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在一个叫做曹家沟的地方推销一种名为“华康”的治疗仪。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是一座富饶的山，有着规模相当的煤矿，经济发达，外地人也多。用主管的话说：只要忽悠对方想起家里的老娘，没准他就马上买一台寄回家。
　　我们的根据地是在镇上一家叫“乡村人家”的小旅馆，这里很少供应开水，我们也和那些男孩子一样，用冷水洗脸洗衣服，只有泡脚才敢奢侈地用一点热水。晚上睡在不知睡过多少人的脏兮兮的被子里，格外冰冷。我和我的同事们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出发，呼着白气，缩着身子，翻山越岭分散去各个村踩点，走到目的地时，早已大汗淋漓。
　　我去的曹家沟离镇上较远，坐车要5块钱，公司不报销车费，所以，每天往返也成了奢侈。
　　我拿着一份盖有“老年服务部”公章的文件，其含金量连自己都在怀疑。我找到村支书说，我们是市老年服务部的，要在这里搞个活动。村支书有些迟疑，也不好拒绝，就带我去了村东头的陈二小家。实际上，陈二小已是子孙满堂的爷爷辈了，人很热情。他大笔一挥，帮我写了一沓“敬请各位中老年朋友去陈二小家免费体验治疗仪”通知。那苍劲的大字，恐怕我这一辈子都写不出来。
　　陈爷爷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兴高采烈地去张贴宣传单，笑容可掬地向村民解释“华康”的神化。见越来越多的人向村东头走去，我的眼睛一阵发花，仿佛看到了大把的钞票。
　　“华康”其实只算一款保健品，就像吃惯药的人偶尔打一下点滴特别有效一样，所以，我们一直走的是五天出货模式，而且不能说卖，只能说“您觉得管用，我们可以向服务部帮你申请一台”，这就是所谓的“吊胃口”。
　　人们的热情是高涨的，小孩般地听我摆布，伸胳膊伸腿，有些人怕轮不到自己，故意说：试得好的话，就抱一台回家。尽管已摸透村民们的这种心理，但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我想，至少这几天不用睡街头、饿肚皮了吧。
　　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陈爷爷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捋了捋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用电也蛮厉害的，要不每人每天出一块钱电费吧！我看到大家的笑容僵在脸上。我很想掏出一张“老人头”对他说电费我包，可当时我已山穷水尽，50块钱都拿不出来。
　　我们是领提成工资，没有底薪，还要自己搭车费、伙食费，幸好，很多善良的村民都会留我们这些推销的人吃饭，要不，我恐怕早就饿晕了。
　　人们陆续离去。现在，我最担心的不是怎样卖产品，而是晚上住哪里，冬天天黑得早，回镇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发出，况且，这样毫无收获地回去，不被骂死才怪。
　　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走人的时候，一位老爷爷又转了回来。哦，记起来了，他就是那个汽车制造厂的退休老工人，长年的噪音剥夺了他的部分听力，虽然交流稍显吃力，却依然神采奕奕。
　　他说：姑娘，到我家去吧，我家老婆子风湿关节炎。我连忙点头，真是个大救星啊！
　　老爷爷带我去了他家，路上，他时不时回转身，大声地问我一些问题，大多是关于我们的工资待遇方面的。随和的他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让我忘记了刺骨的寒风。
　　见到老奶奶才知道，这是一个重度患者，手指已经严重变形，无法合拢了。也许是山里很少有外面人进来的缘故吧，老奶奶也很热情，叫老爷爷赶快给我做饭。老爷爷笑眯眯地去洗菜、切菜。这真是一对相携一生的恩爱夫妻啊！老奶奶用变形的手和面，他们不让我插手，不一会儿，一顿佳肴就上桌了，虽然盐味轻了点，却是蛋肉齐全，我吃得很香很香。
　　老爷爷说：闺女，凑合着吃吧，都拿不出手的。
　　很好吃啊，真的。也许真的饿坏了，我吃了满满一大碗还不够，又盛了半碗。他们一直慈祥地看着我，不时给我夹菜，我不禁想起我那故去的爷爷和重病缠身的奶奶。
　　老爷爷又蒸了一笼包子，非要让我尝尝，韭菜、鸡蛋的香味弥漫着整个屋子。
　　饭后，我给老奶奶做了治疗，但这么严重的患者，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华康”，就是再先进的医疗器械，也回天无力啊！
　　晚上，老奶奶让我睡在最靠火炉的位置，她挨着我。躺进暖暖的被窝，我的眼睛湿润了，多温暖的夜晚啊，尽管外面寒风依旧。由于厕所是在院门外，老奶奶担心我害怕，执意一瘸一拐地出来给我壮胆，寒风敲打着她瘦小的身子，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第二天，老爷爷又唤附近的村民来体验我推销的治疗仪，终于，一位小学教师买了一台，刷新了我业务史上“0”的记录。
　　要走了，我万般不舍，老爷爷非要送我路费，我谢绝了。
　　那天吃早餐时，我无意中抬头，看到老爷爷家的立柜上面放着一个“力德治疗仪”的纸箱，还是新的。“力德”比“华康”无论功能还是价钱都高出一截。可他们既然有了“力德”，干嘛还要叫我来呢？我全明白了：老爷爷为爱妻求医问药几十年，怎么会不了解这点行情，他纯粹是为了拉我一把啊！
　　回去后，我便离开了那家公司，省吃俭用，用所卖的那台治疗仪的提成维持了一段生活，找到新的工作。
　　如今，我躺在公司宿舍的床上写下这些文字时，又想起那浓浓的蛋香，想起那晚的暖炕，感觉无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