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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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鸭人艰难地走在沼泽里,深吸着破晓时分那混合着香甜与腐坏的空气。每走一步,他的高帮靴子就带起泥水,发出轻微的气泡声。香蒲草沙沙作响,应和着猎人的密谋声。猎狗走在猎人身边,冲一只蜻蜓摇着尾巴。
  “轻点,小美女,我们不该来这里打猎,”猎人咧嘴笑道,“但是你听听这些鸭子的叫声!”
  突然,一群野鸭一跃而起,飞入视野。猎人举起猎枪,“嘭嘭”两枪。一只野鸭应声坠地,猎狗立刻跑去衔取。
  猎人笑盈盈地等着。这只母狗是他目前为止最棒的一只猎狗。从不跟丢猎物,身型非常健美。
  “嘿!小美女,瞧瞧你找到什么了,让我看看,你这小美人……”猎人的妻子曾抱怨他对猎狗比对她还深情。猎狗放下野鸭的尸体。正当猎人弯下腰将野鸭从水坑里拾起时,一条蛇游过他身旁。
  不,不是蛇。它身体呈绿色,身型细长,没有毒牙,长着三只眼睛。是的,三只眼睛!猎人未经深思熟虑,就像平常抓北美蝮蛇那样(如果真抓过的话),抓住这个东西的后脑勺,把它从水坑里捞起来,露出了身下四条小短腿。
  这东西用它那各朝两边的眼睛盯着猎人,而第三只眼直勾勾地盯着空幽的灰色天空。它并没有剧烈挣脱或者试着咬人,就这么静静地,饶有兴致地盯着猎人。
  猎狗吠叫着,试图将猎人的注意力引到野鸭上,但猎人不为所动。他直愣愣地盯着这个东西,说道:“你……究竟是个什么?”
  接着,他发现了一半浸在泥水中,已被染黑的太空船。
  丽莎还是不习惯保安的存在。肯顿虽然一直都有安保人员,但想惹麻烦的人却不多。“约翰·C.肯顿纪念湿地保护区与研究基金会”位于纽约州北部,这里显然不是一个多事之地。一直以来,这里最重要的事件就是防止珍珠菜(一种紫色的千屈科植物)侵占水鸟食用植物的生长地。
  然而,所有像肯顿这样的研究基地都配有昂贵的研究设备,虽然没人会偷,但总有一名保安在岗。人员更换很频繁,毕竟在这里工作实在无聊。不过,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士兵,两名守在前门,两名守在后门,不知道还有多少士兵在一望无垠的湿地周围巡逻。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在保卫什么。但在丽莎看来,哪怕他们有一丁点的智慧,都会感受到这紧张的氛围,还有一种压制着的兴奋,好似迷雾中的闪光在整个肯顿蔓延。
  “请出示证件。”门卫说道。于是,丽莎递给他政府新发的通行证。门卫拿过通行证,在电脑上的卡槽刷了一下,然后还给丽莎。“好了,丽莎·苏珊·杰克逊。你年纪已经大到可以在这工作了吗?”
  你看起来也比我老不了多少,丽莎很想反唇相讥,但她忍住了。她已经知道,沉默是最好的羞辱,虽然不是一直有用。她是淡水生态系统专业的研究生,从三百多个候选者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这个颇负盛名而且研究资金充足的实习机会,还为肯顿正在进行的工作做出了杰出贡献。但对门卫来说,这些成就丝毫没有意义。丽莎不过是个身材娇小、头发金黄的女性,看起来只有14岁,但是这种疑似侏儒症的伪装在一定程度上也保护了她。
  她一脸傲然地从门卫身边走过,朝主实验室走去。尽管时间尚早,但是保罗和史蒂芬妮已经到实验室了。窗外,哈尔正将平底船推离船坞,船上还坐着另外一名访客。工作人员来到实验室的时间总是要早于访问科学家,往往凌晨四点就要到达肯顿。丽莎做不到,她不能带着卡洛来工作。
  保罗·兰贝斯博士、肯頓的首席科学家说:“丽莎,最新检测结果出来了。”虽然丽莎只是实习生,但是这里的科学家都对她照顾有加,有什么事都要告诉她。尽管这个项目现在已是高度机密,国防部也质疑一个研究生是否够格参与这个史无前例的项目,但史蒂芬妮·汉森博士坚持让丽莎留在这里。哈尔(哈罗德·舍费尔博士)也极力证明丽莎的资格,但因为丹尼洛的关系,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虽然丽莎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而且他工作的“绿色和平组织”与“民族优先组织”或“新纳粹组织”完全不一样,但是国防部可不会好心善待极端组织,不管该组织如何声明自己进行的是非暴力抵抗。
  当然,丽莎知道,史蒂芬妮和哈尔这样做,更多是为了保住这个实习项目,而不是她本身有何特别之处。虽然丽莎依旧十分感激,但她也不希望这份感激之情成为自己的束缚。
  “最新结果。”史蒂芬妮附和保罗说道。丽莎立刻警觉起来。因为史蒂芬妮性格果断,沉默寡言,从不重复别人的话,也从不说废话。史蒂芬妮曾在户外工作三十年之久,研究环境因素对生命可持续性的影响,她的脸饱受风霜,但此刻她的眼睛神采奕奕。
  而保罗一直比史蒂芬妮更善于表现自己。等研究有了成果,自然也是保罗担当发言人,和总统肩并肩站在椭圆办公室。“你要不要坐下来听?大事件。”
  “是什么?”她问道,满心希望保罗没有开玩笑,因为她知道,保罗可能只想看到她听到玩笑后喘不过气的纠结表情。
  “该生物的基因不是以DNA为基础的结构。”
  虽然丽莎已有所预料,但她还是不禁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自从那个保护区的偷猎者带来这个生物后,她就觉得这东西非比寻常。其他人也这么觉得。若不是那座太空舱,可能大家也只会匆匆下结论,认定不过是污染引起的变异,不会严肃对待。NASA从华盛顿赶来,从发黑的外部和神秘的内部检查了这个一半浸入水中的神秘物体,最后证实这种结构就是飞船。于是它立刻被转移到了某个秘密基地。
  但是保罗·兰贝斯坚持研究这个神秘生物,而其他类似生物也很快被发现。所以,他建议肯顿和政府的指定实验室一起合作研究这个项目。最后,保罗胜利了,不光是因为肯顿有设备齐全的实验室,更是因为约翰·肯顿留下了一笔非常可观的资金,多到连哈佛大学都羡慕不已。肯顿负责主要研究,因为它就位于湿地,况且,谁知道那飞船上还会跑出来什么东西?于是,肯顿保护区立刻被隔离。因为整个湿地的生态系统无法转移,于是引得一批又一批科学家前来观察。肯顿负责初步研究,疾病防治中心、哈佛大学和冷港实验室则负责基因和动物学研究。   既然没有DNA,那就是外星人。
  “天哪,”丽莎一开口,就懊恼自己音调太高,“那要怎么处理它?”
