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41J,”清晨6点半,在第一架从北京飞往武汉的飞机上,范立欣下意识地用英语念出了自己的座位号码。早班飞机人少,不吵,有人从包里拿出书——《小企业管理案例》、易中天版中华史中的某一卷,认真看了几眼,然后丢在旁边的空座上,呼呼大睡过去。大家都等着补觉。只有他还戴着墨镜,镜腿是金色的。
昨天是他执导的电影《我就是我》公映的第一天。在他眼里,这是一部纪录片,记录湖南卫视2013年的“快乐男声”以及选秀节目10年来的幕后故事,但别人说,这是粉丝电影。因为“快男”两个字,很多人看都不看,就在网站上给出差评,让这部电影的评分只及他的成名作《归途列车》的一半。后者讲的是中国春运,全球规模最大的人类迁徙。
几小时前,他发来许多影评和首日战绩,排片率3.97%,票房150万人民币。遥遥领先的是《京城81号》、《老男孩》、《小时代3》和《后会无期》。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这个一直被戏称为最帅纪录片导演的人今年37岁,两年前我曾采访过他。在这个遭遇挫折的早晨,除了一些疲态,他依然保持着风度,像手中银色的RIMOWA登机箱,严丝合缝,表皮坚硬。他一路低头刷着微信,看各个群里的朋友为他打抱不平,笑他们比自己还紧张。只在上飞机前、下电梯时,丢下一句,“我们成了炮灰,操。”
去武汉,原计划是坐高铁,因为临时增加一场观影,换成飞机。不论哪一种交通工具,他这次的返乡之旅都和《归途列车》中的景象有天壤之別。两亿多农民回家过年,绝大多数不会在网上订票,他们提前排队,每天去等,抢尽量便宜的硬座、站票。拍摄时正好赶上2008年冰灾,60万人滞留广州火车站,他的采访对象一家三口被困了三天三夜。一个小伙子钱包被偷了,独自站在箱子上,冲着广场上浮萍一样往前流动的人群大喊:喂,谁偷了我的钱包?我一年挣的钱、身份证、火车票全在里边,我怎么回家?警察,有没有警察?“一开始觉得别人可怜,”范立欣说,到了深夜,铁门一开,人涌过来,自己差点被踩死。
这部纪录片在国际上拿了四十多个奖,某种程度上,也像一次选秀,让他“一夜成名”。
飞机上只有一个时刻让我想起《归途列车》。在落地滑行之后,机舱里的分贝骤然提高,像一个小型炸弹爆炸,手机的铃声和乘务员广播混在一起,嗡嗡作响,人们从座位上弹起来,打开行李架,把包背好,箱子拉在手上,本来就逼仄的通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在空中好不容易消停一会儿的焦虑,立刻被唤醒。
江城
盛夏的武汉不比北京更热。从机场出来,坐上汽车,赶到餐厅,晚上就在附近的影院看片。各路空调制造的冷风,接力似的,把这座出了名的火炉降服了。
“房子都建到这儿了?”开出机场不久,范立欣说。尽管常常为了公事回来,他对家乡的变化全然不觉。车子通过二桥,越过长江,自西北向东南斜穿整个城市。他偶尔看一眼窗外,配一句画外音,“武汉又无一例外地变成一个和中国任何城市一样的地方。”其余时间, 他的目光继续守着手机,我总觉得他是在期待从机器那头传来一点好消息。
长江上的这几座桥,几乎是近代中国城市发展的刻度。一桥是建国的产物,1950年代由苏联人援建,二桥建成于改革开放的1990年代初,二七长江大桥在2008年动工——北京奥运会、金融危机都发生在这一年,范立欣的镜头记录下一大批纺织工厂的倒闭,《归途列车》 赶上了这个时间节点。
“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开始对自己的人生有一个远景的规划,我在想,要把一个事情做到世界顶尖的水平。”他也把人生想象成一条相似的向上的曲线。这种自信来自他从小生病,父母对他的宠爱和纵容甚于哥哥,任由他去看电影,而他“凭一点小聪明”,学习成绩过得去。话说到这儿,司机突然急刹车,红灯亮起。
1998年,他进入武汉电视台工作不久,看到一本中国纪录片年度会议的会议纪要,被老前辈们的发言吸引,兴奋地读到次日凌晨。“我就说这辈子我就干这个事了,这个事太牛逼了。”接下来,学摄影,学剪辑,先做到武汉最好,然后是中国顶尖,步步为营。用他自己的话概括,这叫“有计划的自我积累”——“机会来的时候,我就能够抓得住。”
