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叶圣陶的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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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梅的《论叶圣陶的文学创作》摊开在我的书桌上。北京少有的炎热天。热的空气和热的记忆使我边看边揩汗。终于读完了。我为作者多年努力的成果高兴,真心实意的。
  我和金梅的初识,是三十年前。我们分别从江南考入了北京大学。他比我早一年毕业了,留校教书,他说因家在天津,他自愿调走。当时河北省会在天津,他去了河北省文联。此后,他随着河北省会的变异,到了保定,到了石家庄,一直在名称来回变换的一家省文艺杂志社当评论编辑。时代的动乱,不安定,朋友间的走动也就少了,只好彼此在心里相互惦记着。“文化大革命”后期,我想不到和金梅在一起共事了一二年,一个编辑部,一个组,一个办公室。可以说得上是朝夕相处。晚上,九点多钟,我看书看累了,到院子里散步,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金梅单身,办公室就是他的宿舍——我推门进去,和他闲聊一阵。深夜,我们谈起了大学时代的往事和一些不知去向的同学,感触丛生。当我离去时,常常过了十点,我劝他早点休息,他总是点上一支烟,微笑着说:再干一会。我想他还要翻一会书。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入睡前总得翻点什么看。这次,叶老文学创作这本书的初稿完成于六十年代初,一九七九年又动手修改。我想,在我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在静悄悄的夜晚他肯定在积累资料,作修改的准备。那个年月,现代文学史讲叶圣陶还需要点胆量,他不得不静悄悄地干。我后悔,若早知道他在从事这项工作,当时我虽帮不了什么忙,至少不会几乎每天晚上剥夺他一段时间,影响他静悄悄地工作。
  我稍为详细地叙述了我和金梅的相识和交往,旨在提醒读者,书的作者写出这本书,实非易事。这是地地道道的业余之作。他学的是新闻专业,现代文学史只捎带读过,长期的编辑生涯,使他缺乏完整的读书和写作的时间。知难而进,而上,这是五十年代许多大学生所追求的乐趣。我打心眼里钦佩金梅治学上的这股韧劲。
  我与金梅同是叶圣陶作品的爱好者,而又认为对这位重要作家研究不够是一种遗憾。遗憾何止即这一点。现代文学是中国文学史很有光彩的一页。我们的研究工作,显然还没有很好地跟上去。虽然对一二个或几个伟大作家的研究出了一些专著,研究水平在不断提高,但整个说来,还不够深入,不够全面。即使一向被重视的对鲁迅的研究,也难说成果能令人十分满意。对文学史上存在过的为数众多的,有特色有成就的一批作家,单个研究不够,对一些复杂的文学现象,认真剖析不够,这势必影响文学史水平的提高。近几年,现代文学史出版了好几部,每部都在某些方面取得了进展,显示了特色。但总的说,新鲜感不够,材料上或观点上,多少给人以大同小异的印象。我以为,这与对一批有影响的作家缺乏细致的考察有关。我们需要静下心来,扎扎实实地分析研究一批作家的创作,从中引出实事求是的见解。在这样的广泛耕耘的基础上,再加以综合,这样写出来的文学史可能会踏上一个新的阶梯。前些年,听说上海文艺出版社有意编辑出版一套现代作家研究丛书,我很赞赏编者的这种眼力和魄力。现在已经见到一批成果了,其中就有金梅的这本书。在叶圣老九十寿辰之际,也算得是一份薄礼吧,至少表达了读者的一点心意。
  叶圣陶是“五四”新文学初期影响较大的作家之一。在现代文坛活跃了七十个春秋。他创作涉及的面广,小说、戏剧、诗词、童话、散文、评论,都有显著的成就。他一生的多半时间是用在编辑和教育事业上,平日为文又严谨,作品的数量不算太多,但也有数百万言了。这样一位对我国新文学发展有显著贡献的作家,这几年引起中外研究者的兴趣。解放前,茅盾、朱自清、夏丐尊等零星写过评介叶圣陶作品的文章;钱杏(阿英)一九二八年写了逾万字的《叶绍钧的创作的考察》的论文。解放后,也有不少这样的文章。前年出了一本评传和一本从语文角度研究叶老作品的小册子。但对叶老文学创作的更系统、更全面、更深入的研究,仍未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从这个角度上看,金梅的这本书,可以说是研究叶圣陶文学创作的第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专著。我对这本书的总的印象是:内容厚实,论述较系统、全面、充分,观点较公允、稳妥;在剖析叶圣陶整个文学创作的发展过程时,作者提出的看法,也是比较符合实际的。是一部了解叶圣陶文学创作的必读之书。当然,终因条件局限,新近挖掘与发现的材料仍有所遗漏。比如,近年出版的《叶圣陶散文(甲集)》,有半数以上的文章,是初次成集的,其中有些第一次披露是叶老的作品。这些作品,在金梅的书中就未能得到反映。