  “尚无进展,”保罗说道。他用着圆滑的媒体腔,但丽莎还是听出了一丝傲慢。“我们还没有做完生态系统研究呢。水质样本检测你完成了吗?”
  “还没有,”丽莎说道。是的,工作,她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常规而系统的工作,那才是她的本职。但她没有心情,“我能看看报告吗?”
  “当然,”保罗笑着说,带着一种故作谦逊、与菜鸟同事慷慨分享历史性时刻的傲慢。丽莎并没有放在心上。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报告,然后开始仔细阅读,想要一下子获得所有信息、知道所有事情。
  没有DNA,就是外星人。
  来自外太空。
  短暂的欣喜过后,随之而来的就是疑问。这生物没有DNA,吃的却是基于DNA的植物。丽莎看到四脚蛇(保罗给它们取的昵称)装在一个大笼子里,其中一只还在满足地咀嚼着莎草。如果这种生物没有进化出新陈代谢的功能,那它怎么代谢植物?还有,这样进化完善的动物——暖血、多胃、大脑组织体积大——如何在这场太空之旅中存活?它们或许可以进入冬眠状态;丽莎还没有看过太空船内部。那个飞船真小!到底带来了多少这样的生命?
  它们在这里最多待了几年,否则一早就会被人发现。肯顿保护区占地二十平方英里,猎人和观鸟者应该禁止进入的,但事实上,他们总是偷偷地进进出出,至少也会经常踏足湿地边缘。
  疾病防控中心和哈佛大学的报告表明,其遗传物质似乎并未集中在细胞核内,而是分散在细胞各处。这是极其简单的有机体(比如原核生物)才有的特征,复杂有机体不会这样。但是,它的细胞本身却发育出了复杂的结构。至少在初期调查时,一些结构已可以进行归类,比如核糖体、线粒体和受体。这些细胞可进行分裂,获得能量,还能吸入氧气,接收其他细胞发送的化学信号。但有些细胞的功能仍然是个谜。
  丽莎把这份报告仔细读了两遍。然后,她开始观察装着四脚蛇的笼子。这是一个12.5英尺高的小型生态池,配备了沼泽和池塘,还有干燥的草皮小丘、几簇香蒲和芦苇、水生植物、岩石和昆虫。笼子里一共有三只四脚蛇,其中两只藏匿在树叶里。而第三只抬起头,用侧面的眼睛盯着她。丽莎就这样站着,看了很久。
  “丽莎?”史蒂芬妮说道。“我们今天下午要坐船去调查另一个区域,要一起来吗?”
  “好呀!”这几年来,保护区都没有进行彻底调查,现在大家都想知道究竟这里存在多少外星生物。就目前看来,似乎有很多。它们繁殖速度很快。于是,丽莎很快完成了水样检测,以便赶上乘船调查。
  丽莎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浑身脏兮兮,闻起来一股沼泽味,却发现丹尼洛坐在家里。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锁过门的。”
  “敲开窗户进来的,”丹尼洛用他那浓浓的菲律宾口音回答,“一点也不难。天呐!丽茜,你看起来像只落汤鸡。”
  丽茜——丹尼洛对她的爱称。但是,他可没资格这么称呼她。丹尼洛懒散地趴在厨房(兼作客厅和餐厅)桌子上,自顾自地拿着葡萄干麦片和英国松饼吃起来。丽莎没好气地说:“你最好小心点,那种食物可能掺杂了转基因食品。可别侮辱了你那纯洁的意识形态。”
  “丽茜,你还是老样子啊,”他坐直了身体,露出灿烂的笑容,但那笑容又很快从他小麦色的脸上消失了。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穿着牛仔裤和厚靴子,还有破旧的制服,背包也放在地板上。他的体格看起来十分健美,而且精神奕奕。这让丽莎更加恼火,因为丽莎已经很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总是有太多工作要做。
  丹尼洛轻声说:“我想见见他。”
  “你没资格见他。”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见他,毕竟卡洛是我儿子。”
  “血缘上是的,但是论当一个父亲,恐怕鬣狗都比你称职。”丽莎说道。他俩又在老问题上产生异议了,争吵还没有开始,她已经开始感到恶心了。
  “这只是因为我的工作非常紧急。”丹尼洛显然还想说说自己有多不容易,但丽莎不想听。丹尼洛做了选择,丽莎当时也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或者说自以为明白。无非是,地球的命运高于一个小孩的命运,人类的命运危如累卵:全球变暖、海洋枯竭、危险的转基因有机物入侵大自然、森林退化、污染、核辐射,等等等等。或者还有更多;况且,她当时也准备从科学生态学角度研究同样的问题。但是,当身边有个孩子时,他每天都依赖着你,需要你的照顾,打扰你的睡眠,呼唤你的关爱,事情就不一样了。在这种时候,你就会意识到,没有什么比孩子更紧急的工作。
  但这些丹尼洛根本不理解,他也压根听不进去。丽莎只得说:“我去接卡洛。我工作的时候,都是邻居太太帮我照看他。”
  “她是……她能……”
  “她有照看残疾孩子的经验。当然,让她帮着照看,帮着理疗,花掉我大部分补助金和所有的奖学金。所以我没钱捐给慈善事业。”丽莎犀利地说道。
  丹尼洛没有说话。丽莎起身去隔壁接卡洛。
  卡洛今天过得很开心,他笑着来到丽莎面前。丽莎便蹲在轮椅旁边,抱了抱卡洛,然后,立刻解开轮椅上的安全带,让卡洛坐得舒服一点,这可是首要任务。“妈咪!我画了幅画!”