2003年,武汉台派9个人去央视实习两天。第二天午后,大家吃过饭,坐在办公室里,准备下午回家,日子过得悠闲。此时央视正忙着报道神五上天。一个人跑来问,你们这儿有没有摄影师?其他人没吱声,范立欣举手了。拍了十几分钟,剪出两分钟的画面,别人立刻给了他留下来工作的机会。“我是不顾一切的,我总觉得前面的东西更好玩。我当时就答应了。”
此刻,我们的前面出现了一个转盘,一片热闹的商业区。范立欣介绍,这里是光谷,硅谷的“谷”,国内最大的光纤光缆、光电器件生产和研发基地,附近有很多大学,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里面的小街分别被命名为德国、意大利、西班牙风情街。我们吃饭的餐厅墙刷得纯白,弧形的线条把就餐区分割成高低起伏的洞穴和圆环,充满未来感。大门口竖着禁止停车的牌子,司机径直停下,大手一挥,“哎,没事。”这里毕竟是中国。
隔壁的星巴克,在英文招牌的上方,用秀气的宋体写着两个汉字——“江城”。这是武汉的别称。范立欣立刻想到那位多次写作当代中国的美国作家何伟(Peter Hessler),他的《江城》写的是重庆涪陵。这本书曾经启发过加拿大华裔导演张侨勇拍摄的纪录片《沿江而上》,而何伟的夫人张彤禾写的《打工女孩》被范立欣在剪辑《归途列车》时随身带着。某种程度上,他们的目光是相似的。 陈为军导演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讲述河南上蔡县文楼村一个艾滋家庭的故事,他是剪辑师;《沿江而上》,跟拍三峡工程期间一艘豪华观光邮轮上的两位年轻服务员,他是录音师;《千锤百炼》以四川会理县一个拳击教练和他的两个年轻徒弟为主角,他是制片人之一。从本土电视台到加拿大制作公司,范立欣经历了整个行业、尤其是西方纪录片工业的训练。
“他技术上的学习能力比我还强。”《归途列车》的摄影师孙少光说。后来他拒绝为《我就是我》掌镜,一来没时间,二来对选秀没兴趣。
《归途列车》最初的团队都是哥们儿,范立欣自己借钱撑着。“我愿意拿我生命当中4年的时间赌这个故事,赌成了那是算我幸运,赌不成我心甘情愿。”直到遇到金融危机、雪灾,矛盾加剧,他才觉得这一局能赢。开始邀请大牌——给电影导演候麦的剪辑师雪美莲(Mary Stephen)写很长的邮件,从海外电影节、电视台拉来资金。
“但我只能去讲中国人的故事。”餐厅里的温度被调得太低了,他从箱子里翻出西装外套穿上。《归途列车》的成功让他有一段时间满世界飞,穿着整套礼服,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换着地方领奖。终于尝到了“顶尖”的滋味,那时他感到自由,浑身充满力量,像一个标准的全球化时代的年轻人,甚至产生了改变世界的愿望。
在华沙,听说科学文化宫的顶上有一间live house——和他在武汉常去的那家没什么两样,便不顾别人的警告,只身前往。这座铁青着脸的庞然大物是斯大林送给波兰的礼物,华沙人一直在争论如何处置它,街对面是一排窗明几净的商场,与之形成诡异的反差。“社会主义已经变成了历史,资本主义轰然来袭,”范立欣一边翻着手机里的照片,一边继续讲解。他说,live house的门口站着一群奇装异服的朋克,对社会主义的来客抱有敌意。“还是有点害怕”,他喝了一杯啤酒,假称自己是住在美国的韩国人,很快就走了。
漩涡
“我能要签名吗?”一个小姑娘不用话筒,喊出了这场观影会的第一个问题。电影刚结束,字幕没走完,范立欣就快步进入影厅,再晚一会儿,观众就要习惯性地提前退场。这一次,导演是明星,是偶像的替身。
而那些真正将要成为明星的少年,在他的镜头里,乖乖站成一排,被电视节目的导演痛骂。到了决赛,他们不遵守规则,指挥粉丝把票投给自己的哥们儿。范立欣用这一段冲突作为开篇,为这一部本质上没有道德困境的纪录片——这些大多来自城市的少年并不需要通过选秀来寻求生计,找到了叙事的动力。
两部作品之间并非毫无联系。《归途列车》在底层的生活中推演这个喧嚣的国家的去向,《我就是我》进入了喧嚣本身,关于梦想、欲望、第一桶金……范立欣本人并不是选秀的观众,当天娱传媒的总裁龙丹妮找到他,他就知道这是一篇各取所需的命题作文,快男提供粉丝,他提供电影。他给自己的任务是,在各种限制之下完成一部立得住的纪录片。
