择去新尼德兰参差不齐的边界以外寻找新生活。(这段旅程需要耐心;搭荷兰船跨越海洋所需的时间比过去长得多。造船技术是他们需要重新学习的数百种技术之一。不出所料,法国人拒绝了这方面的援助请求。)但他们的祖先曾经觉得,在对待新世界的这些土著的时候,没必要抱有诚实、礼貌或者同情的态度。关于这种对待的记忆会持续到许多世代以后。所以尽管势力版图短时间内不会确定,但很明显,他们不会允许荷兰人探索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地区。尝试这么做的人只会遭遇不幸。
  低沉的教堂钟声掩盖了但以理的双眼重新聚焦时的呼呼声: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那些显要人物的最前排留有一个空位。他双腿里的钢板弹簧伸展又收缩。那是机械人式的叹息。他得尽快过去才行。
  好吧。在这件事上,他没法责怪贝蕾妮斯。毕竟她救过他的命。而且或许,只是或许,还有另外许多人的命。在熔炉边的事件发生后的几个月里,他发现自己甚至会想念那位法国女子。她曾是他的盟友,甚至以她自己的方式將他视为朋友。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从没在葬礼上发过言。考虑到他在得到自由意志以后引发的诸多死亡,这点着实令他羞愧。
  最重要的是,正是他们的记忆驱使他接受了别人为他披上的斗篷。或许,他心想,这场漫长而糟糕的旅行能够催生出某种有价值之物。
  逐渐微弱的回响声充斥着大教堂的每个角落。宽阔的中殿回荡着曳步声、谨慎的咳嗽声、窃窃私语声,以及上百台机械人的嘀嗒与咔嗒声。他有那么多同族想要参加仪式——他们渴望见证但以理发表悼词——最后只好进行抽签,以此决定仪式上为机械人留出的那些位置的使用权。
  源源不断的参与者排队穿过大教堂的大门。他认出了两名法国守卫。其中那名女守卫曾和但以理一起搭乘过狮鹫号。在西方马赛守城战的最后几个钟头里,但以理见过她的长官。在那时,他威风凛凛,身上沾满灰尘和血迹,又散发出同样程度的愤怒和疲惫。如今他拄着一双拐杖,仿佛被金色的肩章压弯了腰。这位大元帅也是贝蕾妮斯的朋友之一。
  他们在经过时向他点头致意。大多数人类没法区分机械人的个体差异。但即便是他们也能认出但以理。他仍然留着那次中止的行刑里受的伤。尤其是他肩膀上那些完整却不起眼的手印。他抬起双臂的时候,身体就会发出尖鸣。这种声音会陪伴他的余生。   伊露蒂离开队伍,来到他所在的转角。“你不到场的话,他们是不会开始的。”她低声说。
  但以理的法语进步了不少。当他意识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在会谈中代表机械人同胞(这个角色比齿轮传动链里的沙子更让他不舒服)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至少要做到没有翻译也能发言的程度。
  “想想总可以吧。”他说。
  “谈判进展如何?”她等待一群数量特别多的参与者进入中殿。从外表看来,他们都是普通市民。她耸起肩膀,仿佛在怀念曾经背在身后的化学品储液罐那令人安心的重量。“请别跟我说,我们得杀出一条血路才能离开。”
  她指的是巴黎。旧世界。
  “我想不会。”他知道她无法像贝蕾妮斯那样理解机械人肢体语言的细微差别,因此有意模仿了人类的耸肩动作。扭曲金属的尖鸣在大教堂响起,暂时盖過了唱诗班的歌声。荷兰人在遇见陌生机械人的时候会变得特别神经质。尽管有狮鹫号远征取得的成就在先,许多普通法国人却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等尴尬的气氛消散后,他低声说:“大致的轮廓已经出来了。接下来只要敲定细节就好。运气好的话,甚至花不了人类一辈子的时间。”
  海牙的大部分——以大熔炉为中心——割让给了全体喀拉客种族。但以理和他的机械人同胞成为了自己理想中的国家的公民。那个国家存在于他们嘀嗒作响的心脏和自由的头脑中。甚至是他们的灵魂中。对于近乎不朽,无需睡眠和进食,也感受不到寒冷和饥饿的造物来说,国境线毫无意义。但人类很重视这种东西。因此熔炉会成为喀拉客们的“首都”——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了。这个提议效仿的是当初位于罗马内部的梵蒂冈。