  “真的是他自己画的,丽莎,瞧啊,”贝灵太太说道,手上拿着一幅充满童真的画作,上面画着蓝色的树、绿色的太阳,还有个看起来又像房子又像车的红色建筑。“他的右脚用起笔来越来越熟练了,是不是,卡洛?”
  “是的。”卡洛说道,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丽莎却想哭。他已经五岁了。明年就要上学了,其他人可不像贝灵太太或丽莎的同事那样友善,不知卡洛的自信还能保持多久?卡洛是个聪明、乐观的孩子,但他重度残疾,两只手臂耷拉在身体两侧,没有任何可以传送肌肉冲动的神经。他的头也歪在一边。而且永远无法下地行走。夜晚,他可爱的笑容也让丽莎担忧他的未来。
  卡洛出生那天,丹尼洛就离开了麗莎,去了对抗毒素学生组织,之后又加入了绿色和平组织。他把孩子的畸形全归罪于丽莎,怪她生长在一个工业城市,喝着重度污染的地下水。他这么想或许也对,但丽莎还是不敢相信,丹尼洛竟要离开她,把一个畸形的婴儿丢给她,就在丽莎研究生学业即将开始的时候抛弃她。自私!她曾经对他吼道。他却说为了不再生出像卡洛一样的孩子,自己有必要这样做。丽莎才是那个自私的人,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工作就和打仗一样。但丽莎不理解他,他很失望。   然而丽莎是理解的,这很可怕。但是她依然陪着卡洛,世上什么也换不来的卡洛。
  “卡洛,”在表扬了他的画作后,丽莎说道,“丹尼洛叔叔来了。”她同意丹尼洛探望卡洛的条件之一,就是以叔叔而非父亲的身份。丹尼洛只有父亲之名,却未尽其实。
  “丹尼洛叔叔?”卡洛皱起了眉头,努力回忆着。毕竟自丹尼洛上次出现之后,已过去一年多。
  “是的,丹尼洛叔叔。我们回家吧,宝贝,你见到他就会想起来了。”
  “再见,贝灵太太!”卡洛喊道,“明天见!”
  当丽莎推着卡洛进门时,她觉察到丹尼洛有些退缩。是因为厌恶,还是内疚?她希望是内疚。“卡洛,这就是丹尼洛叔叔。”
  “你好,卡洛。”
  “你好!妈妈你看,他长着浮子!”
  “宝贝,是‘胡子’,他长着胡子。”
  “我能摸摸吗?”
  丹尼洛跪在卡洛的轮椅旁。丽莎让开了,不愿意靠丹尼洛太近。但她还是在这暖湿的空气中感受到丹尼洛的气息,想起他俩的甜蜜过往,这不经让丽莎尴尬地回避。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和丹尼洛在一起……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丽莎·杰克逊和丹尼洛·艾格里佩,一个来自粗俗的美国工人阶级,一个来自富裕的菲律宾书香门第。一个是金发碧眼、身材娇小的美人,一个是风情异域、肤色古铜的帅哥,他们在意识形态上是纯化论者,是意志坚定的积极分子,更是校园里人人艳羡的完美情侣。然而,粗俗的工人阶级父母无法接受丽莎爱上了“亚洲佬”,把女儿赶出了家门。富裕的菲律宾小伙也发誓,永远离开那个靠掠夺地球赚取财富的父亲。这时,金发碧眼的美人怀孕了,完全毁了丹尼洛的活动计划,所以他离开了,靠四处演讲为生。
  丽莎提醒自己,她的生活已经走上正轨。研究院、卡洛、肯顿实习,还有外星生物。这可是改变世界的大事!一旦丹尼洛知道了……不,他不会知道的。这是她的研究,她的生活,不能掺杂一丝男性荷尔蒙。现在不行,以后更不行。
  “胡子摸起来好怪怪呀。”卡洛说道。“怪怪”现在是他最喜欢的词。
  “是怪怪的呀,好了。”丽莎说道,而丹尼洛也看着她。
  她给卡洛和丹尼洛(迫不得已)做了晚饭,给卡洛读了故事,安顿他睡去。丹尼洛坐在桌子跟前,静静地看着一切。丽莎关上卧室门后,说道:“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现在?”
  “我一直都很忙,丹尼洛。”
  “这工作到底哪里在造福人类,嗯?研究生态系统的小细节,然后看着掠夺者摧毁你的成果?”
  “可能跟你在绿色和平的‘非暴力抵抗’产生的作用一样实际。”
  “我没在绿色和平工作了,”他说道,虽然语调温柔,但听起来很冷漠,丽莎不由地看着他。
  “没在工作了?”