一个刚毕业的男孩坐火车从贵州前往广州,他的钱包也被偷了——故事总是如此相同。他要去参加快乐男声的海选。父亲本来给他说了一个媳妇,但对方家长要5万块彩礼,家里只有3万。父亲挨家挨户去借,一个星期也没有着落。儿子掉了眼泪,把婚事退了,父子俩一起出来打工。纺纱厂里,工人白天上班,一到晚上,儿子翻身起床,负责维修机器,在一个人的厂房里,大声地弹琴唱歌。
“這样的故事在电影院里就没戏了。”一开始拍《我就是我》,范立欣本能地跟拍了许多被淘汰的选手,那些从造星流水线上被剔除的次品。但这条线索完全被弃用,包括那个男孩在机器的轰鸣中唱歌的画面。
“这就是我对市场的妥协,”这时他承认,这是一部粉丝电影。“这个片子必须要好看,”在目前的中国,登堂入室进入院线的电影,气质上不能像归途的列车,而应该像飞机,至少也是高铁,“很直白地来说,增强娱乐性。”他把男孩们拉去雪山、沙漠,任由他们玩耍,漂亮的镜头、考究的角度、唯美的画面在片中占了很大比例。一个朋友看了,断言这是一部伪纪录片。
“纪录片是一种导演主观意图特别强的艺术形式,”孙少光替他说话,所谓真实,都有其边界,从人类第一部纪录片《北方的纳努克》开始,就包含大量不真实的成分,“无论在国际上,还是新一代作者,都不再纠结这样的问题。”
只有6个月的时间接近主人公,外景拍摄是某种快捷方式,让这些习惯表演的男孩释放他们的性格,范立欣自己说。那一年的比赛,湖南卫视和YY娱乐合作,让选手们住在一栋封闭的别墅里,24小时被拍摄,放在网上直播。男孩们一开始每天对着镜头高喊“加油”,后来,他们禁不住在镜头面前发火。而在《我就是我》里,这些尚在青春期的男孩,穿着短裤,坐在游泳池边,讨论最近有没有梦遗。
去年夏天,我曾去过“快乐男声”的录制现场,进入那个“楚门的世界”。5万平米的空间,舞台的面积只占几百分之一,评委、乐队、观众的座位环绕舞台,漩涡一般向上延伸出去。人一多,音乐一响,空心的台阶就会跟着摇晃。四处贴着写在纸上的指示牌,音响、灯光、道具在烟雾中无精打采,一切都是临时搭建。坐在旁边的女孩,热心地问我,你支持谁?不等我回答,她就自豪地宣称,我是来看春春的!
她喜欢的李宇春——中国目前最成功的选秀歌手,也出现在《我就是我》的采访中。高光打在她的皮肤、妆发、服装上,晶莹剔透,完美无缺。范立欣很快要为国际观众另外剪辑一个版本,这部电影入围了多伦多电影节,他正发愁如何向外国人解释李宇春、周笔畅、张杰这些他们大概看不出区别的中国脸。
“有人黑你,说明有人关注你”,湖南卫视、天娱传媒不管这些。他们在乎的是,谁的镜头更多,帅一点,再炫一点。
“今天的电影观众不愿意花钱去电影院动脑筋,他们只求哈哈一笑。”观影会上,范立欣对台下的人说。结束之后,观众纷纷冲出去找他合影。
大众文化产品不提供理性、不提供独立思考,这正中了现实政治经济结构的下怀。2014年的暑假,在一片飞机失事、局部战争、政党反腐的新闻中,中国本土电影银幕的关键词却是小时代、青春万岁、竖子成名。
他曾经问华晨宇——2013年的选秀冠军,单亲家庭长大,性情怪异,被称作外星人——如果有人能走到你的心里,那里会有什么?华晨宇想了一会儿,说,可能什么都没有,白茫茫的一片。
这又是一次赌博。放下手头关于蚁族、基层选举的题目,把赌注押在快男身上。前者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兴奋,“就好像你特别想追这个妹子,追到手了,她给你的存在感渐渐会变少。”和快男一样,他需要更大的舞台,“下一盘更大的棋”,被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向前的动力所驱使。“外界质不质疑?I don’t care。我是会有挫败感,那个是感情,感情有时候没办法控制,但是你要问我后不后悔,我是不会后悔的。”他依然保持着那条昂扬的人生曲线。相信未来。
Bar
微信继续响着。不断有人给他建议,怎样调整宣传策略,怎样力挽狂澜。“大家看这个片子快要沉下去,就多出几个点子,估计也是于事无补,谁知道呢?”
