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改了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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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年暑假,时值农村双抢。那天上午,我跟着家人在门口的稻田里打谷子,父亲和哥哥俩男劳力踩着笨重的脱谷机,我和姐姐一人一边递稻穗。头上毒辣辣的太阳肆虐着,脱谷机轰隆轰隆地滚动着,人人身上都是一身汗,两腿泥。
  突然,进村的石板路上响起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我的眼前一亮,穿橄榄绿制服的邮递员一进村便扬声问:“彭喜元,请问彭喜元的家在哪儿?”(后来读初二时,语文老师将‘元’字改成‘媛’字”)
  正扭动双臂打稻谷的父亲,连忙丢下手里脱了一半的稻穗,高声回应:“在,在这儿呢!我是彭喜元的爸爸。”
  “祝贺你!你女儿考上重点中学了!”
  父亲迫不及待地用他那双沾满了谷粒和草屑的手接过《录取通知书》,举到眼前,薄薄的一张纸在他手里颤抖,当念到“祁东县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几个字时,他黑红的脸膛露出灿烂的笑容。印象中,父亲从未笑得如此开颜!
  好半天,他才想起感谢这个信鸽天使,一个劲儿地邀请人家进屋去坐坐,回头吩咐我母亲:“还愣着干吗?赶紧回屋煮糖水蛋啊!”
  “大哥,不了,你们忙,我还得去别的地方。”邮递员说完把腿一伸,潇洒地跨上自行车,临走时,回头望我一眼,朝我挥了挥手。
  我怔怔地望着那消失在田埂转弯处的绿色背影,感觉田野到处生机一片,就连头顶上炙热的太阳也变得清凉起来,心儿飞去了向往已久的一中。
  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炒了两个好菜,坐在饭桌前,自斟自酌,喝得兴起,不禁感慨:“进了一中,等于一只脚跨进重点大学的门槛,真是寒门出学子呀!”
  看得出来,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一样,把自己未完成的事业,没能实现的梦想,全部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村里人但凡见了父亲,都要恭喜两句:“彭东扬,你倒好,女儿考上重点中学了!老了等着享福喽……”
  一生抑郁不得志的父亲,听了这话,心里比熨斗熨过还要妥帖。嘴上却谦虚得很,说:“借你吉言,真要有那么一天,请你坐上席啊!”
  八月三十日,天蒙蒙亮,我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揣着《录取通知书》和户口簿,跟父亲一跳一跳去一中报到。
  我家距县城三十里山路,那时还没修通公路,为了早去早回,父亲和我空着肚子进城。
  一路上,我甩开麻杆样的长腿,紧紧跟随父亲,一步也不肯落下。
  走在树林中,空气散发出植物的清香,黄雀在枝头来来回回地试它的新音;斑鸠则藏匿在隐蔽处深沉地“咕咕”叫唤;茅草叶片上的露珠在晨曦中闪烁着,颤抖着,大自然到处充满了新的希望。
  两个多小时后,我和父亲抵达县城。父亲脸上露出轻松的模样,领着我径直来到横马路老街上的路边饮食摊,在“老毛米豆腐”摊边从容坐下。记得以前每次进城,办事也好,卖土特产也好,父亲都喜欢来吃碗壹角钱的米豆腐。老毛家的米豆腐,大碗,味道也正宗。
  “毛老板,来两碗米豆腐!”父亲声调比平时高两拍。
  “好咧!”不到三分钟,老毛便将两碗堆得冒尖的米豆腐端上了桌。父亲用手指在桌沿上敲了几下,说了声:“谢谢!”我学父亲,用筷子慢慢把萝卜干炒虾米、海带丝等配料拌匀了,一股香辣扑鼻而来,悄悄咽了下口水,张嘴嗍进去一坨,米豆腐嫩、滑、细,来不及咀嚼,囫囵吞进去。萝卜干脆而甜,虾米呢,当然鲜美极了!汤上飘浮着一层油,热热的,辣辣的。一碗米豆腐下肚,吃出一身的汗,全身舒畅!
  离开米豆腐摊,走到马路的拐弯处,有几个补鞋的、卖旱烟丝的摊子,理发店刚刚卸下木板子门,准备开张营业,一个卷头发的年轻女人端着盆隔夜的脏水,“噗”地朝马路上一泼……把我的白网球鞋溅湿了半边!