  “是的,你说得对,非暴力抵抗的确没什么实际性的用处。我现在为地球行动组织工作。”
  “没听说过。”
  “你以后会的,”丹尼洛说,然后又用同样的语调说道,“丽茜,我现在没地儿可待了。”
  “你不能待这,看见沙发了吗?打开就是我的床,几个小时后我要睡在上面。再见,丹尼洛。”
  丹尼洛没有再争取,捡起自己的背包,快步走到门口。丽莎看着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头发里还有乘船调查时沾上的干泥巴,上面还留着沼泽和实验室的味道。好吧,看来待会得冲个澡,她已经等不及阅读公文包里的报告了。
  丹尼洛关上公寓门时,丽莎已经开始工作了。
  保罗面对肯顿的工作人员、访问科学家、政府代表和一些丽莎不认识的人,说道:“政府想加强安保,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增加保安,我知道大家觉得这些关卡很不方便,但是你们得想好的一面。在向公众发布任何消息之前,我们还得再研究一个月。而且,这里的外来者已经泛滥成灾了。”
  哈尔不留情面地说:“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保护区早就有太多外来者。这里看起来就跟奥黑尔机场一样热闹。长此以往,这里的生态环境会遭到毁灭性破坏的。”
  保罗尴尬不已。但人们在椅子间来回走动,挤在这个狭小的休息室内,让人难受,压根没人正眼看访问科学家。
  “哈尔,感谢你提出自己的担忧,但是我们也要现实一点。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大事件。你不能指望这里没有闲人,只有像老鼠一样成群出没的沼泽研究者。”
  大家哈哈一笑,但刚才的紧张感并没有消除。
  保罗继续说:“今早我们的日程很满,而且很有趣,就让我们……”
  “如果你真的想加强安保工作,”哈尔固执地说道,“那么这些进进出出的士兵、哨卡和汽车难道不是最好的安保吗?你觉得当地人和记者不会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吗?”
  丽莎同意哈尔的说法。光是昨晚,她就在杂货店听见两个女人在猜测“那些环境保护狂究竟在保护区做什么”。而休班的士兵也频繁地出入镇上最热闹的弗莱厄蒂酒吧。这还是她亲眼所见。
  保罗平静地说:“我觉得安保工作就应该交给专业人士来做,大家各司其职。首先,有请哈佛大学的玛丽·克拉克博士为大家带来精彩报告。”
  “谢谢,保罗,”克拉克博士说道,“各位坐稳了,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消息,我们已经结束了水样分析。我们的外星长脚蛇并不是这个保护区里唯一的外星物种。”
  一时间,房间内充满了吸气声、讨论声和质疑声。克拉克博士举起手,看着自己制造的轰动,眼睛闪烁着光芒。“沼泽里有单细胞有机体,它们同样没有DNA基因结构。除此之外,还有多细胞有机体和一些原始蠕虫。”
  博士的发言又引起一阵骚动,有人喊道:“从进化过程来看,就没有介于中间的吗?”
  “沒有,”克拉克博士说道,“当然,我们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人明白。这就是外星四脚蛇留下的最大的秘密——不管是谁派出它们,都不可能知道飞船降落时的环境。选择发送四脚蛇,是否是因为它们“奇迹般地”完全适应这个纬度的沼泽环境?若是这样,它们的母星必须和地球有相似的环境(这种巧合不太可能出现。事实上,NASA代表曾表示这种巧合出现的概率极低,以至于讨论这种可能性毫无意义。)   这些四脚蛇是否为了融入沼泽环境而经过改造?但是,这需要对地球沼泽的生态环境有深刻的认知,若基因工程师从未造访此地,又如何获得这种认知呢?如果他们来过,为什么不干脆自己现身,反而让一些没有意识的无害生物来当先行者?
  现在又发现了无DNA的原始生物。它们的构造太过原始,不可能是四脚蛇的食物,所以四脚蛇才能以莎草和浮萍为食。这又让一切问题回到了原点:若四脚蛇没有进化出新陈代谢的功能,又是如何消化呢?
  会议最终也没有讨论出结果。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家作了一次又长又细致的研究进度报告,主要讲解了外星生物细胞中那些独特且四散分布的基因组织。丽莎仔细听取了报告。四十五分钟后,她听出了报告的中心思想:没人能得出确切的结论。
  其他人也要做报告,之后还有一场保证激烈的讨论会,但丽莎不能再停留,她必须去贝灵太太那里接卡洛了。走到门口时,她觉察到保罗注视着她,还皱了皱眉头。
  当然,保罗的妻子可以照料他们的孩子。
  丽莎正在喂卡洛吃饭时,丹尼洛出现了。他打开公寓门,走了进来,把背包放在地上。卡洛高兴地喊道:“你好,丹尼洛叔叔,”丽莎勉强打了个招呼。
  “我带了一些蔬菜,”丹尼洛说,“你知道吗?镇上那边有家有机农场。”
  “不知道,”丽莎说,“我不怎么逛街。”
  “那里的东西挺好,没有杀虫剂,没有化肥。我想做个蔬菜沙拉。卡洛,你喜欢沙拉吗?”
  “喜欢!”卡洛说,他什么都喜欢。
  “我还带了一些桃子和樱桃。”
  丽莎喝了一口糖水,赶紧咽下去,说道:“谢谢你,丹尼洛。但你应该先敲门,这叫礼貌。”说罢,便頗有意味地看着卡洛。
  “你说得对,我以后会注意。卡洛,看这里。”
  丹尼洛把樱桃抛向空中,用嘴接住,然后做出夸张的满足感。卡洛被逗得哈哈大笑,丹尼洛受到鼓励,演得更夸张,卡洛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该你了,卡洛。”
  丽莎着急地说:“丹尼,先把核儿去了。”生怕卡洛像以前一样吞下樱桃核。糟了,“丹尼”这个称呼就这么顺嘴喊出来了。
  丹尼洛陪着卡洛玩了一整晚。直到卡洛要睡觉了,丽莎才能让他离开。“你不能这样。”
  “怎样?”丹尼洛问道。
  “让卡洛适应你的存在,让他开心,然后再次消失。”
  “‘叔叔’不就是这样的吗?”丹尼洛回答。两人像发怒的猫一样对峙着。
  “丹尼洛,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我在网上找到地球行动组织的网站了,他们牵扯到六起环保爆炸案:一家墨西哥的杀虫剂工厂、一家拒绝下架转基因食品的德国超市、一个位于南美的孟山都①经销商,还有日本一个捕鲸组织。”
  “并没有证据。”丹尼洛说。
  “你们还没在美国搞过破坏,所以没人找证据罢了。天哪,丹尼洛,炸超市?”