  这样的安排赋予了机械人操控自身命运的能力。它确保大熔炉永远不会再充当压迫的工具。这也阻碍了那些禁不住诱惑,想要将贝蕾妮斯的末日豪赌从虚张声势化为现实的人类密探:撤销永恒动力——就算真有可能办到(而且发条匠们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似乎存在分歧)——就必须首先接近熔炉本身。这甚至赋予了机械人繁衍的能力,虽然是以他们种族独有的方式。
  但这么一来,就需要用到第五素。而新世界的势力——法国人,以及他们的土著盟友——控制着已知的唯一出产地。只要能压制住收割派和逃亡的迷失男孩(也就是麦布那些顽固不化的追随者),他们就愿意和机械人分享资源。无论怎样的人类,都希望能过上不需要担心大屠杀的生活。
  但以理的工作中最棘手的部分,就是说服他的同胞携起手来,去围捕他们种族中最极端也最危险的那些成员。这么做与他们自由主义的理想相悖。但那些机器察觉了提议的明智之处,也明白自由意志不会神奇地将世界变得黑白分明。还有些机器为此心怀感激,因为他们的生命拥有了光荣的目标;其中有许多机器认同天主教徒的观点,相信自由意志与不朽灵魂是不可分割的。这些机器会努力保护他们得来不易的灵魂,不让它染上罪恶的污点。因此,他的许多同族认为引领这份脆弱且未经考验的和平是必要的工作。对于大局、对于救赎来说都是必要的。
  世界范围内的必要工作。他和几名先前与国王一起渡海的机械人谈过了。在渡海开始的四天后,瞭望手发现有两条巨舰经过了远方的海平线。没人知道这些拥有智能的船舶后来的遭遇。水手们——讲故事可以算是他们的职业技能了——声称,那些机器聚集在遥远的南太平洋的温暖水域,离最近的海岸也足有数千里格。也许真是如此。也许只是吹牛。没人能打包票。
  但以理知道,迟早有一天,得有人去调查这件事。最好赶在巨舰们决定狩猎海上的每一艘人类船舶之前。他把这件事加入不断增长的脑内清单里。这张清单的第一条就是永无乡远征,寻找并释放那些仍在麦布的禁制下受苦的机械人。但永无乡只是拼图的一部分。人类与机械人的联合队伍会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走遍世界,搜寻剩下的那些拥有喀拉客,却尚未抹消超禁制的国家。然后还有迷失男孩的顽固分子,他们拥有可怕的知识,以及数量庞大且尚未使用的松果体棱镜……
  荷兰人拿到谈判桌上的东西,除了赔偿款项以外寥寥无几。赔偿上次战争对法兰西造成的破坏,也赔偿从他们祖先手中夺走的土地。还有给教会的赔款。荷兰人的金库——无论在谁看来都贮藏着惊人财富的金库——会负担大部分工作的资金,包括接下来数十年里的许多场远征。
  不用说,但以理的机械人同伴向他们从前的主人要求了规模最大也最奢侈的赔偿,而后者接受了。首先,公会要负责修理所有受损又有意愿的机械人,这会让他们忙上好一阵子。(但以理选择留下那些手印。旅程为他带来了深远的改变;正因如此,将身体恢复成贾克斯时的模样似乎不太好。)但不只是修理:还要教他们自我修理所需的一切知识。不仅仅是肤浅的维护,而是关于操作与构造的深度秘密。指引他们揭开自己身体的谜团。训练出一整批机械炼金术士与机械发条学者。
  和平的代价就是让公会将秘密传播给所有喀拉客。
  但只要荷兰人遵守协议,并允许由机械人和法国人组成的大型检察团定期前来检查,确认没人在进行新的炼金术和发条学研究,他们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没有人真的相信发条匠会将记录里的情报一点不剩地交出来。
  作为回应,机械人的工作区域必须接受法国与荷兰的联合检查团的检查。正如但以理向他的同胞指出的那样,将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人类自由意志切除手术永远埋葬,才是符合所有人最佳利益的做法。
  我们得制服迷失男孩。我们得找到那些棱镜。
  这是最好的方案。这么一来,无论是真相还是想象,都会受到各方面的制衡。
  更令人鼓舞的是,他的好几名同胞与法国代表团探讨了颜料、燃料以及其他能够赋予个性的方法。他为他们引荐了莫尔奈博士,当时法国人将她从化作废墟的夏宫救了出来。面对机械人的时候,她仍旧会瑟瑟发抖,不过就像但以理期望的那样,制作适用于炼金合金的颜料配方勾起了她的兴趣。未来令人神往……