  我“啊唷”一声惊叫,这双圆口白网球鞋是我的心爱之物!它是我去年在全县作文比赛中获奖后,母亲给我的奖励品。平日里我总把它珍藏在衣柜里,不到重要场合舍不得拿出来穿。
  现在可好!今儿个本来赶了一早的路,鞋尖上蒙上一层淡淡的尘埃,现在被这脏水一浸染,更像个大花脸了,等下去学校报名,让老师同学见了岂不是有损形象嘛!我又气又心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那女人见水泼在了行人脚上,错愕了一下,刚要开口赔个不是,见是两个风尘仆仆的乡下人,马上收敛起脸上的歉意,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傲慢地转过脸去,给了个冰冷的背影。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愤懑,安慰我说:“算了,快点去报名要紧。”
  父亲带着我在大街小巷中穿梭,步行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学校脚下。第一中学位于县城的山坡上,地势陡峭。
  我仰头,望见几栋白墙黑瓦的校舍在苍翠的古树中若隐若现,顿时有一把火炬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我的手心里沁出一层汗,后颈窝里淌下一条“小溪流”。
  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笔直通向校园,踩惯了柔软泥土的双脚,感觉城里的土地坚硬、漫长,不由得联想到县城行政机关大楼前的阶梯,一级又一级……庄严、威武,望而生畏。
  终于走到了学校门卫处,门卫听说我们的来意,用手指了指第一排右边的那栋房子。
  进了报名处,一个中年男老师,戴着近视眼镜,坐在一张靠窗的办公桌前,望着窗外的一棵大松树出神,身后一个落地式电风扇殷勤地旋转,发出蜜蜂样的嗡嗡声。
  “老师,您好!我们是来报名的。”父亲脸上堆着谦恭的笑。
  “通知书呢?”老师慢条斯理的。
  “有、有,这儿呢!”父亲从我手中接过通知书和户口簿,双手毕恭毕敬地递到他面前。
  老师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我的《录取通知书》上,怔了一下,重新坐正了身子,扶了扶眼镜框,从头到脚地把我打量了一番。
  我心如鹿撞,悄悄扯了下衣角,城里人看乡下人的目光比刀子还要犀利。
  我屏息静气,耐心等待老师验明身份。
  沉默,可怕的沉默,此时而言,每一秒钟都是一种煎熬,因为我等待这一天已太久太久,我急着想去看新教室、新宿舍,还想去图书馆……
  最后,老师的目光停留在那张农村户口簿上,好半天,才把它合拢,连同《录取通知书》叠在一起,还给我父亲,石破天惊地说:“对不起,你们来晚了,另一个跟你女儿同名同姓的新生已经报名注册了。”
  “什么?不可能!这白纸黑字红印章难道有假不成?”父亲的脸涨成猪肝色。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老师把目光从我父亲的脸上又移到了窗外,一只小麻雀不安地从这个枝头跃到那个枝头。
  “不,凭这张《录取通知书》,你就得给我女儿报名。”
  “对不起,我们学校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可能收两个同名同姓的学生,我也没办法。”
  “怎么会是这样子的?我……找你们领导去!”父亲心有不甘。
  “找也白找,这是领导交代的。”
  “简直太荒唐了,就这样莫名其妙把我女儿涮下来了?!”父亲脸色煞白煞白的。
  也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想急于把我们这俩乡下人赶走,老师说:“其实,你们区中学的教育质量也蛮好嘛,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
  我像六月里遭遇了一场大雪!攥紧拳头,抬眼看父亲,他的样子骇人,我怕他有个好歹,赶紧拽了他的大手走出报名处。
  偌大的县城,举目无亲,我拿我的冤苦向谁说去?
  下山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木木的,身子僵硬地行走,刚才来时还步履雄健,这会儿,居然腰弯背驼了……
  我的眼睛终于不可抑制地热辣起来!
  农村人唯一的出路便是读书。一张《录取通知书》,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我的命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篡改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我当年的入学名额被县城一个官员的子女冒名顶替了!
  多年以后,我辗转漂零,终于将户口从农村迁入了美丽的桂林。
  多年以后,我从一个著名作家的书中读到,书中主人公的命运和我惊人的相似!原来,这个世界上受苦受难的,并非我一人。
  时间如哑巴,沉寂了30多年。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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