  “你知道转基因食品有多危险吗?它们需要的杀虫剂是普通农作物的2到5倍。更糟糕的是,没人知道非自然产生的有机体对环境有什么长期影响。工农产业结合能提高眼前的利润,再这么下去,会迎来全球性灾难。”
  “你曾经相信,暴力只能将自己降格到敌人的层次!”
  “所有的和平抵抗都失败了,不是吗?你给卡洛喂母乳了吗,丽莎?你的母乳里面可能含有毒性有机氯。你待在这个沼泽象牙塔里时,有了解新闻吗?你知道大浅滩②的鱼类资源因为滥捕已经枯竭了吗?你知道各国工业引起的气候变化,导致非洲干旱吗?你知道种植单一的转基因作物摧毁了可持续、多元化的农业吗?更别提,谁知道它们有什么副作用?马尼拉有96个人——”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
  丽莎轻声问:“马尼拉怎么了,丹尼洛?哪些人?”
  “没什么,别问了。”
  “是垃圾场,对吗?我看过新闻。马尼拉郊区的一个垃圾堆倒塌了,把垃圾场的棚户区掩埋了,那里住着以捡垃圾为生的人。”
  “男人、女人和孩子,”丹尼洛说道,“埋在成堆的腐烂垃圾下面。当时正是做饭的时间,棚子里简陋的烹饪炉子引发了大火,他们被活活烧死。救援人员因为无法忍受烧焦的臭味,甚至无法及时将尸体运走。”
  丽莎听着。
  “那个垃圾场就是我家的,丽莎。我家拥有马尼拉郊区的大部分地方。”
  “丹尼洛,你——”
  “请你偶尔从这片泥塘里走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只要还有人指使别人去掠夺地球资源、追求利益,我们就无法永远享受这个美丽的世界。”
  丽莎承认,他说得对。然而,她想的却是:他说话好像宣传手册。之前的丹尼洛去哪儿了?眼前这个是真人吗?
  “回见,”丹尼洛一边说着,一边捡起背包,“帮我给卡洛道别。”
  第二天,丽莎居然是第一个到肯顿的,简直是个奇迹。她昨晚无法入睡。凌晨四点时,她看到贝灵太太房间的灯亮着,于是试着问她是否能在这个时间照看一下卡洛。“工作上的急事,”丽莎扯着谎,“同事刚打来电话,我很抱歉,以后不会这样了……”
  或许是因为瞌睡,或许是惊讶,贝灵太太眨巴着眼睛同意了。于是,丽莎把昏睡中的卡洛抱到了邻居家。在贝灵太太家寒酸却温馨的厨房里,她看到一罐花生酱、一个塑料食品盒、一张干洗收据。在丹尼洛眼中,它们是转基因食物、不可降解的有机污染物和污染环境的毒素。
  让丹尼洛见鬼去吧。
  实验室很凉爽,有股清甜的味道,窗户开着,夜晚潮湿的空气涌进房间。丽莎又一次被门卫戏弄了,但她将愤怒抛到脑后,拿出四脚蛇排泄物分析报告的阅读笔记。
  四脚蛇的笼子发出了抽打声。
  一只四脚蛇坐在浅池中,抽打着钢网墙。即使丽莎靠近了,也没引起它的注意。它继续用那细长身体的后半部抽打着笼子,好像有东西从里面探出来。这只四脚蛇正在分娩。
  丽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她立刻拿起摄像机,抵在网墙上,希望上面的精细碳纤维不会影响画面。四脚蛇没有注意到丽莎,完全专注于哺乳动物特有的推挤分娩,伴随着冷血动物分娩时的抽打动作。   终于,生出来了。丽莎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扔掉摄像机。
  不可能!
  短暂休息后,四脚蛇继续推挤身体。但丽莎快要拿不住摄像机了。它的后代与父母大相径庭。这种四脚蛇看起来接近爬行类、两栖类或者昆虫,幼体应该是蝌蚪,卵生。但实际上,它们是恒温的半哺乳动物,而它们的后代……
  这后代看起来比父母更复杂。它有着更为发达的颀长下肢,有膝关节和脚趾。是的,脚趾!它的身体更短,还长着……简直不可能。
  它还长着能卷曲的尾巴。
  这不可能。后代不会比父母进化得更复杂,至少不是这样进化的。它简直就是另一种生物——但也不完全是。对四脚蛇來说,它看起来的确是合理的进化方向,但这个进化过程应该需要几百万年。
  绝不可能这么进化。
  然而,这只四脚蛇又产下第二只,接着使劲扭动身体,过了一会儿便卷曲起来,睡去了。显然,它确定自己的后代可以照顾自己。
  它们的确可以。不久,这两只生物就爬近四脚蛇,轻轻咬住它的头。几分钟后,它们开始吃自己的妈妈。
  “我有个猜想。”保罗说道。
  之后便是很长的沉默。早上五点半,一些科学家陆续到达实验室,看过丽莎拍的视频,都惊讶地倒吸冷气。看了第二遍之后,他们急忙凑到笼子跟前,然而什么也看不到了。四脚蛇的幼体——显然不能再用这个称呼了,它们已经和蛇毫无关系——已经消失在笼子里茂盛的植被中。丽莎第一次觉得肯顿不该为动物提供生态环境这样良好的大型实验箱。
  这次,保罗放弃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态度。他打开笼顶,拨弄着沼泽里的芦苇,在睡莲叶子和池塘杂质下面摸索着,找到了一只后代。他果断地把它放在网兜里,拴在台架笼子上,所有人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我有一个猜想,”保罗重复道。丽莎发现这个科学家不愿意让别人觉得他愚蠢,而这样说也显得他非常真诚。“我觉得这些生物是被改造成这样的。整个基因组——也许不只一组——存放在单细胞有机体中,然后由太空飞船释放出来。它们能最大限度地存活于多个环境,用尽可能多样的化学物质来供养自己。”
  “它们的细胞中存在着无数个基因组,体积巨大,让有机体在未来有多种可行的进化路径。具体怎么进化,取决于飞船降落的环境。这环境也触发了之后每一代的有效基因,有了生物学条件和环境条件,就能实现跃进式进化。”
  这一说法立刻引起众人反对,有些甚至非常强烈。“我并不是说这个理论是经过证实的,”保罗最后生气地反驳道,丽莎以前可从没见过他发脾气,“只是猜测而已!”