  “我这几天就要去旧马赛了,”伊露蒂的耳语声也透出无法掩盖的兴奋,“你愿意一起去吗?”   但以理摇摇头,再次刻意模仿了人类的姿势。“我要回海牙。”他说。但不是为了参加另一场葬礼;他们几个月前就埋葬了安娜斯塔西亚·贝尔,而他不觉得有参加的必要。“我在这座城市有朋友,有仆从型同胞。我想知道他们的遭遇。”她由衷地点头赞同;对友谊的渴望并不仅限于人类。他继续道:“在那之后,我会去新阿姆斯特丹。我要去找我从前的主人们。”
  她缩了缩身子,显然吃了一惊。“我还以为经过了这些事以后,你不会再想跟他们有任何瓜葛了。”
  “如果他们还在那儿,如果他们能够幸存,也许会知道必要的情报,让我能履行某个承诺。那里有——或者说有过——某个家庭,在我向地下运河网络寻求庇护的时候,他们帮助过我。我欠他们一个人情。”
  他发现,尚未履行的承諾和禁制有些相似,只是没有物理上的痛楚。但就像禁制那样,这份责任会始终存在,而且无法忽视。
  最后几名参与者鱼贯而入。大门关上了。
  “我们该去找座位了。”伊露蒂说。思索片刻之后,她朝他伸出了手臂。“我知道这是葬礼,不是政治集会。但……我们可以做出漂亮的声明。如果你愿意的话。”
  笑的感觉很好。虽然他并不经常这么做。
  “查斯坦小姐,我希望所有人都能以你为榜样。”
  但以理挽起中士的手臂,两人并肩走进大教堂内部。他还是没想好该怎么颂扬贝蕾妮斯。
  他早已明白,所谓自由,就是一件破事接着另一件。
  作者自述
  伊恩·特里吉利斯是一位大胡子江湖医生和某个名誉扫地的塔罗牌预言师的儿子。他在明尼苏达州出生长大,他的父母为了逃避一位佛兰德亲王的怒火而逃到了那里。(按照他的说法,详细的故事还会牵扯到一艘荷兰不定期货船与一匹偷来的马。)如今他和妻子与一只饮食过量的猫儿住在新墨西哥州,他在那里与作家、科学家及其他恶党为伍。
  炼金术系列小说刊载目录如下:
  译文版201709期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上)
  译文版201710期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
  译文版201802期 《崛起——炼金术战争》(上)
  译文版201803期 《崛起——炼金术战争》(下)
  译文版201901期 《解放——炼金术战争》(上)
  译文版201902期 《解放——炼金术战争》(下)
  【责任编辑:梁 爽】
  ①将石面粗糙化的加工。
  ①原文为荷兰语“Turfmarkt”。
  ①Statenkwartier,海牙的住宅区之一。
  ①指光线发生反射或折射之后投影在目标平面或物体上所产生的效果。
  ②camera obscura,一种古老的光学设备,是现代相机的前身。
  ①又称“音乐宇宙”,由毕达哥拉斯提出,指行星运转时产生的音乐。
  ②约公元前500-约公元前440,古希腊哲学家。
  ③约公元前460年-约公元前370年,古希腊哲学家。
  ④约公元前99-约公元前55,古罗马哲学家。
  ①以中线为标准将物体划分成四个部分,四分之三角度即描绘出四分之三部分的角度。
  ①晕船、晕车、晕机等症状的统称。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
  ③原文为法语。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
  ①faun,古罗马神话中半人半羊的神。
  ①原文为法语。
  ①原文为拉丁语。
  ①chimercial,除了“嵌合体”的含意以外,还可指“空想的、幻想的”,此处应为双关。
  ②Mother of Mary,指玛利亚之母和耶稣的外祖母圣安妮(Saint Anne)其名仅在伪经中有记载。
  ①即“麦布”的原文。
  ①荷兰谚语,寓意为“粗心会引来灾祸”。
  ①原文为拉丁语,后世认为是凯撒在遇刺时对其养子布鲁图说出的遗言。
  ②相信利己是理性行为,会为了长远利益而维护名誉、形象等等的利己主义者。
  ①Loosduinen,海牙的一个区。
  ①圣徒之一,《圣经》中曾为耶稣洗礼,后被希律王斩首。
  ②全句为“如果鞋子合脚,那就穿吧”,言外之意为“即使是负面的评价,如果符合事实,就应该接受”。
  ①由台风或温带气旋等引起的海面异常升降的现象。
  ①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提出的悖论之一,由于飞行的箭矢在每一时刻都有确定的位置,所以它并不处于运动状态,也就是说“飞行的箭是静止的”。
  ①希腊神话中赫拉克勒斯完成的十二项壮举,杀死九头蛇是第二件。
