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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谈
Q:《北京青年》周刊
A:蓝江
Q:怎样理解“后人类”的概念?
A:有一种理解是说:人类的世纪已经过去,取代人类的是非人。非人会有很多种形态,可能是超人、机器或外星生物,例如影片《全民公敌》就表现出机器人对人体的替代,还有《猩球崛起》中讲道,在生物分类学上比人低等的生物也有可能发生智能进化……
另有一种被讨论得更多、更新的概念,如哲学家斯蒂格勒、阿甘本所说:首先,我们对人的理解是有问题的。一直以来,我们把人看作固定不变的存在,把清朝人、汉朝人看作是同一个概念的人。但现实不是这样,现代人已远不同于古代人,是经过了自然进化,也经过生物技术、医学技术以及数字技术上的改造,例如小孩出生时会打各种疫苗,成长中还要补充各种营养素——每个人都是现代医学技术的产品而不是纯粹的自然人,今天人类的身高、营养、体能、智能都高于之前的人。那么,人类是在逐渐地生成,不是从诞生就固定下来的,每一代人相对于前一代都是一种另类的存在,需要在每一代人身上重新界定人。这导致“人”是一个发展的概念。比如,科学家曾提出把一些芯片植入人体,以后我們出门就不用带手机,用一些身体特征来进行身份识别和支付等操作。这就是对人身体的扩张导致的后人类问题的出现。
Q:如果人的定义一直在变化,岂不是就不存在人类和后人类之分?
A:对。但文艺复兴时期的概念认为:人就是自然人,保持着稳定的状态。然而在今天,这种对人的界定(即把人仅仅看成是自然人)被打破了,迫使我们抛弃以人类为中心的概念,在当下环境中重新思考:人是什么,人往哪里走,人的技能究竟能做什么,这些都会发生改变,这就是post-humanism,后人类学。
Q:“后人类”概念从出现至今经历了哪些不同阶段?
A:上世纪七十年代“后人类”理念刚提出时,知识界并没有把它当成一个可以现实思考的过程,因此它在科幻片、游戏、惊悚小说里出现得更多——典型的如《猩球崛起》,讲猩猩进化超过了人类;《异形》讲外星人和人的结合;还有1982年的《银翼杀手》、施瓦辛格主演的《逃出克隆岛》,讲的是复制人、克隆人。但时至今日,有些学者和科学家已经在发出严肃警告:“留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刚刚去世的科学家霍金也说过类似的话。“后人类”变得愈加现实了,它在今天叩问着人类自己在地球上存在的意义。
Q:“后人类”概念既然很早就出现,为什么这几年才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A:因为技术发展突然加速了。在现代科技发展的几百年中,偶尔有一个新抗生素、新疫苗的发现,缓慢应用于人类自身,大部分人可能没有改变的感觉。当下技术的更迭突然达到了几何级数的发展,数字技术、生命技术、纳米技术、认知科学四大技术的合并很容易把我们分别进行的研究重新再加工一次。
即使用今天的生活方式与四五年前相比,大部分人也都会明显感受到差距很大。比如,今天我忘了带手机就会有焦虑感,因为人与世界更多地靠手机来联系,肉体的联系变得次要和边缘化。我和你(记者)以前没见过面,但是已经沟通了很多次,见了面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来——在今天,没有手机的感觉简直就是被世界隔离了。
如今打游戏都人工智能化了,据说在很多在线游戏里,游戏玩家团队里很可能会被搭配上一个人工智能队友,人们根本觉察不到,以为它是个真实玩家。这一方面是让人工智能在游戏中学习,另一方面是增强游戏的可玩性、娱乐性,把苦活累活交给人工智能,让人类玩家获得更多快感……总之,实际生活中人工智能已存在于方方面面,包括社交网站的回复、理财投资分析。
蓝江
湖北荆州人,现为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省杰出青年社科英才。中央编译出版社“左翼译丛”和重庆大学出版社“拜德雅人文译丛”主编。代表著作有《忠于事件本身》。《阿甘本五讲》等。
Q:除了探讨人的定义外,“后人类”还关注哪些议题,比如社会公平、伦理等?
A:数字化时代带给我们最大的是隐私问题,在使用社交网络时几乎没有隐私可言,用户数据可以被轻松掌握,随时都可能被提用,只在于是否被公布。没有隐私就会导致政治问题,如facebook泄密事件,通过采集诸如网友点赞之类的有效信息,通过计算分析获知选民的个人倾向,并向选民定向发送推送消息,从而影响选举。
美国有本新书讲互联网时代是怎么摧毁我们的民主的,很多选民不会很仔细地把每位候选人的材料仔细看一遍,他们很容易受到这种人工智能推送信息的影响,将这些信息作为他们投票的参考,换言之,如果推送信息触动人们某个兴趣点,人们就会改变自己的选择。通过大数据就很容易分析出人的兴趣点,推送相关内容而操控人们的情绪和判断。新媒体传播手段的确帮助川普在选举中获胜,这是大数据的胜利,传统媒体或许都误判了。
说到社会公平,现在很多事是不公平的,比如人们拥有的资源、财富的不同,但生命对人是公平的,富人也会面对生命的限制。但随着生物技术的发展,这个限制也可能被突破,富人更有机会和能力利用先进的技术来延长生命。富人甚至可以在DNA技术取得突破后,从出生开始来改变智能和体能,这就从原来的社会不平等变成了一种生理不平等,或者叫后能力不平等。
Q:“后人类”时代也会带来一些好处吗?比如人体差异变小,可以缓解性别歧视、种族歧视……
A:一些传统意义上的差异会消失,但也会产生新的差异、新的鸿沟出现。性别和种族歧视,都是历史上生成的。在欧洲发展史上,早期是上层阶级对贫民区无产阶级的歧视。而在今天,这种歧视就被白种人种族歧视所取代,因为脏活累活都被黑人干了,甚至是被非法移民干了——歧视是个动态的概念。 性别歧视也不是男性天生就对女性有歧视,它带着历史的印记,相对于古代女性,现代女性的地位提高了很多,虽然歧视仍存在,但缩小了很多。性别、种族歧视的最根本还是财富、权利、地位的歧视,我不认同数字技术到来会带来大同社会,只不过是新的不平等会取代旧的不平等,旧的不平等在新的不平等面前变得不那么重要。
Q:“人类纪”的概念最近也被经常提及,它和“后人类”有什么关系?