  反驳越来越多,争论越来越激烈。有人进来了,是克拉克博士。其他人把事情告诉了她,于是分娩视频又被播放了一遍。众人不时查看着台架笼子里的新型生物,而这个完全不可能存在的生物已经熟睡。NASA代表也到了,听到科学家们的汇报,也觉得不可思议。
  丽莎静静地坐在餐厅里,心想:保罗是对的。并不是因为他的理论无懈可击,也不是因为论据充分、逻辑严密。支持他是因为她意识到,如果要向别的星球派遣地面生物,她也会这么做:突然入侵未知的生态环境并心怀敬畏。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方式。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工作异常繁忙。实验室工作人员和访问科学家已各自为营。只有科研发现带来的极度兴奋,才能防止这两个群体之间的争论恶化成圈地战争。有时候,丽莎只是冷眼旁观。肯顿之前最重要的任务是控制珍珠菜,防止其入侵湿地。如今,这个担忧已被遗忘,这种紫色的欧亚杂草早已蔓延开来。
  丽莎尽可能待在实验室。与其他人不同,她没办法住在实验室。保罗和史蒂芬妮大部分晚上都待在他们的办公室。丽莎怀疑疾控中心的某位科学家也睡在休息室硬邦邦的沙发上。每一次她离开卡洛,都得从自己寒酸的存款中提取宝贵的金钱,付给贝灵太太。卡洛因为想妈妈,变得脾气暴躁。而丽莎去接他的时间越晚,贝灵太太的脸色也越难看。但她抽不开身。
  他们在保护区又发现了更多的四脚蛇后代——暂时命名为“后四脚蛇”。
  遗传学家将几种产生特定蛋白质的外星遗传物质分组。这意味着,基因组映射工作已进入目标明确的试验性阶段。
  技术人员安装了重型加密程序,以保护肯顿、华盛顿、疾控中心和参与项目的大学研究室的所有数据。
  他们精心解剖了一个后四脚蛇,其内部器官和身体系统全都合情合理,然而却比它父母的更加高级,令人咋舌。
  保罗和哈尔就保护区内的蠕虫与四脚蛇之间的联系陷入了激烈的争吵——不是辩论,是争吵。从蠕虫到半哺乳动物,中间什么都没有?哈尔认为这绝不可能,称保罗是不负责任的感性主义者。
  保罗则表示,这种生物形态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不再需要了。等后四脚蛇达到一定数量,被它们当作食物的母亲也会消失。四脚蛇完成了目的,就不会继续出生。
  哈尔反驳道:“这不是正确的进化方式”。物种不会因为不被“需要”就凭空消失——它们消失,只会是因为栖息地改变——也并不总是如此。地球上依然有原始而笨拙的鸟类,比如麝雉,同时有走在进化前段的飞鸟,如海鸥和鹰。即使有了人类,地球上仍然存活着其他灵长类动物。更神奇的是,地球上还有出现于三叠纪的鳄鱼。
  保罗冷冷地说:“这都是地球生物的进化方式。”然后二人就带着一肚子气分开了。
  丽莎看着二人争吵,心里充满了担忧,还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情绪。为什么这些聪慧能干的男人要把时间浪费在争吵上?在她看来,这可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他们却用来攻击对方。但也许是因为当局者迷吧,她实在太累了。卷入能载入史册的大事也许激动人心,但也非常消磨精力,她时常担心自己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会倒头睡着。
  之后的一天夜里,当丽莎在午夜时分拖着沉重的步伐、抱着沉睡的卡洛回家时,丹尼洛回来了。
  “丽茜,”他阴沉地打招呼。丽莎压根没力气告诉丹尼洛,他没有资格这么叫她。   “走开,丹尼洛。”
  “我会走的,就待两分钟,你经常工作到这么晚吗?”
  “有必要的话,是的。”她把卡洛抱到床上,盖好被子,关上卧室门。
  丹尼洛说:“那你也经常像今天这么早去上班吗?我五点就来了,而你已经走了。”
  “你凌晨五点来这里做什么?丹尼洛,走吧!我累了。”丽莎打着哈欠说。
  “看得出来。你经常像今天这么早去上班吗?”
  这一次,丽莎听出他语气中的随意——太随意了,她警觉起来。“为什么这么问?”