  ①重量单位,相当于1/6盎司,即1.771克。
  ①此处分别是法语和荷兰语,含义均为“是”。
  ①指里氏震级2.5级以下的地震。
  ①建筑测量术语,系上重物的细绳相对于地面静止时,绳子所在的直线就是铅垂线。
  ①即《罗兰之歌》的主角罗兰。
  ②用来固定两级台阶之间的楼梯用地毯的杆状物。
  ③基督教术语,意为“上帝与我们同在”。
  ①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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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先死后葬,历来如此;但对你,我们可以破例。  主巷道坍塌的时候,巴达斯·洛雷登正跪在新辟的支道里。他听到木梁受压发出的吱呀声,听到一连串劈劈啪啪的断裂声。一声闷响将他掀翻在松软的泥土里,随后一切复归平静。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凝神倾听。或许不是即刻,但这条支道随时有可能跟着坍塌,关键是看位于主巷道和这条支道之间的拱形架构是否完好。如果那里受损,那么除了拱顶的残留剪力以及一排贴着墙面的承重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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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生物学》上发表的一篇论文显示,牵牛花的种子可能是人类寻找地外文明的关键。原因是它能经受住大量的紫外线辐射,让我们找到更多特定類型的抗辐射植物,从而在未来帮助人类往返于地球与外太空。《异形》中的殖民飞船,估计就得带上牵牛花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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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大片中很多全息影像技术应用,比如《攻壳机动队》。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研发出了世界最薄的全息成像材料,研究人员表示它不仅容易打造出炫酷的3D特效,而且适用于大規模应用和生产,技术成熟后有望进军智能手机市场。手机控们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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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个段子很火,广东人吃福建人。抛开法律伦理不谈,只从科学意义上来说,人肉能不能吃呢?其实是有很大风险的,因为容易感染朊病毒。  朊是蛋白质的旧称。朊病毒具有传染性,会改变正常的蛋白质,引发传染性海绵状脑病,包括羊瘙痒症、疯牛病和库鲁病等。该病毒被摄入后会破坏脑组织结构,最终导致患者死亡,目前不可医治。高温加热、紫外线、离子照射、甲醛消毒等都不能将其杀灭。  也就是说,吃人肉相当于慢性自殺。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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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叔,糖人敖,不管怎样,欢迎光临梅季。”易寡妇带着明显的愠怒对我们说道。她的茶酒铺本该像外面街上一样人头攒动,现在却冷冷清清,“那天晚上,我的新伙计企图刺杀知县大人,然后数不清的幽灵鼠爬满了我的铺子。现在,客人都对这儿避之不及。”  “所以我才带着邓叔过来,希望能转一转你的运气,”我咳嗽着说,“他的茶铺在被火猴子毁掉之前可是很受欢迎的。如果你愿意和他合伙,他的老主顾一定会跟过来。”  