这趟回家,原本应是荣归故里,范立欣却笑得勉强。“这两年我的变化特别大,有一种被裹挟感,攒着劲儿要往前冲。”走在步行街上,他说,有时做完一部片子,在大街上看到攒动的人群,会觉得难过,好像大家忙着各自的营生,和自己——这个强迫症似的想把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的纪录片导演毫无关系。
以前出去寻找拍摄对象,被人当作骗子轰出来,现在四处跑宣传,依然有这个嫌疑。一个门户网站发稿,所有演员的名字都附上微博链接,唯独导演本人没有,他屡次跟我提及这个细节,好像比票房失败更加让他生气。“资本只为眼球买单,”他忿忿不平。
VOX是他以前在武汉常去的酒吧。时逢暑假,这里没什么客人,上座率远不如外面烟火撩人的大排档。一个体型和T恤一样松垮的中年男子,独自在舞池里跳舞,像镭射灯那样不知疲倦地旋转。旁若无人的高分贝压得我们难以聊天。“我已经单膝向市场下跪了,但市场没有接受我的求婚,这时候,不管是哪个男人都会有点难堪。”在喝过德国野格、比利时啤酒之后,范立欣终于吐出这一句。
他原本以为找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漏洞,结果他发现自己置身一个更深的裂缝中间,原本的纪录片观众对这个洋溢着喜气的题目没有兴趣,而多数进影院的人,只是为了去看看年轻男孩而已。像是输给一台左右开弓的机器。
最后的票房不到600万,如果你同意把它视为一部纪录片的话,这个数字已经是国产纪录片的里程碑。
他不断回忆起这次旅程——拍摄超支,自己去找投资;核心团队不固定,在拍摄对象面前失言,他亲自去道歉;成名之后的快男很快开始巡演,他第一次需要跟拍摄对象预约档期;狂揽7亿票房的《爸爸去哪儿》电影版的春节档期原本留给他,但中途换摄影师、换剪辑师,根本不可能完成一部纪录片,湖南卫视甚至一度想过放弃;天娱和光线传媒号称投下1200万的宣发费用,基本宣告失败。他总结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得失心。”
“这很正常,纪录片在全球本身就是一个小众的东西,不能希望一个纪录片像大片一样,让很多人轰轰烈烈排着队去看,”范立欣的朋友、同行赵亮说,“从来也没期盼过让全中国人都去看我的影片,我把一个产品创作出来,如果你能看到是你的幸运,看不到就是你的损 失。”他认为,纪录片的评价标准不在于票房,也不在于题材的新闻性,而是背后的思想和美学态度。他讨厌这个时代的商品气。
但范立欣一心向前——版权的分享、制片模式升级、地方电视台的参与、新媒体的融资手段、国际交流的推进。前两天,他又把《沿江而上》翻出来看了一遍。结尾处有一个叠画,是他负责拍摄的。长江的水位从156米涨到175米,渐渐漫过屋顶。一个半月时间里,每隔3天坐车从重庆去丰都,路程300公里,在岸边的水泥地上凿出3个洞,支着三脚架,拍几分钟,再踏上300公里的返程。最近忙于新片宣传、营销、策划、产业升级——这些创作之外的事情,他说,要从“过去的好时光”里找找勇气。
片子里还有个男孩,在游轮上学英语,拿外国客人的小费,因为表现欲太强,被经理开除。他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宣誓,“我不想做一个平凡的人。”
“没有人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清楚了。”范立欣说。他可能正是他的纪录片主人公们——那些身体贴着身体在火车座位上聊NBA的农民工、努力学着英文在游轮上为老外服务的小妹、在成名路上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少年——向往成为的人。
“好多朋友都會提醒我,你不要那么有野心,”但他并不同意。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下,他翻出一张照片,沙漠里一个远远的人影。那是拍摄间歇,摄制组都在休息,冠军华晨宇一个人走出去很远。他倒着往后,无线麦克还别在身上。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嘿, 你说我是在后退呢还是前进?”
“没有谁的命运被改变。”采访的结尾,他想了想自己拍过的人和家庭,第一次谈起了宿命。