  “随便问问。”
  “不,你不是。”
  他背起自己的旧背包,走向门口。“丽茜,你工作太卖力了,别这么早去上班。”
  “去你的吧,你以为工作是怎么完成的呢?你根本就不懂。”
  丹尼洛不为所动,“我知道你恨我。”
  “不,丹尼洛,我不恨你。我甚至很敬佩你的工作,至少在你还为绿色组织工作的时候。你的工作是必要的,而且很重要。但这不应该成为借口,让你逃避普通人的责任——比如照顾自己的孩子,你更不应该认为这种行为理所应当。”
  “我希望你把卡洛送到特殊机构,丽莎。”
  “就因为卡洛是残疾?因为健康、强壮的丹尼洛·艾格里佩,一个英勇盖世的改革者,居然有个永远无法行走、无法独立进食的儿子?我拒绝。你是不是觉得我违背你的意愿留着他,你就不用负责了?不管你同不同意我的决定,孩子都在这儿,他是你儿子。你要做‘狮心王’理查德①,不做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②,随你的便。但不要指望我来赞扬你。”
  丹尼洛没有回答,更没有争辩,这真是新奇。看着丹尼洛走出去,关上门,丽莎实在太累了,丝毫没有一丝胜利的感觉。她瘫倒在床上,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丽莎迟到了。她睡过了头,而卡洛少有地心情低落,贝灵太太有事要做,不能及时照看他。丽莎十点才到达肯顿,不过很显然,在她来之前,这里发生了大事。
  “史蒂芬妮,怎么——”
  “现在不行,我得写报告。”
  史蒂芬妮以前从未回绝过丽莎。保罗紧抿着嘴唇,目不斜视地从走廊那头走来,让丽莎不敢接近。
  哈尔在船坞,正将小船推离岸边。哦,直率而诚实的哈尔,丽莎从后门飞奔过去,“哈尔!带我一起去!”
  “不行,”哈尔看了一眼丽莎的脸,“哦,好吧,但别跟我说话。拿着这个,专心数数。”他扔给丽莎一个夹板,上面有个表格,抬头写着各种鱼类的名字。船上堆满了渔网。丽莎懂了,研究人员已经确定后四脚蛇后可以进食鱼类,所以哈尔打算去保护区各个地方抽样检查鱼类的数量,以确定外星生物出现之后,各个物种的基本数据有没有变化。于是,丽莎乖巧地坐上了船。
  小船离开研究院,稳稳地漂着。哈尔撑着船,划过一簇簇香蒲和硬杆芦苇,周围长著一些不受欢迎的紫色珍珠菜。一只美国木鸭把巢筑在几根倒下的树干中间,丽莎看着小鸭子们跟着妈妈划进水里。那边,一只燕鸥停在一个废弃的麝鼠窝上。小船顺流而下,青蛙闻声从小丘跳入泥水中,溅起泥点,在水中愤怒地呱呱叫着。
  丽莎一直等着。小船离研究院越来越远,但哈尔没有回去的打算。对哈尔来说,直接、简洁是最好的沟通方式。“哈尔,我今早不在,肯定发生什么事了,请告诉我。”
  “政治来了,恐惧来了,愚蠢也来了。华盛顿那帮人写了一篇报告。”
  “然后……”
  “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外星生物,但也不喜欢它们进化繁殖得如此迅速。华盛顿只顾着擦屁股,手忙脚乱地列了几个可行的措施,其中一个就是完全抹除威胁。”
  丽莎感到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威胁?抹除?”
  “是的,他们说‘未知有机体在人类环境繁衍,此事有太多未知因素,不知道会有何种影响’,还说‘杀光它们’。”
  “但……怎么……”
  “当然,最终决定还没有下来。也许他们会在外星怪物泛滥成灾之前,下毒毁掉整个沼泽的生态系统。天呐,我怀疑这些人只知道晚上打开电视看看B级片。难怪没人治理国家。”
  “但是——”
  “不行,肯顿什么也做不了。你难道还没明白吗?科学很大程度上只是政治和工业的奴隶。也许曾经不是,但现在是了。成熟点吧,姑娘。”
  “我不——”
  “闭嘴,丽莎。我说了,要跟着来就别说话。数你的数吧。”
  他熟练地洒下另一张网,然后提着边缘,把网拉到足够高,以便看清里面正在极力挣扎的猎物。丽莎在一旁数数。
  他们待到中午才回去。哈尔再没有多说一个字,丽莎也保持沉默。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岸边时,一群后四脚蛇从船边游过,爬上了一座小土丘,消失在雨林里。它们让丽莎想起那些西进运动的开拓者,信念坚决,目标明确。香蒲轻轻摇动,沙沙作响,金色的水面倒映着她的脸庞。
  丽莎去接卡洛时,他的情绪依然不好。她喂卡洛吃了晚饭,试着陪他玩耍。但他额头发烫,开朗的性格变得消沉。
  “天呐,宝贝,这会儿可别生病,别是现在啊,宝宝!”
  他呜咽着垂下头,虚弱地靠在丽莎胸口上。丽莎把他抱到床上,给他吃了儿童用阿司匹林。他的呼吸逐渐舒缓下来。不是什么大事,孩子总会染上小病,很快就康复了。卡洛以前也生过病。
  丽莎来到厨房,洗着积攒了三天的脏盘子。虽然现在才九点,而且今天早上她还睡过了头,但她严重缺乏睡眠。对于丽莎来说,睡上十个小时突然成了一件极具诱惑的事情。于是,她合上百叶窗,换上睡衣,拉开沙发床。
  一封信出现在床垫中央。上面写着:丽莎·艾格里佩。
  她不叫丽莎·艾格里佩。她没有嫁给丹尼洛,从未改用他的姓。丽莎打开信封,一行字跃入眼帘:“不要太早去上班,丽莎。”
  丽莎站着没动。地球行动组织——六起环保爆炸案的嫌疑组织:一家墨西哥杀虫剂工厂、一家拒绝下架转基因食品的德国超市……“更糟糕的是,没人知道非自然产生的有机体对环境有什么长期影响……”   不会的,肯顿不过是野生动物保护区,纯粹的科学研究基地,而不是工业实验室。而且,地球行动组织绝不可能知道外星生物的事情。丹尼洛只是和以前一样,想吓唬她,从而控制她。他从来只考虑目的,不在乎手段。
  是那些年轻的士兵吗?他们在城里的弗莱厄蒂酒吧进进出出,充当保安的角色,但数量在一直增加。他们都像科学家想的那样愚蠢吗?大家总觉得军人是没有思考能力的机器人,但丹尼洛很可能和他们交谈过,他善于交谈。
  不可能。
  她把手中的纸揉成一团,扔到墙上。卡洛在另一个房间咳嗽着。丽莎的手抖了起来,她试着用电视来分心。
  “……早些时候。这辆卡车被发现遗弃在亚利桑那州道格拉斯市附近,这是边界地区,当地农场主和美墨非法越境者常常在这里激烈冲突。美国边防巡逻员发现卡车没有窗户,而且从外面锁住。里面是三十二个墨西哥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尸体,全都死于高温和脱水。一名边境巡逻队发言人说,墨西哥公民会支付大量钱财,希望偷渡到美国,但是却上当受骗,没得到应有的服务,这也实属常见。可是,这种悲剧……”
  画面实在太恐怖了。丽莎关掉了电视。
  “不要太早上班,丽莎。”
  丽莎很快换好衣服,检查了卡洛的情况,然后趁着他熟睡离开了。她从未留下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不过,卡洛又不可能跑到大街乱逛。丽莎苦涩地想,没有帮助,卡洛哪里都去不了。
  天空开始下雨,起初是小雨,接着越下越大,连开车都困难了。道路也变得泥泞湿滑。到达肯顿后,裹着亮黄色斗篷的卫兵从岗亭中走出来,丽莎向他出示了证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也与其他士兵无异。
  “丽莎,”史蒂芬妮在主实验室,有气无力地说,“来加班吗?你儿子呢?”