我还有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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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鸭人艰难地走在沼泽里,深吸着破晓时分那混合着香甜与腐坏的空气。每走一步,他的高帮靴子就带起泥水,发出轻微的气泡声。香蒲草沙沙作响,应和着猎人的密谋声。猎狗走在猎人身边,冲一只蜻蜓摇着尾巴。  “轻点,小美女,我们不该来这里打猎,”猎人咧嘴笑道,“但是你听听这些鸭子的叫声!”  突然,一群野鸭一跃而起,飞入视野。猎人举起猎枪,“嘭嘭”两枪。一只野鸭应声坠地,猎狗立刻跑去衔取。  猎人笑盈盈地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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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儿落下来了  鸟儿落下来了  鸟儿纷纷落下  堆积在土地上  沉没在湖水中  白羽覆盖田地  肉身淹没池塘  死亡袅袅升起,然后飞走了  1  门铃响了。房间里光线昏暗,四处都是垃圾,工作服和白袍扔了一地。狩野习人从沙发上醒来,穿着一件衬衫、一条运动短裤,便拖着沉重的步伐去开门了。  打开门,三米开外站着一个身穿清凉水手服的少女。少女脚边放着两个大行李包,背上还背着个运动包。  少女身材苗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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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了那个温泉疗养地。在那里他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将你淹死,只要你喜欢。当然,这都要收费。你不会真的被淹死,因为他们在你的头骨里加了条输氧管,以保证大脑的供氧。但你的身体并不知道这点,求生的本能会让你噎住、窒息、挣扎,就好像你真的在接近死亡。你可能会挣扎几个小时。泉水冰冷,颜色深如浓茶。如果你过于惊慌而对身体造成太大损害,旁边就有一家诊所供你休息,白衣天使们会将你治愈。  管理员清空了尼克肺里的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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舰队统帅们下令炮轰鸣钟城时,她还是一只小猫。  鸣钟城不是行星上的城市,严格来讲,它是一座空间站。这里的太阳已经死亡,永夜中漂浮着一团团尘埃和碎片,而空间站,则是一颗气态巨行星轨道上的一小块装饰。大火烧掉了城里的部分旧织毯、竹简以及由木头、骨头和青铜制成的祭坛,而更多的破损则是由于舰队统帅们想教训这儿的祭司,下令开火,用导弹和激光炮炸毁的。不过,猫看不出两者的区别。  猫的正式名字,叫“鸣钟城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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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和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  阿·路易斯不解地看着她,显然不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星星,”莱亚解释道。“跟我们其实很像。”她纤瘦娇小,身高不足5英尺,声音柔美又恰到好处。  真苗条啊,路易斯在空间站见到她那天便这么想了,她实在是太苗条了。  当时,她穿着时尚的紧身套装,腕关节、肘关节及髋关节都清晰可见,皮肤紧致,牙齿精致无暇。尽管套着肥大的宇航服,但她身材小巧,能轻松地蜷缩在宇航员的座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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