  读完本书,在论述上,我感到的一个缺憾是,有些地方多少缺乏一点锋芒。这主要是指在个别存在着尖锐分歧观点的问题上,看不到作者应有的意见。比如说,鲁迅对叶圣陶创作发表过意见。他在一九三六年二月三日给日本增田涉的信中说:“叶的小说,有许多是所谓‘身边琐事’那样的东西,我不喜欢。”我平日留心鲁迅的这段话,有些研究文章实际上也采纳了鲁迅的意见。我希望在本书中看到金梅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知是作者忽略了这一材料,还是有意避开了对这个敏感问题的表态?我有点失望。鲁迅先生是我们最最尊敬的伟大作家,他关于文艺的许多深刻精辟的见解,至今仍给我们以教诲。但是,对文艺作品的欣赏与评价,再有慧眼的人,也难免有失之偏颇的地方。在对待一些作家、作品的看法与爱好上有不一致,是正常的现象。中外文学史上这类例子并不鲜见。罗曼·罗兰就不如我们现在这样推崇巴尔扎克老人。而对罗曼·罗兰的作品,当时法国文坛,也不如今天我们中国研究者评价那么高。对作家和作品的评价,自然有客观标准,但不一定每个大作家和权威所发表的每一个具体意见都是真理,都是定论;就一定全面,一定正确。所以列宁一再告诫人们要将党的领导者对文艺的具体意见,与党对文艺的主张区别开来。我个人对鲁迅先生谈论叶圣陶小说创作的那段话,有不敢苟同的地方。喜欢不喜欢,这是个人的欣赏口味的问题,可不讨论。主要是立论的那句话。我以为,综观叶圣陶小说的全貌,得不出“有许多是所谓‘身边琐事’那样的东西”的结论。这里,首先涉及到一个创作理论问题。什么才算是写“身边琐事”?文学反映社会生活,题材的大小是重要的,但不是决定性的。关键在于题材本身所包涵、所沾濡的社会意义大小。鲁迅先生一些被公认为杰作的小说,如《一件小事》,就题材而言,很难说就不是“身边琐事”,但它却具有深刻的社会内容。叶圣陶的小说,几乎都是写他熟悉的教育界、知识分子的生活,何况他还写过脍炙人口的短篇《多收了三五斗》,不能一概说,这些生活多是“身边琐事”。叶圣陶的多数小说,都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其次是,鲁迅先生一九三六年对叶圣陶小说作这样的概括,也不符合叶圣陶小说的发展实际。如果说,叶圣陶从辛亥至“五四”前后,有些小说对时代的脉搏把握还不够,那么“五卅”之后,他创作上的这一弱点得到了很大的克服。长篇《倪焕之》的出现是一个明显的标志。这部长篇,生活之厚实,时代气息之新鲜,艺术描绘之精致,使其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杰作。茅盾推重《倪焕之》是近十年来的“扛鼎之作”,说“这样‘扛鼎’似的工作,如果有意识地继续做下去,将来我们大概可以说一声:‘五卅’以后的文坛倒不至于象‘五四’时代那样没有代表时代的作品了。”我的上述理解不一定对。借此就教于读者和本书的作者。我之所以说这层意思,是期望我们的学术研究带有更强的针对性、论争性。正确的意见往往是在争辩中形成的,稳定的,真理是愈辩愈明的。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鼓励和发扬学术上的勇气。在我看来,即使与学术权威的“定论”相左,只要是认真从可靠的材料中引出来的结论,就要敢于发表。这样,我们的学术水平才可望大幅度提高,研究者也才能形成鲜明的个性。而这,又需要有学术上的民主空气作保证。
  读罢本书,还想到一个问题。这就是作为文艺评论家的叶圣陶,也应该引起我们研究者的重视。“五四”以来,许多作家在创作的同时,写了大量有特色的评论文字。不象我们现在分得这么一清二楚:作家就是作家,评论家就是评论家,编辑就是编辑,三者往往是交错在一起的,熔一炉于一人。叶老就是这样的一位多面手。他一生写了数十万字的评论文章。解放前的多侧重于语文角度,象《文章例话》里的那些篇什,但,其意义决不仅仅停留在文章结构和语法修辞的推敲上,涉及到对文艺新作的评价和理论问题的探求。例如,一九三六年夏衍的报告文学名篇《包身工》发表不久,叶老就对此加以热情评介。通过对作品入微的剖析,阐述了报告文学的特性,呼吁这一新型文学样式的蓬勃发展。解放后,叶老的主要精力在教育事业上。他写了一些作品,散文多,小说只一篇。评论文章不少,大多收在《叶圣陶论创作》一书中。叶老对新的创作十分关心,能看就看,不能看就听广播或由家人诵读。记得一九七八年《文艺报》复刊时,我去向叶老求援。他说正在听广播一部小说,听完了,若有想法再说。后来至善来电话叫我去取稿,是叶老听完这部长篇小说后写的随想。这就是发表在一九七八年九月十五日出版的《文艺报》第三期上的《我听了<第一个回合>》。叶老评论文章,长短不一,短小的居多,文风朴实,亲切自然,毫无一个大作家说大道理的架子,写法自如,角度多样,给人以切实的东西。这两年作家兼写评论的渐渐多起来了。这是一个好现象,既扩大了评论作者的队伍,又丰富了评论文章的品种。作家的评论文章活泼清新,更能道出同行的创作甘苦,自然也有它的短处。如果认真总结一下叶圣陶在评论上的成就,不仅对全面评价这位人品文品均为人敬重的老作家是必要的,而且对发展今天的文艺评论也大有益处。金梅的这本书题名已限定论述的只是叶圣陶的文学创作,评论不在此书的视野之列。我不是责怪金梅有什么遗漏,而是想应该有人研究这个选题。
  
  一九八四年七——八月于北京
  
  (金梅《论叶圣陶的文学创作》,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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