  这是史蒂芬妮第一次询问她儿子。丽莎说:“他在我妈妈那里。”
  “来得真巧,我们这儿的工作已经堆成山了。”史蒂芬妮说道。
  “是的,还有谁在?”
  “没人了,保罗想换个心情,回家看孩子了,真奇怪。”
  史蒂芬妮要待到什么时候?无法知晓。于是,丽莎开始测试水样。
  史蒂芬妮在午夜时分离开了。“你知道上锁密码吧,丽莎?”
  “当然知道。”
  大概过了五分钟,史蒂芬妮没有折回来,丽莎输入密码,打开了后门。她心情沉重,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向船坞。阵阵冷风把雨刮在丽莎身上,不一会儿,她的牛仔裤和毛衣就被打湿了。
  丽莎打开大号手电筒,放在船坞边缘,解开小船,将它推出去,然后划向沼泽。她没有划太远,毕竟丽莎不太会划船,不过也不需要划多远。前方有一棵倒下的树,树干的下半部淹没在水中,折断的树杈在沼泽里围成了一个小池塘。这里富含藻类和腐殖质,正是科学家们认定的最佳繁育场所。丽莎把小船划过去,靠在船的一边,把她从公寓带来的所有塑料容器都装满——两个空的人造黄油罐、两个贝灵太太的保鲜盒、一个被她匆匆倒空的牛奶壶、一个装超大号蜡笔(卡洛可以用脚抓取的大小)的带盖桶子,还有一加仑的冰淇淋盒子。丽莎把所有的容器牢牢盖好,放在帆布运动包里。
  手电筒的光柱指引丽莎回到船坞,时间仅仅过去半个小时。十分钟后,丽莎锁住肯顿的门,把运动包放在车里,开车离开了守卫的巡逻范围。
  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引燃炸弹?距离黎明只有几个小时了。“不要太早去上班,丽莎。”
  或者她想错了。也许地球行动组织什么也不会做——也许是政府。她想起哈尔在芦苇之间划着平底船时说的话:给整个生态系统下毒……“未知有机体在人类环境繁衍,此事有太多未知因素,不知道会有何种影响”。
  丽莎不禁想,如果丹尼洛发现政府和地球行动组织在这件事情上立场一致,会不会觉得很讽刺?可能不会。
  她谨慎地在雨中开着车,担心自己的背包。这些微生物在封闭的容器内无法存活太久,只有在阳光下才能进化(速度之快!)。明天她就得请病假,带上卡洛开车离开。去哪儿呢?得多换几个地方。
  阿勒格尼山脉的另一边有一些淡水湿地,向南开车五个小时就能到。马里兰州湿地、弗吉尼亚州的迪斯摩尔大沼泽也是不错的选择。另外,弗吉尼亚西部有一片人迹罕至的地区,可能要过上几年时间才会有人涉足。后四脚蛇、后-后四脚蛇,以及它们叫不出名字的后代可以在那里平安繁衍。这是十二小时的车程,希望卡洛能一路睡过去。
  丹尼洛、哈尔、华盛顿府……他们都错了。问题不在于人类对环境做了什么——尽管我们做了许多可怕的事。道路湿滑,丽莎望着反光的路面,想到的不是森林退化和气候变暖,而是马尼拉的垃圾堆。那腐败而令人作呕的垃圾掩埋了96个无家可归的人,把他们活活烧死。她还想到了那辆上锁的卡车,32个男人、女人和小孩被人遗弃,慢慢地、痛苦地死去。还有她故乡的工厂,科学家宣稱污水会导致癌症及先天残疾之后,污水仍然被排进地下水。卡洛的残疾就是这么来的,但他依然快乐而珍贵。那时,丹尼洛没有一点儿责任心,把卡洛当成一棵莫名其妙长成畸形的有机蔬菜,离开了他。这些往事刺痛了丽莎。为什么不是所有人一起残疾?
  然而,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大家只是看着悲剧一次又一次上演。
  她痛苦地想,问题不是人类对地球做了什么,而是人类一直以来对自己做了什么。也许等外星生物进化到预设的终极形态之后,会做得比人类好。丽莎觉得,它们不太可能比人类还差。
  她想知道那是什么景象。
  【责任编辑:钟睿一】
  1著名农业生化公司。
  ② 北美洲纽芬兰岛附近的渔场。
  1王理查一世曾囚于狮笼中,掏出了狮子的心脏,以勇敢善战著称。
  ②意大利修士,被后人誉为动物和大自然的守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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