A:法国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提出了“走出人类纪”,意味着所有属于传统意义上的“人本主义”思潮终结了。以前世代叫做“人类纪”,现在的世代叫“后人类纪”或“克苏鲁纪”。在这个方面有着突出贡献的是唐娜、哈拉维,但她最近一本谈人类纪和克苏鲁纪的书还有待于翻译成中文。哈拉维提到的“克苏鲁纪”的原型来自于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克苏鲁神话》,克苏鲁(Cthulhu)是一个有着类人形轮廓的怪物。或许,按照哈拉维的说法,假如有一天人们穿越到未来,已经没有长成我们这样的人了,而都是克苏鲁。
Q:对于“后人类”,你的观点是什么?
A:我曾有一段时间是抵触“后人类”这个概念的,就如同斯皮尔伯格在新片《头号玩家》里表达的价值观:真实比幻想的世界更重要——这是很多知识分子最容易赞成的态度。
后来我了解了“加速主義”,请教了很多人工智能专家,发现人类根本无法阻止科技的发展。现在电脑坏了,你能把插头拔掉,可是以后电脑没有插头了,怎么办?我们已回不去曾经的人文主义时代,唯一的选择是跟它一起加速,去适应它。这样的时代,谁掌握的数据更多,谁就掌握了时代,金钱的地位或许会被弱化,被数据的价值所取代。
而且,只能通过技术我们才能活下去,哪怕是与人工智能并存,我们也必须对自身进行改造,不过,当下的我们作为一个主体去面对高度数字化时代是不合格的,我们现在的身体也是不合格的。
除非人们改变自己,否则就会被加速发展的技术所抛弃。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这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东西,因为你越抵制,就越容易被时代的发展抛弃。
言论
“我宁愿成为一个赛博格,而不是成为一个女神。”
——美国后现代女性主义学者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
“真正发生的事情是自我的解体。并不是说你对真正的自我有更好的了解,而是你将意识到根本没有‘真正的自我’这回事了。有的只是生物化学物质的复杂连接,而这种连接缺乏核心。你体内再也没有真实的自我之声。”
——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i)
“我相信到了2029年,医疗技术将使人均寿命每过一年就能延长一岁。那时寿命将不再根据你的出生日期计算,我们延长的寿命甚至将会超过已经度过的时间。”
——作家、发明家、谷歌未来科学家雷·库兹韦尔(Ray Kurzweil)
“与现代文明的伟大突破——生物学革命和数码转型同时发生的,是全球性的环境危机和能源紧缺。封闭而自足、隔绝而想象性连接的未来,无疑意味着某种高耗能的文明形态与生活方式。它也意味着,类似生活形态并不能为所有人享有,或者说,这种生活形态本身便意味着更大的不平等。就像电影《雪国列车》当中那个讽刺性的情境:所谓永动机事实上是为童工所推动的。”
——文化学者戴锦华
“未来人类最大的歧视是人对机器的歧视。人类对没有生命的机器,不管它有多高的智能、多高的情感,人类对它的歧视比人类种族之间的歧视甚至比人类对其他物种的歧视深得多。”
——科幻作家刘慈欣
延伸阅读
《新异化的诞生》(2013)
[德]哈特穆特·罗萨
作者认为不断强化的增长逻辑造成了科技进步、社会变迁、生活节奏的不断加速。高科技产品不断更新提高了工作效率。但是人们也越来越紧密地被捆绑到不断加速的社会化大生产当中。与过往的空间、物、行动、时间、自我和社会不断地疏离并且形成新的异化。
《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1999)
[美]凯瑟琳·海勒
作者融贯技术与文化的历史。从控制论的诞生到人造生命的出现。梳理出三个相互交织的故事:信息如何失去它的身体;赛博格的文化观念与技术建构;控制论对人本主义主体的消解。深入探究”身体”在信息时代的命运。
《超人类革命》(2016)
[法]吕克·费希
随着生物技术、纳米技术、信息技术、人工智能和机器人等高科技的广泛运用。人类的增强和改善更可能产生“超人类”。这场超人类革命或将从政治、经济、道德、宗教等方面彻底改变人类社会,作者对在分析背景的同时也给出了自己的立场和建议。
《后人类》(2013)
[意]罗西一布拉伊多蒂
整部书的论点集中在“后人类中心论的后人文主义”。包括摆脱诸如道德理性、统一身份,超验意识或者固有的普世道德价值观,对于后人类主体的新规范性框架的详细阐释是通过将关联性扮演的本体论角色前景化。把非统一论主体性和伦理责任结合起来。
The Critique of Digital Capitalism(2016)
Michael Betancourt
书中指出数位技术如何作为资本主义的表征,以及资本主义如何成为数位技术不可见的意识形态结构。本书广泛地批判了资本主义体系的无限制扩张已经在数字技术的影响下摆脱了对人类劳动力和社会、伦理、法律共识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